时间:2024-05-04
单增罗布
穿过羌塘草原,绕过北方的山头,风摇动着红宫金顶的法铃,是的,我听见了,那是临近初冬的讯息。
比起往年,炉中的火烧得不怎么旺盛,虽然未到冬至,寒气却早已窒息了所有的温度。此刻,不知为何,我不愿待在屋里,只想到院中的凉亭下干坐一会儿。
凛冽的寒风撕咬着我的全身,毛衫上的破洞让它们有了可乘之机,直钻胸口,刺入心室,让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凉冰凉,难道这是一种圈套?想要让我回忆一些不忍直视的记忆吗?一切都静下来了,静得让我怀疑自己的呼吸。
童年、欢笑、朋友、亲戚、歌声……在脑海里泛起浪花,没有什么可以留得住,也没有理由对此做出更多的冥想,然而,无论生活怎样变化,时代如何变迁,一些人和事始终如影随行,成为一首不朽的旋律。
扛着被褥,挤进爬满人的车厢,直到被褥上的洗脸盆随车轮消失在远去飞扬的尘土时母亲的手才从空中摇摇晃晃地垂下,她别过头,看到窗户里孩子呆愣的目光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嗡嘛呢叭咪吽!愿三宝保佑,孩子他爸能早日平安回家。”记得那时,我才四岁,从土坯房里看见了这个场景。
后来我问母亲阿爸去了哪里,母亲摸着我的头嘴角浮出笑意:“怎么,想爸啦(父亲尊称)了?他给你和哥买吃的去了。”“吃”一向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我一脸喜悦地望着母亲,不一会儿,她的眼角泛红了,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分明把有些话埋在了心里,怕说出来会伤着孩子们的心。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阿爸出门快接近三年了,每次我跑到母亲跟前问:“阿爸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带吃的回来?”母亲捻着羊绒毛对我讲:“等阿妈给你织完这件毛衣后爸啦就该回来了!”“真的?太好了!阿妈,快点把毛衣织完,求你了。”我急了。恨不得她能一口气织完。母随子心,她加快了速度,一不小心,棒针刺伤了指头,指甲间渗出了血,染红了羊绒毛,我闭上眼,久久没敢直视。“好了,宝儿,我没事,你看。”母亲刻意捂住手说:“你得记住,凡事都不能操之过急,急了必然会坏事。”虽然那时我没能领会此话,但始终把它牢记在心里。母亲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了许久。
母亲爱养花。邻居家的裁缝婆常跑来我家赏花,夸我母亲花养得美,母亲看出裁缝婆的心思后含笑道:“要把花养好,还是得讲究技术,比如:种子,土壤,阳光……”母亲就给她详细讲解养好花的技巧,她们有说有笑,一直谈到深夜。
临近冬天,陶盆里的花开始凋谢,母亲怎么忍心看着亲手培育的生命被寒冬残忍地扼杀呢?于是她把院中的一盆盆花搬进屋里,供奉在佛龛前。即便是冬天,花依旧开得绚烂,养花供佛,佛灯照花,只有母亲才能洞悉这种微妙的关系。
每天早晨,她给佛前点灯供水后向莲师祈祷。我很好奇地问母亲说了什么,她慈眉含笑道:愿一切众生能从苦海解脱,也愿你阿爸早日能平安回家。”“那我也可以祈祷吗?”我问。母亲点头应允,我学着母亲的样儿合掌闭目,嘴里念念有词。“孩儿,向佛祖祈祷了什么,说来给阿妈听听。”母亲问。“希望阿爸给我买很多糖吃。”我说。
母亲听完后跪在佛龛前合掌:“佛菩萨一定会答应你,保佑阿爸平安回家。”摇曳的酥油灯在我的脑海里绽放出朵朵彩糖,嘴角油然浮出甜滋滋的笑。
冬日很短,太阳早已下山。母亲点亮煤油灯驱散屋子里的阴暗后向火炉里添了几块牛粪饼。这时,她拿出织好的毛衣,一件给了阿哥,另一件给了我,穿在身上贴身,暖洋洋的,我们像初生的羊羔似的在钢丝床上跳来蹦去。然而,与阿哥那件相比我的毛衣上多出了几处红点,想必这是当时母亲手指受伤后滴落的血。“阿妈,做得真好看,那么阿爸也该回来了吧?”我问。母亲没能做出回答,她把堵在喉结里的话咽了下去,除了炉上“呜呜”沸腾的水壶外,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风肆意地敲打着门,我们和母亲面面相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听!有动静,汽车的喇叭声响了,母亲提起油灯跑出屋外,我和阿哥腾地从床上跳下,随母亲同出,母亲停在了家门口,我把头钻进她的腋窝下一瞧,从一辆挤满人的解放牌车上跳下了一个男人,男人扛着被褥和铁盆向车上的朋友招手道别,不一会儿,大车的尾部灯光消失在了远处的漆黑中。男人黑黢黢的影子朝我们走来。
父亲真的回来了!他来得突然,我们没能备好酒菜,母亲只好打了一壶热腾腾的酥油茶。
“阿爸,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我们想死你了。”阿哥问。“阿爸,糖买到了吗?”我问。
