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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觉仁增

时间:2024-05-04

杜文娟

编者按:自1978年實行改革开放以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国的政治、经济、社会飞速发展,综合国力极速增强,取得了彪炳史册的伟大成就,离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愈来愈近。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加之全国各兄弟省市的支援助力,西藏自治区各项事业日新月异,文明、和谐、稳定的西藏屹立在祖国的西南边陲。辉煌成就的背后必定有无数默默奉献的无名英雄们!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之际,本编辑部特别组织刊发一组报告文学,撷取点滴人事,希望读者能够窥一斑而知全豹,感受伟大时代的强劲脉动。

一 走近仁增

当我接到《中国作家》杂志社编辑商晓倩电话的时候,正斜倚在三亚河人海口的观景平台上。挂了电话,知道我要去西藏,要从眼前的海疆去往边陲陆疆,从零海拔抵达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地区。

到了拉萨,我才知道将要采访的对象是一位基层农牧民优秀党员,名叫仁增,1979年出生。

心中立即腾起喜悦,太好啦,这个年龄段的藏族人,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普通农牧民,只要读过书上过学,多少都能用汉语交流,何况还是一位村支部副书记兼组长,说不定还能从他那里了解到不少风土民情呢。

我用饕餮的眼神望着会议室对面的张连波,他是山南市琼结县委宣传部部长。他继续介绍,仁增同志于2015年12月18日晚7点左右,为了抢救跳江自杀的村民曲吉,跳入冰冷刺骨的雅鲁藏布江,不幸被卷入漩涡,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力将曲吉推出水面,曲吉得救了,他却牺牲了。所有村民为他点起酥油灯,一位老人说,仁增牺牲后,人们哭成一片,这样的场景在村里只有过两次,一次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一次就是现在。仁增同志生前获得过琼结县多项荣誉,牺牲后被评为“山南好人”,荣登“中国好人榜”,《人民日报》对他也有报道。

听到这里,喜悦早已烟消云散,愕然随之袭上心头,然后是强烈的不知所措。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为什么牺牲以后才广为人知。为救一位自杀的妇女?她为什么要自杀?他为什么要施救?他们之间有恩怨吗?全村人为他祈福护佑,实属罕见。

12月18日,这是青藏高原滴水成冰的日子,而且还是仁增,这位藏族汉子,回归西藏人民的母亲河雅鲁藏布江的一刻。那一刻,需要多大的勇气,那一刻,除了寒冷还是寒冷吧。

仁增就这般进入我的心房,强吉村成为我向往的地方。

泽当镇,是山南市市政府所在地,位于雅砻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处,泽当到琼结县城半个多小时车程。琼结县三面环山,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北坡,面积约1030平方公里,人口不到两万人。在住琼结县城还是强吉村这件事上,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达瓦曲珍和我意见不一致,她和县网信办主任普珍建议我白天在村里采访,晚上接我到县城住宾馆,县城离村子只有12公里,不但能上网还可以洗热水澡。尽管热水对我极具诱惑力,我还是对她俩说,就住村里吧,随便哪家都行,或者干脆就住在仁增家里。

达瓦曲珍说,仁增家正在盖房子,别人家盖房子只有几十个人帮忙,他们家盖房子全村人都来了,自带工具,义务帮忙。

我哦了一声,心里嘀咕,义务帮忙,天下真有这等好事吗?

行驶途中,达瓦曲珍指着琼结河对面的山坡对我说,那里就是吐蕃王朝时期的藏王墓群,赤松德赞记功碑也在附近。然后她说琼结全县三乡一镇,强吉村属于拉玉乡,下辖3个自然村,现有186户764人,其中三组53户208人。三组海拔3800米左右,是强吉村三个小组中最贫困的组,不仅资源匮乏,也是自然灾害高发区。仁增1998年入党,2000年任强吉村会计,2008年至牺牲前担任强吉村党支部副书记、三组组长,算是年轻的老党员。

我惊讶地问她,你怎么对仁增这样了解。她说自己2013年11月驻村,并担任队长,有幸与阿觉仁增共事一年,经历了许多事情,对他非常敬重。

我说他有两个名字吗?也叫阿觉仁增?她笑着说,阿觉是哥哥的意思,有尊重和信任的含义,村里许多人都这么叫他,仁增在藏语中是智者的意思。

说话的当儿,车便停在了藏白杨掩映的村庄。原来这里还有树木,不错的地方嘛。

路边高处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标有两个箭头,一个是强吉村,一个是强钦庄园。

二 仁增家事

仁增的妻子洛桑群宗在青稞地里灌水,青稞十多厘米的样子,在荒凉的高山谷地如同绿色的宝石,走近时顺手把达瓦曲珍给我的一个苹果一个鸭梨递给她。她宽大的高筒雨鞋最先吸引我,说不定这是仁增的雨鞋呢,或许她以前就不下地干活吧。

我这样想着,就地坐了下来,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丛红景天,红白相间的花朵开得正艳,脚边有三块明显被烟熏过的黑石头,我说你们午饭在这里烧茶喝呀。

洛桑群宗取下紫色的遮阳帽,望着我笑一笑。

达瓦曲珍用藏语嘀咕几句,又用汉语对我说,她现在好多了,一年半过去了,一个人支撑着家,上有婆婆,下有三个女儿,还要张罗修房子,合作社的事也要她操心,大小事逼得她没有时间悲伤。

望着群宗消瘦平静的脸庞,不免生出感慨,如此坚强理性的女人,要以多少煎熬苦痛为代价哦。

在翻译和转述中,我们拉着家常。她指着小河对面不远处的村庄说,那个村子叫德庆村,娘家就在那里,爷爷年轻的时候在强钦庄园干过活,所以家里有几口箱子,生活困难的时候爸爸用箱子换过粮食,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现在姐姐和父母一起住。仁增大她两岁,很年轻就当了木匠,经常到各村帮助村民修房造屋,第一次见面是仁增爸爸借他们家油布晒青稞,让仁增来拿,仁增来了,他们就认识了,当时她19岁,基本上没有上过学,仁增读过中学。俩人经常一起看录像,一人五毛钱,看到激动处俩人会手拉手,没过多久他们就结婚了。当地女孩子结婚不要彩礼,会有陪嫁。嫁过去以后和婆婆姐姐一起住,公公原来在村里当老师,后来担任拉玉乡乡长,退休前不常在家里住,2013年公公去世。仁增的弟弟几岁时出家当了僧人,后来还俗,结婚不久又离婚了,女儿没人看管,她和仁增就收养了这个女儿,算是他们家的大女儿,目前在泽当上职业技术学校,二女儿在辽宁内地西藏班读初中,小女儿才几岁。仁增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经常说男孩女孩一个样,从来不打孩子,三个孩子跟他很亲。

