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仕芳,侗族,广西三江县人。1977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数十家刊物,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过广西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创作花山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著有《白天黑夜》等5部。
我和二哥像是母亲的眼睛,安插在村口的桂花树上,对那条蜿蜒的山路望眼欲穿。山路尽头是小镇。父亲在小镇上的木材加工厂里当工人。母亲说父亲相当于国家干部。我和哥哥不大明白什么是国家干部。母亲说我就和你们阿爸不一样,他是干部,我是农民。我们还是不明白。母亲不耐烦了,说你们怎么就不懂呢?干部穿皮鞋,农民穿草鞋。我们不赞同母亲的观点,虽然母亲穿的是草鞋,但父亲更多时候穿的是运动鞋。村里人却见怪不怪地说,你们阿爸不穿皮鞋也是干部。他们的口气坚定而统一,使我和二哥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所以,只要我和二哥不认真读书,母亲就把父亲搬出来,说你们要以你们阿爸为榜样,将来也当干部,把脚上的草鞋脱掉。我和二哥就低下头,看到沾满泥土的凉鞋,脚趾头像一群饥饿的小乞丐,可怜巴巴。二哥说阿妈,我们穿的是凉鞋不是草鞋。我说二哥说得对。母亲说那就把凉鞋脱掉穿上皮鞋,和你们阿爸一样到镇上工作。我和二哥就不说话了,每天傍晚都乖乖地来到村口,猴子一样爬到桂花树上,注视着山路上的动静。
母亲鼓励我们这样做,说以前打仗的时候,那些儿童兵就这样站岗放哨的,一旦发现敌人就跑回来报告。二哥说阿爸是敌人吗?母亲说当然不是,你们阿爸是好人,但也要跑回来报告。我们就那样藏匿在叶丛里,像两只猫头鹰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当看到父亲在山路上出现,立即滑下树飞快跑回家告诉母亲。这样的情景并不常见,多半等到太阳落山了,也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当夜幕降临,母亲的叫喊声就像山风一样越过屋顶,钻入我们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和二哥依依不舍地爬到树下,再一次望向那条逐渐隐没在夜色里的山路,仍旧空无一人。我们拍掉屁股上的树叶怏怏往回走,我们家的黑狗却心情愉快一路奔跑。
我和二哥是母亲的眼睛这个秘密,其实是母亲她自己告诉别人的。母亲总是对着晚归的人们说,李江、李河俩兄弟在村口等待他们阿爸,不知道他们阿爸今天回不回来,这俩孩子太想他们阿爸了。
这绝对是谎言!
母亲比我们更想念父亲。父亲每次从镇上回家,母亲都会给我们做好吃的,然后不停地催我们上床睡觉,那样她就能独自霸占父亲。这使我们感到不满,说阿妈,这么早就叫我们睡觉,连天都还没黑呢。母亲说闭上眼睛不就黑了?母亲不讲理,我和二哥就跟母亲谈判,说阿妈,下次阿爸回来你先睡,让我们也霸占阿爸一回。母亲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说行,只要你们阿爸愿意。
我和二哥就激动了,爬上村口的桂花树放声高歌,黑狗在树下仰着头唱和,引来村里的一大群孩子。他们看到我们坐在树上歌唱,说你们天天蹲在那里,都快长成树枝了,还唱歌呢,你们喜欢做树枝吗?我们当然不喜欢做树枝,树枝会被人们砍作木柴,做河水、云朵或许做河里的鱼也不愿做树枝,谁也不愿被烧成灰烬。他们见我们不说话,说下来跟我们一起去抓蚂蚱吧。二哥满脸严肃地望向他们,目光扫帚一样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把他们的目光全都扫落在地。二哥说,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有正经事儿要做,老师说了做事就要专心,我们在专心等待,不能去抓蚂蚱。他们又看了看我们,说那我们也和你们一起等吧,你们阿爸是干部,我们喜欢等干部。他们说着就纷纷爬到树上来,桂花树上挂满一树猴子。
二哥从树枝上站起来,满面红光,似乎他是干部一样,说等待需要耐心,现在干部还没回来,我们就唱歌吧,总会把干部唱回来的。大家都同意了,于是村口就响起响亮而混乱的歌声。父亲没有在歌声中走来,歌声便渐渐地削弱下去,终于悄无声息了,于是孩子们像苏醒的蚂蚱蠢蠢欲动。二哥连忙站起来,说不要着急,干部走在路上了,他正在半路上休息,很快就到了,手里拿着玩具,你们不想玩玩具吗?蚂蚱们一只只跳到树下,说还是你们兄弟俩等着吧,那又不是我们家的干部,那是你们家的干部,玩具也是你們的,我们还是去抓我们的蚂蚱好了。他们像一群蚂蚱飞向田野。我的心也变成一只蚂蚱跟随着他们越飞越远,最后飞到黄澄澄的稻田里。二哥的目光变成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蚂蚱,轻轻一捏,我的蚂蚱就死了。我又老老实实地跟他蹲在树枝上盯着山路。
父亲整天都很忙,总有做不完的活,常常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趟。这只能怪山上的土地太肥沃了,到处都长着葱葱郁郁的杉树和松树。这些树木被砍倒后就拖进父亲他们的木材加工厂。父亲长得又高又瘦,每每顺着山路走来,乍一看,如同一根从木材加工厂里逃出来的木头。我和二哥总担心这根木头会轰然倒下,把我们压扁。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十分期盼着父亲的到来,父亲每回回来都给我们带来玩具和糖果,还有小镇上的故事。事实上父亲说的许多故事,我和二哥都听不懂。二哥总是说那是父亲念了很多书的缘故。我和二哥就暗暗下决心要和父亲念一样多的书。母亲自然高兴了。她做梦都希望她的儿子全都当上干部。
父亲时常在领到工资后就给母亲买新衣服。母亲每每像过年一样穿着新衣服出现在村庄里。村里的妇女们看着母亲的目光总是闪着亮光。母亲说这是他爸用三天工资买的,要是用四天工资买的,那就更好了。妇女们便叹自己的命不好,没能嫁给一个干部,只好把希望寄于他们的下一代身上。她们教育她们的孩子,说在学校一定要听老师的话,要多读书,多写字,将来就能和李江、李河阿爸一样当干部。
父亲成了村庄里的一面旗帜,常年四季都迎风呼呼作响。
春天的黄昏,我和二哥一如既往地挂在桂花树上,看到父亲肩上扛着好几只大大小小的包,一路东摇西摆往村庄里走来。
二哥说,父亲成卖货郎了。
我们争先恐后地向卖货郎跑去。二哥的腿比我长,跑得比我快。我就不用腿和二哥比赛,改用眼睛。我的眼睛一下子超越二哥抵达父亲脸上。父亲的脸上没有往日的笑容。这使我停止了奔跑。二哥的脚仍旧高频率地调换。他跑得太急了,在路上摔了两跤。他一点也不觉得疼痛,总像敏捷的小狗跳起来继续奔跑。
二哥跑到父亲面前,说阿爸,你当卖货郎了?我不甘落后,说阿爸比卖货郎大方,会给我们玩具和糖果。我们没有得到父亲的回答,只看到父亲翻起的大白眼。我们就不敢作声了,小心翼翼地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我们家的黑狗也蹑手蹑脚跟在身后,组成一支沉默的队伍走向村庄。
母亲在家门口拾柴火,看到父亲身上的大包小包,说他爸,这么多东西不要花钱?父亲说一分都不花,全是我的东西,我不干了。母亲说你是说你不在木材加工厂干了?那你还是不是国家干部?父亲说不是了。母亲像被黄蜂蜇了一样,啊呀,叫了一声,怀里的柴火哗地落在地上。父亲不说话,也没再看母亲,越过散乱一地的柴火走进家门。我和二哥也跟着越过去。母亲呆若木鸡扎立不动,脸上挤满似哭非哭的表情。黑狗来到母亲身旁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越过柴火走进房屋,最后只好讨好地摇晃着尾巴。
晚上母亲忘记给我们做好吃的了。二哥推了推我,说你去提醒一下阿妈。我就走到母亲的身旁,说阿妈,我想吃鸡蛋。母亲说你们阿爸都不是干部了,今后连鸡蛋皮都吃不上了。母亲说的是真话,晚饭时我们连鸡蛋皮都吃不上,只吃萝卜和酸菜。
晚饭后,我和二哥坐在家门口望着夜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到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都有些稀奇古怪。二哥说连这些星星和月亮都知道阿爸不是干部了。我不明白星星和月亮跟父亲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点着头赞同二哥的话。这使我们感到难过。我和二哥就躺在床上,以前心情不好时,只要躺到床上,睡一觉就好了。现在我们怎么也睡不着,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当干部了。
父亲见状就笑嘻嘻地挤到我们床上,说我来给你们讲故事。二哥说本来我和李河打算不和你说话,至少两天不和你说话,现在还是想听你讲故事,就讲你们的厂吧。父亲说不是我们的厂了,说是别人的厂才对,你们知道吗?我是辞职不干的,我把报告交到厂长面前,你们猜怎么着?厂长的眼睛都瞪大了,连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我说有二哥的眼睛大吗?二哥说我的眼睛哪算大,牛的眼睛才算大。父亲说比牛的眼睛还要大。二哥说你为什么要辞职,你一辞职就不是干部了,我们连鸡蛋皮都吃不上。父亲说我不适合在加工厂里工作,其实不当工人也不要紧,我能写作。二哥说写作和干部一样可以领工资吗?父亲说干部领工资,作家领稿费,我的稿费能让你们吃鸡蛋,还能让你们去读大学。我说我和二哥不去读大学,我们商量好了去读中专。父亲摸摸我们的脑袋,说读大学比中专好。我还想说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困了。二哥也困了。我们就闭上了眼睛。我们在梦里吃鸡蛋,还在梦里上大学。
梦醒时,第二天已经到来。二哥爬到父亲身边,说阿爸你说你是作家,那你写有文章吗?我们课本上怎么没有你的文章。二哥的话使我窜到他身旁,用同样怀疑的目光盯着父亲。父亲笑嘻嘻地说你们给我捶捶背,就让你们看文章。我们就兴奋地给作家捶背。我在父亲的背上叭叭地捶打,像捶打着牛皮鼓,手感好极了。二哥说李河你别那么用力,再用力作家就被你捶死了,作家又不是你的敌人。作家说好啦好啦,我去拿文章。
父亲就从包里翻出一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我和二哥就看到了李由这个名字。李由就是我們父亲的名字。二哥说阿爸真是作家,写的文章比课本上还要好,我一点也读不懂。我说我更读不懂。二哥说那当然,不然不是你叫我哥,而是我叫你哥了。我和哥哥就把剪下的报纸当成玩具翻来翻去,看到文章里有母亲的名字,还有我们的名字。二哥兴奋地跳起来,觉得还不够高,就爬上饭桌高举着报纸,叫喊着阿爸把我们写进文章里啦,我们在文章里面啦!
