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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游荡在内心的写作

时间:2024-05-04

张丽军   一九七二年生,山东莒县人。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特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二十世纪乡土文学研究、新世纪文学文化研究、样板戏研究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规划项目一项、中国博士后基金一项、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子课题一项。在《文学评论》等核心报刊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其中多篇论文被《新华文摘》和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出版多部学术著作。获山东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泰山文艺奖、刘勰文艺评论奖等多项。

梁   鸿   一九七三年生,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人民大学博士后,美国杜克大学(Duke University)短期访问学者,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教授。著有非虚构文学作品《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论》、《新启蒙话语建构》等。学术论文发表于《南方文坛》、《当代作家评论》等核心学术期刊,曾获 《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奖等。《出梁庄记》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曾获《南方人物周刊》二○一三年度“中国娇子青年领袖”奖,二○一二年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张丽军:梁鸿你好!在《中国在梁庄》中,你跟故乡关系的寻找痕迹是很明显的,有种回家的感觉。用我了解的儿童文学的观点来看,童年是一个核心点,从这个点开始我们看待世界,尤其河南是中原文化的发祥地,文化底蕴非常厚重。请你谈一下童年对你文学创作的影响,或者它和你今天这些作品的关系。

梁   鸿:肯定是有很大影响的,不仅对作家,对普通人来说也是很有影响的,因为童年的性格是隐秘的,童年的经历一直贯穿着一个人的成长。我这两天在整理我的日记,是我二十岁左右教书时候的日记。我突然发现我也一直在写过去,在写童年,写与自然的交流。在《中国在梁庄》里面就有很多关于童年、少年的记忆。有些人说可能太抒情了,但恰恰就是因为这样一个存在才使我一次次地重回梁庄。因为我不是以学术研究目的回去的,我确实是以梁庄女儿的身份回去的,以一个成长的孩子的身份回去的。梁庄像有吸引力一样,吸引你不断回去,所以在写它的时候确实会不自觉地充满感情,这是一个最根本的前提,我觉得这也是创作《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最根本的前提。它就是你的故乡,是你精神深处的最基本点,是一个核心点。童年带给我的并不都是快乐,但并不是说不快乐你就不愿意回去。当时间成为过去,不管快不快乐,它都会给你带来很深的印记,恰恰这种印记促使你不断地去寻找。作为写作者你一定会回去的。因为它一直在那里,你是不会忘记它的。所以说童年非常非常重要。

对于我来讲,童年可能是一个非常封闭的环境。因为母亲生病,家里贫穷,又孩子众多,很少得到关注。这就意外地使我得到一个空间,一个自由冥想的空间。这种空间促使你对自然界,对自己的内心有更多的探索,这一点在现在看来还是挺幸运的,使你有更多细密的想法。在这种环境下,我觉得生命确实是一种沉稳的内在的状态。我教书的那两年,因为我执教的那个小学在乡下,所以更加封闭,也没有朋友。

张丽军:你所说的相对封闭的那两年是在中师毕业之后吗?

梁   鸿:是的,我十八岁中师毕业。执教的学校也在穰县,在城北,离家挺远的,我们家在城西南,所以很少回家。现在想来,那两年也是很幸运的两年。那两年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任何机会,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就每天写日记,每天观察自然,从清晨到黄昏,除了上课就是跟自然对话。昨天看那时的日记,一九九四年三月到六月,我写了三万多字的日记,就是又接续了童年的一个状态。那个时候又大了一些,文字能力又好了一点。那时,我观察自然的变化,天空的变化,雨后的变化,黄昏的时候夕阳怎样落到你的纸上,一点一点颜色的变化。那样的底色对我后来的写作想来是有很大帮助的。

张丽军:文学可能是一种内心的视野。

梁   鸿:一定是这样的,是一种自我的对话,自我跟自然的对话,自我跟自己的对话,突然之间你被抛掷在一个地方,现在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我记得那时一个月会进一次城,我到处找书看,在旧书摊,买各种各样的书。有一个文化馆的人,年龄大,不写作了,我记得很清楚,他问我你干嘛要买书?我说我喜欢读,他说那我不卖了,都送给你吧。他就把《小说月报》啊,《当代》啊,捆了一大捆,我放在自行车后面带了回去。我非常高兴,兴奋得不得了。那时阅读比较乱,完全是自己摸索的。这一方面确实耽误了一些事情,因为你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没有一个好的读书环境,但另一方面,这样一个野生的状态却也使你获得了另外一些东西。

张丽军:我感受到你自我内心的成长、壮大,而且我觉得那种顽强的生命力是很宝贵的东西。关于童年,你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什么?