说到這里,群宗低了低头,又仰起脖子,一滴水珠落到我笔记本上,刚写的字顿时模糊。

群宗继续说,公公去世以后,仁增开车带上家人一起到拉萨,我觉得拉萨真是个好地方,希望三个孩子都能考到内地上名牌大学,以后到拉萨工作。仁增去世以后,奶奶说老大可以不上学,帮助她料理家务,她不同意。以前埋怨过仁增当村干部顾不上家里的事,现在完全理解了。仁增平时很少喝酒,抽烟多一点,没啥脾气,很欣赏他。

达瓦曲珍说,大女儿对他俩比对亲生父母更有感情,有时候白天去看父亲,晚上一定要回群宗家里住。

我征求达瓦曲珍的意见,是否可以向她提问今后的打算,她点了点头,然后是一长串的翻译。

群宗说,如果遇上合适的男人也会再嫁,但得带上婆婆一起生活,结婚以后男人也可以住她们家。人总是要积德行善的,曲吉(被救妇女)有她的难处,不恨她。

我表达了想见她女儿的想法,她笑一笑说,周末大女儿可能回家。

聊天过程中,群宗时不时地偏着脑袋张望那些渐行渐远的妇女,她们继续在给青稞地灌水。近在咫尺的缓坡上,有一条水渠,隔一段有一个豁口,水便从豁口处随坡逐流,小瀑布一样直流到坡下的青稞地里。

群宗告诉我,自家有7亩地,种有土豆青稞油菜,土豆是一年四季的蔬菜,青稞是一年四季的口粮,粮食基本够吃,大米需要购买,家里有两头牦牛,两只山羊,8只绵羊,牛羊集中放养,娘家人有时候会来静忙。这里的青稞地小麦地和油菜地每年都要这样灌水,平常一年灌两次,干旱天气次数多些。

交流中得知,三组曾经位于娘那山海拔较高的山沟深处,2006年随着安居工程建设浪潮,全组搬迁到地势较低的娘那山脚下,人均耕地1.5亩,农牧业基础比较薄弱,再加上年年山洪侵袭,房屋农田损毁严重。每年夏季,劳动力被迫拴在抗洪救灾上,群众务工收入骤减,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这几年在仁增书记的努力下,争取资金,修筑河堤,保证了村民安全。实施土地集中耕种和收割,每到收割季节,他和组里的干部一起驾驶收割机为每家每户收割粮食,解放了更多劳动力外出打工,所以现在灌溉浇地的人并不多。

在她们的指点下,我知道了近处的山叫娘那山,依山谷流淌下来的小河叫娘那沟,娘那沟与附近山谷流淌而下的溪水汇入雄曲河,河那边就是德庆村。

群宗再一次伸长脖子看灌水的同伴,雨点再次滴落下来,起身与她告别,她依旧笑着,说着什么,一手拎着不锈钢小饭桶,一手兜着苹果和鸭梨,头也不回地向同伴走去。

达瓦曲珍告诉我,她说要把苹果和梨分给同伴吃,她们干活,自己坐在这里,不好意思。

随后我们去拜访仁增的母亲,新房还没有完全竣工,一家人临时住在合作社简易的平房里,几个老式藏柜算是家具,一台凸起屏幕的老旧电视机算是电器,大大小小疙疙瘩瘩的包袱大概装着衣服被褥吧。

老人穿着长长的藏袍,佝偻着背,皱纹布满脸庞,眼睛有些浑浊,平顶藏帽很合适,但遮掩不住花白干燥凌乱的头发,细瘦的辫子木讷地垂在胸前。

达瓦曲珍对我说,老人才63岁,都苍老成这个样子了,我在这里驻村的时候,她显得年轻精神,仁增的去世对她打击太大了。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偏着头多看了她几眼,明显是70多岁的老人,怎么才63岁呢?

与老人交谈似乎更困难,尽管如此,还是了解到一些过往家事。老人娘家也在一河之隔的德庆村,不记事的时候母亲难产去世,父亲不久也离开人世,外婆抚养她长大。结婚以后,仁增的父亲在外工作,一两个月回一次家,家里大小事由她操持。仁增年少的时候想出去当兵,母亲不放心他离家太远,就没让去,小儿子在附近寺庙当喇嘛也有离家近的意思。多年以后,看到退伍后在县城和地区工作的伙伴,仁增曾念叨过,母亲有些后悔。

父亲在家时间少,但对他要求严格,由于仁增读过书,在同龄人中有号召力,很早就当了村会计,有一次仁增把没有喷完的农药带回家,父亲对他说集体的就是集体的,不是个人的东西就不要拿回家。从此以后,他记住了这个教训,每次给公家办事,无论多晚多累都会把剩余物品和账目悉数送到村委会,做到公私分明,不占公家一点便宜。

三 梦里仁增

我住在村委会刚刚修好的一间平房里,水池卫生间在院子的另一头,院子边有几个健身器,水泥地面周边长有低矮的杂草,间或有几朵钱币大小的蒲公英黄花,盎然惬意。

傍晚时分,到村委会前面的强钦林卡看热闹,县里要在这里举办一场演出,还有篝火晚会,不但吸引了一些外地游客,周边村民也来了不少。

阿妈们早早地坐在暴露于地表的树根上,每条树根都坐着三四个人,我朝她们走去。拾来一块石头,坐在她们面前。

我向几米开外的小伙子求助,小伙子穿一件黑色皮夹克,头发黝黑乌亮,看样子会说汉语,他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蹲下身子充当翻译。

我问她们知道仁增吗?小伙子刚翻译完毕,老人们立即收起笑容,其中一位老人还抹起了眼泪,我以为蚊虫叮咬了她眼睛或者是我说错了什么,结果另一位老人说,我们好久都不提他了,提起他就难受,他走了,我们不习惯。

我问怎么不习惯,小伙子翻译给她们,又用汉语对我说,仁增活着的时候,给困难户发大米面粉和油,开上收割机给每家每户收割青稞小麦,谁家有困难都帮忙。

流泪的老人终于开口说,自己是二组村民,今年66岁,叫格桑拉姆,有一次村上漏报了她家耕地的犁铧,她找到仁增,仁增从县城买了一个给她家送来,一个犁铧500元哩。平时还帮她家地里灌水施肥,仁增就像自己的亲儿子,好几次都梦见他,叫他却不答应。

一位介于中年与老年之间的男人听我们在聊仁增,凑过来说,他是德庆村人,虽然不熟悉仁增,但听说过,知道他善良肯帮人,他去世以后,邻近村子也有人为他点酥油灯,为他诵经祈福。