父亲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的两个孩子的脸。这时,母亲从暗地里给阿爸抛了个眼色,阿爸忽然回过神说:“哦!有,有糖,当然有,过来。”父亲的手缓缓地移到胸口,解开纽扣,从胸兜里拿出一块鼓胀的蓝手帕。“快把眼睛闭上,把手摊开。”父亲低声说。我和阿哥照做。“一颗,两颗……”父亲数了四下,我的手抖了两次。“快睁眼看看!”父亲说。两颗“大白兔”静静地躺在我和阿哥的手心,还没来得及给阿爸道谢,甜味囊括了我的宇宙。
“兄弟俩的毛衣真好看,快让阿爸瞧瞧。”父亲把我们搂在怀里说,“是阿妈给你们买的吧!”我们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是阿妈雇隔壁裁缝婆来给你们织的?”父亲继续猜。“不!阿爸,是阿妈亲手给我们织的。”我指着胸脯说,“这里还有阿媽手上的血迹。”
父亲听完,把目光投向母亲,深深地吐了口气说:“三年来,你既当娘又当爹,受苦了,以后家里的柱子就由我来顶!” “家中都是些琐碎的事,我一个人能应付过来,可你不一样,年年风吹日晒地修路,一家子全仗着你,在家你只要养好身子,我就放心了。”母亲说漏了嘴,让我恍然明白, 这三年以来,父亲根本不是外出买糖,而是去修路攒钱。
透过煤油灯,母亲一脸欣慰地看着阿爸,她的眼里泛起一丝涟漪,阿爸英俊的脸变得有些黑,不知为何,我含着的糖一下子变淡了。
父亲回家不久,我家的确有了新的变化,土坯房修葺成了铁皮房,一家人不用担心屋里漏水,荒废的小院开辟成了菜园,母亲也不用外出买菜,更让我高兴的是院中的压井水换成自来水后,肚子就再也没有闹虫。
生活开始蒸蒸日上,邻居裁缝婆三两天跑到我们家,说到底,她是空手来蹭饭。但父母从未吝啬对待她,即使阿爸钱囊里的粮票不多,但总会将米分一半给裁缝婆,只因她死去的老伴曾是父亲的工友,又是结拜的兄弟。提起这个工友,阿爸的确有些恨他,但又很同情他,他叫扎多。
当初阿爸去修路时和扎多是一线的工友,修路时间越长,两人的交情越深,扎多提出要跟阿爸结拜兄弟,称父亲为大哥,父亲认了他,称扎多为阿弟。他们一起发誓:“同甘共苦,直到挣够钱,才去见老婆孩子,回家致富。”工地老板发的工资不多,只能勉强填饱肚子,但阿爸还是为了家庭去尽力存下一半钱收入囊中,日积月累也有一些积蓄,剩下的钱会和扎多一起开伙食。扎多每次领完工钱后,很快就会花光,只因他生性好赌,夜里跑去村子里赌博,天亮后输光了才回营地,阿爸多次劝他戒赌重新做人,但扎多嗜赌成性,没能听进,违背了他当初的誓言。
路修到一半时,扎多跑了,工地里的大伙没能找到他的下落,在他跑前还偷走了阿爸几年以来辛苦攒下的钱,父亲迫不得已继续去修路来弥补损失。可是让阿爸痛心的是扎多抛弃了他可怜的裁缝妻,恨的是扎多竟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
眼看就是新年,一家人终于可以吃上一口团圆饭了,可是父亲的一句话,瞬间打破了我们的期待。“今年可以不去修路吗?”母亲问。父亲低下了头。“那过完年再去可以吗?”母亲又问。“老板要求我们必须在年前赶到工地。”父亲低声回复。母亲没有出声,屋子里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一切都静默了。父亲点燃了烟,叼在嘴里,久久不敢直视我们的脸。
臨行前的晚饭,母亲随父亲的喜好做了一碗“疙瘩”面,一家人围炉而坐,将各自心底的话埋进了面汤里。汽车的喇叭响了,父亲碗里的面也吃完了,意味着他该背上那沉重的被褥和铁盆赶路。我和阿哥同母亲一起去送行,又是那辆解放牌车,车上的人相比往年少了许多,父亲不舍地离我们远去,快要上车时,他踌躇了一会儿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跑到阿妈跟前从兜里拿出一捆卷好的纸币塞入母亲手里说:“我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来,快到新年了,你和孩子们都买件新衣穿吧。”“阿爸,阿爸……”我们哭喊着,汽车被黑暗吞没了。“要记得听阿妈的话……”远远地传来父亲的声音。
大年初一,母亲把我和阿哥打扮得美美的,但她身上却没买一件新衣,而是给父亲做了件棉袄,她把棉袄叠好放进木箱里。
母亲先叫我们到自家佛堂里烧香,之后,又带我们到寺庙拜佛,我们按顺时针绕佛像,快到佛祖法座下时母亲将手里的哈达从我和阿哥的头顶掠过,又停靠在她自己的额前,而后轻轻地放在了佛像膝下。
朝谒过后我好奇地问:“阿妈,刚才给哈达说了什么?”母亲笑了:“不是给哈达说话,而是向佛陀祈祷。” “阿妈,我忘了祈祷。”我有些沮丧。母亲说:“你和阿哥想说的话,都替你们说了,即便不说,佛陀也会明白孩子们的心声!” “阿妈,快告诉我说了什么?”我问。“嗡嘛呢叭咪吽!愿一切众生早日脱离苦海,愿你阿爸一切安好,也愿孩子们能健康成长!……”母亲说。无论是去庙宇,还是转山,只要有菩萨和玛尼石的地方,母亲的这句祈祷文总会回旋在我耳旁,而我从未听过她给自己许愿。
