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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通过四元桥

时间:2024-05-04

周李立p4

在地图上看,四元桥的形状就像一株幸运草——对称展开四片同样大小的圆叶片。东四环路和机场高速两条路,是从这幸运草的中心生长出来的两根长条茎蔓——它们在幸运草的中心处十字相交,再分别往四个方向伸出。只是这茎蔓并非曲折盘绕,而是笔直的,像两条拉紧的绳索。

但是从机场高速出京方向,到东四环往南方向,应该怎么走呢?

贾小西在地图上摸索着这株幸运草以及那两条缺乏想象力的笔直茎蔓,仿佛试图从这份牛皮纸地图的粗糙手感中,感觉出一些什么来——那或许是如何通过这座立交桥的行车线路、或者是它目前的拥堵程度,再或者,是她跟刘一南之间可能产生的某种心电感应之类的东西——他此时正开着那辆贾小西永远记不住车牌的黑色帕萨特,行驶在这幸运草的某一个圆形叶片上。

就在刚刚,贾小西在咖啡馆跟刘一南通了电话。他正往她所在的咖啡馆驶来,已经快到四元桥了,但是“从机场高速出京方向,往东四环往南方向,应该怎么走?”他像在自语,又好像在问她。

“什么?”她好像没听清一样,疑惑地回问。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这样的问题。他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世界上并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教授刘一南,一个无所不知的百事通。他不仅知道明清农民起义的正史与野史,还知道古今中外各种文学名著里不为人所知的小花絮——那些好玩有趣的小花絮小故事数《红楼梦》和《聊斋志异》里最多,当然《洛丽塔》和《在路上》里也不少;他知道象棋的十八种棋谱、高尔夫的世界排名,知道雪茄红酒XO伏特加的品牌优劣、螃蟹的八种吃法、好吃的炒鸡蛋配方;他可以列举出北京城里最值得尝试的前五家私房咖啡,他当然还能找到附近最便宜的停车场……他包罗万象的头脑就像一个活生生的“度娘”——这是贾小西对刘一南教授的赞美:他无所不知得就像伟大的度娘——百度一样。

“我不娘。”刘一南教授曾一本正经地对这一赞美表示并不领情,他甚至还假装带着一点怒气。

“天啊,您还知道‘娘,我是说,‘娘的用法。”贾小西夸张地喊道。是的,娘,此处不是名词的“娘”,而是形容词的“娘”,用来形容具有女性化气质的男性。她觉得,以他这样大的年龄(客观说,他的确年龄很大了),自然是可以熟知《红楼梦》和雪茄红酒的,但他竟然还知道“娘”——那本来是属于她这个年龄的东西。

刘一南教授优雅地用小勺子搅拌了一下咖啡,用的是标准的左三圈右三圈的动作。他又轻轻地把小勺子放在咖啡碟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关于这个娘的用法,其实是这样……”于是之后的两个小时,贾小西第一次从刘一南教授那软绵绵的江南口音中,听到了“名词作形容词用”的漫长演化史。

就是这样的一个刘一南,一个略呆板却无所不知的教授刘一南,今天居然问贾小西“从机场高速到东四环应该怎么走?”回过神来的贾小西顿觉受宠若惊。

她看着地图想,那自然是要通过四元桥了。但是这座立交桥——幸运草形状的立交桥——到底有多少种走法呢?其中哪一种才是“从机场高速出京到东四环往南”的走法呢?