坐在树根上的老人各个肃穆,有人劝说着格桑拉姆。

一看这阵势,不敢再细问,便起身离开,一位威武的小伙子迎面走来。小伙子叫边巴,西藏民院毕业,几年前考上公务员在拉玉乡派出所工作。他说仁增对当地情况非常了解,每次上面来人调研,辖区人口普查,都会找他协助工作,谁外出打工,在哪里打工,谁的户口迁出或迁入,谁家来了外乡人,他都一清二楚,这里属于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老百姓不但种地放牧,还肩负着守边固土的重任,基层工作难度大,他能做到这一步,我们都很敬佩。

又一輪朝霞染红娘那山,一位稍微会一点汉语的未婚女村民骑着自己的电瓶车,带我去了原村支部书记多吉家。明媚的阳光洒满庭院,一进门的地上,铁皮炉子上架着一口钢锅,胳膊般粗的木柴火苗欢腾,将炉膛渲染得红红火火,揭开盖子看稀奇,咕嘟咕嘟的水花上滚动着饱满的青稞粒,女主人说准备做青稞酒哩,强吉村家家会做青稞酒。二楼的簸箕里晒着尚湿软的奶渣,方方正正,鹅黄淡白,香气飘逸,忍不住捏了一块入口,酸得我咧嘴皱眉。

多吉一言不发,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放在腿上,女主人只好回答我的提问。

女主人说多吉今年65岁,以前担任强吉村支部书记,她叫卓嘎,今年59岁,两人自由恋爱成家,至今没有领结婚证,村里许多老人都没有结婚证,年轻人就不一样了,孩子出生上户口的时候就得领证。儿子媳妇是小学教师,儿子每天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每次回家前问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小车后备厢总会装得满满当当。仁增去世以后,买了50盏酥油灯,天天点灯祈福,给遗像献上哈达。多吉说仁增家全是女儿,有些担心,村里人都修了新房,仁增家房子最破,有好几处裂缝,坐在家里能看见星星,现在村里人帮助他家修房子,他想去帮忙,但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女儿经常去帮工。现在有旦增接手仁增的工作,担任三组组长,他很放心。

我问卓嘎和陪同我的村民,为什么老书记不爱说话。

卓嘎说,仁增离开我们一年半了,别人一叫仁增的名字,他就不舒服,大家在他面前就不提,今天你来又提他名字,他受不了。

我吃惊地望着老人,自责不已。见他异常悲伤,赶紧递给他一片纸巾,老人接过去,擦拭着眼睛,间或发出唏嘘声。

周末晚饭刚过,我在村委会与村支部书记嘎多和宣传委员兼三组组长旦增几位聊天,嘎多是一位高挑干练的女士,长长的藏袍和邦典格外洁净。与他们交流不需要翻译,话就显得稠密。俩人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我看仁增生前的照片,我才第一次认真细致地观察这位村民心中的菩萨,干部心中的英雄,他的确既不高大,也不算多英俊,但每张照片都笑容满面。

嘎多说这张是我们一起参加县上组织的知识竞赛时拍的,仁增是主力队员,所以他坐在中间。这张是一起到加查县参观农业生产时拍的,每次外出参加各种会议或考察学习购买种子,都开自家的皮卡车,他家的车子基本上充公了。有时候会梦见他,场景多是一起开会工作,醒来以后心脏跳得更快,难受得厉害。

嘎多边说边按住自己的胸部,有人告诉我,嘎多书记做过心脏搭桥手术。

旦增说自己和仁增从小玩到大,想念他了,就看看这些照片。夜里常常梦见他,总是望着自己笑,什么话也不说。

正说着,仁增的妻子洛桑群宗戴着帽子和口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穿黑色棉袄的女孩子,女孩正在取口罩。不用问就知道她是仁增的大女儿,也就是他们的养女,赶紧迎了上去,拉着女孩的手到一边交谈。

女孩笑起来甜蜜而羞涩,酒窝喜人,皮肤白皙细腻。

女孩的汉语很流利,介绍自己叫嘎玛曲珍,2000年出生,长到11岁听奶奶说自己不是仁增和妈妈的亲生女儿,非常难受,但爸爸妈妈对她还像原来一样。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逃课,爸爸到处寻找,在德庆村找到她,没有打她骂她,但告诉她要为自己的理想学习,女孩子要自立自强,不能一辈子种地。现在特别后悔,不该让爸爸那样难受。初中以后住校,以前每周放学上学,都是爸爸开着皮卡车接她和村里的同学。

嘎玛曲珍边说边望一眼洛桑群宗,同时说,其实自己可以乘公共汽车,妈妈不放心,每周都骑着摩托车接送她。大妹妹比她小一岁,爸爸出事前几个月考到内地西藏班,爸爸为此特别高兴,专门为妹妹请客庆贺。爸爸走了以后,俩人经常电话或微信鼓励对方,妹妹说希望爸爸被水冲到一个孤岛上,几年以后又回到家乡,还是以前的模样。有一次妹妹梦见爷爷和爸爸在天上叫她,醒来后躺在床上好久不愿起来,结果枕头全湿了。她告诉妹妹坚强些,自己也经常梦见爸爸,俩人还约定都考上大学,以后在泽当工作,离家近一些,把妈妈和奶奶接到一起生活。

嘎玛曲珍说,她恨曲吉,在路上碰见她不理她,妈妈也不理她,但曲吉会望着她们笑,她很心疼曲吉的女儿,有同学对曲吉的女儿说,仁增是被你妈妈害死的。她觉得那些同学不应该这样说。平时在路上碰见曲吉的女儿和现在的丈夫,包括她父母,都会冲他们笑一笑。

晚风呼啸,星辰再次布满夜空,起身与母女俩告别。

四 村中无小事

仁增是拉玉乡远近有名的致富能手,总想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带领大家发家致富。2013年6月,抓住国家优惠政策,成立了“仁增藏式家具农民专业合作社”,合作社有9名固定员工,其中6人是贫困户。他将合作社年利润的20%拿出来做村集体收入,乡干部劝他说,合作社才起步,拿出的比例太大。他则说,村里现在还很穷,能多支持点就多支持点。

群培就是合作社的一个小学徒。

有人说,若不是遇上仁增,20岁的群培也许还是一个四处打零工的迷茫青年。

仁增有15个木匠学徒,群培是年龄最小的,也是家里的独子,父亲2015年上半年去世,仁增出钱出力帮忙料理的后事。

父亲去世以后,仁增让他进了合作社,并说男人是一家之主,要学一门手艺,也好照顾体弱的母亲。教授要领的时候,自己先示范一遍,再让学徒模仿着做。在师傅的悉心教导下,短短几个月,群培就掌握了除雕刻以外的技术活。