新年过后不久,裁缝婆死了,她一生没能遇到好男人,也没有亲朋可依靠。母亲没有顾忌太多,就决定动用家里的一笔生活费帮裁缝办理后事。丧事整整办了四十九天,母亲日夜为她点酥油灯祈祷。四十九天里我相信裁缝婆的灵魂可以升到天界去,但四十九天后我也坚信,我们的生活必会回到原点,更加拮据,这就意味着在外修路的父亲又得多拼上几年。
父亲去修路,转眼又过了三年。这三年期间父亲的信从未间断过,信的开头往往是问母子的身体是否安好,信的结尾也是要让我们保重好身体。至于信的内容只有母亲能明白。“阿妈,爸啦信里说了什么?”我问。母亲摸着我的脑勺说:“阿爸托人给我们寄了很多东西,其中还有你们俩最爱吃的奶糖呢。”我望着母亲手里的信,眼里充满了期待。
终于有一天,来人了,那时已是秋末,雨还是一直没能停下。一个身穿黑色风衣,背上扛着编织袋的壮年男子走进了家,他必是父亲信中提到的人。
男人刚从工地下来,他谈到了很多有关父亲的情况,男人说着,泪水止不住地从母亲的眼角滑落。可想而知,父亲修路所遭受的境遇并不乐观。我问叔叔袋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叔叔笑着说:“这可是爸啦给你们寄的宝贝,要么一起打开看看?”我点点头。叔叔解开了编织袋,里面不仅有我们喜爱的“大白兔”奶糖,玩具,还有一袋泥土和一株松苗。叔叔接着说:“这是你们父亲修路时从山上带下来的松苗,在家院找个空地把它养好。”叔叔临走前,母亲从木箱里取出棉袄说:“眼看就是冬天,拜托你把这件衣服交给他穿,让他多注意身体!”叔叔走后,母亲揩去眼角的泪痕,凝望着远方,我嘴里的糖变酸了。
后来,阿妈把那株松苗栽培到院落的中央。那年我和阿哥上学读书,这样一来,母亲不仅要迎送我们上学,还要料理家务,更得腾出时间去照料花和松苗,她还特意给松苗做了件“布衣”,生怕被冻死。阿妈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很多,突然有一天,母亲生病了,经一段时间治疗,母亲勉强地从床上起身,继续料理家务,自那以后我发现母亲有些未老先衰了。
这样的生活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春秋,也不知在外修路的父亲经历了多少回风霜雨雪!
转眼又迎来了冬天,汽车的喇叭再次响起,母亲手里不再是煤油灯,她提着电灯来到家门口。
从一辆吉普车里走下一个男人,他形销骨立,步履蹒跚,背上扛着当年的被褥和铁盆,看到这一幕,我们只有滂沱的泪水。
父亲结束了修路,一家人终于团聚了。生活再次变化,铁皮房盖成了水泥楼,菜园扩建成了果园,自来水安装了热水管。然而,不知不觉中父亲的身子垮了,母亲担心的事发生了,阿爸病倒了,住进了医院!记得那一年,我们一家四口都在医院里度过了新年。常给阿爸把脉的医生说:“你这病不是吃出来的,而是累出来的。”父亲笑呵呵地补一句:“不对,是走出来的。”阿爸给医生讲了很多修路时遇险的经历,他谈到了雪山、沼泽、岩石、瀑布、森林……其实,看着每年挤进车里的人在减少,不难明白,有些人终究没能耐住大自然的考验,而阿爸做到了,很难想象他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能理解这一切,人活着总得要吃饭吧!”医生随口说了一句。父亲听完后向我和阿哥扫了一眼,他正色地回医生:“不!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而是要有所担当,有些人死了,他们却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但他们早已死了!”父亲走过的里程中承载着母亲的血汗,孩子的期待,家庭的未来,几十年过去了,他不仅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也是一位尽责的父亲,更是一名任劳任怨的养路工。
二十一年后,当我再次去尝父亲手里的奶糖时,味道既不酸也不甜,变过的只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心。当我去轻抚阿妈曾经织给我的那件毛衣时,在红白的毛绒间依旧透出了几点粉红的血迹,不,那不是血,而是花朵,是一朵整整开放了二十一年的“寒梅”。冬至了,窗外开始飘起了雪,我推开屋门,一棵松树屹立在我眼前,小松树长大了!听,一首诗回响在我耳旁:“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阿爸的“松”,阿妈的“梅”,在飞舞的雪天里随风摇曳,向他们走过的二十一年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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