贾小西其实也不属于她这个年龄里盛产的那种有意无意总是显出“白痴样儿”的女孩儿:她们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像白纸一样无知——那类女孩总是长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浓浓的齐刘海下涂得黑黑的睫毛忽闪着,她们抹着透亮唇彩的嘴总会在最合适的时机里发出惊叫般的赞叹“哇——你好厉害!哇——原来是这样!哇——我都不知道耶!哇——好好玩啊!”她们什么都不需要明白。她们只需要通过这样的尖叫,便可以闯荡江湖了。但贾小西不是,贾小西希望自己什么都知道一些——就像刘一南那样。在现在的女孩儿当中,贾小西几乎可以算是博学了,她能津津有味地分析“电商的盈利模式”,也能口若悬河地讲“中南海秘闻”,她熟记“美剧的编剧模式”,也能孜孜不倦地研读“植物的显性遗传”——她正经的专业。她甚至还不是路盲——天下大半的女孩儿都是路盲,她总是像侦探一样留心经过的每家商店,她靠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店招牌来记路。

这样的一个贾小西,自然会倾心于这样的一个刘一南。

但她并不知道“从机场高速出京方向,到东四环往南方向,应该怎么走?”——她的确知道这两条路,但这两条路上都没有店铺,她无法以店铺招牌作参照物来记住它们。

刘一南教授的确也不知道“从机场高速出京应该怎么朝东四环往南”的方向走——他也是有知识盲区的。这不奇怪,每一个人都是会有知识盲区的。他所在的大学、他的房子、他的活动范围全部都在北京城西——那是另外一个方向,不,那简直就是另外一座城市,如果你真的知道北京城有多大的话。何况他来北京城,还不到两年。

那天他到北京城东,是为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的。他想,既然已经来了城东,就可以顺便去一下那家咖啡馆了。于是他便和贾小西约定在东四环附近的那家咖啡馆见面。那是最近超级火爆的咖啡馆——那家咖啡馆。这正是它的名字。它是大众点评网第一推荐的咖啡馆,贾小西总说“我们这两位咖啡控(刘一南自然也是懂得“控”的用法的)怎么可以不去视察一下呢。”她这样的姑娘,总是迷信网上那些推荐,他想,她有互联网依赖症(关于这个问题,教授刘一南也能专门开一个讲座的)。她遇到问题的第一反应,总是“搜一下”——去吃什么,搜一下大众点评网,去看什么电影,去搜一下豆瓣网,读什么书呢,搜一下亚马逊,要找路呢,搜一下Google地图,穿什么衣服呢,搜一下天猫。她甚至连超市都不去,因为自然有快递员会把她在网上购买的那些卫生纸和洗衣粉送货上门……吃穿住行,还有什么是互联网不能为她提供的呢?

“男朋友啊。”贾小西说,男朋友还是得在现实中的。刘一南很快想到,在她眼里,他不也只是一个“度娘”而已吗?

何况他们的关系,其实还没有男女朋友那么明确。他们一起喝咖啡一起看电影一起参加各种饭局——以男女朋友的名义,他们把各自大部分的闲暇时间都放在一起打发。他们也做爱——如果有必要。但他们却从来没有明确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时机未到。他们一起谈论各种问题,但仿佛只是为了交换各自的知识储备,却从不谈论他们的关系,仿佛那是两人共同的知识盲区。

“还有咖啡。”贾小西想了想又补充道,“网上没有咖啡馆,但是咖啡馆却能无线上网。”

这天的会议结束之后,刘一南问了一下会议的工作人员,从会场去东四环走哪条路最快——其实不问他也能走到东四环,那一点也不难。那个工作人员操着一口京腔告诉他“这您老可问对人了,我给您指条道儿吧,没有红绿灯,您出门就拐上机场高速,麻溜儿地到四元桥,在四元桥盘桥就上东四环,这条道看着绕点儿,但包您一个红绿灯也不用等啊,快啊,您这样有身份的人呐,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一切啊……”

啰唆了一些,但听起来很靠谱。幸好多问了这一句,刘一南想。这才是刘一南的方式。刘一南相信这个世界上的路其实都在嘴上,只要你开口问,你总是可以找到路的。还有他那些旁门左道的庞杂的知识体系,其实也多数因为他喜欢问,他喜欢向各式各样的人问各式各样的问题,他对世界一直保持着新鲜和好奇——要不他怎么会和贾小西这个年龄的姑娘言无不尽呢?他喜欢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搜一下”的方式虽然简单,却不再是这样一个过程,“搜一下”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搜一下”没有乐趣。所以,在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前,他只会大概问一下那个地方在哪里,应该走哪条路——他不会“搜一下”,虽然他并不落伍。他更不会用 GPS,那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那都是不动脑子的人才用的东西,那东西自然还让人越来越不动脑子。他有时候也会找不着目的地,那他就停下车来问问,路在嘴上,想问总是能问出来的,而乐趣不就在这里吗?