进城办事的时候,仁增喜欢带上他,一起到餐馆改善一下伙食,添几件新衣服。有一次,县上给村里分了一个学习驾驶装载机的名额,仁增考虑他年龄小,又有文化基础,便极力推荐他去。到泽当参加培训前,仁增对他说,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拿到驾驶证,将来好为村里做事。

群培学成归来,经常开着装载机为村里清理河道,既像父亲又像兄长的仁增却不见了。有时候,在河边看见某个人,会不由自主地叫一声阿觉仁增,意识到叫错了,眼前便模糊起来。

提起仁增,80岁的其米央宗有说不完的话,在她眼里,仁增就是亲人。

老人家里没有收入,是村里的贫困户。平日里,仁增经常到她家里坐一坐,翻翻装糌粑的袋子,掂掂装酥油的坛子,经常送些糌粑酥油菜油给老人。

春耕时节,请来左邻右舍,帮她家耕好地撒下青稞种子。秋收时,开上收割机,给老人收回一年的粮食。

老人说,孙女在泽当工作,是仁增帮忙介绍的,孙女文化水平低,仁增怕她吃亏,就替她仔细把关并代签合同。小孙子在学校打球时摔断了胳膊,仁增放下手里的活,把孩子送到医院,还垫付了1000元医药费。

在赤列旺久老人眼里,仁增是他家的顶梁柱,几年来,家里大小事都由他静忙操持。

赤列旺久是三组的五保户,已经78岁,老伴白玛74岁,只有一个身体虚弱的女儿,40多岁尚未出嫁,全家缺少劳动力,也没有任何收入。

赤列旺久原本有一个体力不错的儿子,为邻村放羊时被雷击中身亡,接到儿子去世的噩耗,悲痛欲绝的老人跌跌撞撞地去求仁增。

仁增骑上自家的摩托车带上老人就去,摩托车上不了山,只好丢下摩托徒步爬上山顶。劳累加寒冷,嘴唇发紫,全身哆嗦,子夜1点多,才将尸体背回家,并不停地开导和劝慰老人。

仁增和组里的干部一起帮忙料理完后事,又将情况向上级汇报,最终将一家三口列入五保户。有一次女儿在县城做手术,也是仁增送进医院,还给了一些钱。

回忆起这些往事,赤列旺久老泪纵横,双手颤抖。

贫困户格桑曲珍的丈夫索朗巴珠不慎掉入沼气池颈椎受了伤,仁增得知后,开车将他送往医院,因为索朗巴珠一家人不懂汉语,与医护人员交流困难,他便在医院陪护了20天,并为其垫付3万元医药费。索朗巴珠出院以后,无法干重活,又将他安排在合作社做一些简单的木工活。后来索朗巴珠去世,仁增帮助料理后事。考虑到他家没有经济来源,又将其女婿达瓦扎西安排在合作社工作。

54岁的甘旦,是三组的老组长,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仁增帮忙打理。有一次,他在泽当不小心掉到下水道,摔伤了腿不能动弹。焦急中想到了仁增,仁增从村里趕到泽当,送他住院,并垫付了1000元医疗费。

拉吉卓嘎也是贫困户,夏天经常遭受雄曲河洪水威胁。仁增主动找到家里,表示帮她家重新选址盖房子。拉吉卓嘎担心拿不出那么多钱,自己的手受过伤,干不了体力活,丈夫又有残疾,在组里当羊倌。仁增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房梁水泥由他出钱购买,木工活由合作社来做,雇工的钱也由他来出,保证过年搬进新房子。

接下来,仁增到县国土局批下了她家的宅基地,并亲自设计户型,就在他牺牲的当天上午,还为她家挖地基的事忙前忙后。

在强吉村,小姑娘旦增曲珍也十分想念仁增。

双耳失聪的旦增曲珍,已经在拉萨安装了人工耳膜,圆她听觉梦的正是仁增。

四岁的小曲珍天真活泼,爱唱爱跳,也喜欢听奶奶格桑曲珍讲故事,2014年12月的一天,世界一片寂静,什么也听不见了。

惊慌失措的格桑曲珍,第一反应就是找仁增。

了解到小曲珍的情况以后,仁增立即开上皮卡车,带着她和孙女往拉萨赶。第一次检查,医生说观察一段时间再来,他们焦急而归。第二次,医生说暂时检查不出问题,再过一段时间来。第三次,终于查出了病因,解决的办法是安装人工耳膜。

一家人看到了希望,却为治疗费犯起了难。

小曲珍的爷爷去世时,后事还是仁增和邻里帮忙料理的,拉萨目前尚无安装人工耳膜的技术,如果送到内地治疗,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钱。面对困难,不好意思再麻烦仁增。

没过多久,仁增为小曲珍办了残疾证,还把她家列为五保户,每年能拿到一些补助,以此减轻家里的负担。

2015年12月15日,也就是仁增出事的前三天,事情有了转机,仁增在广播里听到拉萨的医院可以安装人工耳膜的消息,赶快把小曲珍送往拉萨,并垫付了一万元医疗费。

没过多久,小曲珍出院了,能听见奶奶的笑声和落雪的声音,却没有等来仁增叔叔和皮卡车好听的鸣笛声。

刚组至今记得,有一次主动给他还4000元,仁增却说,你们家现在比较困难,等以后钱充足了再还不迟。

2006年,强吉村开始实施安居工程建设,仁增发挥自己的一级木工特长,没日没夜地为45户村民修建新房,从没收过一分钱。

前两年,仁增承包了从强吉到日玛岗的公路建设工程,全程共计2.3公里。施工方偷偷提了礼物来到仁增家,希望他做村民的思想工作,把工资减为每天100元以内。仁增连人带礼物推出门外,并说这是村民的工资,一分也不能少。

施工方见仁增态度强硬,气得直骂他笨蛋。

仁增不为所动,最后将村民的工资定为每天125元。

通过与村民聊天交流,发现这里的百姓特别诚信纯朴,村民之间借钱借物从不打借条,修房耕地灌水这些一个人无法完成的工作,大家会互相帮工,约定俗成一般。即便这样,在村民眼中,仁增依然是个慷慨的人。

拉玉乡原乡长韩相子说,为了群众,他付出了一切。

民以食为天,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看似鸡毛蒜皮上不了台面的事,却是每个人一生绕不开的话题,如影相随,生生不息,生存高于一切,谁也超脱不了,从这个层面来讲,村中无小事,村民的事全是大事。

有困难找仁增,基层干部仁增干的就是这些既升不了太空,也播撒不了万亩良田的琐事,但他安顿了人的身体,也安顿了人的灵魂,有他在,百姓就踏实安心,有什么比这更伟大呢?

