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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道门

时间:2024-05-04

周李立

1

康一西一度热衷于谈及堂宁小区的七道门——从小区大门到他家,之间竟有七道门。

“真是麻烦,不过很安全。”每逢被询问起住处,他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地说起小区的七道门。他一般会在此处停顿片刻,等着对方满怀同情地问,“怎么会呢?那么多门?”

于是便可以心安理得娓娓道来,关于那七道门。

测绘师康一西会在这时举起他执惯铅笔的右手,每说一道门,便从外向里弯下一根圆润苍白的手指。右手用完再举左手。待七道门细细讲完,手势已像佛祖。

他有时候是在出租车上谈起那七道门——饭局结束,食客们按居住方向分组乘出租车离场。他住的小区位于北京城中心,这让他总是有理由谦让,“我很近,不急。”他大度地让那些住在遥远的城东城北郊区的人们先离开,之后再彬彬有礼地与剩下的人一同乘车归家。新朋旧友统统照顾到。

他喜欢那些带着酒气的人们,把这个问题送到他嘴边——你住哪里?

他自然会用带着同一品牌酒精的口气,轻轻说,“很近,就在堂宁小区。” “堂宁”二字,像清口的糖果,带着浓浓的鼻音,从他的南方腔调里滚落出来,正好滴在对方的心头上,有点酸。

北京城无人不知堂宁小区。

有些话多的出租车司机,在他说完七道门,正打出佛祖手势的时候,会恰逢其时接道,“堂宁么,北京城老牌的高档小区,早些年里,您再有钱也住不进去,现在还是这样么?应该有钱就能住了吧?”

他知道人们此时在想:“这小子,居然住在堂宁小区?”他似乎还能看见,各种好的不好的猜测,像春分天气里杂乱的芽,在对方心头冒出来。

就让他们猜去呗!貌不惊人的康一西,凭什么住在富贾云集的堂宁小区?再一想,他又是从省城直升北京总公司的,就更觉不简单。

他暗笑,不形于色,也更不会在此刻回想起他单薄直白如同A4纸的人生——普通家庭的出生、毫无悬念的成长、几十年如一日的工作。因为人们正尽情发挥想象力,在白纸上替他涂抹不同版本的命运。

一切再合适不过,他只需适时谦虚(或者是不屑一顾)地说,“不过就那样,门倒是很多。”再适当微笑,模仿大户人家的风度。

同车人可能还在琢磨——他到底有什么背景,明明住在堂宁小区,却低调成这个样子,穿国产的七匹狼、红蜻蜓,每天按时上下班?

出租车总是刚好停在堂宁小区正门。在为对方付过足够的车费后(他是周到而懂礼数的),在同车人仍疑惑的心思里,他心满意足地下车,顺便再回味一下刚刚那片刻的虚荣——味道总是好过刚刚结束的宴席。

2

他依次经过被自己谈及数次的七道门。

第一道是小区正门。一扇号称波士顿风格的红色铁栅栏门,常年开着,门两侧有花坛,妆点四时不同的花卉绿植。

第二道是正门内二十米远处一扇一米多宽的小铁门,常年关闭着,进出都需用门禁卡。门上小铜牌刻“私家花园,非请勿入”。两侧不设花坛,而常年立两位皮肤黝黑的保安。保安们戴高耸的毛茸茸的帽子,穿异国军服般的紫色制服,皮带扣和皮鞋闪闪发亮,眼睛也亮,不知道怎么练就的——总能在进出的人中迅速识别出非小区住户。

第三道门进一号楼,第四道门进二单元——都需用门禁卡打开,每一道都精心设计、风格统一。

第五道门进电梯间,直达所在楼层。

第六道是防火门。

第七道才是家门。家门钥匙不似普通钥匙扁平一把,而是圆滚滚像小铁棍。铁棍上有五道旋转起伏的凹槽。据说这钥匙里有芯片和电子信息,配一把得耗时一个月,花费一千元——房屋中介把两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这么交代过。

七道门和一千元一把的钥匙,有必要吗?他问房屋中介。

与客户打惯了心理战的房屋中介先迟疑再一笑,热情瞬息退去,露出一丝还未成型的鄙夷,“这可是堂宁小区。”

那时他刚经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变动——也不过是从省城分公司调入北京总公司。空间坐标的改变却并没有改变他乏味的人生路径。他依然从事同样的测绘工作,连电脑和铅笔的品牌都没变过。

临近四十的康一西,在首都机场的摆渡车上有过一刻短暂的兴奋。虽然那兴奋只不过源自他同时听到了三位姑娘打电话时那截然不同的口音。在拥挤的摆渡车上,她们分别说着东北话、四川话以及完全听不懂的(也许是浙江)某地方言的声音,像绳索一圈圈缠绕着他。余音绕梁,袅袅不绝。完全不同的语言、完全不同的声色口吻、完全不同的频率,在狭小的空间中,和谐统一,像随意搭配出的调味品,陌生、混乱,却又刺激。