我们捧着剪下的报纸去找母亲。母亲正在扫地,说走开,走开,没长眼睛吗?你们各个都只知道惹我生气。二哥说阿妈你别生气,阿爸是作家了,把我们都写上报纸了。母亲的目光落在报纸上,说报纸是干什么用的?二哥说刊登文章用的,刊登作家的文章。母亲的目光就掉落到地上,说又不能当工资有什么用。二哥说写文章有稿费的,那相当于工资。我附和着说是的,阿爸那样说的,骗人是小狗。
母亲便放下扫把,满脸疑惑地说,你们阿爸真把我们写上报纸?我们狠劲地点点头。母亲说文章真能当工资领?我们又点点头。母亲就认真地看着那些剪下的报纸,发现上面全是陌生的蚂蚁。母亲说,李江、李河,那么多黑蚂蚁哪只是我呀?二哥笑着说谁叫你不读书,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得。二哥说着就把母亲的名字指给她看。母亲还是觉得那是只陌生的蚂蚁,说你们阿爸都写了些什么?是不是写我们在吃饭啊?二哥的眉头皱了起来,说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可能写吃饭、睡觉、砍柴,也可能写我们放牛。我说要等我们读了中专才知道。
母亲便拿着报纸走到父亲的面前,说他爸,你都是作家了,为什么工厂不要你了?父亲说不是他们不要我,是我不想在那干了。母亲说那作家也是干部吗?父亲说作家不是干部,一样能让你和孩子吃上鸡蛋的。父亲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汇款单,说这是稿费,写文章挣的,相当于干部的工资。母亲的眼睛闪亮起来,嗓门一下子恢复往昔的音量,说李江、李河,你们看到了吗?将来你们就是不当干部,也要当作家,一样能领工资。
月底时,母亲走到父亲面前,说他爸,现在到月底了,你该把工资交给我了。母亲的话变成了针,把父亲的屁股扎离椅子。父亲比母亲高出一头,像一根被遗忘的木头孤零零地扎在那里,嘴巴张了好半天,说他妈,稿费不是每个月都有的,有时几个月才得到。父亲的话变成针扎中母亲的胸口。母亲用手捂住胸口,说那你还不如到镇上去当干部,现在就回去。父亲说那又不是我们家的后门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母亲说工厂的大门又不是牢门,有什么回不去的,门卫又不是公安局,没有枪。父亲说事情复杂着呢。母亲说那有什么复杂,难道比我们不吃鸡蛋还要复杂吗?你不去我去。
母亲说着就气呼呼地走出门,来到屋外站住了,等着父亲跟着出去,却等了半天也不见父亲身影,便叫喊起来,李江、李河,你们父亲在干什么?二哥说阿爸正在看一本比砖头还要厚的书。我说阿爸要看一年才能看完。母亲就愤然了,跺了跺脚就蹬蹬蹬地踏着石板路而去。
半天后,父亲的眼睛才离开书本,落在我和二哥脸上,说你们阿妈呢?我们说到小镇去了。父亲站起来向小镇的方向望去。我和哥哥也跟着望去。我们看到一大片杉树林。父亲却看到我们母亲,说我看到了你们阿妈,她正在哭泣。
二哥说作家的眼睛是千里眼吗?怎么能够看到小镇上的事情呢?父亲说不信的话你们就到村口去等你们阿妈,她一定哭着回来。
母亲真的哭着回来。
作家的眼睛真是太神奇了。我和二哥为此兴奋得忘记了母亲的悲伤,大呼小叫地向母亲奔跑而去。我们跑到母亲面前,说阿爸已经知道你哭了,他站在门口就看到你在小镇上哭泣,作家的眼睛和我们不一样,是千里眼。母亲的哭声咔一下断了,说这个该杀的,这个该杀的,我被别人笑话,他不关心还在家里取笑我,你们两个也是该杀的,我都被别人取笑,你们还在这里看戏,没良心的,我还不如养三头猪。二哥说阿妈,要是你愿意,我们就是你养的三头笨猪,爸爸是大笨猪,我和李河是小笨猪,去做副业的大哥也是一头大笨猪。我说我是一头小小猪。母亲看着我们,不说话了,只在默默地流泪。
母亲从镇上带回一肚子委屈。
母亲来到小镇就去找李五叔。李五叔是父亲的朋友,在小镇上开饭店。李五叔对母亲说嫂子,大哥怎么没来?母亲说我叫他来,他不肯。李五叔说嫂子啊,那你替大哥低头认错吧,尽管我们没错。李五叔从柜台里掏出两瓶茅台,说嫂子,试试吧。母亲把两瓶茅台揽在怀里,向木材加工厂走去。母亲知道只要厂长喝下这两瓶茅台就把父亲的干部喝回来了。所以母亲走在路上,已经重新走出一个干部妻子的模样。
门卫并没有被母亲的模样吓住,他拦住母亲兴致勃勃的脚步,说你找谁?母亲把两瓶茅台亮出来,说找厂长。门卫一眼看穿酒瓶里装着什么,说厂长不喝这种酒。母亲说你又不是厂长怎么知道他不喝?门卫语塞了,半晌才说你是什么人?母亲说我是李由的老婆,给厂长送两瓶酒。门卫哦了一声,说那你到门卫室里等厂长吧,能不能见到就看你的造化了。
母亲就坐在门卫室门口,紧紧地把两瓶酒抱在怀里,似乎那是两只老母鸡,一不小心就噗噗地飞走了。门卫说妹子啊,别怪我话不中听,李由这回是过了点,写什么不好啊,偏偏把砍树的事写上报纸,要是没人砍树了,那这个厂不就倒闭了?你说人家当厂长的能不生气吗?如果倒闭了,我也没工作了,我也会生李由的气的。母亲没有搭理门卫,望着空荡荡的厂房,最后盯着怀里的两瓶茅台,觉得说什么都没用,希望全在酒里。
厂长终于出现了,母亲激动起来,连脚都哆嗦个不停,像被大风刮似的。母亲跑出门卫室就摔到地上,两瓶茅台跟着叭叭摔在地上。母亲顾及不上疼痛,连忙抓起茅台,左看右看,发现完好如初,便喊着,厂长厂长,酒瓶没破,真的没破。厂长站住脚看到一个满身尘土的女人呼喊跑来。门卫先跑到厂长面前,说她是李由的女人。厂长说,哦,原来是作家夫人啊。母亲说厂长,让李由回来当工人吧,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李由那人计较。厂长说不是我跟他计较,是他跟我计较。母亲就糊涂了,就把酒递给厂长,说送你的厂长。厂长看都不看母亲手中的酒,冷笑一下甩身而去。母亲又追上去。厂长不耐烦了,说不会是假酒吧?