五 心中的明灯

我有一个习惯,到某地采访,必去学校看看,一是容易沟通,二是能了解更多的风土民情,世事沧桑。

夕阳照耀在娘那山上,山顶光裸贫瘠,山下有依稀的藏白杨,树干并不粗壮茂盛,甚至有些纤细。在树木与山顶之间的巨大空阔地,有黑色的牦牛和羊群在游走。学校位于雄曲河边,与河水非常接近。

学校干净整洁,一到六年级完备,与老师学生点头间,总能收获友善的回应。楼道挂有西藏历代文化名人画像或照片,藏汉文对照,教室的墙上贴有色泽艳丽的藏汉文图表。校长格桑旦增英俊精干,和所有老师一样,毕业于正规大学或师范学校,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起仁增的故事。

2012年的一天,仁增到学校接孩子放学,无意间看到老师们弯腰坐在藏式小床上备课。出于好奇就问怎么在这里办公。副校长索朗顿珠告诉他,学校资金紧张,实在没钱买办公桌椅。三天以后,仁增送来了两套崭新的办公桌椅。

2013年3月,一根歪歪斜斜的木质电线杆引起仁增的注意,轻轻触碰就掉木屑,电线也严重老化。如果刮风下雨多危险啊,他将想法告诉给校长格桑旦增。随后到县城向住建局申请了新的电线杆和电线,并拉来水泥,请电工安装电线杆,架设电线。

冬天的雄曲河谷寒风刺骨,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多吉把手藏在身后,仁增走过去拍他肩膀,才发现多吉的双手布满冻疮。他心疼地询问情况,得知天气太冷,学校的水管全都冻裂,缺少燃料,只能用河水洗脸。仁增与村委会干部商议,决定给学校划一块地,方便学生捡拾柴火取暖烧水,同时向村民提出,这块地可以放牛,但不能捡牛粪,牛粪留给学校当燃料。

从那以后,同学们早上都有热水洗脸了,有时候晚上还能烤火取暖。

校长说,仁增不仅热心,而且心细,从2010年开始,每年六一儿童节,村委会都会给贫困孩子捐钱或送文具用品。强吉村所有学龄儿童无一人因为家庭贫困而辍学,这要感谢国家政策,也要感谢村委会的大力支持。

仁增不但关心在校学生,也关心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继续读书的孩子。

村民央宗说起仁增,仍旧双手合十,沉默好久以后,讲起一件往事。

由于丈夫去世,家里失去了主要劳动力,田地没人耕种,手里没有零花钱,无计可施,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上初中二年级的儿子顿珠身上。她下了很大决心,独自流了好几次泪,才把想法说出来。顿珠把书包放到桌上,愣在一旁不动,央宗像做错事的孩子,静静地坐着,也不动,既不敢看儿子,也不敢收回说出的话。

顿珠知道离开学校和同學是早晚的事,但没想到来得这样突然。痛苦中决定出去打工,就在准备跟随村里大人外出的头一天晚上,仁增毫无征兆地来到了他家。

仁增一边递给央宗低保证。一边说你家低保的事已经落实,以后政府按时会发放低保补助。顿珠还小,成绩也不错,你就忍心让他出去打工吗?

仁增又走到默默收拾行李的顿珠面前,认真地说,小伙子别收拾了,我帮你上学好不好?

央宗激动地说,他阿爸的后事都是你和大伙帮忙料理的,不能再麻烦你了,孩子也上了几年学,打工够用了。

仁增掏出1000元递给她,语气坚定地说,钱你先拿着,不要因为家庭困难耽误了孩子的前程,没有什么比孩子上学更重要的事。从今以后,顿珠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来想办法,一定要让孩子继续上学。

央宗知道,仁增家并不富裕,上有老下有小,本人除了当村干部的补贴外,偶尔干点木匠活,挣点零花钱。

我不能收这个钱,央宗摆手说道,仁增还是把钱放在了她的手里。

就这样,顿珠从初中一直到大学,除享受国家教育资助以外,仁增承担了许多费用。

央宗说,七八年过去了,仁增帮助顿珠的钱至少有五六万元,具体多少,他从来不记,她心里也没数。

如今,顿珠马上要从西藏农牧学院毕业了,阿觉仁增却无法陪他迎接朝阳般的未来。

对于正在读大学的嘎玛群培来说,仁增就是照亮他前程的明灯。

嘎玛群培的母亲在他读初中时就因病去世了,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想以读书改变命运的他却高考落榜。备受打击的他一蹶不振,连续两年待在家中,偶尔跟着父亲打零工补贴家用,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昏睡,昏睡,还是昏睡。

仁增了解情况以后,主动找到嘎玛群培与他谈心,一次失败就选择放弃,算不上男子汉。当年自己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机会上大学,现在很后悔,你要抓住学习机会,年轻时吃点苦,将来日子就会好过的。

嘎玛群培从被窝里伸出头,流着泪说,阿觉仁增,我怕再考还是一样的结果,家里没钱补贴,就算真的考上了,也不能去读啊。

仁增摸着他的头说,不去考试怎么知道考不上,你不是一直想去内地看看吗?那就要为这个梦想努力。

重新点燃群培的信心之后,又做他父亲的工作,告诉他孩子的事是大事,不要只看眼前利益,让孩子打零工,给孩子施加压力,要督促他参加补习班,安心学习,学费的事大家一起想办法。通过一年的起早贪黑,顽强努力,群培顺利地考上了位于河北省秦皇岛市的中国环境管理干部学院。

村民纷纷说,阿觉仁增是嘎玛群培心中的明灯,如果没有他指路照亮,根本不可能去内地读书。

索朗曲宗的两个女儿,从初中开始就受到仁增的资助,一直到大学毕业。两个女孩至今记得仁增的劝告,参加工作了,要懂得感恩,好好回报社会。

村支部书记嘎多说,以前条件差,仁增没有机会读大学,但他非常重视教育,希望三个女儿都能考上内地的名牌大学,也希望村里走出更多的大学生。他把强吉小学的事当成自己的事,牺牲前几天还说,今年合作社收成不错,到时候再去学校看看需要添置什么东西,他被授予众多荣誉,的确当之无愧。

六 抗洪记

午夜,强吉村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山洪如脱缰的野马,顺着娘那沟和众多小河沟奔涌而下。