他想北京原来就是这样的啊,口音是多样的,姑娘是多样的,任何东西似乎都是多样的。它们就这样混在一起,像三个姑娘同时各说各话——陌生、混乱却又刺激。

他突然对新的城市和工作充满憧憬,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开始相信这座充斥着嘈杂错乱口音的城市,将成就自己新的人生。突如其来的肿胀的热情,连他自己都颇感意外。

事实上热情的退却比它的到来更为迅速——他走进北京总公司里属于他的格子间时,便知道,什么都没有改变。电脑里是永远做不完的项目,邻座仍然是一些明不争却暗里斗的姑娘。

唯一不同于省城的,是窗外属于北京的灰白不明的天色。

有一天,他看见天空更远处,漂浮着一团颜色深重的灰色的云,他不知道那到底是对街的高楼?还是一团更浓重的阴霾?他想打开窗户,因为怀疑被那咖啡色的玻璃窗阻碍了视线,但他很快发现那窗户竟是封闭的,根本打不开。

那一团深灰色的云,后来竟出现在了他的电脑屏幕上、他的眼镜片上、他手中的笔记本上,像3D电影中的物体一样漂浮着。他怀疑自己得了眼疾。

后来他尽量不去看窗外,而专注于电脑或者手里的铅笔。这似乎管用,乌云会在眼底散去,脑海中蓝天如洗,眼前闪现出短暂的清爽。然而新的问题很快出现,他失去了天色的参照物,有时会错觉自己仍在省城办公室的格子间,从未离开。他怀疑自己对时间的感觉也错乱了,因为有好几次他都无法记起某项目是刚刚完结的?还是十年前便已经做完了?——它们都在图纸上,缺乏时间标记,看上去总觉得没什么差别。

现实的问题更迫切——他需租房,在北京城鱼龙混杂的房产中介市场里独自摸索。网上找的中介骗过中介费之后竟再无消息,他便亲自去寻。实地勘察,是测绘师的强项。

寻来寻去,偶然来到堂宁小区。

他被第二道门处的两名高个子保安眼明手快拦了下来。保安的阻拦倒是恰到好处激发了康一西想进去看一看的兴趣——他刚刚被网上的中介骗过,正急于证明自己。

他强撑起一点自信,假称自己是新入住的业主。

常年蹲守在堂宁小区七道门之外的房产中介,在此时颇有眼力地替他解了围,说是约好来看房的。只是,在得知他不过只是想租个价廉物美的房子的时候,房产中介便面露悔意,斩钉截铁地向他宣布,“堂宁小区的房子不租,只卖。”

短暂的看房之旅,让他记住了堂宁小区的七道门,以及一千元一把带芯片的钥匙。他站在小区大厅硕大的水晶灯下,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灯光太辉煌,从四面八方投射下来,阴影便看不见了。

他当然买不起堂宁小区的房子,哪怕是最便宜的户型,哪怕他其实收入尚可,但为了在这没有阴影的地方多待一刻,或许也是为了虚荣,他对中介说,“也许,有合适的,也会考虑买。”

“好眼光,堂宁小区卖的可不是房子,卖的是一种象征,这个不说你也懂嘛!”

但他其实还不太懂。

3

康一西入住堂宁小区一段时间后,也并不认识几位邻居——因为没有太好的方式去结交。现代的小区似乎就是为了让人们避免认识而设计的。大房子装着单独使用的电梯、隔着七道门过私密的日子……所有贸然唐突的交往都是被警惕的。他不希望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处境。毕竟他只是租户,这身份也让他担忧,让他觉得自己离那些买几千万一套房子的业主们之间,其实还隔着一层东西。

于是他时常在与他们同乘电梯时感到无所适从。他们一起站在宽阔的、四壁都是镜子的电梯里,那些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衣着素净、发型妥帖,孩子穿着国际学校的校服,女人拎着品牌低调价格不菲的皮包。他便无端紧张,像被揭发的卧底一样忐忑,不知该把眼光落在何处。这是唯一令他不适的时刻。

也有收获。入住堂宁小区不久,他在小区游泳池认识了二十岁的游泳教练唐糖。后来唐糖主动搬来与他同住。她每天睡觉、上网淘宝、做Spa,还给康一西讲各种网上看来的冷笑话——乖巧可爱的样子让他觉得,她其实更像某种活泼伶俐的宠物。他日复一日搂着身边好似海豚般光滑细致的唐糖,更坚定了继续住在堂宁小区的决心——这样的宠物,是不会住到普通小区去的。

唐糖把这两百平米的房子填得满满的。虽然她什么也没有做,但屋子里到处都是她存在的痕迹,就像蜗牛爬过之后留下一道道闪光的线。她随处散落那些衣服、闪亮的发夹、项链、披肩,手包、杂志、各种美容小工具;她也用各种声音填满整座房子,说话声(她明明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听起来却好像很多人在聊天)、音乐、美剧、打电话、各种电器运转的声音;她的气味,喧闹的年轻女孩与生俱来的热情味道,各种化学品(香水、洗发液、粉底、爽身粉……)混杂起来的气息,充斥着他的鼻息。