他就这样开车上了机场高速,并很快就看见了四元桥——那个讲北京话的工作人员果然没有说错。他看了一眼路牌上立交桥的指示图。确信他还没有走过这座桥,但他也没有看懂那块密集得如同“中国联通”标志的路牌——他相信没有人可以看懂它。

但他还是没有把四元桥放在眼里。可不是么,在他这样的年龄,已经不会轻易为什么事情而担忧了。他的世界就像他此时握在手里的方向盘一样,早就随心所欲尽在掌控了。只要给他一个目标,无论通过什么方式,他总是可以抵达它,或早或晚而已,正如两年前,他让自己如愿从南方来到了京城的大学一样——他对此暗自得意。

他开始在沿路的指示牌上寻觅“东四环”三个字,按照那个工作人员的说法,他只需要按照这三个字的指示,从那个出口出去、在立交桥上绕一下就行了。

但始终没有见到那东四环三个字,而四元桥附近唯一的一个出口明确写着是通往北四环的——那是与东四环背道而驰的方向。他就这样第一次走过了四元桥,并已经沿着机场高速公路越走越远了。

他本能地觉得那个为他热情指路的工作人员没有骗他,这的确是一条可行的路,但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发现那个本该出现在高速公路上的通往东四环的出口呢?这让他感觉不太好。他觉得自己刚刚走神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错过了某个本该属于他的出口。

一种自尊心驱使着,他决定调头回去,重新走一遍。

在高速公路上调头,需要从下一个出口下高速,再从另一个方向上高速,这个过程比他以为的还要更长一些。

于是贾小西着急了,她已经在那家咖啡馆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她是出行都坐地铁的姑娘。她头脑中的北京城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地铁站连缀起来的——就像一件珍珠衫,每一个地铁站都是一颗珍珠。那天她通过地铁站的坐标,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家咖啡馆”。她点了拿铁,先等了半个小时,决定给刘一南打电话。

他只是暂时不知道,他相信最终还是会找出一条路来,但就在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接到了贾小西的电话,于是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或者更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出了他的疑问。或者他潜意识里觉得,他迟到了,他需要为此找一些合理的解释。

她却当真把他的托词,看成了一个很重大的托付,于是她让他等等,她要“搜一下”。他那时正专注地看着路边的指示牌,唯恐再一次错过出口,便也挂了电话。

她开始用手机“搜一下”——稍费了一些心思,才琢磨出在“起点”与“终点”处输入什么地名才更合理。一个无线的、数据的时代,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由那些看不见的信号支撑起来。她胸有成竹地按下搜索键,她的请求便被那些看不见的信号——就像看不见的精灵一样——以微秒为时间单位进行处理。她将很快在掌心接收到她需要的东西——但那东西实际上却让她更加困惑了。

地图上显出一条蓝色的线,那是精灵们告诉她的结果“应该这样走”。可是,这条蓝色的线,在四元桥的地方却开始拧巴,它丧失了方向感,蓝色的线盘绕在一起,形成三个拼接在一起的圆。

这结果让她扫兴。地图只是二维平面,它并不能显示立体的世界。而那些该死的立交桥,却是立体的。那些二层、三层和四层的立交桥,它们总是让你与你以为的方向不一致。你以为你走在正确的方向,而事实上你只是背道而驰——它们蒙骗了你的方向感。

她在搜索栏里直接输入了一行文字“从机场高速出京往东四环往南,应该怎么走?”——她很认真地在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是刘一南的问题,无所不知的刘一南。