梁   鸿:这比那种科班教育的经历可能更珍贵一点。当时也是非常苦闷的,因为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每天都会去写一点东西,跟自然对话,那时候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我觉得那种黄昏降临时的感觉,那种意象对你内部情感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的。它可能也是寂寞和孤独的产物,但另一方面你也找到了一个对象。你在体会一种事物、一种存在。所以我觉得回到梁庄,其实是一个特别自然的过程。

我家有七个孩子,我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妹妹过继给了别人。童年让我印象最深的应该是我母亲生病。我母亲中风,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场景就是我父亲从外地回来带她看病,几个人抬着担架从外面回来,很多人聚集到我家里,我反而成了旁观者,因为我是孩子。其实我记不清母亲当时的样子了,就记得当时那种吃惊、害怕、担心,感觉整个家就像是失去了一大半。我之前对母亲没有印象,因为我记事比较晚,我不记得母亲健康时的事情,只知道家里发生了些变故,之后它就成为一个漫长的阴影在那里。因为家里面特别贫穷,你知道在农村,家里有一个病人这个家就完了。那时我姐姐在上学,父亲要劳动,还要挣钱给我母亲看病。

还有一件事情我记得比较清楚。约摸八九岁的时候,我个子长得比较高,非常瘦,也不太合群。有一天我放学走在路上,我们村庄有个男性,中年人,说你这么大了还穿一条短裤。当时我觉得特别特别羞耻,性别意识突然觉醒,我觉得难堪,也不知道怎么办,回到家里也没有地方说。那个人让我一刹那感觉到我与世界的关系,你是一个女孩子,你在受别人的耻笑,因为别人知道你衣服不合体。像这种小事情,它不是让你特别愉快的。但是也有一些快乐的事,比如我姐姐从外面回来,总会买些吃的什么的,夜里等待她回家的那段时间是幸福的,但这种感觉非常非常浅淡。童年是一种挺暗淡的场景,外部是灰色和贫瘠的,因为你一天天在那儿度过,但也因时间的积累而留在生命深处。比如说每天你走过的坑塘,你在那里洗澡,你被淹过,你每天都要从青石板桥上走过去,一天天地从那里走过去。生命消逝,时间过去之后你也找不到,但是坑塘还在,青石板桥还在,它印证你存在过,印证你有过童年,有过少年,所以我觉得故乡就起到这个作用。某一个熟悉的物品、某一个熟悉的景物使你觉得我在过,让你记起我在那个时间做过这样一件事情,原来我的生命没有白过。

张丽军:这是很重要的,我记得有一次台湾的龙应台来做过一次演讲。她说寻找她故乡的江南,到了江南一看,故乡的学校、大树、标志性的建筑都没有了,找不到那种存在的痕迹了,包括我们今天的乡村也是这样,这是很可怕的。

梁   鸿:这个坑塘后来被填了,大树没了,并不是因为树木珍贵,我们才爱它,而是它在那儿,让你回忆你过去的那段时间,人需要这种感觉,它证明你在过。哪怕你的这种熟悉是不愉快的,但是如果这种东西没有了,消失了,你确实会觉得没有根,没有过去,你被孤零零地抛弃,这是很令人恐惧的。

张丽军:就是说我们的生命存在、我们的情感需要物的依托来存在。

梁   鸿:村庄的小学确实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凝聚力。你所面对的都是本村的孩子,这也是很难得的亲密感。这种来自血缘的本村的乡土关系,是其他关系不能代替的。另外一点,我觉得对于一个大的生活共同体或者一个文化共同体来说,每一个村庄的小学的确是一个象征体。当这个学校没有之后,这种渴望变得无所归依了,没有象征性的标杆、标志让你依托这种感情了,我觉得还是一个挺大的空虚的。