不好。正率领防洪队巡逻的仁增大叫一声,便立刻向三组东边奔去。

顷刻间,紧挨聂麦颇沟的旦增、朗杰等村民家里涌进了洪水,惊叫声此起彼伏,人们慌作一团。

先把老人小孩撤离到安全地带,再堵洪水。刚赶到的仁增发出指令。

瞬间,混乱停止了,青壮年立即着手转移老人小孩。仁增背起旦增的母亲,飞快地向门外跑去,所有人转移完毕,已经是凌晨3点。

仁增不顾疲劳,带着青壮年返回现场,围堵洪水,减轻对庄稼房屋的损坏。

天快亮时,洪水终于退去。

三四次暴雨将20厘米高的青稞苗打入泥地,十余亩农田来不及回报主人的精心耕耘就被摧毁殆尽,羊子也被洪水冲得不见踪影,孩子上学常常受阻。每年,村民都要花费大量精力财力修建防洪堤坝,因为没有资金购买水泥铁丝网加固堤坝,洪水一来,防洪堤便溃不成军。

修修补补,年年反复,村民的精力被牢牢地拴在了抗洪救灾上。强吉人盼望雨水,雨水丰沛青稞小麦茁壮成长,灌水的任务也小。身处喜马拉雅大山褶皱中的强吉人渴望温暖,但高温使积雪融化,是洪水猛兽的源头,这样的情形,村民们心急如焚,深感无奈。

2013年以前,在强吉村三组,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年都会上演。

三组位于娘那山和聂麦颇山汇聚处,两山呈交叉之势将三组限制在夹角之中,两山交汇处形成的沟壑,成为山洪肆虐的地带,威胁着山下的二组三组部分群众。每年雨季村民就提心吊胆,便成立了临时巡逻队。

从小跟随父亲跑遍拉玉乡山山水水的仁增,对强吉村再熟悉不过了,水患危害了村民多少年啊。要想富,先治水。水患不除,三组贫困的毒瘤很难彻底根除。

他明白,每年夏天由村两委班子组成的防洪队根本无法对抗失控的洪水,巡逻队也无能为力。

如果能修一条防洪堤将洪水引进雄曲河,或许能解决问题。被洪水牵着鼻子跑了多年的村民,都希望能举全组之力,修建一条防洪堤,以减轻水患。可三组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哪有钱修河堤呢,这可不是小数目,大家集思广益,苦思冥想。

2011年的某一天,无意中得知村民朗杰的侄女在自治区有关部门工作,仁增喜出望外,赶紧找到朗杰,请他牵线搭桥。

朗杰给侄女打了几次电话,告诉村里的困难和大家的想法,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等不到结果,仁增带上当时还是村会计的旦增,亲自到拉萨去找朗杰的侄女,令他们想不到的是,拉萨不同于泽当,找个人太难了。

直到下午3点,还是没有一点消息,两人只好吃了一碗藏面,本想在拉萨多逗留几天,住宿费太昂贵,便打道回府,到家已经深夜两点多钟。

几番折腾,仁增总结经验,思考对策,拉薩找不到人,可以在山南等待,她总会回来看阿妈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2012年的一天,终于等到朗杰的侄女回山南老家。得到消息,放下手中的木工活,来不及换下油漆斑斑的牛仔裤,仁增、朗杰、旦增三人就去泽当拜访朗杰的侄女。

忐忑地说明来意,详细地陈述村里的实情,朗杰的侄女被感动了,表示会向领导反映汇报,如果是真心为百姓办事,会努力帮忙争取。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坐卧不宁,将手机铃声调到最大,再加上振动模式,时时都把手机放在显眼的地方或拿在手中,生怕错过任何来电。

六七天以后,电话终于响起来,“朗杰侄女”四个字跳上屏幕,紧张和激动同时袭来,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朗杰侄女说,40万元资金已经落实了,并嘱咐他钱一定要用在刀刃上,千万不要钱花了却看不见东西。几经周折,拿到钱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仁增和村支部书记嘎多找到县领导和相关部门,请求把防洪堤项目交给村里实施。

他直言不讳地说,如果承包出去,40万元只能修1000米,防洪堤关乎群众切身安全,交给本村人修,既能多修还能保质保量,更能增加村民收入。

项目争取到以后,便开始了精心准备和实施,将三组40余名有修房架桥修堤筑坝经验的男人组织起来,抓阄分段包干,每人负责一段防洪堤修建工作。

对于材料,能不买的尽量不花钱,动员大家就地取材,在沟里捡石头采河沙,组织集体拖拉机运输,大大节省了开支。

2013年3月,娘那山上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雄曲河面还漂着冰凌,防洪堤正式开工修建。仁增的微信里,还保留着防洪堤开工时的热闹场面,并有文字说明:年过完了,又开始忙了。

开工仪式上,仁增既是嘱托也是告诫,他说这是有利于大家的事,每个人都要认真负责,如果干得不好,必须返工。

持久的强体力劳作容易使人懈怠,达瓦次仁等五六个人还是偷懒了,石块没有砌好,铁丝网松松垮垮。趁着村民中午回家吃饭的间隙,仁增和村干部一起逐段检查,看到如此敷衍的工段,二话没说就拆除了。

午饭过后,达瓦次仁等人看到被拆的工作面,低头不语,等待村干部训斥,或宣布扣罚工钱。

仁增什么也没说,俯下身子与他们一起干活。

令大家感动的是,工程施工期间,仁增开着自家的皮卡车,一趟趟办着村里的事,饿了一碗藏面几坨糌粑,随便对付一下,两头见星星一跑一整天,是常有的事。

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长1500米的娘那防洪堤高质量完成,比工程预期多修筑500米,也让参建村民每人最少拿到了5000元的劳务费。

这是强吉村一项重大工程,也锻炼和培养了村民的能力,为以后外出务工打下了良好基础。

后来,为了防止洪水沿斜坡流入防洪堤西面的25户村民家,仁增和村委会班子又争取了5万元资金,修建了那日排洪渠,将群众头顶的洪水引到了主干道娘那防洪渠。

如今,54户群众安全了,多半的土地也旱涝保丰收。

告别了洪水威胁的群众说,有了娘那防洪堤,睡觉都踏实了,这要感谢阿觉仁增的不懈努力。

达瓦曲珍陪我在村里走访的时候,多次向我讲起驻村时光。说到累,不禁想起2014年8月的一天,乡政府组织强吉村两委班子进行财务清查,工作干完以后,大家坐下来休息吃饭,发现仁增睡着了,怎么喊都不醒。当时挺纳闷,问怎么回事,三组会计说别叫了,他一连三个晚上都在帮没有劳力的村民浇地灌溉。

另一件事至今难以忘怀,2014年七一前的一个傍晚,强吉村突发山洪,我们赶到现场看灾情,洪水真是汹涌澎湃,根本不敢靠近,很多村民着急回家却过不了娘那沟下游的公路。仁增一言不发跳入水中,躬身背起一位老人就走,体力好的人互相拉着过去,等把所有村民转移到安全地带,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冻得直发抖。看着这位身板精瘦却内心强大的男人,我们都很心疼,劝他回家换衣服,他却说现在最急迫的是,召集联户长和党员怎样抗洪,这事拖不得。