这时她突然醒悟到,刘一南其实知道该怎么走。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教授刘一南只是在考验她,像个玩笑、像个测试,他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认路,一如她自己所宣称的那样。他鄙视她那靠商店来记路的方法,他总说他有一天会找一条没有商店的路来考她。她想起他在电话里问话的语气,那并不是真正想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的语气。

她有点生气,这甚至使她暂时都顾不上去看那已经打开的搜索页面了——的确有人知道应该怎么走,网上总是高人迭出的。但那些答案,说实话,她也没有看懂:用文字来描述路线本就困难,更何况那又是一条条互相矛盾缺乏条理的表述。她把网页的搜索结果复制下来,短信发送给刘一南——她虽然看不懂那些复杂的路线表述,但不代表刘一南也看不懂——算是对他有一个交代,无论他是否真的需要。你不是要答案么,那我就给你一个答案。贾小西愤愤地想。

贾小西偏巧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咖啡馆门口那个书报架——她所在的位置很容易发现它。准确说,她是发现了书报架最顶端的一张牛皮纸的地图——也许是被哪位客人随手丢在架子上。也许是一位背包客,慕名而来,在咖啡馆歇过,研究了地图,又匆匆上路,临行之前,潇洒地把地图插进了书报架,留给了有需要的人。

几乎是赌气,贾小西想,她这一次偏要从网络之外的地方寻找答案。他不是想考她吗?他根本不相信她的智慧,也许在他心中,她和那些白痴样儿的女孩都是一类的。是的,他一定是这样看她的。他承认她在很多事情上都不是一无所知,但他也说过,她不过是会“搜一下”。他还是不信任她!她越想越觉得,这是她证明自己的机会——她其实不仅会“搜一下”。

于是她打开了那张地图。

但那地图其实仍让她一无所获。除了这张半旧的地图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印刷品的气息。这气息让她意识到,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一张摊开的地图上,寻找一个很小的地方了——其实这感觉一点也不坏。

在地图上,任何地方看起来都是小的。那简直是细微——只剩下了一个点了,就像几何学里的应用题一样,把空间都简化分割成为一个点。这么一来,地图似乎带有了一些哲学意味。它那种从高高在上的某个地方俯瞰世界的角度,其实本该是属于上帝的。而现在,它让每一个人、每一个在地面上的普通人、无需上升到那个本该属于上帝的高度,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如果他的视力足够好的话——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

贾小西还是让自己的目光回到四元桥上来,她需要集中精力解决眼下的问题。四元桥不是一个点,它是四片对称的叶片拼在一起的一颗幸运草。她其实并没有见过自然界里的幸运草,她只是在杂志、在网络、在广告、在很多地方看见它们。那些人造的幸运草,都一律规整地长着四片叶子,一律是可人的葱绿的颜色。

也许自然界里其实没有幸运草,她想。

刘一南又一次经过了四元桥。真是邪啊,这一次他仍然没有看见通往东四环的出口。他确信自己仔细留意了,但通往东四环的出口,那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那么,他应该怎么去东四环呢?

在他第二次从机场高速的下一个出口驶出的时候——他准备第二次调头,再回四元桥走一遍,他偏是不信邪的一个人——他问收费站的姑娘。那个姑娘反应好像慢了半拍,她咬着指头思考了很久,最后才用河北话告诉他:“回四元桥”。

刘一南第三次回到四元桥的时候,贾小西正在地图上努力地想要规划出一条线路。她将食指放在地图上的机场高速上,沿着出京方向滑动,然后到了四元桥,食指滑入这幸运草的一个叶片,沿着这叶片的边缘滑动,北四环,再滑入第二个叶片,机场高速进京方向,最后进入第三个叶片,啊,成功进入东四环。

