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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亚·卡娃

时间:2024-05-04

吴雨初

他们一直在谋划着是不是要杀我。

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我能够听得懂他们的语言。他们总是在夜晚谋划这事,因为我每个晚上都在反刍着白天的食物,磨牙的声音能够从圈里透过帐篷,所以他们以为我听不见。

“再不杀卡娃,难道要把它当做佛来供奉吗?”

主张杀我的,是我最好的朋友嘎桑。当我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当做礼物送给他了。那时候,他才三岁。我们一起长大,如今,他三十岁,是人类最好的年龄了。他英俊,魁梧,总是用火红的缨须系成英雄发,是色雄草原上很多姑娘追逐的对象,但他却没有娶其中的任何一个,尽管我知道嘎桑跟姑娘们的很多故事。他有知识,有文化,是我们这个村的村长,他能够在全村的男女老少面前说很多话,那些词我大多听不明白。而我,却已经是老态龙钟了。我的同辈都死完了,或者累死了,或者病死了,或者被杀了,只有我还活着。

“你们要杀卡娃,先把我杀了吧!”

我听得出阿妈央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从来不这么大声嚷嚷,说话时像平时念经一样呢喃着,只是在关于是不是要把我杀了这件事情上,她才会这样的。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关于是不是杀我,他们的讨论总是无果而终。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有什么结果。

不久前,他们仍然赶着我,还有我的同伴我的后代,到色雄措湖畔草原。太阳刚刚升起来,北边的山上还有淡淡的白雾,透过白雾还能看到色雄寺的金顶。这场景感动了很多远方来的诗人,还有摄影家,据说又感动了更多的人,他们还由此得到了一些小名利呢。

我生下来的时候,全身黑色,就额头上长着一片白色的毛,他们就给我取名“卡娃”,后来他们又给我加了个前缀“拉亚”,于是,我成了现在的“拉亚·卡娃”,即“神牛·卡娃。”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嘎桑十岁,而我只有七岁。

嘎桑在我们乡的小学上六年级,就要毕业了。他讀书。他聪明。只用了四年就读完小学了。可他的心思并不总在书本上。他总想着跟我一起,到色雄措湖边,跟我一起玩儿。毕业考试那天,他让我待在教室外,他的意思是,把考卷一交,就骑上我跑了。考试的时候,可能有几道题比较费神,他就把眼光望向窗外的我,我摇了摇尾巴,用只有他听得懂的声音哼哼两句,他又接着做下去了。他比他的同学都更早完成考题。考完出来后飞快地跨上我的背,我们俩高高兴兴地跑到草原上撒欢去了。他对我说,你真行,哼哼两句,就把答案告诉我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告诉他什么了。

阿妈央金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这些秘密。

她犹豫着是该让嘎桑继续上学,还是当一个小牧人,当然现在上学还是很时髦的,因为政府鼓励,上学的人还可以看看外面更大的世界。嘎桑上中学的那天,无论谁赶我去牧场我也不去。因为我知道,嘎桑像领头牛一样,拿到了最好的成绩,他要到我们县里去上中学了。那时候,我们村里上中学的也只有嘎桑一个人。我等在帐篷门口,要为嘎桑驮行李,为他送行。

嘎桑终于对阿妈央金说:“要不是卡娃,我是考不上中学的。你看,它什么都知道,它正在等着送我呢。”

阿妈央金惊讶地看我,用她粗糙的手抚摸着我额头上的鬈毛,似乎才醒过闷来:“卡娃,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拉亚吗?”

嘎桑大笑:“阿妈,卡娃本就是‘拉亚啊!”

嘎桑到县里上中学的那天,他得到了乡亲们为晚辈敬献的第一条哈达,我也由此得到村人献的一条哈达。我的双角顶着那哈达,很神气地驮着嘎桑和他的行装,从村到乡、从乡到县,由此“拉亚”之名也就一路传播开了。

但我并不因“拉亚”这个称谓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人类总是把他们不明白的事、他们做不到的事、他们所希望的事,都归为“拉”(神),这样,“拉”不是很累吗?