达瓦曲珍说,那一刻,她感慨万千,说句实在话,当时也的确想过跳下水背村民,可看到洪水的汹涌气势,还是犹豫了,心想如果下去可能会被水冲走,便打消了下水的念头。现在回想,同样是干部,不同的是,他是基层一线的普通村干部,而我们是上级选派的驻村干部,面对艰险,面对群众危难,态度却截然不同,仁增可以毫不犹豫义无反顾,而我们最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安危,相比阿觉仁增,我们显得多么渺小。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到底是什么样的境界,什么样的精神支撑他这般大公无私,舍生忘死地服务群众,我想,这就是共产党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理想信念,让他有了这份责任,这种担当,这样的胸怀。谋事要实,创业要实,做人要实,用在阿觉仁增身上,便是最佳的诠释,真正践行群众路线。

达瓦曲珍说,仁增已逝,留下四个未了心愿。计划在娘那沟上修建一座桥,永绝水患。兴建日马岗到强吉的河堤。每年寒暑假拿出两万元用于学生奖励和慰问。以强钦庄园维修为契机,开发强钦林卡,发展旅游增加群众收入。

七 辞官风波

仁增在村里赢得了群众真心的支持和拥护,被百姓誉为顶梁柱定盘星。这些,与他多年如一日把群众当亲人,时时事事想着群众,真心诚意为群众办实事解难事,做好事密不可分。

三组是一个农业为主的村庄,人均只有1.5亩耕地,长期以来,农作物产量并不高。仁增和村民一样着急,多次到县农牧局打听是否有农作物新品种。2013年3月16日,正是强吉村一年一度盛大的开耕节。前一天,他接到电话,告知他可以到日喀则领取青稞新品种“喜马拉雅22"号种子,他兴奋不已,决定立即动身去日喀则。群众劝他说,没有村干部参加开耕节,大家就高兴不起来。他只好留下来,参加完开耕节仪式,立即开上自家的皮卡车,同支部书记嘎多等人一起前往日喀则。

在驻村工作队的帮助下,新修了两座水塘,解决了农田灌溉问题。当年,全村庄稼丰收,每亩产量比以前增加了200多斤。

为方便群众磨面,从集体收入中拿出6万元,为三个村民小组各建起一座磨面坊。由组里牵头实施土地集中耕种和农作物收割制度,争取资金6万元,组里出资6万元,购买了收割機,每到收割季节,驾驶收割机为每家每户收割庄稼。

以前村民和牲畜饮水,全是背雄曲河的水,2013年建起了人畜饮水池,更换了水管,现在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自来水,由于冻土层深,冬季水管会被冻裂,输水管便埋得深。村里还争取了700多棵树苗,群众义务投劳植树。以前组里的会议室像个羊圈,2009年建起了三组村民小组会议室,并争取了一批健身器材,使群众劳作之余,有了休闲娱乐场所。热水澡对以前的藏族百姓来说是件奢侈的事,强吉村则建有盥洗室,只要阳光充足,太阳能热水器就有热水流出。

在组长仁增的带领下,三组发生着实实在在的变化。2008年村民人均年收入为2300元,2015年已达5600元。集体收入也从2008年的300多元,增加到现在的14万多元。村民以前住平房现在住楼房,80%以上的家庭有摩托车电动车。许多家庭购买了电视机、电冰箱、电灶具,一般能接收50多个频道的节目,汉语藏语都有。

达瓦曲珍说起村两委班子换届选举的事,依然话语稠密。

由于国家和各对口省市援藏力度加大,交通信息越来越便利,本地小企业发展迅速,许多村镇经济条件比原来好了许多,加之村组干部每个月有补贴,一些能干的村民都愿意担任村组领导,但仁增却很例外。

从2000年任村会计到2008年,因为上有老下有小,妻子体弱多病,他曾经提出过辞职,申请没有批准,反而被选为强吉村党支部副书记、三组组长。

娘那山上的浅草绿了黄了,黄了又枯了,强钦林卡的青稞酒迎来一批客人,又送走一批客人,时间很快到了2014年10月,西藏自治区村(居)两委换届选举工作正在进行,仁增再次提出辞职。

听说仁增不想当组长了,消息传来,三组群众忧心忡忡。

村民期待他继任,家人期盼他顺利辞掉村干部,一心一意搞好专业合作社,早日还完办合作社欠银行的15万元贷款。家庭、合作社、三组、村委会,都离不开他,他陷入了两难境地。

思考权衡以后,他把辞职申请交给支部书记嘎多,并表示会支持新任组长工作。嘎多劝说无效,得向上级报告。仁增揣着村委会盖有“同意”印章的申请到了拉玉乡政府,在门外徘徊许久,才敲开乡党委书记边巴的办公室,书记说早就知道你的情况,可以批准你辞职,但如果群众依然选你,希望你一如既往地为群众服务。

选举严谨有序,由拉玉乡党委负责人,强吉村党支部一班人和驻强吉村工作队组成的指导组,来到三组召开村民大会,推荐村两委班子换届选举人选。

选举结果是,村党支部副书记、三组组长仁增获得全票,并推选他连任三组组长。

仁增说,合作社才刚刚起步,真的离不开。

还没等他讲完,不少村民站起来说,三组能有现在的变化,都是靠你带领大家取得的,除了你,我们选不出第二个人来。68岁的旦增欧珠说,你人好能干,还请你当组长吧。

时间已到凌晨,双方僵持不下,选举不了了之。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指导组决定在第二次选举前先走访各家,做村民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放弃仁增。

傍晚,乡党委书记边巴,驻村工作组负责人达娃曲珍,强吉村党支部书记嘎多等几位指导组成员,把每家每户的户长单独叫出来,逐个劝说他们另选他人。

过了两天,选举再次进行,结果仁增还是全票。此时,强吉村一组二组选举工作已经结束。

第三次选举之前,村民早早来到会议室,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次老人和双联户长坐在前面。

清点选民人数后,仁增再次向村民陈述自己的想法。我离不开合作社,向你们请三年假,等我还完债,如果你们还需要我,就继续上任,请你们另选组长,我会积极支持他的工作。

大家执意不肯,依然坚持选他当组长,并说我们就认定了你。

村会计洛桑丹增站起来说,阿觉仁增你不当组长,我也不干会计了。

县政协委员赤来曲珍,联户长刚组等人抓住仁增的手,央求他继续当三组组长,有的老人还抹起了眼泪。

仁增的母亲见此情景,向大家双膝跪下,一边流泪,一边立起双手大拇指向村民求情,求大家看在我们家的困难上,别再选我儿子当组长了。

村民并不松口,纷纷劝解老人,你家有困难,全组人帮你一起解决,合作社的贷款,我们每家每户一起凑,帮你还。

主持人无奈宣布,改日重选。几位村民拦住指导组,请他们劝一劝仁增。

指导组便把仁增带到旁边一间小屋子,做他的工作。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同时也是党员,致富带头人,要有责任心,不要寒了群众的心,村里会积极争取项目来扶持合作社。