她毫不客气占领了这里。

他并不反对她的占领。他任由她不断买回各种有用无用的东西把房子填满。她的占领让他感到充实,尽管这种充实平庸而物质,就像她热衷的那些节日party。

康一西从来不去唐糖的party,他在那里找不到他需要的气场。Party的气场是向下走的,像末日来临前的样子。唐糖这样的年纪可以偶尔向下,反正还有大把青春在手,但他不行,那气氛让他不适。

有时候唐糖会花整晚的时间为party寻找一条合适的裙子,之后总是康一西,将她那些长长短短散落的裙子按长短分类挂进衣柜。

她并不满意,一边涂着黑色的指甲油,一边忧心忡忡地念叨,明天是万圣节的聚会,她还没有专门为万圣节准备的裙子。

第二天,万圣节的夜晚,他在格子间加班时突然想到,不知道她今天穿了哪条裙子去参加Party,是那条露肩的?还是粉红色超短的?这想法实在很折磨他——不能确定的事情都会折磨他。

万圣节只是唐糖名目众多的节日之一。节日对康一西而言,不过是给唐糖准备一份价格不菲的礼物(她一般会提前暗示他,倒让他省却诸多麻烦),睡前再放纵自己打两小时“豆豆”(无聊的电脑小游戏,因为强调次序与规则,让他极为热衷,甚至上瘾,但他总是克制自己,十分谨慎地每天只打半小时,毕竟玩物丧志,不过节日总是可以例外的)。这样一来,或许节日对他还是有一些意义的,那意义超越了“打豆豆”,而是只有节日,才能做些无聊之事。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多么热爱那些冷清的节日。而这冷清都源自唐糖不在家,房子便会出现的一段短暂空寂。那空寂就如同深夜里的梦境,让他沉迷,那时他总是什么也不想,让大脑停止运转——所谓豪宅、事业、爱情,还有人生规划,仿佛都不如“打豆豆”更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多么可笑。不是么?第二天他总是懊悔。

圣诞到春节期间,他透过窗户能看见北京城那些为节日装扮起来的越来越绚丽的霓虹。有一次他关了房屋里所有的灯——那的确是很多的灯,堂宁小区自认为它的品质都体现在这些小细节上。然而却并不觉得黑暗。他看着窗外闪烁的灯光,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连“打豆豆”的力气都没有。

他想,这景色佳、地段好、房子里连空气都过滤过的地方,为什么并没有让他感觉舒适呢?尤其在这样的夜晚,唐糖正在某个夜店度过属于她的节日夜晚的时候,他,作为她的同居男友,第一次感到她的存在是多么重要。她是这房子的必需品、是标配。她不在,房子便像未完工的毛坯房一般粗陋。

他已无法适应没有唐糖的堂宁小区,正如唐糖也无法适应不住在堂宁小区的康一西。

他短暂地沉迷于她不在家时的安静,但他其实也害怕那种安静。就像一直在热闹的赛道上奔驰的赛车手,他一贯不问目标只管前行,尽管那赛道不过只是一圈又一圈的重复的路,然而当四周突然尘埃落定、喧闹不再,他或许会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安宁,或许会产生片刻的陶醉,但时间一长,他便失去了方向,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凌晨下楼,穿过七道门,站在那扇波士顿风格的大门前等她回来。那夜突然刮起北京城标志性的风沙,堂宁小区训练有素的保安为他撑一把挡风沙的黑色大伞,然而狂风很快就让那伞再也无法撑开。

不知情的年轻保安也许在想,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丈夫,这么大的风沙,他还站在外面等老婆回来。

那晚唐糖从出租车上下来,喝得醉醺醺的唐糖看见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风沙中努力站直的模样之后,竟然迅速清醒了——她担心他的责骂,晚归、酗酒、鬼混、不陪他过节日……无论哪一项罪名都足够让她离开堂宁小区,只要他真的想为难她。

虽然她无比热爱着堂宁小区里中餐西餐分开的厨房和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名牌浴缸,但离开堂宁小区仍不是最坏的结果,她觉得最坏的,是让她离开他。

她很早就发现,他其实没那么有钱,尽管他租了堂宁小区的房子,尽管他对她总是出手大方,但他还是骗不过她这样的年轻姑娘。

他生活简单,衣着甚至寒酸,他也没有奢侈的爱好,连红酒都喝不出差别,高尔夫、滑雪、雪茄、古玩、赛车一概不会,他朝九晚五工作,公司里都是可以指挥他的老板……他其实没钱,连富裕都算不上。他的生活总有种“苦大愁深”的气息。

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他。他似乎跟她认识的男人们都不太一样。只有他会在刮风的深夜下楼等她回家,也只有他会真的以为她这样的姑娘其实只是爱有钱人。她倒是真的经历过不少有钱人,但现在想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似乎都不可依赖,不像他,他是可以依赖的。