我已经很累了。不是说我每天干活很累,我驮着牧民的全部家当,到处游牧;我从色雄草原出发,到西部去驮盐,再到南部农区换回青稞驮回来,一走就是几千里。驮运的汉子们都累得脱形了。虽然我也很累,但这不就是我的命吗?

我所说的累,不是指这个。

嘎桑甚至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而我却知道。

一个行走经商的康巴人,到处收集牛绒羊毛,也偷着收一些藏羚羊皮毛,然后到很远的边境上去卖。他来来往往,到了色雄村,就悄悄地钻进阿妈央金的帐蓬。嘎桑就是这样偶然地成为色雄草原的后代的。阿妈央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嘎桑他的父亲是谁。

但这一切我都清楚,比谁都清楚,甚至阿妈央金。

那是一件残酷的事情,那个康巴商人不再满足于买卖牛羊毛的生意,开始打起了倒卖佛像、唐卡的主意。色雄草原北边琼达山上有一座色雄寺,曾经金顶林立,远近来朝拜的人拜佛转湖,延续了几百年。突然在—个疯狂的年代,也是那些世代拜佛的人,用石头、用绳索、用砍刀、用烈火,甚至用炸药,把整座寺庙变成一片废墟。可是,不到二十年,他们又在这废墟上重新修复色雄寺。愧疚的人们在漆黑的夜里,把散失的所剩无几的古老佛像法器悄悄地送了回来,几个还没有还俗娶妻的僧人回到这里,敲起了牛皮法鼓,重新念起了经咒。那个康巴商人知道寺庙里那几尊古老佛像的价值,其中任何一尊都要比他倒卖几辈子羊毛还值钱,让他几辈子都花不完。于是,他装得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到庙里磕头,跟僧人套近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溜进经堂,用腰刀砍死了两个正在半梦半醒中念经的僧人,劫得了几件天价的宝物。但他非常精明,没有立即逃跑。他知道边界上已经布控,警察们到处埋伏盘查,他是跑不出去的。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家串户收购羊毛。

几天后,是色雄草原的赛马会。其中的一个节目是斗牦牛,最精彩的一场,是卡娃我与邻村的一头名叫“嘎美”的家伙角斗。本来,斗牛只不过是让牧民娱乐娱乐罢了。嘎美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康巴人坐在人群中大呼大喊地吆喝,仿佛完全忘记了几天前的夺命罪恶。这时,嘎美本来已经血气衰竭,败势已现,而我却退守下来,突然转过身去,冲向人群,朝着那个康巴商人奔去,用我的角刺进他的胸膛,把他的心脏钩了出来。整个赛马会像是爆炸了一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狂呼着,有的人操起腰刀,有的人赶紧把孩子们护在胸前。我却趁乱冲出了人群。我的角上顶着一颗人的心脏,狂跑了很远。那里有一群野狗,它们一哄而起,把那颗心脏撕扯着吞下去了。

奇怪的是,那一次,乡亲们并没有把我杀了。

阿妈央金从不凑热闹,赛马会上的那一幕她全然不知。乡亲们不知是故意不告诉她,还是根本没意识到,要跟这位不问世事只知道干活念经的女人说起这件事。总之,她什么都不知道。在外人看来,她只是对一个暴死的异乡人,以悲悯之心,给他送葬。那天天不亮,她用一根黑色的缰绳牵着我,把那康巴人残缺的尸体搭在我的背上,一步一步向琼达山的天葬台走去。她没有哭,只是上山时喘着粗气。把尸体卸下来,她摸摸那男人的头,使劲拽下他一撮头发来。那时候,天葬台没有天葬师,其实就是野葬,让一群兀鹫撕扯叼啄。我从琼达山下来,回头看看山上并没有兀鹫盘旋,便对村外那群野狗哼哼了两声,它们听懂了,飞快地向琼达山跑去。

我的那些野狗朋友们,以它们灵敏的嗅觉发现了康巴商人藏匿那几件宝物的地方,它们带着我去看。我和狗们用嘴用蹄拱着石块和土,将宝物埋好。没有人听得懂我们之间的语言,更没有人会理解我们的感觉。如果不出现奇迹,这些宝物将会安然地沉睡几十年几百年。一旦人类以后发现这些宝物,他们会将此称作“伏藏”,并编出很多离奇的故事。