母亲赔着笑脸,说绝对不是,不信我打开给你看。母亲就解开酒瓶,弄了一阵子也没能打开,就叫门卫帮忙。门卫说真要打开?母亲说开。门卫就打开了包装,把酒瓶上的红线一扯,酒盖就拔掉了。母亲提着酒瓶,转过身,厂长已经坐着车绝尘而去。母亲愣在那里了,泪水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母亲一气之下把另一只酒瓶也擰开,然后一路洒去。母亲回到李五叔的饭馆里,手中的瓶子没有了,脸上的泪水也没有了。母亲说五叔啊,我不想让李由来这上班了,这地方真不是他呆的地方。李五叔说那也好,又不是只有当工人才过得日子,大哥他会写作,只要努力写将来成大作家,还在乎这个破厂?再说了,山上的树木总会被砍光的,工厂就倒闭了。母亲说对,将来,李由一定会成为大作家的,我让他把这个破厂也写进文章去,骂骂他们,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五叔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吧。
母亲在李五叔的饭馆里吃了三碗饭,又喝了一碗汤。李五叔说嫂子,如果大哥想做事,叫他来我这儿吧,我这缺人手,多少也能挣些钱。母亲听了心里一阵欢喜,然而走到街道尽头时,心里又被悲伤淹没了。母亲的脚不听使唤地往木材加工厂走去。母亲又看到了门卫,说我是来告诉你,李由是作家,他才不想在这破厂当工人。门卫没说话,缩进门卫室里了。母亲抓起一块石头叭地砸中门板,把门卫的脑袋砸了出来。门卫说你这是干什么?母亲说这块石头是为李由砸的,你去告诉厂长,我们李由不想在这呆着。好了,现在不砸也砸了,你去叫派出所吧,不然我就走了。
门卫看了一下被砸伤的门板,说你走吧。
母亲就迈着一个胜利者的脚步向村庄走来。母亲离开小镇时,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胜利所带来的兴奋,在快要到达村庄时,心里只剩下悲伤,于是呜呜哭起来,一点也不在乎她的两个孩子正在村口张望。
现在,我和哥哥又爬到村口的树上等待。父亲到李五叔的饭馆里做事。母亲说你们阿爸不是去做事,那是为了写作,那叫什么来着,你们阿爸说那是体验生活,你们还小不懂什么叫体验生活,书读多了就知道了。
小朋友们来到我们面前,二哥还是拒绝与他们为伍。小朋友们说你们阿爸现在不是干部了,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农民的儿子,还爬到树上当猴子干什么,还傻等个屁。二哥说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阿爸是作家,知道什么是作家吗?你们读的课本都是作家写的,我们阿爸就是写书的人,是作家,作家需要体验生活,现在作家体验生活去了。小朋友们垂头丧气起来,发现虽然我们父亲不是干部了,结果还是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像群落寞的蚂蚱悻悻地离开。二哥说当作家的儿子比当干部的儿子还神气。我却没觉得神气,心里的蚂蚱早跟小朋友们落寞而去了。
我们的等待很快在第七天有了结果,那天黄昏父亲出现在山路上,目不斜视地往村庄走来,脸上没有微笑,也没有悲伤。二哥跑到父亲面前,说阿爸,你体验生活回来了?阿妈说作家需要体验生活的。父亲看了二哥一眼,没有回答,径直往家里走,最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晚上我们家陷入了巨大的沉默之中,只有二哥放了一个闷屁。二哥难为情起来,说这个闷屁响得不好听。母亲白了二哥一眼,说他爸,不就是不在小镇上做事吗?你就呆在家里写作吧,我干活来养你,等你得到很多稿费了就来养我们,就不用受别人的气了。二哥说阿爸,我们一起干活养你,你就天天在家写文章,把我们写进文章里,登在报纸上,连美国人都知道我们家吃鸡蛋。我说阿爸,你写的文章一定比二哥的屁响一万倍。父亲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我们一眼,站起身往门外走去,说我去看看月亮。我和二哥跟着父亲走出屋外,看到满地的月光。父亲抬头往天上望去,像在想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
二哥伏在我耳边,说别惹阿爸,他在想着小镇上的事。
起初父亲是不愿意回到小镇去做事的,不愿碰见厂长他们,后来经不起母亲没完没了地劝说,才勉强答应到李五叔的饭馆里帮忙。父亲到李五叔的饭馆的第七天,就遇到厂长一伙来吃饭。
厂长说嗨,作家,怎么不呆在家里写作,跑到这来洗碗了?李五叔连忙跑过去,说厂长,你大人有大量。厂长说哈哈,那天作家夫人提着两瓶茅台酒,是从你这里拿的吧?父亲哆嗦起来。李五叔连忙把父亲推进厨房,说大哥,出来做事能忍就忍着点吧,这世道就是这样。父亲没有说话,抓起一杯冷水一饮而尽,身子没能冷却下来,还哆嗦个不停。父亲又倒了一杯冷水,却没有喝,走到厂长的背后。父亲看到厂长秃亮的脑袋如同一片被砍光的山坡,身子一下子就不哆嗦了。父亲有些兴奋地把那杯水倒在那片山坡上。厂长惊呆了,旁人也惊呆了。
父亲把那只杯子搁在桌面上,摇着那双木柴一样的腿走出饭馆。李五叔追出来,说大哥,大哥,你就忍一忍吧,做生意就一个忍字。父亲说阿五,我做不来。李五叔说那你就这样抱着一肚子书回家种地?父亲想了想,说我还可以写作。李五叔说嗨,那你就回去试试吧,兴许真能行。
父亲的饭馆之旅就这样结束了。
从那以后,开始和农民一样扛着锄头上山。父亲干活时也和村里人一样汗流浃背。这使母亲感到危险。她眼前的作家和农民没有两样。母亲说他爸,你就在家写作吧。父亲说放心吧,我会写好文章的。
每天吃完晚饭,等我们上床睡了,父亲就点着油灯,趴在小桌上写作。我和二哥在半夜里醒来,总看到父亲弓着腰趴在那里,沙沙地写着文章,如同一只觅食的河虾。父亲的眼睛在那些夜里慢慢变坏,不久后父亲的鼻梁上就架起两块玻璃镜片。这使父亲一下子从众多的村民中突显出来。这使我和哥哥对父亲的眼镜感起兴趣,时常在父亲睡觉时偷偷地把眼镜戴在脸上,学着父亲低头沉思走路的样子。我把眼镜戴在脸上,看到眼前一片模糊,头都大了,往前踩一脚,整个人摔到地上。母亲看到了就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收拾眼镜,说把眼镜弄烂了,你们阿爸怎么写文章?我和二哥就老老实实地退到一旁,不敢再碰父亲的眼镜,要是打碎了眼镜,父亲又变成农民。
两天后的下午,父亲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母亲轻轻推了一下父亲。父亲像根木头一样没有反应。母亲就拿起眼镜,左瞅瞅,右瞅瞅,往镜片上哈一口气,又用衣袖擦了擦,最后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弓着腰在房子里走两个来回。当母亲从眼镜里看到我和二哥蹲在门口看着她时,她不由得惊呼起来,惊醒了父亲。母亲通红着脸,说我帮你们阿爸擦眼镜。父亲笑了笑,说我来我来。父亲说着就从抽屉拿出一块小布,说这是专门用的抹布。
母亲惊叹起来,说这眼镜名堂也真多。
最让母亲惊叹的是,父亲的文章变成汇款单,几张薄薄的信纸就像是一块块肥沃的土地,长出能换钱的庄稼。母亲真正见识到写文章的好处,不无骄傲地对我和二哥说,能把信纸变成庄稼的,村子里也只有你们阿爸能做到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那是他读的书多,你们也要和你们阿爸读一样多的书。
我和二哥使劲地点头。是的,我们也要读中专,将来当干部,不当干部也要当作家,让信纸变成生长庄稼的土地。我和二哥时常到父亲面前表达远大理想,说阿爸,我们要读和你一样多的书,将来当干部,不当干部,也和你一样写文章,哗啦啦的就让信纸变成长出庄稼的土地。父亲望着我们,没有开口说话,其实他是想说点什么,嘴角都抽动了好几回,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父亲把两只手搁在我们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转身走向村外。那里是一片茂盛的庄稼。
母亲越来越期盼着星期一的到来,邮递员总是在那天来到我们村送信。我们村庄那条通往小镇的山路,连单车都不能骑,邮递员每隔七天的星期一才翻山越岭而来。邮递员是个小伙子,他每次出现,村庄就一阵热闹。母亲总是最先发现邮递员的到来。她把手中的东西哐啷丢在墙角里,叫喊起来,李江、李河,邮递员来了,我们去看看。
我们就跑到邮递员面前。母亲说阿叔,有李由的信件吗?邮递员的回答多半让母亲失望。母亲就像一条缺氧的鱼游离到人群外,眼巴巴地望着人们捧着信件高兴而归。每当村口只剩下邮递员时,母亲总是不甘心地凑上去,说阿叔,你再找找,会不会漏了呢?邮递员就把袋子翻了出来,说阿嫂,你看什么也没有。母亲就喃喃地说,怎么会呢?他爸是作家的。邮递员说阿嫂啊,大哥是个名人,在镇上找不到第二个,可能下个星期大哥的信件就到了,别太着急,大哥的信件一到,我首先交给你。
母亲就开始对下个星期一的等待。
每当收到父亲的信件时,母亲就会给我们炒鸡蛋,然后在吃饭之前,说是你们阿爸解释这封信呢,还是李江和李河。结果总是由父亲来解释。父亲就像讲故事一样给我们讲解信件的内容。母亲总是听得很认真,我和二哥早就对摆在桌面上的鸡蛋蠢蠢欲动。我们的手偷偷地向桌子上伸去,沉浸在父亲故事里的母亲冷不丁地拍打过来。我和二哥的手立即缩回去,失望地望着那碗鸡蛋。
父亲讲完了,母亲就把脸转向我和二哥,说你们听懂了吗?我和二哥连忙说听懂了,早就懂了。母亲说那你们阿爸在讲什么呢?有什么道理呢?我和二哥啞巴了。我们脑海里只有鸡蛋,没有道理。母亲一点也不理解我们的心思,先把鸡蛋夹到父亲的碗里,说多吃点,多写些文章。我和二哥就说阿妈,我们以后也会写多多的文章的,天天让你吃鸡蛋。母亲就满脸是笑了就给我们夹鸡蛋,说,那我们家就有三个作家了。
有个星期一,邮递员送来两张父亲的稿费单。母亲左手拿一张,右手拿一张,说李江、李河,你们看看这两张汇款单从哪寄来的?二哥说一张是柳州的,一张是南宁的。围观的人们就和母亲一样惊叹不已。柳州和南宁那么远,那么陌生的城市,居然争着给父亲寄来那么多钱,真是不可思议!人们说我们累死累活干一年活,还不如李由在几张信纸上打个喷嚏呢。母亲听了脸上就绽出了花朵,说其实啊,他爸准备把一张汇款单捐给小凤,她住院花了不少钱了,病还没好,谁家没遇到这样那样的坎呢?