她看见他居然在哭。

他没有责骂她,而是搂着她,刷了三次门禁卡,穿过了七道门。

那真是一个亲密的夜晚。

后来她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该死的风沙。

唐糖出去与朋友们喝酒跳舞的时候少了很多,她后来只在节日的夜晚才允许自己玩乐一下(反正北京城并不缺少节日)。平日里,她竭尽所能地让自己显得乖巧听话。从这个角度看,她可以算是成熟过早的那种女孩——这跟她很小的年纪就进了体育学校或许有关系,她在里面不只是学习游泳。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改变,因为他真的并不在乎她和年轻朋友们的那些娱乐。她那些年轻的朋友们,他很少见过,但他觉得自己对他们并不陌生,因为他也年轻过。他知道那些年轻的男人们,不过是风中之旗——看起来也招展着,但其实单薄而脆弱,靠不住。

4

他终于还是租下了堂宁小区的房子,三室两厅,两百平米,堂宁小区里最小的户型。

设施齐全的大房子,像出浴的姑娘在他面前横陈玉体。不知所措的康一西,拉着行李箱在三室两厅间走了一大圈,还是不知道该把箱子放在哪个房间——他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大的房子、没有独自拥有过这么多的房间。

他单身多年,在省城一直和多病的母亲住在一套小房子里。信佛的母亲慈眉善目,常年点灯吃素,相信这世上存在天意与因果,每日在佛前许下一个保佑全家平安的朴素心愿。

母亲似乎并未得偿所愿。那两年康家的日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凶险。先是姐姐康一东离婚,她被年轻的女孩篡了位,又冲动,闹了惊天动地的一出;之后是身体一直强健如牛的电工父亲出事——他在自己每天早晨都买热干面的摊位前摔倒,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父亲离世后,为照顾母亲方便,他搬回了自己小时候住的房间。那时他三十岁,还相信人生的坐标正在上行阶段,目前短暂的沉寂不过是在起跑线上等待。

发令枪却始终不响,哪怕他一直保持着即将出发的紧张状态。日复一日,少年到白头,似乎比想象中简短。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在早晨起床的铃声中,朦胧看着天花板上多年的水渍,觉得从他出生时就已是这样的形状了,什么都没改变。

他交往过几个女友,都莫名其妙地分开,无疾而终。他疑心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因为他无法看着她们清亮的双眼,向她们承诺出一个有大房子的春暖花开的未来,便总觉得辜负了人家。而且他总以为自己缺乏激情,他一生都未有过那种非谁不娶的热恋体验。他觉得这可能与经常随母亲吃素有关。青菜豆腐中缺少合成爱情荷尔蒙的必备元素。于是一段时间里他有意多吃了一些肉,但收效甚微,他仍然没有产生过食肉动物那种血脉贲张的激情。他想起很久以前在小报上见过的奇闻,说今后不长胡子的男性会越来越多。这其实是一种现代病,医学上称“须停症”,常见于工作和生活压力过大而失调的白领。康一西疑心自己本就生长缓慢的胡子,终有一天也会停止生长。他也会得上“须停症”。

调入北京总公司的消息一度振奋了他,他对年轻的同事笑言自己“不用扬鞭自奋蹄”。但他很快认清了现实,这并不是一次事业上突飞猛进,北京的职位没有预想中那么好,调入总公司只不过是换一处地方重复眼前的生活,什么也不会改变。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比赛明明还没开始,他就已经感到大势已去。于是他退缩了,一度犹豫着想要拒绝。改变总是需要勇气,他担心自己无法承受,他想留在省城至少可以为母亲养老。

他后来几乎是被母亲赶出来的。因为老太太认定儿子多年单身完全是因为她的缘故(如今没有姑娘会嫁给快四十岁了还住在母亲家里的男人——哪怕他工作稳定、人品纯正)。于是自责逐渐成为她生活中除了念经打坐之外的第三大主要内容。

她强迫他离开,“你留下来就是折磨我。”决绝的样子像一只遗弃小兽的母兽。

什么是更好的生活?

他站在大房子里面积最小的那间卫生间,总算在狭窄的空间里稍微平息了情绪。

浴室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已经开始明显发福,五官圆润缺少棱角,这就是他吗?他又是如何来到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区以及这陌生的浴室的?

他很久之前曾去南方出差,诸事了结后去参观当地名胜,是一座客家富商修建的大院,占地数百亩,房屋数百间。他当时对此极为鄙夷,不过一个老地主,凭什么需要这么多房间?他们测绘师相信数字,相信土地的需求与供给应达成和谐的平衡——平衡如被打破,世界岂不大乱?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连南方的老地主都不如。老地主建百亩庄园,因为具备那样的实力,所以,那也算是一种平衡,量入为出的平衡。

而他,租了一套他根本就负担不起的房子,昂贵的房租让他将多年积蓄几乎一天散尽,如同多年吃斋念佛的母亲在一夕破戒,晚节不保,前功尽弃。他造了孽,平衡已被打破,世界即将大乱。

5

世界并没有大乱。

入住堂宁小区的康一西如常工作,经常加班,上下班步行,偶尔参加聚会,依然不善交际,内心平稳,少有波澜。尽管存款的数字每月都在锐减,但也没有觉得末日将至。

恰恰相反,每天出入堂宁小区的七道门时,他会感到生活仍有希望,并依稀体会到房屋中介所说的“堂宁小区是一种象征。”