面对组织的信任,群众的拥护,仁增只好让步,并保证说,既然村民这么看好我,就不能让村民失望,如果辜负了村民的期望,我良心不安。

结果他连任了强吉村党支部副书记、三组组长。这场一波三折的选举,终于尘埃落定。

八 大爱永恒

一天午饭前,我在房间多待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地上有几个没有打开的塑料袋,蹲下去看,原来是达瓦曲珍他们在县城超市为我买的水果,不但有苹果鸭梨水蜜桃,还有香蕉杧果。

我把水果分成两份,用了很大力气才拎出门。水果袋子递到洛桑群宗手里的同时,一眼就看见了曲吉的父亲,他似乎和我一样,脸上也腾起红晕。老人与七八个村民正席地而坐吃午饭,羊肉萝卜汤就馒头,仁增的母亲站在一旁注视着大家。洛桑群宗指着两层楼房对我说,房子基本修好了,只剩些收尾工作,所以来的人就少。

我双手合十向她告别,有意向曲吉的父亲多看了一眼,并鞠了一躬。

这一次,曲吉在家,我把水果袋子放在桌上,她依然低着头,平静地给六字真言挂画献塑料花。曲吉35岁左右,丰腴而漂亮,肚子已经显怀,丈夫年轻英俊,小她10多岁的样子。在此以前,听说家人反对他们结婚,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大,或者家庭出身不匹配。

我问她为什么与前夫离婚,她说孩子的爸爸离家太远,想找一个能给家里干活的男人。仁增出事以后,她很愧疚,点了100盏酥油灯,整整一个月,梦中总叫他名字,阿覺仁增,阿觉仁增,醒来就流泪。给孩子买了衣服请人送去,被退了回来。在路上遇见仁增家人,对她还是以前的样子,会笑一笑点点头,村里人对她很友善。

告辞的时候,我们双手合十,向对方点头致意。

后来,组长旦增告诉我,曲吉的姐姐在外地生活,以前姐姐给老人生活费,都是给仁增或旦增充手机话费,他们再把现金交给老人。现在使用微信,直接给他发微信红包,有时候200元,有时候300元,他收了红包,再把钱给他们送去。曲吉的前夫给孩子生活费,也会把钱转给他们。这种事在村里很普遍,外出打工的人经常请他们代劳。总之,村民大大小小的事,村干部都得操心,电视机不会开了找他们,转播器不会使用找他们,电炉子坏了找他们,牛羊丢失了更会找他们。

听到这些,再次感动,村组是社会体系的基础,是万丈高楼的基石,村组长真的就是百姓的贴心人,大到国家政策落实,小到发微信红包转交生活费。难怪仁增被村民传颂,牵挂,魂牵梦萦,他短暂韶华的背后原来有如此丰富的可贵品质。

2015年12月18日,一个普通平常的日子,娘那山上白雪皑皑,和煦的阳光照耀在雄曲河上,冰凌相撞发出簌簌的声音,藏白杨飘落了最后一片叶子,一栋栋藏式楼房仿佛盛开的雪莲花,屋顶飘扬的五星红旗和经幡,恰似雪莲芬芳吐蕊。

这一天,是拉吉卓嘎家新房动工的日子,仁增得帮忙张罗,一直忙到吃午饭才回家,由于惦记着合作社的订单,大伙干得很起劲。

突然,嘭的一声,合作社的铁门被撞开,曲吉的父亲闯了进来,急得快要哭出声,急促地说,曲吉打来电话,说要跳江自杀。

仁增放下还没有上完漆的柜子,就向皮卡车奔去,并对他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女儿平安带回来。

原来,曲吉因为父母反对她婚事,与男朋友发生矛盾,产生了自杀念头。

到了江边,看到站在泽当桥下瑟瑟发抖的曲吉,仁增急忙呼唤,让其冷静。未等他近身,曲吉已经扔下遗书和手机跳入江中。仁增立即跳江施救,抓住曲吉的手后,不幸被卷入漩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仁增用力将曲吉推出水面,随后赶来的曲吉弟弟用绳子拽起了曲吉,并带出些许冰块,仁增却不见了踪影。

仁增失踪后,强吉村80多个男人自发组成搜救队,前往雅鲁藏布江沿岸寻找,女人老人纷纷哭泣,泪水飞溅中,有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有人点起酥油灯煨起桑烟,为他祈福保平安,有人到拉玉乡商店购买灯盏酥油,酥油灯盏不够的人家,向邻居去借。

赤来曲珍老人泣不成声,反复重复一句话,阿觉仁增啊,是我们把你永远留下了。

旺久、德吉、拉吉卓嘎等人痛哭流涕,边哭边说,三组的房梁塌了,这么好的人说走就走,是我们没有福气啊。

嘎玛平措、刚组等20多个村民纷纷来到他家,把欠的钱还给仁增的妻子洛桑群宗。望着毫不知情,面带诧异的洛桑群宗,嘎玛平措等人说,阿觉仁增生前对我们太友善,我们不能昧着良心瞒下这些钱。

拉玉乡党委副书记布宣说,仁增当村会计时,把账目弄得一清二楚,财务公开透明。

琼结县农发办主任罗布多吉,依然记得仁增最后一次到他办公室,向他反映娘那水渠修好了,承包方还没有兑现群众工资,希望他帮忙催一催。

当地媒体这样报道,强吉村是仁增同志的人生舞台,他生于斯长于斯,奉献了青春乃至生命,更谱写了一曲动人的乐章。他的顾全大局,勇挑重担的模范行为,心系群众,一心为民的高尚情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崇高品质,必将给广大基层干部以信心和力量,激励大家在基层,在一线创造出无愧于时代的业绩,书写人生最瑰丽的诗篇。

琼结县委书记安兴国说,为了把仁增同志这种大爱无疆、勇于献身的基层共产党员精神宣传好传承好,县委以仁增先进事迹为主建立了全县农民学习教育基地。县民间艺术团特别为他编排了《大爱永恒》的舞台剧,目的是让更多的人受到教育得到启迪,我们相信仁增事迹一定会成为一种精神,激励更多的人弘扬正气,推动社会发展进步。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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