母亲回到家时,父亲的目光就从书上移到母亲的脸上,怔怔地望了好半晌,说现在不如以前了呀,一下子捐那么多,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汇款单好久才寄来一张。母亲不以为然,说什么胖的瘦的,多熬一个夜晚就出来了,那和种地是一样的,第一年长势不好,第二年就好了,说到底,谁叫你是作家。父亲倏地站起来,望着母亲,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和二哥坐在门槛上同时发出骄傲的笑声。我们父亲捐了那么多钱,连村长都没捐那么多。我们太热爱我们当作家的父亲了。我们十分愿意当作家的儿子。
远在小镇上的李五叔也和我们一样高兴。那天李五叔跑到村子里。他抓着报纸,一边奔跑,一边叫喊,我的饭馆上报纸了,上报纸了,你们看,你们看。全村人便都知道父亲把李五叔的饭馆写上报纸,便开始想象着父亲把村庄也写上报纸。李五叔在村庄里杀了一头猪,宴请全村人喝酒。父亲成了那场宴席的主角。父亲身边坐着村长和村庄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几个寨老,村里重要的事都要经他们商议。他们都向父亲敬酒。寨老说李由啊,你是我们这里长出的一棵大树啊。
现在那棵大树在喝酒了。他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脸涨红起来,坐在椅子上摇头摆脑。村长走过来说李由啊,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定了,让你到学校里当代课老师。大树倏地站起来,说不,不行,我没当过老师,不行,再说当代课老师也要镇上定才行。村长说这你放心,你是作家能教孩子们好多文化,再说了我们这缺老师,你都不当让谁来当?人们附和着说,是啊是啊。寨老说,李由啊,你当老师是村庄的福,孩子们的福啊。大树被大风刮似的摇摇晃晃,还想说什么,母亲已经挤了过来,说他爸,你不能喝,我来替你喝。母亲抓起一碗酒咕噜咕噜喝起来,场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母亲咕嘟咕嘟把那碗酒喝光,说你看,你看,我都喝光了,你就答应了吧。大树望着母亲,说李江、李河,快来把你们阿妈扶回家,她醉了。我和二哥就跑过去扶住母亲。母亲在我们手里挣扎,说我没醉,这点酒哪能醉人。大树的脸更红了,说你不回去,我就不答应。母亲怔了一下,说好,我就回去,就回去。母亲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和二哥回家。母亲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说的第一句话,这酒真难喝。
母亲忽然记起什么似的,爬下床来叫喊着李江、李河,你们父亲呢?二哥说阿爸在菜地里。母亲就往菜地赶去,都不顾及还没洗脸。母亲赶到父亲面前,说你答应了吗?当老师也好的。父亲放下手中的锄头,说酒桌上的事你也当真?回去吧,别让人家笑话了。母亲说村长能乱说话吗?寨老的话是放屁吗?母亲转身走向村长家。村长不在家,到镇上办事去了。母亲就让我和二哥到村口去等待村长。我们在村口等到天黑才把村长等回来。村长喝了酒,双脚打飘,见到我们,就大声叫起来,说李江、李河,镇上同意你们阿爸当代课老师了,你们阿爸又是作家,又是代课老师,还说教得好的话,将来还可以转正呢,回去告诉你们阿爸吧。我们立即往家里跑去,觉得不对又跑回去扶住村长,还是觉得不对又折转身跑回家,留下村长在我们身后哈哈笑着。
几天后,镇上的通知就来到父亲手上。父亲当上和王孙一样的代课老师。当上了老师的父亲和王孙不一样,还时常熬夜写作,汇款单还像候鸟一样飞到村庄里。
秋天,王孙不当老师离开了学校。镇上分配来三个师范毕业生,和他一样年轻,他就不愿意再呆下去了。他对父亲说李老师,我不像你,你是个作家,这个世界上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我最佩服作家了,就那么几个字,在你手中就变成文章,说不准哪天你就转正了,而我没这个希望。父亲想安慰一下王孙,结果什么也说不出来。父亲曾经因为会写文章,村里人觉得他有能耐,甚至有种高不可攀之感。然而把父亲这点成绩搁在从师范毕业出来的年轻人面前,父亲心里就没底气了。父亲觉得王孙的离开是一种勇敢,那需要很大的决心和勇气。父亲没有那种决心和勇气。
王孙离开学校没有上山去刨土,而是爬上开往上海的列车。那是神奇的地方,村庄里没人去过。父亲指着地图对我和二哥说,从地图上看,那是一个靠海的城市,那里的人和我们山上的树木一样多。我和二哥就觉得王孙也将长成上海的一棵树。我想王孙会是一棵松树,因为他喜欢松树。二哥说他应该是棵杉树,瞧他那样子,和阿爸一样又高又瘦,不是杉树是什么。我们的争论没有结果。父亲说等你们长大了,去上海读书或者工作不就知道他是棵什么树了。母亲也凑过来说将来我也想跟你们去上海,听说那里的楼房比天还要高。我和二哥便停止争论,时常坐在山梁上想象着上海,长大后也要坐上开往上海的列车,和王孙一样长成一棵上海的树。上海成了我们遥远的梦。父亲也在做梦。父亲的梦不是上海,而是转为公办老师。事实上父亲的梦就是我们全家人的梦,比我和二哥那个遥远的梦更加美好。
不久后,我们家就无限接近了那个梦。那天父亲去了镇上,直到月亮爬上山坡才回到家。父亲走进家门就坐倒在椅子上,呛人的酒气立即在房子里弥漫开来。我和二哥刚想逃离父亲带来的讨厌的酒气,却被父亲叫住了。父亲说李江来给你阿爸捶捶背,李河去给你阿爸倒杯水。我和二哥就捂着嘴巴给他捶背和倒水。母亲站在对面怔怔地望来,似乎父亲是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父亲哈哈笑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表格,在手上甩了一下,发出哗的一声脆响,说你看这是什么?
母亲走过来接过表格,说这不是一张纸吗?父亲说这不是一张简单的纸,是一张表格,是转正的表格。母亲的眼睛就闪出光,像父亲晚上点来写作的油灯。母亲说你是说就要轉成正式老师了?是不是填这表就是干部了?父亲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或点头,只是哈哈笑了几下。母亲被父亲的笑声弄得糊涂起来,眼里的亮光渐渐暗淡,最后快成风中的蜡烛一不小心就熄灭。
父亲看到母亲可怜巴巴的样子,从竹椅上站起来,说今年有两个转正名额,今天我在阿五的饭馆里请领导吃过饭了,他们说今年我转正的事十拿九稳。
母亲的眼睛又明亮起来,说今晚我炒鸡蛋给你们吃。
我和二哥高兴地拍起手来。二哥说阿爸,你还要捶背吗?我说阿爸,你还要喝水吗?父亲笑着说你们这两只小狗仔,这么小就知道拍马屁,长大了那还要得。父亲嘴里这样说,整个人已经坐倒在椅子上,等待着我们的小拳头落下去。我和二哥当然愿意为父亲捶背了,那是快要成为干部的背。我们在想要是父亲成为干部后,会不会带我们去一趟上海,尽管我们还没有长大。
那段日子,父亲出门之前总在镜子前磨蹭,先用一点水轻轻地抹在头上,梳得整齐油亮,又拍了拍衣服,终于精神抖擞地走向学校。有时母亲在一旁帮父亲拉拉衣角,拍拍裤子什么的。一天,母亲急匆匆地追上走出一段路的父亲,还没等父亲明白怎么回事,母亲已经摘掉粘在父亲脚上的一片菜叶。母亲笑嘻嘻地望着父亲继续走向学校。我和二哥蹲在路边逗狗,恰好看到这一幕。二哥摇着头说,这对夫妻挺恩爱。我说怎么是恩爱?二哥看了看我,用手指在我脑袋上弹一下,说小孩不要问这问题。我感到一阵疼痛,不敢再问下去了,想只要父亲转了正,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
父亲终于接到通知到城里开会。天刚蒙蒙亮,父亲和母亲这对恩爱夫妻,已经在叮叮咚咚忙碌着,把我和二哥的睡梦搅碎了。我们只好跟着起床,坐在门槛上,黑狗蹲在我们身旁,一同看着父亲在劈柴,母亲捡柴火烧火煮饭。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们已经把早饭吃进肚子里。我和二哥吃完饭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于是又坐在门槛上,黑狗又蹲在我们身旁,看着母亲给父亲梳头。母亲先是把褐色的木梳在水盆里浸了浸水,然后才梳着父亲的头,头发老老实实地往后顺,结果头光亮亮的了,像极了国家干部。母亲又拍着父亲身上的灰尘,父亲身上根本没有灰尘,母亲却上上下下拍了三回,才放心地让父亲迈出家门。母亲倚在门旁若有所失地望着父亲远去,忽然折身跑进房间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双皮鞋。母亲追上父亲,说快把运动鞋换掉,穿上皮鞋。父亲说不换了,走山路,皮鞋硌脚。母亲二话不说就蹲下去把父亲的左脚抬离地面,剥竹笋一样把父亲的鞋子剥下来,迅速地把皮鞋套上父亲的脚。父亲看到母亲如此认真,自己蹲下去把右脚上的鞋子换成皮鞋。最后父亲穿着皮鞋向小镇走去。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之后,母亲才转身走向我们,脸上挂满阳光一样的笑容,似乎穿皮鞋走向小镇的是她而不是父亲。太阳偏西了,父亲的身影仍旧没有出现在那条路上。二哥说阿爸是不是不回来了。母亲瞟他一眼,说你阿爸肯定回来,现在已经回到半路了。二哥说你又不是千里眼,怎么知道阿爸回到半路了?我附和着说是的,除非你是作家。母亲不再说话,站起来走进屋子,出来时手里多了把菜刀,说李江、李河,今晚我们杀只鸡吧,祝贺祝贺。
我和二哥就从门槛上蹦跳起来,跑到楼底抓了一只小公鸡。母亲说这只太小了,不够吃,杀只大的吧。我和二哥把小公鸡丢开,向一只大公鸡包围过去。大公鸡发现了危险就逃掉了。我和二哥连忙堵住它,把它逼进墙角。大公鸡无路可退就咯咯咯地叫着。我和二哥围过去。大公鸡飞起来,越过我们头顶,翻出了半身高的墙。母亲站在门旁边摇了摇头,折身走进屋子里,抓一把米糠撒在地上,一群鸡立即窜过来抢食,那只受到惊吓的大公鸡不敢过来,在不远处来回踱步。母亲从那群抢食的鸡里,抓起一只母鸡,说那就杀这只母鸡吧。
母亲杀掉了母鸡,很快就炖好了,鸡肉香味从窗口飘散出去。我和二哥在鸡肉香味里坐立不安,时不时走到桌子旁。母亲像关公一样守在那里,说走走,要等你们阿爸回来再吃。我和二哥吞着口水走出家门,人们遇见我们就问,你们家有客人啊?二哥说是的,这个客人就是我们阿爸。我也跟着说,我们阿爸是客人。
父亲在天黑之后才回到家,走进门话也不说就躺倒在床上。母亲到床边问,他爸,喝醉了?父亲没有听见似的,紧闭着眼睛。母亲见状心里已然明白八九分。二哥跑到床边用鼻子在父亲的脸上闻,说阿妈,阿爸没喝酒,一点酒气也没有。
母亲就把那碗鸡肉端到床边,说他爸,你总得吃点吧,这鸡是为你杀的。父亲的眼睛睁开了,没有看着碗里的鸡肉,而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和二哥也跟着望天花板,那里只有几张发黄的报纸。我们把目光拉回到父亲脸上,看到他眼角爬出两滴泪水。父亲没有擦眼泪,说他妈,我转不了正了,名额让领导的亲戚占了。母亲的手抖一下,手里的那碗鸡肉也跟着抖了。我和二哥担心鸡肉会掉下来,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过去接。母亲说,他爸,现在不行,以后吧,我们又不是非要当那个干部,不当干部一样过日子,来来来,先喝点鸡汤,你也累了。