他住了多年的在省城的房子,只有简单的一道门一把钥匙;四壁白墙,天花板永远有深浅不一的水渍;热水器是后来新装的,占据半个卫生间的体积;所有家具与餐具都无法成套;日用品因为母亲的节俭总是难得更换,哪怕每日擦拭也总是灰蒙蒙一片;墙壁不隔音,他知道邻居家每日什么时候炒菜……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潦草的生活。

交出第一笔三个月的租金之前,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被调来北京总公司的直接原因——在他现在的岗位工作数年的测绘师,此前突发脑梗,英年早逝,业务岗位空缺一日都是损失,公司才在各省分公司急寻具同等资质的测绘师补位。

早逝的那位据说一生克勤克俭,有个人生梦想是备足存款,早日退休与爱妻环游世界。康一西曾在格子间办公室的抽屉里,发现了还没来得及清理的逝者夫妻合照。相貌相近的一对中年夫妻,在照片上羞怯地笑。翻过来看,照片背面是手书的一句俗语——“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字体清秀。他突然觉得逝者的体温气息仍在这格子间里停留,迟迟未散,足够令作为替补者的康一西唏嘘。

岁月不静好,现世多横祸。他想起同样意外身亡的父亲。父亲一生的愿望也不过是平稳从国有工厂退休,可以每日种花打牌、看武侠电视剧,这个梦想最终终结于父亲退休前三个月。父亲从不怀疑自己卑微的退休愿望会无法实现,他当年可是连下岗这股大风浪都躲过去了,这样好的命,还有什么灾祸会躲不过去呢?

公司同事自发为那位猝死的前人举办了追思会,在他死去正好三个月的日子里。康一西作为继任者,也在被邀请之列。康一西与他们所缅怀的对象并不熟悉,他们并没有见过面,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同事们聊起一些往事,那个陌生男人的轮廓竟然渐渐在康一西的脑海中清晰起来。“他总是来得很早,一坐就是一天,好像长在座位上了。”“听说他有个女儿,但我们都没见过。”“他好像不喜欢运动,也许多运动就不会猝死了。”“他有一次劝我别买房,说买房的钱足够环游世界了,但我还是买了,现在一身债。”

现在,康一西每天坐在那人生前的座位上,处理着他遗留未竟的项目,尽管康一西相信自己至少做得不会比他坏,但那种感觉却仍然奇怪——似乎自己住在另一个人的躯体里,偶尔无法听凭自己的意志行事。

康一西有时候会匪夷所思地想,那个男人携爱妻环游世界的遗愿——这个项目,自己有没有可能替他去实现。

同事们在追思会上感慨人生,基调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一位年轻的姑娘很激动,她决定明天就刷暴信用卡,去报一个欧洲十国的旅行团——既然天有不测风云,必须抓紧每一天。

于是人们又纷纷谈及未了心愿。世俗人生,寻常百姓,心愿无外乎几类:有关物质的心愿说来总是容易实现,即使买不了保时捷也可买个家用两厢小polo过瘾;有关情感的愿望似乎难一些,但亦可退而求其次,独怜眼前人;最难的心愿是那些不安分的人总是希望实现自我,这话题太复杂,说来说去也觉得别无速成法,只好归结于无奈。

康一西竟然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心愿。他曾经以为认真生活、努力工作终将得到回报,但现在他没那么乐观。

同事问他是否在北京租好房、安顿好生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堂宁小区。

“对自己好一点,尤其是我们这样的老男人。”喝醉的同事拍着他的肩说。

在堂宁小区那样的房子里住着,生活是否真的会好一点?他应该去试一试吗?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印证这一想法——其迫切感远远超过他对堂宁小区的喜爱程度。

“我会的,找房子是个大事,总要挑一挑的。”他说。

“在北京买套好房子很贵,租套好房子还不行吗?租房再贵能贵过房价吗?可不要委屈了自己,钱都给谁留着呢?”同事诚恳地劝说。

他当晚便给房屋中介打了电话,认可了中介此前提出的昂贵的房租价位,因为他担心第二天酒醒,便会反悔这个唐突的决定。

这次交易对他来说更像是一次冒险,他转账出那笔巨额房租的时候甚至疑心,觉得自己的内心里其实一直都想住在一处宽敞明亮的地方——这正是他的人生心愿。

有人喜欢豪车游船,有人喜欢名表钻石,他不过喜欢住得好一点,似乎也无可厚非。毕竟他在省城的小居室里住了近四十年,每日都在母亲点燃的香火里入睡,在母亲的念经声中醒来,虽然不觉得逼仄,但也始终拘束。