张丽军:我也有这种感受,特别是乡村合校之后,对于孩子的集体认同感,包括老师的情感投入、孩子与父母的关系的转变都很重要。

梁   鸿:对,你看村庄没有小学之后,学生大部分都是寄宿的,被迫离开乡土,离开村庄。他们像做客一样。倒不是说不可以离开,人长大了离开村庄是必然的,而是你过早地离开了村庄,你的根也被拔起来了,将来连根的记忆也没有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作为一个孩子他没有受过本地教育,当然也没有在地教育,所谓的在地教育就是对本地的山川河流有所了解,我们都是自己去摸索的。但自己去摸索也是挺好的,我们自己跑到河里扒这挖那,也都是很好的天然教育。

张丽军:你说得很好,我记得有一次我上儿童文学课,我的老师就问我的童年记忆,我突然发现我有很多很幸福的回忆。我的童年就像你说的那样,没有约束,很自由的,每时每刻都在与阳光、雨露、河流接触的状态下。我是在乡村长大的,后来到城市里上学,我是用双重的视域来看待这个社会,这种情感记忆是城市孩子所没有的。

梁   鸿:这双重视域反而是种非常幸福的事情。但今天来到城市的乡村孩子恐怕已没有这种幸福,说幸福有点太矫情了。这种得天独厚的,将来可以回忆的生活、存在也没有了。

张丽军:青春期,是塑造一个人人生的关键。请谈谈你的那段时光。

梁   鸿:我中学是在镇上读的,我们那边只有小学,但我每天都回家吃饭。我小学四五年级时学习挺好的,中学成绩前半截是中等。那时候突然间好像很叛逆,爱看课外书,另外不会跟老师处理关系,给老师起了很多绰号。初二下半学期我母亲去世,我突然从特别叛逆、调皮变得特别封闭。死亡能给人带来很大的震动,虽然我母亲躺在床上很多年,但我还是不明白死亡。记得当时一遍遍揭开我母亲的白布,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那时,从我家到镇上得有四里地吧,大路是从公路上走,还有一条是从河里走。我每天从家里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不跟任何人说话,在家也不说话,吃完饭就走了。每天等到同学都回家了我才回家,下雨,刮风,下雪,都是一个人走。那一年多,快两年的时间里,我感觉突然进入了青春期,对自然界开始敏感,花的诞生、云的变化、雨的变化突然进入了心里面,这是比较早的,之后说的教书那段时间可能更有意识一点。这是青春初期,那种少女感受到的与世界之间的联系。

那两年突然的变化对我还是挺有影响的。我那时候很高又很瘦,像个丝瓜秧一样,直不起来腰,营养不良,满脸苍白,又不说话,长得也不好看,老师也不喜欢。老师一提问我,我站起来就哭。现在想起来挺有意思的,我觉得人生都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我那时候还逃学,一个人坐在河边,呆呆地坐一上午,坐一下午,然后回家。也有少年那种特有的感伤吧,是“少年不识愁滋味”那种。我初三那一年不用功,第一次没考上中专,第二年知道勤奋了,因为上高中根本上不起,上中师是免费的,每月给十八块钱,还有二十多斤粮票,完全够吃饭的。每天我就一个人坐在河边抄数学题,黑夜慢慢降临,那时一个人也不害怕,也没有不安全这个概念,也挺自在的。那时候还单相思一个男孩,不能说是多么明晰的恋爱,就是对异性突然有了兴趣,却也有着很大的伤感,觉得人家没关注你。

张丽军:我觉得中师教育还是挺重要的,中师教育很全面,使我们这些农村长大的孩子发生了特别大的转变。我上大学以后,发现中师上来的同学各个都挺优秀。另外,我看到特别是你的《中国在梁庄》写了很多关于父亲的事情,母亲的形象写得很少。而在书中看你又提到兄弟姐妹,他们是不是对你影响挺大的?