父亲终于坐到桌子旁,我们开始吃饭。我和二哥没有说话,忙着抢鸡腿,把一只鸡腿拨到地上。母亲放下碗走过来,在我和二哥脑袋上一人一巴掌。疼痛立即钻入我们的脑子,我们不敢吭一声,父亲也没有吭声,桌底的黑狗盯着鸡腿,也不敢张嘴去咬,整个家陷入一片寂静。
从那天起,我们家常常莫名其妙地陷入寂静里,让人心里发慌。母亲说他爸,别想那事了,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父亲想了想,说我就是不服气啊,我的名额让人顶替就顶替了,居然给一个初中生顶替了,心里不好受啊。母亲说是禾苗总是会长出稻谷的,你不用心急。父亲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
学校里的老师也都同情父亲,说李老师,你是作家,能写作,总有一天能转正的。他知道他们在安慰他,那些话落在心间,却变成一支支竹箭,扎得他疼痛不已。父亲在疼痛中沉默着。现在父亲似乎忘记了自己会写文章,夜间点灯既不看书也不写作,而是望着窗外那只或圆或缺的月亮,把一支甲天下的香烟叼在嘴里点燃。文章变成了他嘴里的一支支烟被抽掉,柳州和南宁不再寄来汇款单。
村庄里收到汇款单的是王孙的父亲。王孫从遥远的上海寄来了五百块钱。五百!村庄里一下子沸腾起来。人们纷纷向王孙家涌去。王孙太神奇了,比作家更神奇。父亲不知要写多少个夜晚才得到五百块,而王孙一个初中生,一下子就寄来那么多,好像上海遍地是黄金。
村里人的目光发生了变化,觉得父亲头顶那个光环一下子消失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对父亲恭恭敬敬,与父亲打招呼也随便多了。母亲在村子也不敢大声地说话,连走路都匆匆忙忙,似乎有人在背后追赶她似的。我和二哥在学校里也常常被别人取笑。孩子们在我和二哥玩耍时就跑到我们面前,用脚踢翻我们的玩具,然后一哄而散。有一次二哥追上去抓住一个孩子,别的孩子看到了就涌过来对着二哥拳打脚踢。我看到二哥寡不敌众,挥舞着拳头冲上去,结果拳头还没有挥出去,就被他们打倒在地。我和哥哥抱着脑袋,缩在地上呜呜地哭。
父亲和黑狗在我们的哭声中匆匆赶来,孩子们看到便一哄而散。父亲把我们扶起来,说你们为什么打架,鼻子都流血了。二哥不哭了,抹一下鼻子,看也不看父亲就向河边走去。我看到二哥不哭了,也不想哭了,学着二哥抹一下鼻子,跟着向河边走去。黑狗没有跟着我们离开,也没有站在父亲身旁,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身后只剩下父亲一人,他像棵松树,孤零零的长在路边。我很想看一眼那棵树,发现二哥没有回头,便不敢独自回头。我们径直走到河边,用河水拍着后脑勺,鼻子就不流血了。
我们离开河边时,发现父亲站在不远处静静望来。我发现父亲的嘴巴动了一下,没听到什么声音。二哥说走,我们到别处去,他这个作家让我们被欺负。我们走出父亲视线爬到山坡上,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只是把面前的狗尾巴草扯掉。太阳都落山了,空中的飞鸟越来越少,我们仍然坐着不动,一点也不想回家。
天黑下时,母亲找到了我们,说李江、李河,快回家,快回家,你们阿爸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们说。我和二哥面面相觑。我在二哥的眼里看到不安和疑虑,不知二哥在我眼里看到什么。我们借着月光跑下山,身后的两条身影在草丛中乱窜,惊起入睡了的鸟兽噗噗乱飞。
父亲坐在堂屋里,脸上挂着一丝微笑,面前的椅子上摆放着几颗糖果。我们的目光被糖果粘住了,却始终不敢伸手去拿,生怕父亲的巴掌会忽地飞来似的。父亲说吃吧。我和二哥才拿起糖果,见父亲依旧微笑着,用眼神鼓励我们吃下去。我们感觉到安全,立即剥掉包住糖果的纸,把糖果含在嘴里,甜味立即沁人心脾。父亲见我们吃了他的糖,说糖好吃吧。我和二哥都拼命地点头,不敢开口回答,生.怕嘴里的糖掉出来。
阿江阿河啊,知道糖为什么好吃吗?父亲说因为它是甜的,是经过许多道工序才做成的,那是很复杂的,并不容易。停了停又说,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一个道理,都会遇到许多经历才可能做成想做的事,你们以后要参加考试,考上高一级的学校,再考试再上更高一级的学校,最后方可成为有用的人才。
我和二哥悄悄地对望一眼,看到他别过脸皱了皱眉头,我感觉嘴里的糖没什么甜味,而且变得有些苦。二哥给我使了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不愿意吐掉嘴里的糖,尽管这糖被父亲的话讲得不甜了。二哥又给我使眼色,凶巴巴的,再不听话他就会揍人。我装作不小心把糖吐到地上,尔后迅速抓起那颗糖,然后踢打蹲在一旁的黑狗,说打死你阿黑,把我的糖给吃了。黑狗被踢一脚,窜出门外回过头来,满眼的莫明其妙。我怕它回到屋里被父亲识破,便追出门外继续踢打。黑狗窜到石板路上,可怜巴巴地回头望来。二哥从背后超到我面前叫喊着,打死你这条狗。黑狗又跑了,二哥拼命地追。我想应该帮二哥,于是跟着往村巷里追去。
我们追到村口的桂花树下,没有追上狗,不知它窜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哥便爬到桂花树上。我说不追狗了?二哥说狗吃了你的糖?我说没有。二哥说那还追着干什么,上树!我就跟着爬上树。我们躲在叶丛中,望着村里灯光点点,心中的灯在慢慢地暗淡。
父亲这面曾经在村庄里呼呼作响的旗帜,在我和二哥的心头慢慢地耷拉下去,接着在全村人的心里轰然倒塌。那是傍晚,村里最凶悍的阿伍把老光棍王东七打翻在地。阿伍说老光棍偷看了他老婆一眼。村里人觉得他过分,却始终没人敢吱声,村里没人不惧怕他。我和二哥更害怕那个人,就爬上不远处的桂花树,居高临下,整个场面尽收眼底。
父亲从学校回来,这使我们兴奋起来,趴在树上睁着眼,生怕一眨眼父亲就消失。二哥说你信不信阿爸是狗。我说阿爸是人,不是狗。二哥在我脑袋上拍一巴掌,说我阿爸怎么生你这个儿子,狗抓耗子多管闲事,知道了吗?我傻笑着说是这意思啊,二哥你懂得比阿爸都多。二哥满意地说少拍马屁,快看阿爸。我就把目光抛到父亲身上。他腋下夹着课本,头上粘着粉笔灰,看到阿伍在作恶,眉头微微皱一下,见围观的人没人吱声,便抓着课本横到阿伍和王东七之间,劝阿伍有话好好说不要打人。父亲边说边望着围观的人群,想用目光寻求人们的支持。围观的人们依旧不敢吱声,只将目光折了回来,落在父亲似是而非的脸上。父亲说阿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了吧。
阿伍向父亲瞪着眼,人们的目光也跟着望来,似乎父亲是一个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怪物。阿伍说谁敢拦我,我就连谁一起打!阿伍说着又抬腿踢向蜷缩在地上的王东七。父亲来不及劝说,整个人横过去。阿伍踢出去的脚,结结实实地落在父亲的膝盖上。父亲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跌倒在地。
人们说你怎么打老师呢?阿伍说他自找的怪不得我。人们说那也不能打老师呀。阿伍说哼,这怪不了老子,老子打的是光棍,我告诉你们,老子还要去把光棍的家给劈了!阿伍说着就虎起脸扬长而去。人们以为阿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又同住一个村庄,抬头不见低头见,此事该到此了结了。岂料阿伍隐没在家门里不到五分钟又浮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笨拙的斧头,斗志昂扬地往王东七家走去。阿伍来到光棍家门前,回头往身后瞟了一眼,跟随的人们立即收住脚步。阿伍嘴上轻轻笑了一下,接着抬起脚哐当一声,踢开光棍那扇寂寞的门板。阿伍大步流星地跨进王东七的家里,抡起斧头劈向墙板。不到半个小时,一堵完好无损的墙板便破落了。越来越多的人在咚咚的砸墙声中赶来,站在王东七的家门外静静观望,没人说话,连粗气都不敢喘。
我和二哥夹在人群里,看到父亲匆匆赶来,却和所有人一样,在阿伍的斧头面前望而却步。
直到阿伍甩手离去,围观的人们跟着像遇到阳光的雾气一样纷纷退却,最后在光棍的屋外,只剩下父亲扎立在那里,面前一片狼藉。父亲心里也是一片狼藉吧。
几天后的中午,村莊里涌进一群警察,箭步如飞,一双双大头皮鞋在村里的石板上踩出噔噔声响。道路两旁的鸡鸭猫狗都吓得四下逃窜。村里人看到他们腰间别着黑色手枪,灿烂无比的阳光落在枪托上,折射出一道道寒光,谁也不知晓那些寒光会折射到谁的脑门上。人们都被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冒出脑袋。后来人们知道警察来抓阿伍时,才争先恐后地跑出家门,涌到阿伍家门前看热闹。阿伍提着斧头站在门口,无所畏惧地等着警察的到来。村里人的心忽地悬起来,静静地站在那里观望,等待警察勇夺阿伍手里的斧头。然而警察一点也不着急,边慢悠悠地抽烟边与阿伍对峙。警察吐着烟雾,不说话,只用目光紧盯着阿伍的脑门,似乎在寻找让子弹落脚的地方。这使阿伍感到不自在,站起来,又蹲下去,再站起来,最后用斧头劈向面前一根木桩,叭啦,腿脚粗壮的木桩破成两半。警察对此视而不见。阿伍的目光耷拉下去,手里的斧头脱落在地,束手就擒。
我和二哥躲在远处,生怕被子弹击中。我们看到父亲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在警察面前显得那么渺小。二哥看警察的眼神有些怪异,说不清是佩服还是不服,我打心底觉得警察是世界上最威风的人,仅用目光就能把村庄里最凶悍的人给制服。在心里,警察的形象完全覆盖了父亲,曾经让我骄傲无比的父亲,就这样被警察輕而易举地取代。我在那时萌生了当警察的心愿。
那些天,我和二哥每天放学就爬到山岗上远眺,望向根本看不到的上海。二哥说他不再听父亲的鬼话,而要像王孙一样坐车去上海。我没有附和他,心里想着自己将来成为警察后,只要挺着胸脯往村口一站,整个村子立即陷入沉静,没人敢吱一声,连猫和狗都成了不会嘶叫的哑巴。我们的心愿已与父亲无关,便有意无意地躲避和疏远父亲,再也不愿跟父亲说话。
李江、李河,快回家,快回家,你们阿爸明天要去北京了。
母亲在坡底下叫喊,是黑狗告的密,把我们的位置告诉母亲。它是个叛徒。我和二哥听了,有些不相信,说他去北京干什么,为什么不去上海?王孙都去上海。母亲说去北京才能成为大作家,去上海不行,你们阿爸这么说的。我和二哥立即感到腰板硬了,说真的吗?去北京就能成为大作家?母亲说是真的。我和二哥往小山坡下奔跑,没有计较黑狗的背叛,还一路唱着《北京有个天安门》。这首歌是父亲教给我们的。父亲就要到歌曲里的北京去了。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我们长大后,也不去上海,而要去北京。