他在省城也考虑过买房,但被母亲阻拦,添置家业这样的事情被母亲认为是一种奢侈的罪过。还未等他说服母亲,房价就一夜之间撑破了天,他再也买不起了。

如今,在他终于可以为自己选择住处的时候,对居住环境的本能渴望便如春分时节的冬眠动物一样苏醒过来。他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渴望不被干扰的、干净整洁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必要有一处私密的房间,让他可以沉浸于自己的爱好——虽然他现在并没什么爱好,但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培养出一些爱好,做菜、种花、品茶或者电影、音乐,随便什么,只要能让他感觉到生活并没那么粗糙。

他希望那样的生活可以在堂宁小区实现。他还觉得自己也许是幸运的,至少他有存款,没有负债,可以放心地在堂宁小区住上大半年,其实是十个月,准确地说。

十个月后怎么办,他暂时不愿去想,因为人生得意须尽欢。

6

入住那天,他遇见一位穿长衫的算命先生,先生要为他算一卦。母亲相信命中注定,但他却是唯物主义者,历来认定此类算命不过是当不得真的江湖把戏。但他还是听见了老先生冲他拉着箱子急匆匆的背影说,“凡是生门,也是死门。”

这是模棱两可的话,他们惯常说这种话,他想。

后来他穿过那七道门,并第一次用属于自己的门禁卡打开其中三道门时,却突然想起了算命先生说的话,“凡是生门,也是死门”。

为什么总是门?深秋的凉风平地而起,他刚刚打开的那道门,立刻被风刮了回来,关得紧紧的。

无事的周末,他穿过七道门,来到小区门外的北海公园,看明媚春光里的白塔。北海里,红领巾们依然在荡起双桨。他们的爷爷奶奶在岸边亭台练习合唱,曲目难度大体不会超过《社会主义好》和《大中国》。那时他还没有认识唐糖,于是独自打发无聊时光。

他在北海偶遇了同事的三口之家,第一次见识了人们在得知他住在堂宁小区时,脸上复杂的表情。

同事的妻子推着婴儿车,像看护幼鸟的百灵一般神色焦虑而紧张,她直言不讳地问,“天啊,堂宁小区,那么贵的房子,你是租的还是买的?”

同事随即制止了莽撞的妻子,并对康一西略带尴尬地说,“挺好,离北海近。”这让康一西也觉得尴尬,他差点就想告诉同事:他目前一个月的收入根本就不够交房租,而他之所以住在堂宁小区,只不过因为他对人生快要绝望了——这是绝望之人作出的绝望之事,他不奢求别人的理解,但至少也是死刑犯的最后一餐盛宴,可以吃得好一点。

但他觉得这样的道理很难用三言两语说出来,他拼命地想应该说点什么化解眼前的尴尬,也许可以开玩笑说说那不知是否必要的七道门?

康一西踟蹰于如何为自己奢侈的住所辩解,手推车里的婴儿已经开始烦躁地哭泣。同事含着歉意与康一西话别,并留下一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康一西在之后的饭局上,依稀觉得有些东西正在发生变化。人们似乎对他格外关注,他几乎都快成为饭局的主角了——那些冷漠的美女同事,此时都在刨根问底地想要打听他的来路和收入。

那些不明内情的人,凭着一种直觉猜测这位住在堂宁小区的新来者,要么是家世丰厚,要么是背景强大,无论哪一种,他都不是普通人。

于是人们在酒桌上抱着他的肩膀称兄道弟,佯醉的时候说,“哥们儿以后多关照小弟。”康一西说,“我不过是个新来的。”

他的交际就这样一天天多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他并不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饭局,他甚至不懂得在饭桌上如何与陌生人迅速建立联系。但他越是推脱、在饭桌上越是沉默,人们对他反而越发热情,大家普遍夸奖他沉稳而低调——明明是个背景复杂的大人物,却表现得像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

回想起来,其实他并没有帮助过饭桌上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虽然他也从未请求过他们的帮助),但他仍会忐忑——他吃了别人那么多饭,却无以回报,这与他多年来“先付出后收获”的人生观偏离得太远。

他起初猜想,生活在这混乱陌生又刺激的北京城的人,也许就是比省城的百姓害怕寂寞,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忙于扩大自己在这座城市的人脉。但他很快发现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人们不过只热爱那些值得交往的人,那些人多数都手握一些钱权资源,在内心里做着一个不可一世的伟大的梦。

而他之所以被所有人都高看一眼,只是因为他住在堂宁小区。

哪怕他有时候会不安地向人们坦诚,他其实没钱没背景,能力一般,房子也是租的,但人们只是笑一笑,以为他不过是谦虚。

7

他偶然参加过一次堂宁小区的业主活动,那时他已完全适应了新生活。新生活里有活色生香的唐糖,以及需穿过七道门才能抵达的住所。

万圣节,堂宁小区的父母们组织起来,将自己的孩子打扮成各种卡通形象。孩子们在这个夜晚,拎一盏南瓜灯,敲开了邻居家的第七道门。

门铃响时,康一西刚刚加完班回到家,正打开电脑准备打“豆豆”,他花了很久才分辨出那声音原来是自家门铃——在他入住之后一次都没有响过的门铃。

孩子们穿着古怪的衣服,喊着“trick or treat”(不给糖就捣乱),像出笼的小昆虫一样飞了进来。

他立即想起来这是万圣节——唐糖昨晚试裙子时说过的。可是他不知道堂宁小区的万圣节竟然是这样度过的,他同样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那些说英文的孩子们的热情。