梁   鸿:上中师时我成绩也不是特别好。那时候我开始看文学书,看各种课外书,几何也不好,立体感特别差。那时,也曾试图去考特优生,但没考上。那三年其实是在慢慢扩张自己的视觉吧。

母亲我可能会专门来写。我有关母亲的回忆都是悲伤的,所以我很少去触及,好多年是不能提的,包括我现在都不愿多说。我对我母亲健康时是没有印象的,我记事比较晚。我六岁时母亲生病,我十四岁时母亲去世,八年时间她都在病床上躺着,就是一个阴影,在黑暗里。

我大姐在家里是中流砥柱,她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我的父亲。我大姐也是中专毕业,但是她是读了高中考上的,她考的是卫校。她好像是一九八○年毕业的,当时可以分配到郑州、北京,但是因为我母亲生病,她就到了我们镇上的一个卫生院。她一到那儿我和我哥哥就跟着去上学了,她就连我们一块儿关照着。因为我父亲是个农民,他挣钱少,我大姐工作头几年挣的钱都用来供我们上学,所以在我们家相互帮助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大姐,我们兄弟姐妹间的感情非常好。

张丽军:你在那个乡村小学工作几年后又去读硕士、读博士,这是一个怎样的契机?

梁   鸿:当时不知道我还可以干什么,我不知道有教育学院可以上,因为那时候太封闭了。我在小学教书时,一个女老师调走了,她调走前,从和她的聊天中,我知道她考上教育学院。之前我还不知道教育学院是什么,那次我才知道教师可以去脱产进修的。后来我就去报了名。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学习起来还是很开心的,觉得又是一条出路。

我九月份入学,十月报了本科的自学,后来放麦假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教室学习,无意间遇见一个准备考研的女生,那时我才晓得本科后还可以读硕士、博士的。熟识后,她问可不可以跟我一块儿住,并鼓励我也去考。所以说机会真的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如果放麦假,我不在学校学习,可能我又要晚些才知道这些事情了。我跟那女孩一块儿生活了七八天,她在学习我也在学习,每天用酒精炉做饭,我们俩在一起合吃,她就跟我讲她怎么学习、学什么,给我看她看的书,英语、政治什么的,然后我一点一点积累下来。那两年真的是非常非常勤奋,很辛苦,但非常充实。

我自学考试是在河南大学中文系,但没有拿文凭。硕士是在郑州大学,一九九七年读的。博士读的是北师大,导师是王富仁老师。后来我读书勤奋,学业方面比较顺利,却也一直在补课。但这种野生野长的状态也有好处,没有任何束缚,你经常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想回家写梁庄就回家写了。我的硕士导师是一个诗人,他也非常随意,他的书房给我开放,想读什么书我就去借。读博士时,我跟着王富仁老师,他也是个随性的人,我说王老师我想回家,他说赶紧回吧。他经常说,读书要融进自己的生命体验。这是他对我最大的教育。有次我跟我的硕士老师开玩笑说,你们都不管我,你看我补这么多年的课都没有补上。老师说,不然你怎么是梁鸿呢?这种比较自由的培育方式,给你的好处是使你的自由不受局限,你总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另外你对现实世界需要的东西总是比较迟钝。这种说走就走的状态现在想是比较好的状态,发自初心。

张丽军:能不被学科知识体系所束缚真是太可贵了。那你写梁庄的冲动是什么时候有的?

梁   鸿:现实世界的束缚在我身上不太明显,有的时候也为之苦恼,别人认为你比较另类,但很多时候是受益的,你不自觉地会做出不同于别人的事情。对于书写梁庄的冲动,每年都有。每年回家都会跟村支书聊天。那时我一直在写日记,一直在写小文章,但没有发表,记一些家乡人物、小的趣事、村支书的顺口溜,还算有心,当时却是无意识的。但后来一段时间我确实将这个习惯搁置了,直到重新整理的时候,才发现我这么早就想当作家了。那都是非常零星的,没有整体的概念。直到二○○八年七月,我是有意识地想回家写东西了。

张丽军:从一种冲动到最后付诸行动,这中间有什么变化?学术的体验跟你的生命体验还是隔着的,你是否从别人的东西中获得自己的体验?