的确不容易。她差点在咖啡馆若有似无的爵士乐声中欢呼起来,并想要立刻告诉刘一南她的发现。刚刚那些许的怨气就这样淹没在解决问题带来的愉悦感里。但她很快意识到,在电话里她是无法向他证明她是如何通过研读地图得到了答案的——何况她已经发过一个短信了。于是她放下了手机,她更想当面告诉他,她不仅会“搜一下”,她也会自己解决问题。他应该为她骄傲。

第三次经过四元桥的刘一南,并没有收到贾小西那时已经发出的那条复制有“度娘”搜索结果的短信。短信延时了,这是常有的事。

但这一次刘一南走得很慎重,他可不想第四次回到四元桥。他甚至把车停到路边,想先找人问明白。可是高速公路上没有人,也没有一辆停下来的车。他一边徒劳地挥着手,一边想着如果此时是自己在高速公路上看见有人在路边挥手,他其实也不会踩一下刹车的。十分钟后,他几乎是愤怒地捶了自己的前车盖一拳,然后重新坐回驾驶座。仪表盘上一个小小的转经筒摆件,因为他那一拳而一直转个不停。

别无选择的他从那唯一的一个通往北四环的出口驶了出来。他想他其实可以换一条路:比如从北四环调头,一样可以到东四环,还可以避开四元桥。

但他竟然否定了这一稳妥的办法。因为他想起,他刚刚似乎已经在电话里问过贾小西,“如何通过四元桥”。他确信他当时只是想让自己的迟到显得更合理一些,才这样问她的。他不愿意让贾小西认为他是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通过四元桥”,正如他不愿意让贾小西认为其实有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一样。他希望她心目中的刘一南,是无所不知的、博学的、全能的,是现实版的“度娘”——如果不是这样,他还能靠什么来吸引年轻的她呢?他知道,她喜欢他,那不过只是因为他是无所不知的刘一南。所以,他必须走四元桥这一条路,他让自己别无他路。就算不是因为贾小西,也是为他自己。

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打消了自己给贾小西打电话的念头。他当然不希望由她来告诉他,应该如何通过四元桥——何况她也是不会知道的,她最多只会“搜一下”。

第四次回到四元桥的时候,他几乎要对自己苦笑了。他太明白自己性格中执拗的一面,因为他人生中所有的成功几乎都来自这种固执和坚持,他多么清楚哪里有什么天才或者幸运儿——虽然人们通常都认为他刘一南的人生就是对天才加幸运的最好诠释。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不过只是因为他比别人多坚持了那么一会儿。

四元桥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次,他从四元桥那唯一的一个通往北四环的出口驶出,他随即看见了北四环上紧紧地并排着的三个出口,并好像突然感到了一点希望。可是,他失望地发现,这三个出口也没有一个通往东四环的。

他再一次把车停在路边。

站在车外的他,的确有了更好一点的视野,但其实他看得并不远——冬天的雾霾让北京几乎隐形。他以为自己可以像桥梁工程师一样,站在立交桥上便立刻明辨方向,但雾霾遮蔽了他。

他只好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假装他在高速公路边停车不过只为抽支烟。是时候该纵容自己稍微放松一下了,无论如何,他今天都再也不想调头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在这北京城雾霾重重的下午想起了南方家乡水雾缭绕的芦苇丛。小时候他在那些被风撩拨着东倒西歪的芦苇里,总是可以找出一条回家的路来。就连芦苇那细瘦的躯干在地面上落下的细密如掌纹的阴影,他也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一样。

他是不会迷路的。

他选择了三个出口中最中间的那一个,因为那看起来是车最多的一个。他让帕萨特蛮横地堵住出口。他就这样拦住了紧跟在后面的一辆标致车。车里的短发女人异常愤怒的神情,让刘一南在开口问路之前便已感到后悔。多么鲁莽,完全不是刘一南的方式。短发女人连车窗玻璃都没有摇下来,但她那明确无误的目光表示: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他要再不把车挪开,她就报警了。