一位年轻的母亲在门外对他抱歉地笑,解释说,“孩子们要过万圣节,抱歉打扰了,支持一下吧?”——这是堂宁小区的邻居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也是第一次有人敲开他的家门。

好在唐糖的冰箱里总是不缺乏巧克力和糖果,他热情地招待了这些兴致勃勃的孩子们,他的表现比自己预料的更加自然和亲切——他不善社交,但面对孩子,他的自信游刃有余。他还喜欢他们身上那新鲜又柔弱的气息。

但他们似乎对巧克力和糖果都缺乏兴趣,只急匆匆地想去敲其他的门——本来这万圣节的游戏,又不是真的为了讨几颗别人家冰箱里的陈年糖果。

他恋恋不舍地送走孩子,关上第七道门,世界重回平静,除了地板上出现了大大小小凌乱的鞋印——他舍不得擦掉它们。

这个万圣节没有“打豆豆”,但仍是他过得最开心的一个节日,尽管他此前从来不认为万圣节居然也算一个节日。

第二天早晨的电梯里,他偶遇了昨晚门外那年轻的母亲。她戴着墨镜,胸脯高高撑起西服套装,层次分明的香水有新泡乌龙茶的味道,在电梯里经久不散。

他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这是他最窘迫的电梯时刻,他总是无法在电梯的狭窄空间里表现得自然一些——可能跟他居住多年的省城房子没有电梯有关,他还没有适应与电梯有关的生活。他由此也理解了为什么堂宁小区三百平米以上大户型,都使用单独入户的电梯——他们永远不会与邻居在电梯偶遇。

她似乎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墨镜,使他无法确认她的眼神——之后她的墨镜,便一直朝向电梯显示屏的方向,只给他留下一个被CHANEL眼镜腿分割开的侧脸。他瞥见她的鼻子尖尖地翘起,脸型比她的正面要好看。

他有些沮丧地猜想,她其实认出了他——她昨晚刚跟他说过话。

走出电梯,他无意瞥见垃圾筒外,散落着不少包装得五光十色的糖果,他也很快在垃圾筒里发现了昨夜他招待孩子们的那些巧克力。这些被扔掉的糖果,塞满了整个垃圾筒。

8

在堂宁小区住到第六个月的时候,他的工作出了一些状况。

公司新规定,测绘师资质两年一审,而康一西没有通过这一年的审查考试。他始终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他记得自己认真做完了考试的试题,其实一点也不难,按时提交了用来证明自己项目实施能力的案例。他不应该通不过这样一个形式化的考试。

邻座心高气傲的女同事刚刚升职,对康一西无缘无故的失利,她无法感同身受,于是她这样劝说康一西,“不过走走形式,不要往心里去。”隔着一层隔板以及隔板上长势喜人的绿萝,康一西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还有同事发来有八卦意味的邮件,说,“康总,你肯定不差这份差使的钱,才高风亮节地把‘通过的机会让给我们很差钱的劳苦大众,把‘通不过的悲痛留给自己。”平时他们总是互称“总”。

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康一西感到人们似乎对他失去了曾有过的热情。他猜想大约人们终于意识到他不过只是个毫无用处的测绘师,并不如当初他们所想象的那么重要和神秘,他实在不值得他们浪费精力。但他也并不为此失落,即使他很快也知道了,他的职业生涯到底还是得终结于这样一个“不过走走形式”的测试。总公司对未通过测试的员工设置“观察”期,以待他们通过下一次审查考试,但因为康一西是“借调”来总公司的测绘师,本就在“观察”期,总公司不能再留他,他只能回省城。有人劝说他这并不是最后的结果,他只要打通一些重要环节上的人物,便可以继续留在北京。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在他的存款就快要归零的时候,这其实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堂宁小区的房子是皇帝的新衣,带给他很多的幻觉,回省城的消息终于让他感到踏实。

唯一的问题是唐糖。他想应该把实情告诉她:他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有钱,他只不过穿着皇帝的新衣,在北京招摇撞骗。现在他要回去了,回省城的小房子过节俭的日子、吃母亲的素食。他并不想骗她——虽然他不得不承认这大半年来,其实一直骗了她。

但这话该怎么说,在什么时候说?他依然茫然。他怀疑自己最终也说不出口,最终还是会不辞而别。

就这样拖延到最后不得不走的时候。

晚来无事,唐糖在上课,他便去小区的室内游泳池看了一会儿,以为可以找到机会坦白自己。唐糖那时正在教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游泳。男孩其实已经游得不错了,他甚至还会潜下水面,在水里绕着唐糖转圈。

男孩的父亲,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真丝的中式对襟,在一旁的躺椅上翻看杂志。康一西适时听见男人向服务生要了两杯血腥玛丽,叮嘱其中一杯送给游泳池里的教练唐糖。