梁   鸿:自然积累到你生命的一个阶段,虽然你觉得自己还是老样子,其实你已经有了改变。学术还是非常有价值的,这是毫无疑问。对于我个人而言,我还是想跟我的生命体验更加接近。这种缺憾大到有一天无法接受了,于是就有了行动。并不是说否定学术,而是我生命体验缺乏真实感和更直接的东西,这种缺憾我受不了了,于是想着回去。但是这种真实感的要求很多年以来你一直在积累,到最终爆发了。

张丽军:而且你提到对乡村世界、乡村人物的日记积累,也可能在其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同时,我想问另一个问题,当你真做出话语自觉时,你身边的亲人有没有规劝你不要这样做?

梁   鸿:我的父亲是一个浪漫的农民,他喜欢读书。我们家孩子多,他们都是文学青年,这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反过来当我写东西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特别支持。他们都喜欢文字,虽然他们因为生活的原因没有从事文学事业,但我觉得他们从事文学都会比我好得多,我只不过是有幸考上了学。写完《中国在梁庄》后,我复印了几本,回到家让我家人提意见,人手一本,各自去读,包括我父亲,看完之后告诉我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得不好,他们都是我的第一读者。但是生活都很艰难,他们每个人过得都不容易,这是现实世界里的事。

张丽军:毕竟我们是从乡村走出来的,回去以后肯定都会有隔膜,你是如何克服的?

梁   鸿:对此,只能是或多或少地弥补一下,但最终的隔膜感是难以消除的。因为你的生活确实跟他们不一样,你的世界也和他们不一样。这种生活本身的隔膜带来很多很多问题,比如说你跟他们谈你在写什么东西,谈你的大学生活,对他们来说非常遥远。所以你只能谈他们的生活,其实这是一种二元社会结构下的特殊现象,它不是一个本质现象,这是因为我们的生活裂缝如此之大,所以这种隔膜之深难以弥合,不是你亲不亲民。我非常亲民,我的乡音一点没变,我每到一户乡亲家都非常随意,一下子就可以融入其中,但那种背后的大的背景是难以弥合的,是个人力量难以改变的。

张丽军:我觉得在你的写作中,这种差异性很好地呈现出来,特别在《出梁庄记》中,真实地呈现出来,使作品具有更大的真实性和感染力,你的生命体验更能呈现出来,读来很动人。

梁   鸿:我非常感动于你这种阅读,很多人只读出社会问题,没有细细阅读,如果你仔细阅读《出梁庄记》,这里面不单包含社会问题,更多包含个人情感、背后的裂缝,那种难以弥合的情感,也包含希望的不断被压抑,当然读完《出梁庄记》悲伤会很大,但另一方面也包含许多希望的因子,包括算命的贤义、包括我在东莞采访汶川地震时去捐款,就有很多希望在。生命的要求是各种各样的,并不是只要物质,只要生存。所以说读得细的话是能读出多个维度的。同时我自己也是一个维度,包含一种割裂,一种无能为力,并不是社会的无能为力。我还是希望大家仔细读读《出梁庄记》,不光是社会问题,我对每个人的表情姿态都做了非常详细的描述,让这样鲜活的形象一下子在你面前呈现。其实在这本书里,人的压抑性和丰富性相对地能够呈现出来。

张丽军:另外书中的乡村女性描写,也很好。以往费孝通提到乡村秩序,提出总体性的、道德规范性的,但是我们看乡村那种情感表达方式,农民很少表达情感,很少说爱。很像老舍的作品,里面没有说情说爱的东西,老舍有时候说,一个人吃不饱饭,哪有时间来谈情说爱,有欲望化的存在,但不会说爱的字眼。这种爱是曲折的,隐藏很深的,比平时说爱你要丰富庄严得多,深沉得多,这种传递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这里面还提到女性和丈夫情感的问题,特别是留守女性的问题,那种情感传达,是更隐秘的。

梁   鸿:我想通过个案激起疼痛感,当现实已经把每个人都淹没时,我把它还原成一个人,一个有活生生的疼痛感但最终死了的女性。你能感觉到她那么疼,那么想活,这也恰恰是文学的力量,它把一个人给了你,你是没有办法不为她感触,所以我觉得这是它的一个价值,起码能触动你的内心。

张丽军:在写这本书时有哪些困难你能克服得了?又有哪些是你想象不到的?