这一切,嘎桑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能让他知道。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猜疑——卡娃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不是为了讲述这个故事,我是不会说出我的经历的。

当然,你们首先还是按照你们的大师,那个大胡子达尔文的说法来理解我。我的最早祖先是野牦牛。这你们都知道的。现在羌塘、可可西里还有几万头我们的原始兄弟。因为因缘际遇,我们这一支就被高原藏族人驯化了,成为现在的我们,我们漫步青藏高原。我们被驯化后的历史,艰辛、苦难、光荣、辉煌。我们做过战骑,做过驮畜,做过坐骑,做过耕畜。我们的背上,坐过松赞干布,坐过文成公主,坐过格萨尔,坐过达赖班禅,坐过駐藏大臣,也坐过张经武、张国华、谭冠三、范明、平措旺阶,坐过嫁出去的女和娶进来的郎……

可是,你们大概都听说过六道轮回之说吧。你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辗转来到这个世界的吧。我可以跟你们讲讲我的来历。我已经经历过很多很多次转世了。因为我的品行并不最好,也不最坏,我总是在人畜之间来回地投胎。最近一次的转世前,我还是个人呢。

那时候,我叫尼玛,就是太阳的意思,也是星期日的意思。我小时候,被家人送到了色雄寺,于是人们就叫我扎巴尼玛。我每天都起早摸黑地念经学佛。我的功课还算不错,能流利地念诵《甘珠尔》和《丹珠尔》中的很多内容,常常得到师父却杰活佛的夸奖。但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僧人。因为我十六岁那年,遇到了一个跟着父母前来寺庙拜佛的姑娘卓玛,她的美丽可以跟寺庙唐卡画中的度母相比,但是她总弯着腰,长长的发辫被各种家传的饰物坠着,从那缝隙里露出雕塑般的鼻子和眼睛。她对我用温柔的眼光一瞥,几乎让我十年的修习定力毁于一旦。我到密修室,盯着那些骷髅画,一看就是一夜。却杰活佛经常教导我们,那些骷髅穿上衣服就是美女,而美女脱去衣服就是骷髅。可是一到白天,卓玛又来了,她在布施时故意用手指触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一下子感到全身发麻。即便她是一具骷髅,我也想让她脱去衣服看个究竟。我用一整个夜晚向佛祖磕头,请佛祖宽恕我的罪过,请却杰活佛宽恕我的罪过——因为我决心要离寺出走,与卓玛私奔。

但是,卓玛莫名其妙地有几个月不来了。再次出现在寺庙时,她从一个仙女变成了魔女。她穿着一身军装,戴着红袖章,长长的秀发也剪得跟鬈毛羊差不多,头上扣着一顶军帽。她跟在一个自称“兵团司令”的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其实就是相邻牧场的一个好吃懒做的混混。她跟着他狂喊着口号,用大棒首先把本寺的主供佛未来佛砸得粉碎,卓玛居然用轻蔑的口气说,不就是一堆泥土吗?然后那个男人拿着木棒对着我,你这个秃驴,满嘴唵嘛呢叭咪吽,一肚子男盗女娼,说着就一棒子朝我脑袋打来,头上的血流过我的眼睛,透过血光,我看到那个“司令”在砸碎成泥土的未来佛像上,取下一块蜜蜡和一块珊瑚塞到卓玛胸前,他自己则把一尊小金佛和一颗最昂贵的天珠揣进囊中。

我们的佛像被砸了,我们的经书被烧了,我们的寺庙被毁了,我们的却杰活佛疯了,寺庙的经书,唐卡与几百年的梁柱一起,在烈火中烧了几天几夜。从色雄草原远远近近都能看到,那烈火像是一座冒着黑烟的巨大的金字塔。

我的脑袋用撕碎的袈裟布条裹着,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寺庙山崖下有一片白云,忽然从彩云里显现出卓玛—那个真正的度母,她的慈悲、她的美丽、她的宽厚,吸引着我向她走去,她用那双长着眼睛的手,托着我的身子,轻飘飘的,我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于是,我面临着又一次转世。