康一西突然觉得,他可能低估了唐糖,她其实总会有办法继续留在这里的。她跟他并不一样。

他还透过游泳池玻璃制的天花板,看见了那晚灰黑间杂犹如斑马纹的夜空,他此后再没有看见过这样颜色的夜空——他猜想那灰色的条纹也许是形状奇特的云朵,也许是他的幻觉(他可能真的有了眼疾),也许只是玻璃天花板折射所产生的特殊效果。

他也再没见过比那时更美丽的唐糖,她紧绷的蜜糖色肌肤与浅蓝的水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两种颜色。她是一个精灵,而他不能对一个精灵,说出那些残忍的事实。

他独自回到家,打豆豆,通关,才郑重其事地给当初的房产中介打电话。

“工作有变动,房子我不再租了。”他说。中介很客气地说要先跟房东联系,之后马上回他电话。

他悲壮地想这房子里的任何东西,他都不会带走,除了他自己那几件简单的衣物,堂宁小区的东西就应该留在堂宁小区,这是一种象征。

房产中介打来电话的时候听起来声音很紧张,“康先生,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很……哎,怎么说呢,我也理解您的顾虑,房东那边我们沟通过,想再跟您商量商量,毕竟您的租约还没有到期……”

康一西感到困惑,不知道什么是中介口里“这样的事情”。他没想到中介会是这样的反应。退租也许比他想象中要麻烦。

“商量什么呢?”康一西诚实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但您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您恰巧在这个时候退租,我们可能很难找到租客了,谁会租一个刚发生这样事情的小区的房子呢?”

“刚发生这样的事情?”康一西还是不解。

中介接着说,“房东提议房租减半,因为总比房子空着强。这条件很划算的。等这个事情过去,您再退租行吗?我实话跟您说吧,本来堂宁小区的租户就少,您一个人退租,又是在这样的时候,对堂宁小区的房价影响都大。您再考虑下,房租减半,不行我还能争取再降一点。”

“你刚说……什么事情过去?”

“康先生,您别假装不知道了,有意思吗?肯定是这个事情影响了您,您不想再在堂宁小区住了,我很理解。”中介说。

唐糖突然回来了。她的头发没有吹干,滴着水就直接扑到他身上。他只得扔掉电话。却发现她已经哭得几乎气绝,泳衣之外只有一条仓促裹上的浴巾,蜜糖色的脊背在他怀里像小鱼一样动。

“怎么回事?”他问,心里盘算着如果房租减半,他到底还能多住几个月。

“有人……自杀了,刚才……游泳池,跳台跳下来……还有孩子,在水里。”唐糖说。

9

康一西是在那半年以后离开北京的,最后半年的房租只有此前的三分之一,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从游泳池的跳台上跳下来的男人。

男人当时在游泳池陪儿子学游泳。自杀前半个小时,他翻看了最新的《收藏》杂志。他是收藏家,家产殷实,专门从事偏僻冷门的古代物件的收藏,积累无数。

走上跳台之前,他镇定地喝过一杯血腥玛丽,并非常绅士地给游泳池里的美女教练也买了一杯。

后来人们传说,他在自己的血腥玛丽里,加了一些会让人产生幻觉的昂贵的小药丸。

他在幻觉中爬上了最高的一层跳台,把游泳池边意大利产的米黄色瓷砖,当成了一条奔涌的黄色的河。

据说他跳下之前,还唱了歌,不是流行歌,因为曲调古雅,目击者复述歌词,是“春风十里,不如你……”

尸体之下大摊血迹的颜色,近似他刚喝完的鸡尾酒,血腥玛丽。

他的儿子那时已学会潜水闭气,正兴致勃勃地打量水底世界。人不多的游泳池里,尖叫声让男孩探出头来,他透过游泳眼镜上隐约的水气,还是看清了父亲身下黑红的血,不知怎么就又沉入了水底。

男孩最终被游泳教练唐糖从水里捞出来。

目击者唐糖一直不愿再提当时的情景,她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小区游泳池。她甚至开始怕水,洗澡都不再用浴缸。

她对康一西说,从小到大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人自杀,太突然。

他为什么自杀?康一西问。

唐糖说,如果不是毒品致幻,就是巨额负债被债主逼死了,邻居们都这么传说。

康一西想起那晚斑马纹的夜空与夜空下蜜糖色的唐糖,突然觉得男人其实不是自杀,至少不是为了毒品和负债这样黑暗的原因自杀。

他宁愿相信,男人也许和自己一样,看见了那美丽的美,他不是唱“春风十里,不如你”么?男人一定领悟到那终是转眼即逝不能长久的东西——这种领悟是会让人万念俱灰的。

康一西还是有种暂时幸免于难的庆幸。凡是生门,也是死门,说不好哪一天,跳下高台的也许正是自己。

事故让堂宁小区的房价突然就降了下来,一些拥有多套房产的业主在着手搬家。

最大的变化,是堂宁小区的第一道门与第二道门之间,又加了一道门。这第八道门,据说是为改变小区不太吉利的风水。

(责任编辑: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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