梁   鸿:写《中国在梁庄》时最想象不到的是文体的难度,一开始想写成散文,后来觉得纯粹的散文形式不能容纳你的感觉、你的人物。尤其在整理人物自述的时候,真的觉得人家说的话太好太好了,用我们的标准普通话来写、来转换太没味道了,把人的丰富性消减了,但同时不想用完全人物自述的形式写,那样就缺了我的在场感,在这一过程中反复推敲,最终成了这样的四不像。

张丽军:这可能是很重要的,写作也是不断练习增加经验,特别是在处理框架、语言、文体时,可能是经验的处理问题。那么,你以前写过这些没有?

梁   鸿:以前从没有用这种人物自述的方式创作,都是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写的,说实话我对我家乡的方言只是会说,没有深刻了解,整理人物自述时,觉得那些话说得真是太好了,没有办法舍弃。民间语言的活泼丰富和宽大是我们很难想象的。这给我们一个很大的挑战。完全的语言自述非常好,但又觉得少了在场。散文的抒情、思考也可以,因为便于自我的抒发。但是你都不想要,都不足以表达想要呈现的东西,选择这一文本其实我是冒了很大风险的。我还想达到双向的呈现,一方面实现村民自己讲话,希望有他,另一方面我也希望有我,这确实更重要,在一个敞开的空间里,带着大家一点一点找一个人,到田野地头,这种真实的感觉,我需要给读者。包括别人也说你不是标准的非虚构,非虚构要几乎没有个人的情感,或者很淡,其实我是觉得我不会被文体束缚的,这也是我傻乎乎的表现。

张丽军:这也是你的成功,好的东西不要被文体所限。好东西都是从内心流淌出来的,自己觉得最好最充分那就好。文体意识太强未必是好的事情,特别在今天。

梁   鸿:自己非要往套子里面套,为什么不创造个套子呢?这种方式并不能说最好,但最合适,最能达到我想要的程度。至于它是什么,批评家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我觉得我只能这样。

张丽军:我们看许多作家的作品,像沈从文的小说,你说他是散文吗?是小说吗?没必要强加给他们一个类别。

梁   鸿:当时写的时候没有考虑文体问题,只考虑这样是最适合的。有时候这股傻劲、这股纯真还是需要的。包括二○一四年十月我在《上海文学》开了一个专栏,叫《云下吴镇》,它也许是虚构,也许是非虚构,我没有想到它究竟属于哪一类。你说它是短篇小说也行,非虚构的散文也可以,我觉得不用管那么多,也许它是一种新的东西。

张丽军:我觉得这是一种纯真的感觉。我觉得这也是你最可贵的地方,不被那种概念所束缚。

梁   鸿:这与我早年的田野训练、自然训练有关系。我觉得早年的经历给我一种天然的成分,这种成分现在想想挺珍贵的。你游荡在自己的内心,你按照自己的方式来,你会忽略别人的想法,虽然你受过严格的训练,这种方式仍让你感觉很自由,很自在。

自己本着一股子单纯之心去做,单纯救了我。所以我没有写到谁谁多么阴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他有他的问题,也有他的可爱之处,我只是客观地呈现出来。正是这种相对单纯的写法,所以也没有使乡亲们特别不高兴。

张丽军:这一点做得非常好,我觉得你做到这样非常的不容易。在我们现在这个环境中,种种压力下,能够摆脱这些东西,做一些自己认为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情、对未来有影响的事情,我认为是非常重要的,你这样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你做的这些事不仅有作品本身的价值和意义,还有一种学术道路的价值与意义。“梁庄的故事”不仅是指向现实的中国,而且也指向了中国的未来。

梁   鸿:对,我觉得它对我的学术研究思索还是很有帮助的,会有很大影响。虽然这几年我会集中于创作,但是我觉得学术是我最长远的路。这两本书哪怕没有被关注,我觉得写出来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责任编辑:张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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