我远远没有修炼到不生不死的涅槃境界。我不得不面临再一次转世。

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再选择转世为人。

我选择了再生为牦牛。

但不知佛祖是如何安排的,居然让我托生在阿妈央金家里。

我生下来的那天,阿妈央金抱着我,对他的儿子嘎桑说:“孩子,这牛犊来到我们家,是你的福气,送给你做礼物吧!”于是,三岁的嘎桑就想爬到我身上来玩耍。那时,我从母胎里出来还不到半天,但我已经能够站起来了,并且能够承得住嘎桑小小的身躯了。

嘎桑第一次到色雄寺去,是阿妈央金牵着我,他骑在我的背上。在色雄寺的一片废墟里已经重新修建了经堂。我的师父却杰活佛已经垂垂老矣,他当了近二十年的疯僧,终于又回到色雄寺。阿妈央金长跪在师父面前,让小嘎桑不停地磕头,师父给他摩顶祝福。小嘎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更不知道曾经在这里出现过的烟火旺盛、疯狂劫难,罪恶谋杀和如今的光复。我只是一头牦牛,不能进经堂的,但我能够从门外看到师父,师父也看到了我。我看到师父的眼里含着浑浊的泪水。

几个月后,我从湖畔草原远远看到,北山上的寺庙出现了一道虹光,我的四条腿突然像瘫了似的,倒在草原上。傍晚嘎桑赶着我回村。阿妈央金告诉他,却杰活佛圆寂了。她让儿子跟她一起,向北山色雄寺合十跪拜。阿妈对他说,幸亏我们不久前还去朝拜过活佛,他给你摩顶时还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嘎桑在县里上完初中,又考上了地区的畜牧学校。每次放假回来,都会帮着阿妈放牧。不过,他不再像过去对待我那么亲热了。他好像不再觉得我是拉亚了,他更喜欢跟村里的姑娘说话。

有一次,还带来他们牧校的一位女同学。他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比如,他会说飞机、火车、电脑,他说女同学的露着半截大腿的鲜红的裙子好看。他用新奇的数码相机给她照相。他说,你骑上卡娃,背景就是色雄措蓝色的湖水。那女同学就跨在我的背上,一边一条圆浑浑的大腿。照完相,他还把相机的屏幕给我看,我看到那大腿在我身上就哆嗦。然后他就抱着女同学在草原上打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指着我对女同学说,这是我的朋友卡娃,村里人都叫他拉亚。

嘎桑的确是我们村最有学问的人。连我们村的村长——其实不是正式的村长,现在叫村民小组的组长,但乡亲们还是习惯叫村长——见了他都很恭敬,要问问他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村长对阿妈央金说,等嘎桑毕业回来,我就该交班了。

嘎桑跟村长和阿妈说,他在地区牧校时,有一位老师叫亚格博,对他特别好,教给他很多现代科学知识,并且把他带到汉地大城市上海去了一趟。嘎桑说,天哪,那个叫外滩的地方,真是天堂啊!我们念经总是祈祷要上天堂,谁见过天堂什么样?我就见过啊!那里连夜晚都能看到彩虹,那里的江水里都浸着彩虹呢。他拿着他跟老师在外滩的合影照片给他们看,继续说,我们色雄草原人落后了!将来一定要好好发展,比如,这里可以搞旅游,让那些待在城市里的人们来看看我们这里的美景,这样也能够让乡亲们富裕起来。

果然,嘎桑毕业的那年,据说因为当年没有“编制”,就没有找到官家的饭碗,回到村里来了。第二年,他真的就成了我们的“村长”了。

从前年开始,政府就张罗,要保护草原生态环境。最重要的就是要减轻草原载畜量,防止草原退化。具体地说,就是按多少亩草原养一头牛或羊,超过的必须淘汰。任务一层一层下达,当然就到了色雄草原。

嘎桑对乡亲们说,政府的政策好啊!让我们少养牛羊,那是为了我们的草原永远兴盛。我们少养牛羊,政府还多给我们钱作补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乡亲们喏喏点头。

嘎桑继续说,如今村里有了汽车,牦牛也不用驮运了;如今家家盖起了新房,也不用住牛毛帐篷了;如今有政府补贴,也不都指着卖牛绒羊毛了。政府是为了我们好,是为了我们子孙好啊!