第二天,我们一家人走出村外,一路上有说有笑,村里人见了就问你们这去哪啊?二哥大声地说阿爸要到北京去,到北京去当大作家,将来挣的钱比王孙多十倍。人们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北京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子住的地方,人们想都不敢想,父亲却说去就去了。人们将信将疑,问李老师,你不当老师了?父亲说不当了,去北京。人们说去北京写文章,做大作家吗?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对人们笑了笑。母亲也对人们笑了笑。我和二哥也学着对人们笑了笑,早已忘了之前被别人踢打的疼痛。
那天我和二哥一直坐在村口,望着那条没有了父亲身影的山路,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太阳爬到头顶了,西斜了,快要落山了,我们仍旧像两根木桩一样安静地扎在那里。天空终于暗了下来,母亲的呼喊就到了:快回家啦,天都黑了。我们没应声而起,不再害怕天黑,遥远的父亲正如同马灯一样照亮我们的夜晚。
我和二哥等来的不是父亲,而是大哥。大哥跟隔壁村的人到云南伐木,去了将尽两年时间,回来时除了穿一身树叶衣服外,其它的没有什么变化,尤其是和离家时一样穷。他说快要结账时老板跑了,公安已经在追捕他了,等捉到就能领工钱了。我和二哥都不信他的话,他离家两年只带回几颗糖果,而且我们还吃不出云南的味道。他休想就这样打发我们。
不久后的下午,雨下得特别大,我们都被困在家里,三兄弟少有的聚在一起,共同看着屋外下着倾盆大雨。二哥说北京也下这么大的雨。我说阿爸没带伞去。二哥说你这个笨蛋,以后别说是我弟弟,阿爸不会在北京买伞吗?阿爸怎么生下你这么笨的儿子。我就笑嘻嘻望着大哥,用眼神向他求助。大哥干咳了两下,说你们这样不好,阿爸会受很多苦的。二哥翻起白眼,说王孙去上海都没受苦,还往家里寄好多钱。我说二哥说得对,真是那样。大哥又抽了抽嘴角,说你们这是逼阿爸去北京。二哥不再说话,站起来,连屁股上粘着的尘土也没拍掉,从墙上取下一只斗笠扣在头上,往屋外茂盛的雨里奔去。我看看大哥,脸色铁青,又看看二哥,只剩下一只被雨淋湿的背影,也从墙上摘下斗笠扣到脑袋上,转身往屋外奔去。黑狗也想跟着跑,却被屋外的大雨吓退。这狗东西,连雨都怕。我和二哥跑到村口的屋檐下,那里已经挤一堆孩子,看着村外的小河湾在涨水。他们并不理会我们。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理会我们,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只盼着父亲早点往家里寄钱,让全村人惊得嘴巴都掉到地上,想捡都捡不起来。二哥靠住墙壁凝望着雨水,想必也在盼着父亲往家里寄钱吧。我们等着作家给我们脸上贴光。
这一等就是五年。
二哥十六岁了,考进了县城重点高中,我也念到了五年级,就要到镇上去念中学。期间大哥每年都外出做副业,有时挣到钱,有时白打工,每每从外边回到家总免不了劝我和二哥要好好念书,不然将来会吃没文化的亏。我们从来都不以为然,从来都把他的话当成耳边呼呼叫的风。
父亲是拄着拐杖回到村庄的,这让我和二哥大失所望。本以为父亲会衣锦还乡,往村口一站,整个村庄都为之生辉。父亲没有成为让人羡慕的北京作家,而只是一个没挣到什么钱的建筑工人。父亲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落到楼下的一堆沙土上,捡了一条命却摔折了一条腿。父亲把我们的信心和骄傲也给折了。母亲和大哥不以为然,无论父亲富也好,穷也罢,都是正常的。母亲的要求更低,快低到尘埃里了,只要父亲在她的视线里,即便是折了腿的,就能让她连走路都虎虎生风。
父亲干不了重活,也不再写文章,似乎连文章也跟着腿一起折掉了。父亲在家闲静了不久,居然跑到县城学阉猪,当起走村串巷的阉猪佬。阉了的猪失去生殖能力只会长膘。十里八乡的农户每家都养猪,连光棍王东七都养,多半是留着当肉猪过年,自然需要阉猪师傅静忙。父亲每每在天亮之前出门,手里拿一把三寸长的刀子,胸前挂一只尼龙袋,专门用来装阉割下来的猪肠子。只要看一眼袋子里装多少猪肠,便知道父亲又阉割了几头猪。父亲每阉一头猪都收取些许费用,再把阉割下来的半截肠子装进尼龙袋,拐着脚边走边喊:阉猪啰,阉猪啰。父亲有些破败的叫喊声在十里八村的上空飘荡。人们喜欢父亲帮他们阉猪,更确切点说,父亲戴着眼镜在乡间招摇过市成了一道怪异的风景。
最让我和二哥难受的是,连村里的光棍王东七都敢嘲笑父亲。那天是周末,二哥从县城回来,我们无所事事地坐在田埂上聊天,聊着聊着又聊到了父亲,这个话题总让我们陷入忧伤。光棍王东七扛着犁把赶着牛从我们身旁走过,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转过脸来不无遗憾地说,你们阿爸真是空有文化,最后也不过当个建筑工人,还摔折了腿,人啊要讲命,就像我没有老婆那也是命呀。这话如荆棘扎心,我和二哥陷入共同的沉默里。我找不到话来反驳,想必二哥也词穷着,而父亲确如他所言。王东七瞅了瞅我们,又瞅了瞅他家的牛,脸上的遗憾渐渐地被得意覆盖,然后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大哥来信说他要结婚了。这个消息把全家人吓倒了,不禁怀疑消息的真实性。父亲特地跑一趟郊城,才确信大哥真要结婚了。父亲和母亲曾经担心大哥讨不了老婆,现在反而高兴不起来。大哥的对象已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这是件丢光祖先脸面的事。父亲和母亲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大哥,竟然会做出这等事。大哥沒解释,只是傻笑着,那笑里带着得意。二哥说阿爸阿妈落后了,大哥这叫生米煮成熟饭,没什么奇怪嘛,连我都快有女朋友了。
父亲和母亲最纠结的是,大哥要当上门女婿。大嫂的父亲做煤矿生意,生活过得较为富足,大嫂的母亲早些年死于肺癌,几年后她父亲又娶一个女人,生下两个女儿后突然消失不见,她父亲从此对婚姻便心灰意冷。这也是他们要求大哥当上门女婿的原因。父亲和母亲担心大哥往后的日子,在别人家生活遇到什么事,鞭长莫及爱莫能助。父亲为此跟大哥进行了一次长谈。父亲给大哥分析了作为上门女婿的种种艰难,还以村庄里的上门女婿吴江为例,证明上门女婿总会被人们矮看一眼。大哥从始至终不吭一声,末了,说阿爸,你放心,孩子还是我们李家的人。父亲立即哑口无言,费了大半夜的口舌,竟被这么一句击倒。大哥说阿爸,矿上有学校,缺老师,你可到那教教书。
父亲沉默了。
大哥和大嫂结婚后,把我们接到郊城一起生活。大哥岳父跟人家打了招呼,安排父亲到矿区小学当老师,那只是民办教师,父亲依然心满意足。母亲原本不愿舍弃村庄的田地,看到大嫂即将生产,需要照顾,也便没有什么怨言。我是很乐意离开村庄的,来到新的地方让我感觉到陌生和温暖。唯独二哥不愿跟着搬到郊城。父亲说村里的房子还留着,田地也留着,来这里只是住一段日子,以后还要搬回村庄的。二哥不为所动,说你们去郊城,我留在村里。父亲说不动他就由着他,总之等他考上大学就好了。二哥没参加高考,高三时跟人打架,给家里寄了一封信,然后离开学校,没人知道他去向何方。
父亲对我更加看重了,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在参加中考之前,父亲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我报读中专。我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他为屡屡错失成为国家干部而懊丧,要是去读高中,二哥便是前车之鉴。父亲无法把握并不遥远而又看不见的未来。于一个农村的孩子来说,读高中再考警校,意味着冒极大的风险,而读师范毕业了就是国家干部,那绝对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得知中考分数的傍晚,我和父亲坐在屋外的一堆废铁上,不远处就是上百人赖以生存的矿场,几辆粘满煤灰的汽车在出入。大哥站在一条干涸的水沟旁,手里举着一面同样粘着煤灰的小旗帜,指挥过往车辆以免陷入水沟。母亲怀里抱着快满两周岁的侄子,大嫂站在母亲身旁,他们一同微笑地望着大哥。头顶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乌云,天空逐渐暗下来,滂沱大雨即将来临。我和父亲注意到天空的变化,却无动于衷,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我用余光斜了父亲一眼。父亲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似乎望着越来越暗的天空,又似乎不是,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如同头顶的天空。
读师范吧。
好半晌,父亲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我没有表态。父亲也不再说什么。天上稀稀拉拉地掉下几点雨滴。我们都没有慌张,也没有离开,都沉浸在父亲的话里。父亲不再说什么,我们早就彼此了解,对没说出来的话心照不宣。这使我无比沮丧,童年编织的梦想,叭,破灭了,轻而易举。我在心里抵触,呼喊和哭泣,又始终不愿说出口。我习惯在父亲面前默不作声,更确切点说,我不愿跟父亲进行交流。父亲的形象早已在阿伍被警察带走的那天支离破碎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修复不起父亲的形象。我抬眼望向天空,看见一只鸟匆匆掠过,抛下一片孤独的天空。它到底是在追寻还是在逃避?我猜不出来。当那只鸟消失在视线里,我心间顿然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那就办升学宴吧,哎,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过了半天,父亲又幽幽地吐出一句话。父亲脸上挂着一种被逼迫的无奈。我透过父亲脸上的无奈看到父亲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暗自得意,即刻明白父亲脸上的神情其实是一种笨拙的掩饰。父亲的形象再次哗啦啦塌陷下去。我忽然觉得父亲多么可怜。那场酝酿已久的大雨在父亲把舌头收回去时,便毫不讲理地倾盆而下。父亲连忙拉着我往家里跑,使我连表达意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父亲在郊城请了两桌人,喝得酩酊大醉。我好久没见过父亲如此兴奋,好像是他考了多年终于上了状元。父亲把我当成了他的状元。父亲还特意回到村庄办酒席,母亲、大哥和嫂子都一起跟着回去,屋子数年无人居住,弥散着腐烂气息,却被全家人的欢声笑语强行驱散。办酒席那天,家里涌进许多亲朋好友,我没有站在家门口招呼,落寞地躲在房间里,从窗口望着外边来回忙碌的人们。父亲在人群里来回穿梭,脸上的笑容如同绽放的花朵,使这场酒席看起来像是一场阴谋。我对父亲办酒席的目的产生怀疑,觉得眼前的一切不真实,心里堵得慌,从墙角翻出一坛酒,拧开,猛地往嘴巴灌。我从不喝酒,没几口就把自己灌倒,醉得不省人事。
我是在第二天清晨醒来,窗外洒着平淡无奇的朝阳。我感到头还晕乎乎的,便走到屋外的石板路上,路边的树叶尖还残留着水珠,树下有几只鸡在觅食,两只黑猫在向阳的地方伸着懒腰,几个村里人赶着牛走向山野,留下几声嘘嘘的追赶声。
起来了呀?