标致车后面很快堵起了更多的车,三五辆,十几辆,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下班高峰已经快来了。他向标致车后面的尼桑跑过去,司机还是一个女人。他发誓今后再也不会向女人问路了。尼桑后面,是一辆桑塔纳。这是一个好兆头,开桑塔纳的人总是男人,而且总是些认路的男人。他向桑塔纳跑去。焦急的喇叭声已响成一片。

但桑塔纳里的男人看上去比标致里的女人还要愤怒,他几乎要冲下车揍他了。刘一南好不容易才让他相信,自己只不过是想问路。那个男人却挥舞着伸出车窗外的左手,喊道,把车挪开、挪开,别挡道。

“冷血”,终于抵不住压力的刘一南挪开自己横挡在路口的车时狠狠地说,并适时看见了从桑塔纳里伸出的一根向上的中指。

还是要靠自己。

从第二个出口退出来的刘一南因为无法倒车,于是只能从前面的第一个出口出去——那本来是一个正确的出口,他本来将在不久之后,便可以看见那块他几乎寻找了一个下午的、指向东四环的路牌了。

是的,两个小时吧,也许还更久一些,他都在四元桥周围来来往往。他不断地调头、不停地在车里伸出脑袋、眯起眼睛,只是为了在阴霾的天气中看清某块路牌,不住地质疑那些路牌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指示——仿佛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道路变得更加曲折而神秘。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一切,他想起那个指给他这条路的工作人员正是这么说的,于是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多么讽刺的下午。

此时他几乎抱定了一种误打误撞的勇气,想要闯出一条路来——就像小时候在芦苇丛中那样——路总是有的,只是要看走路的人是否足够勇敢。

勇气可以令他走出芦苇丛,勇气却无法让他通过四元桥——堵车了。

也许因为事故、也许因为修路、也许仅仅因为高峰期的拥堵,反正,他现在只能在他盘绕了一个下午的四元桥上,在他随机选择的这第一个出口上,在通往那家咖啡馆的路上,被他前后左右的车辆们,围绕起来。

他觉得那更像是一个玩笑,堵车的空闲让他看见了贾小西的短信——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到的短信,也许就在刚刚他下车问路的时候。短信的内容,是如何通过四元桥。他看着短信,差点撞上前面的车。

原来他只是需要在四元桥上绕三圈——他一直以为是一圈,却没想是三圈。大多数的立交桥都只需要转一圈,这里竟然是转三圈——难怪他一直找不到那块路牌,那路牌将只出现在最后一圈。

他觉得很沮丧,比他不知道如何通过四元桥的时候还要沮丧——那本该属于他的发现的快感被剥夺了。这是贾小西“搜一下”出来的答案——那机械的表述,不用想就知道是直接复制的百度搜索结果。她直截了当就甩过来这样一个结果,全然没想他是不是真的需要。他本来是可以自己找出这条路来的,不过是转三圈——他现在本就已经在转第二圈了。

他为此感到遗憾,叹着气,并假想如果是他自己找出了走这条路的方法,那小小的满足感,该是多么好。他几乎觉得这是唯一的一处美中不足了。

但刘一南去“那家咖啡馆”的路仍然坎坷。事实上,他最终也没能在“那家咖啡馆”跟贾小西碰上面。因为她独自在“那家咖啡馆”等了他三个多小时后,已经失去了耐心。她在给他的最后一个电话里暴跳如雷,她认定他是故意的。他考验她,因为他根本就是不信任她。他让她等了三个多小时,她受够了,她让他别来了,因为她要走了。她还说他以后也不用来了。

现在的女孩儿,不知道为什么,火气都大得很,惹不得。刘一南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想,同时他脑海里还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想也许真的需要装一个GPS 了。

他是在终于熬过堵车、在四元桥上转了两圈,并即将要进入最后一圈的时候,看见那块写着“东四环”的路牌的。然而他并不欣喜,因为他很快发现,那个出口因为修路,被两块锥形路障,封住了。

(责任编辑: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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