他的话句句在理,可是任务最后要落实到每家每户每头牛羊。乡亲们犯了难。谁不希望自己家门口牛羊满圈呢?

嘎桑说,你们都狠不下心、下不了手,那我只能以身作则了。卡娃,你们都知道吧,拉亚·卡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能把它杀了给你们看。

可回到家里,阿妈央金却死活不同意。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卡娃呢?你不是说它是拉亚·卡娃吗?

嘎桑对阿妈央金说:那也不能把它当做佛来供奉吧?

是的,一般牦牛到七八岁就该杀了,即使自然生命也只能活二十多岁。而我却活了二十七岁,是色雄草原上最长寿的牦牛了。

我很惭愧。我枉活干什么?

可我却不能自杀!

阿妈央金哭了。

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养着它吗?我是为了给色雄寺放生的,是为了给却杰活佛放生的!不杀它,是因为我自己要赎罪啊!

嘎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嘎桑来到他的母校——地区畜牧学校。几年不见,他的老师亚格博已经苍老了,他的头发掉光了,像个喇嘛似的,为了上课时严肃一些,只好戴上一个假发套。他的性格也变得忧郁了。不过,见到学生嘎桑还是很高兴的。他们一起喝酒,聊天。他们讲色雄草原的逸事。说那个曾经的“兵团司令”后来当了革委会副主任,因为群众揭发他的打砸抢恶行被开除了。后来他经商,在深圳要以三千万元的价格向一位港商倒卖一尊金佛和一颗天珠,被警方抓获,后来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说有一位叫卓玛的老妇人,给色雄寺新塑的未来佛献上了珍贵的蜜蠟和珊瑚。

嘎桑发现,老师变了,不再只是给他讲那些先进的科学理念了。老师心事重重。嘎桑则向老师倾诉在基层工作的烦恼,讲到我——拉亚·卡娃的命运,讲到他与阿妈央金的冲突,他说,老师,你说我做的有错吗?可是,我连自己家的一头老畜都杀不了,怎么去减轻草原的载畜量,怎么去维持草原的生态平衡呢?

老师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们一个劲儿地喝酒,都喝醉了。

一个冬雪天,亚格博老师来到色雄草原,跟嘎桑在牛粪火炉旁边聊了一夜。阿妈央金不停地为他们续着酥油茶。老师对嘎桑说,要维持草原的生态平衡,先要求得草原人的心态平衡。他说他研究了一辈子牦牛,那些牦牛整天整夜都在他的脑子里奔跑。他说他做了一个梦,现在,他要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施予了那么多恩惠、留下了那么多功德、成就了那么多故事的牦牛建造一座博物馆。

阿妈央金不知道博物馆是什么,老师就说,啊,就是亚颇章(牦牛宫殿)。阿妈央金会意地笑了。

第二天早晨,老师要走了。

他拉着阿妈央金和嘎桑走到我跟前,要一起照张相。他对阿妈央金和嘎桑说:

我们跟拉亚·卡娃照张相吧,以后就可以让它到牦牛博物馆去啦。

老师走了。嘎桑赶着我到雪后的草原上。嘎桑抚摸着我额上结着冰凌的鬈毛说,拉亚·卡娃,你真以为我心狠啊?是的,我学过动物遗传学,学过血液分子结构,但是,我真的还是搞不清你是不是神牛。你这头老牦牛,当初要杀你,既是为完成任务,可从心底里说,也是为了你早点转世啊!来世做人还是做牦牛,我可就管不了你啦,卡娃!嘎桑说着说着,他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哭了。现在好了老朋友,总算是给你找到一个归宿了。

我跪下前蹄,让嘎桑骑上我的背。我这老身子,还能驮得动他。正像我刚出生时就驮上了三岁的他。

现在,我在色雄草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带着阿妈央金,去找到那堆“伏藏”,让她送回到色雄寺。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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