昨天的酒还行吧?
以前从没见你醉过,现在总算见到了。
……
路过人这般和我打招呼,我连忙哎哎地回应着,人们便对我点点头才离去,抛下一个个意味深长的背影。王东七从角落里拖着脚,笑嘻嘻地向我走来,走到我面前就咧着嘴,说老三,你看,你看,都怪你阿爸把我灌醉,走回家时,摔掉一颗门牙。他嘴里的确少了一颗门牙。我想安慰他几句,结果什么也没说,忽然感到我和村里人变得陌生,似乎我烂醉一场醒来,所有人都生分了。我望着人们渐渐远去,心里边有什么东西跟着渐渐远去,终于剩下一片寂寞和荒凉。
几天后的清晨,我离开村庄去城里念书,家人们跟在我身后走向村外。父亲一路上大声和村里人打招呼,生怕村里人不知晓我去上学一般,不禁让我回想起当年送父亲去北京的情景。此时身旁多了大哥却少了二哥,杳无音讯的二哥到底在哪儿呢?我心间陡然涌起一阵悲凉。
毕业那年我们家搬回了村庄。郊城矿场出了事,山体滑坡掩埋了六个人,救出来面目全非,断了气。老板见状便消失了。在此之前,矿场遭遇资金周转困难,扣押工人的不少工资。警察介入进来,捉不到老板,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警察信誓旦旦地说他跑不了。工人们等不及,不甘和无奈地离去。父亲和母亲回到村庄,大哥和大嫂跟岳父回了四川。
我们那届不少同学留在城里,我找不到接收的单位,灰溜溜地回到乡下,心情低落,毫无学成归来的踌躇满志。父亲对我的归来异常激动,压根没注意到我的失落和颓丧。父亲喝了酒似的满面红光地站在村口,往那条通往小镇的山路望眼欲穿。父亲身旁是那棵我和二哥小时候时常爬上去的桂花树。当年是我们挂在树上等待父亲,现在是父亲立在树下等待着我。这是一种怎样的轮回啊。我的心头无比感慨。
回来后,我在村庄上四处游走,看到许多熟悉的东西,却找不到可以安放烦躁之心的地方。我猛地往村外奔去,跑到河边连衣服也没脱就跳入河里,没到水下。午后的阳光竹箭一样射入水中,河底变成一块巨大的琥珀。我沉在那里一动不动,几尾鱼儿在身边来回游荡,并不在意那里出现一个异类。它们把我当成另一块静默的石头。河水不断挤压过来,我感到胸膛里装满炸药,当炸药即将爆炸时,双脚猛一蹬,往上游去,脑袋钻出水面,再次望见熟悉的山林和田野,恍如隔世。
那个暑假县公安局招收十五名干警,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考试,结果却顺利地考上警察,然而并没有当初的兴奋,甚至还有些许失落和失望。父亲和母亲特别高兴,还特意把大哥大嫂从四川叫了回来。大哥已经习惯了四川生活,住了几天后搭坐列车北上。父亲和母亲对大哥的远去即是归途,心里掺杂着多种情感:忧伤、失望和祝福。他们没有把这些情感表露在脸上或言语上,作父母的,终究会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思考。村里人看到我都啧啧赞叹,站立在路旁细细地看着我,都盯着我身上的警服看。这身警服使我在村子里变成稀奇和尊贵。人们眼里透着抑制不住的欢喜和羡慕,没想到我不仅成了国家干部,还成了只要用目光就能制服阿伍之类凶悍之徒的警察。
王孙少了两只手指后,不再离开村庄到外边谋生,他扛着锄头蹲在田埂上,在夕阳下慢悠悠地抽烟,似乎特意等着我出现。我看到他便走到他身旁蹲下,和他一起边抽烟边看着夕阳下的庄稼。禾苗阳光里安静地站立着,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几只麻雀在田埂上跳跃,不时歪着脑袋瞅着不远处的稻草人。
真为你高兴,你比你阿爸厉害。
王孙说,他没有看我,盯着几只麻雀。那幾只麻雀在地上啄了什么,接着一只只噗噗拍着翅膀飞走了,抛下一片宽广而明亮的夕阳。我本想说些什么,至少关于他和父亲的,结果什么也不愿说,除了一些客套话。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无聊。他也觉得没话说了吧,起身扛着锄头走过田埂,最后一抹夕阳在他背上昏昏欲睡。我心里猛然抖了一下,接着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想要不是他当年的行为,父亲决不会去北京的,如若那般父亲的生活将是另外一番风景。我对这种心理感到厌恶,抓起一个石子砸到水田里,惊起数尾鲫鱼四处逃窜。
我被抽调到市里跟班,又参加了几个月的集训,再次回到村庄时已隔半年。消失多年的二哥突然回来了。父亲从郊城回来重新拾起阉猪行当,村庄似乎又回到以往。父亲在一次酒后把人家的猪给阉死了,不仅赔人家钱财,还把名声赔掉了,再也没人请父亲阉猪。
我打算买下村里山坡上的古茶树,荒废在那里,太可惜了,二哥说,我需要你和大哥的支持。
我愣愣地看着二哥,不由自主地点着头,感觉这个飘忽不定的人越来越不像记忆里的那个二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生活嘛,总会教人变化的,有人变好有人变坏,我想变好而已。想了想又说,不对,好像我以前也不坏,对吧?我又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笑了,愈加感觉到他陌生,也愈加怀疑他在这些年里遭遇了什么,只是他不愿说出口。我能理解他对此的沉默。有些伤痛只能存放心底,一旦碰触,伤口立即淌出血来,造成的再次伤害所带来的疼痛会更加刻骨铭心。
二哥以高价买下山坡上的古茶树,村里人以为他疯了,有钱烧的,谁也不相信习以为常的树叶能换成钱,担心二哥反悔而争先恐后地在合同上签字画押。父亲和母亲忧心忡忡。父亲跑到镇上找我,说老三,你快回家去劝你二哥,他疯了。我说阿爸,二哥没发疯,比谁都鬼着呢。父亲脸上立即被惊讶和迷惑所占据,似乎他又一个儿子也跟着疯了。我说阿爸,你放心吧,二哥做什么他心里有数。父亲脸上的惊讶渐渐消散,而迷惑仍然极为醒目地挂在那里。我说阿爸,你和阿妈尽管放心好了,我给二哥投了三万,大哥更多,投了十七万。父亲的身子猛地一抖,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扶住柱子才得以稳住身子。父亲没想到远在四川的大儿子也发疯了。父亲看叛徒一样盯着我,最后转身悻悻地离去,连我给他买的营养品都赌气不拿。
父亲回到村庄后,更是忧心如焚,时不时唉声叹气。村里人聚在一起,免不了议论着茶厂,对其前途很不乐观。父亲听到后就站起来,说你们不要有什么怀疑,老二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他在外混那么多年,见识一点也不比我们低,对吧?停了停说,这不,老大和老三都跟着投了,要说老大人老实不懂行情,我信,但老三都是派出所的人了,他也支持,说明担忧是多余的。村里人默默地点头,父亲的话的确有道理。母亲也觉得有道理,说那你怎么不去帮老二?父亲陷入了沉默,蹲在家门口盯着茶厂,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好半晌,父亲的话才从烟雾里钻出来:我只是给孩子们壮胆,这几个孩子都发了疯,我也不信这个能挣到钱。母亲怀里抱着柴火,说你是读书人,懂得道理深,我不跟你辩这个,那你回头想想你说的话有没有道理,是不是就是那样?父亲怔住了,整个人僵着,手里抓着烟杆,双目呆滞地盯着。母亲转身走进家门,很快厨房里冒出了炊烟。
父亲终究没有听母亲的劝,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母亲说他几句,他便从床底翻出书来读。母亲便没办法了,谁叫自己不识字呢?母亲能做的只是翻起两只白眼,然后蹬蹬蹬地下楼去了,把脚踩得如此响亮,是对父亲的无声抵触。父亲始终装作没看到,目光落在书本里,脸上泛着诡异的神情。没人注意时,父亲装着路过出现在茶厂附近,眼里露出好奇与焦虑。
没过多久,父亲就离开了村庄,没说去哪干什么,只说过段时间就回来。母亲没有拦住父亲,其实是不忍心拦。母亲在父亲眼里看到了一丝光亮,那是消失已久的东西,也便让父亲追随着光亮而去。
两个月后,消失的父亲忽然回到村庄,神情自若,似乎只是到隔壁村做客而已。回到村庄的父亲有了变化,眼里多了些明亮,说不清是什么,连腰板都挺得笔直,似乎那条瘸的腿都不治而愈了。父亲没过两天就到厂里帮忙。父亲给二哥做账,理清财务,做得一丝不苟。每每有客人来访,父亲便放下手中的活,端坐在茶几前给客人泡茶。父亲泡茶手法纯熟,喝茶更是讲究,倒一杯茶分三口:第一口试茶温,第二口轻轻抿,意在品茶香,或陶醉或失望地摇摇头,第三口才呷茶入口,让茶汤在嘴里回旋,饮而尽,口鼻生香。村里人发现父亲的与众不同,俨然不是当年的那个阉猪佬。我和二哥被父亲的招式给弄蒙了,才明白父亲消失的这段时间去干什么,不由感慨起父亲的良苦用心,又觉得多此一举,用得着如此神神怪怪?唯独母亲对此笑而不语。真是一对夫唱妇随的夫妻,尽管我和二哥不再出言调侃,但心里都那样想着。
从山外来村里的人总免不了到茶厂看看,尤其是镇上干部下村的必到之处,不仅支持民营企业,更因我在镇上任职的缘故。他们每每从村庄回来都说起我父亲,仅凭父亲端坐茶几前的那份神态,便知他是个真正喝茶的人。镇上干部无人不晓我父亲,父亲和他们熟络着,还成了十分投缘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多半谈起茶。父亲说普洱醇厚,铁观音清亮,而大红袍有点孤傲性情。父亲说这话时脸上泛着通透尘世之后的明亮。镇长更是喜欢与父亲谈茶。我却发现父亲似乎另有目的。他和镇长聊着茶话,又自然谈到当下各种社会问题,似乎不经意地引到农村教育,进而具体到我们村。镇长说,在县里的统一撤校合并,集中教学工作安排中,考虑到个别村孩子年龄小等实际情况,还保留了部分班级,只不过这样就显得老师人手少而工作量太大。父亲给镇长续满茶,自然接口道,要不我去帮忙?镇长说那敢情好,只是现在已经没有转正机会了。父亲笑了笑说,我不为转正。
父亲又去学校当老师了,村里人就嘲笑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也不愿父亲受此委屈,便回家劝过父亲。父亲总是笑而不语,一副看透尘世的模样,每每在镜子前整整衣服,母亲还帮他拍打身上本没有的尘埃。父亲夹着课本,骄傲地走出门外,背上跳跃着一道柔软的光。我在心间默许了,已然明白父亲此举何意。我不是也一样?多数时候都被道不明的感觉所左右。
二哥的茶厂生意越来越好,村庄却越来越寂寥,上级下发扶贫政策,在镇上修建一批易地搬迁房,大半村民都搬到镇上去了,田地免费送给留在村庄里的人耕种,没人耕种的田地便抛荒了,很快就杂草丛生野鼠出没。搬走的走了,留下的一如既往地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没什么两样。
父亲被镇上辞退了,村里没有学生了,全都搬到镇上去读。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父亲为此感到沮丧,整天闷闷不乐。我担心父亲患上老年痴呆症,便和二哥一起回家劝慰父亲。父親沉默了,蹲在墙角抽闷烟,任我们怎么说都不搭话,只用吧嗒吧嗒的抽烟声作回应。二哥说阿爸,代课不就几个钱嘛,不舍得,我给你开五倍的工资。父亲猛地站起来,看了看二哥,又看了看我,目光里隐着愤怒和委屈,背着手在房子里走了几个来回。
你们什么都不懂。父亲说。
父亲说这话时带着哭腔,把我和二哥吓住了,怔在那里不知所措。母亲从屋外走进来,说没事,没事,你们阿爸老了,别往心里去。父亲瞪着母亲说,你怎么和这帮孩子一个见识?母亲被戗得脸色难看,说这学校又不是我撤了,跟我急有什么用啊。父亲哼一声,白了母亲一眼,转身走出屋外,留下空洞无物的门洞。母亲双目失神地盯着门洞,说你们不要理你们阿爸,人老了总会有些脾气的,过些天就没事了,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
几天后,母亲来到镇上满脸泛光地告诉我,说老三,你阿爸又当老师了,学校里又有几个学生了。我说哪来的学生?母亲说村子里的孩子,原本是要到镇上去念书的,实在太小了,他们就商量着让你们阿爸在村子里教。我说镇上都不让了,谁给他开工资?母亲说那几户人家凑钱,你们阿爸不收他们给的工资。我心头被什么钝击了一下,泛起一阵隐痛,竟找不到合适的话。
这段时间我忙于工作和外出学习,没回村庄看望父母,出差回来到镇上后,打算抽空回村子一趟。父亲却在一个圩日里,哭丧着脸到镇上来找我,说老三,你二哥要拆掉学校。我不由感到惊讶,尽管早知道二哥茶厂要扩建,浙江人看中这里的茶,便入股二哥的茶厂,租赁村庄山地种上茶叶。我说不是还有学生在上课吗?父亲蹲到地上说都送到镇上来了,镇上说我教的不正规。父亲说这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且微微发颤。我说这和二哥又有什么关系?父亲抬头看了看我,说在那里建厂房,是浙江人的主意。停了停说,他敢拆学校,你们就别想再见到我。父亲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抛下微佝而愤怒的背影。我赶忙追上父亲,说阿爸,您老生气归生气,饭还是要吃的。父亲冷冷地盯着我,说我早就气饱了,你们长能耐了,都长着。
我担心父亲闹出什么来,便请假回了一趟村庄,问二哥到底怎么回事。二哥说阿爸那是患老年痴呆的前兆吧?村里没孩子上学了,他倒好,打起村里老人的主意来,把几个光棍拉到学校,给他们喝茶、散烟,还给他们发工资。二哥摇着头说也不知他脑子里想什么,还好那些光棍都不愿听了,给工资都不去了,阿爸以为我在背后搞鬼,还把我骂一顿,我比窦娥还冤啊。我拍拍二哥的肩膀,说我去劝阿爸。
我在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的学校里找到父亲。他蹲在墙根下,黑狗蹲在脚旁,百无聊赖地盯着前方。以前的那条黑狗死后,家里好些年不养狗了,现在父亲又买来一条同样浑身黑毛的狗。他们面前一米之外铺洒着阳光,几只还没长出鸡冠的鸡在相互追逐。我走到父亲身旁蹲下去,顺着父亲的目光凝望,通往小镇的山路映入眼帘。我即刻知晓父亲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不由为父亲感到悲哀,觉得父亲走到了村庄的背面。
要是有孩子回到村里来呢?父亲幽幽地说。
我说阿爸,不会再有孩子回村里了,现在所有资源都往城市聚集,村庄早已贫血,慢慢死亡,就算山上还长着树,也不是以前的树了。父亲慢慢地转过脸来,紧紧地盯着我,眼里充满了陌生。
那就等春节人们都回来了,让村里人决定这学校的命吧。父亲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说。黑狗跟着站起来,看了看父亲,使劲地摇着尾巴。我把父亲的话转告二哥,也是在警告他,在春节之前不能拆掉学校。二哥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你知不知道时间就是金钱?我说我知道,我更知道阿爸的命比钱重要。二哥就哑巴了,脑袋耷拉下去,抽出烟叼在嘴里,狠狠地抽着,说那就等到春节,我就不信了,村里还有人跟阿爸一样发疯。我说阿爸不是发疯。二哥再次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动了动,终于不再说什么。
除夕,我回了一趟村庄,所长特批我回去的,说处理好父亲的事也属公事。晚上我和二哥陪父亲喝酒聊天,说着天南地北的话,最后说到小时候的许多往事。父亲眼神软和,感慨不已,说当年你们兄弟俩像猴子一样挂在树上等我回家,现在一个成了生意人,一个当起了公安,那是我之前没想到的,这命啊,有时真是不好捉摸的。停了停说,放心吧,我知道你俩兄弟心里想什么,我明天就去问问村里人,由他们决定这学校的命运。我说阿爸,今天是大年,我们不提不开心的事,以后只要阿爸您老愿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父亲怀疑地看着我们,说真的?二哥说老三是警察,当然说话算数。父亲点点头说学校就留下吧。父親仰头喝一杯,我们赶紧跟着仰头喝一杯。父亲说不对,你们在给我下套,怕我和你们阿妈给你们找对象的事?我们连忙说找了都找了。父亲笑了,母亲笑了,黑狗也跟着笑了。
我喝得有些多,舌头都僵硬了,二哥早就醉倒了,只能天亮再找村里人做思想工作,千万别跟着父亲发疯。我躺倒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半夜里,我在一阵惊恐的叫喊声里醒来:救火啦,救火啦,学校着火啦!屋外传来呼喊声、拉门声、敲墙声以及鸡飞狗跳的嘈杂和慌乱声响。我胡乱地披着衣服冲出门外,跟着人们往学校飞跑而去,那里蹿起的火光照亮了黑漆漆的夜空。村里人提着水赶到时,大火已经蹿上了屋顶。当人们想往大火上浇水,却见父亲在火光里,手里提着塑料桶,是装汽油用的。母亲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像是支持父亲,又像是反对父亲。黑狗挤在他们中间,对着火光吐出舌头。村里人明白了火是父亲纵的,故意纵的。此时,呛人的汽油味从大火里飘来。人们默默地望着大火把教学楼吞噬。大火还烧向挨着学校的两户人家。那两户人家都搬走了,不住人了,剩下的虚空化为灰烬。
阿爸,你这样做是犯法的。我慌里慌张地跑到父亲身旁,夺过他手里的塑料桶说。父亲慢慢地转过脸来,被火光映亮着,懒散而慈祥,似乎刚从梦里醒来,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父亲轻轻地抬起头,目光掠过我的头顶,望向我的身后,落在用杉木做成的旗杆上,褪了色的五星红旗,在寒风中呼呼作响。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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