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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正

时间:2024-05-04

阿舍

黑漆漆的夜,人的眼睛遇见光,会像扑火的飞蛾一样,不管是不是死路一条,都会迎上去的。

这一刻,米翠英大概就是那只飞蛾,不知死活地走向那束光线。

夜里三点,米翠英起来喝水。家里黑糊糊的,只有书房冒着一点灯光。她从没想过偷看天天熬夜的丈夫在晚上都干些什么,可是,路过书房时,她还是往虚掩的门缝里瞅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米翠英的心像掉进了结满冰碴的冷水里。她又看到了那一幕。

她看到她的丈夫和楼下弹网套的那对母女坐在一间小屋里。

“那屋子一定就是自行车棚后面的两间平房。”她趴在门缝上,支着五十岁女人的臃肿腰身,恼怒又气馁地想。平房没有暖气,米翠英看见他们三人围坐在火炉四周,正来劲地说着话。她的丈夫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指间夹根香烟,脸上飘着一层醉醺醺的笑容,整个人像床刚弹好的棉被,浑身透着一股舒坦劲儿。他一边抽烟,一边喝茶,对面那个弹网套的女人不停够起身子往他的茶缸里添水。女人的女儿坐在茶几对面, 一边吃花生,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她的丈夫和那女人都在听女孩说话,一边听一边笑着。米翠英听不清女孩说什么,但看得出女孩非常得意,一会儿瞪眼睛,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很愤怒。愤怒时,手上一用力,就把手中的带壳花生像捏死一只蟑螂似的捏得叭叭作响。米翠英盯着她丈夫的脸,他的颧骨高,一笑起来,上面油光锃亮的,让他的脸上又多了一分无耻相。米翠英看在眼里,气恼像火箭一样嗖嗖上窜,有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眼珠像是快要爆炸似的撕裂的疼。忍住怒气,米翠英继续往下看。那对母女像是挺拿她的丈夫当回事,一个冲着他呱呱呱地说个没完,另一个守着他的茶缸,喝下一口就续上一口。那女人每添完一次水,她的丈夫就会含笑瞥她一眼,她也回看他一眼。瞧见他俩这样,米翠英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希望她的丈夫开口说说话,因为他一开口说话,那对母女就会知道她的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了。“一个结巴,一辈子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现在倒勾起女人了!”但是等得她腰都酸了,她的丈夫仍然只笑不说。米翠英又急又气,哭又哭不出来,只好眼巴巴看着他们三人一直坐在那里说笑。不知道过了多久,总是女孩在说,她的丈夫和那女人在笑,一家三口似的,说个没完,笑个没完。米翠英越看越恶心,越看越疲惫。后来,她困极了,累极了,两条腿又胀又酸,水也忘记去喝,又踮着脚尖回到了卧室。

早晨醒来,望着窗帘下的一缕白光,米翠英搞不清昨晚看到的一切是不是梦。那一幕她从夏天看到冬天,看得她都厌烦了。

梦里的那对母女真有其人。她们在夏天来到米翠英居住的青柚园小区,没人知道她们的底细,她们一来就住在小区车棚后面的两间平房里,又在街面上租了一间门面房,在那里做起了加工网套的小生意。那平房是以前住户加盖的违章房,说拆总没有拆掉,她们母女不知怎么就住在了里面。

七点半,米翠英去厨房吃早餐,这时,丈夫徐幼林正好从书房出来,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米翠英是个壮实的大个头,年轻时力气大得能拉得动一头倔驴,因此站在与她同样身高的丈夫面前,从来底气十足。此时她想到昨晚那个似梦非梦里的一切,忍不住轻蔑地抬起下巴,狠狠地扫了丈夫一眼。只见他垂着双肩,脸色发青,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于是,刚刚平复的坏情绪又像浓烟一般裹住了她。

差不多一年了,她起床他睡觉,她睡觉他起床,他们夫妻之间见面说话的机会,只有起床或者临睡时那一段又窄又细的时间。

怒气冲顶,米翠英没有发作,今天是星期一,九点开例会,她得打起精神。

走出楼道之后,她特地拐到那对母女的房前。夜里飘了一层薄雪,雪地上干干净净,一片脚印也没有。

天阴沉沉的,像是洒了漫天的煤灰。去单位的路上,冷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扑打过来,米翠英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的心思离不开此刻正在家里蒙头大睡的丈夫。她搞不明白,丈夫徐幼林,一个吃苦耐劳的老实人,为什么不明不白就翻了脸,成了一个无情无义没脸没皮的赖货?

每次回想都让她更加气愤。

二十年前,她和丈夫还是农民,他们住在东环路旁边的一座四合小院里,借钱盖了两座蔬菜大棚,以种菜为生。最艰难的是女儿七岁儿子两岁那几年,苦得让他们看不到一点希望。那时候,冬天是最难熬的,半夜五点就要起床,他们得赶在女儿上学之前把芹菜捆好,然后交到菜贩子手里。一斤芹菜才能挣几分钱,他们不得不在前一天晚上把芹菜砍下来泡在水坑里,第二天早晨再从水里捞出来,这样菜的重量至少能翻一倍。虽说他们都是老实人,但大家都这么做,况且,这也坑不了几个钱。冬天的早晨,天一团黑,空气结了冰,人像是走在冰洞里,每走一步,冰碴子就把脸和骨头划出好几道口子。丈夫在前面拉车,她在后面推车,天太冷,车轱辘也像是给冻住了,连连发出怪叫。车轱辘每叫一声,头顶上的星星就被吓跑几颗。这样又困又冷地熬过一阵,星星吓没了,天也亮了。那时候,丈夫什么苦都能吃,然后,又像哑巴吃黄连一样,一个苦字也不说。因为从小结巴,丈夫不爱说话,日子久了,邻居、家人或者她,都认为丈夫是个没脾气好说话的安分老实人。二○○○年,城市扩建,他们的菜棚和宅基地置换成了城市主干道旁的八套房子,一家人转眼成了城里人。

几乎是一夜之间,生活就满足了他们。那情形就像有人拿着一块馅饼,一把塞进他们的嘴里,不管他们喜不喜欢。他们当然欢喜,谁跟到手的好日子过不去呢!米翠英为他们的未来安顿好了一切,把财产分成三份,夫妻一份,儿女各一份。后来,为了不坐吃山空,她又给他买了一辆出租车,让他跑起了出租,她则来到街道,成了居委会的一名司法干事。

可是事情突然变了样。一年前,一向没有主见的丈夫没和她商量一句就把出租车租给了别人。当时,她的惊讶大于气愤,但是,没等她明白过来,丈夫已经转身玩起了电脑,根本没把她的吃惊当回事儿。那以后,丈夫夜里上网,白天睡觉,没说一个字,就撂下了生活里的一切。不和她在一张床上睡觉,不和她同时吃饭,不和她说话,不管儿女的事,不看父母的脸色,不听邻居的闲言碎语,不做事,更不管这个家越来越不像个家……最初,米翠英没把丈夫的这些变化放在眼里,这个年纪的男人,谁还拎不清是非轻重呢!她想。可是一年过去了,丈夫还是一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死相,这就让她心烦起来。后来,又有了丈夫与那对母女在一起的梦,它们在一个个深夜闯进她的大脑,让她在惊起一身冷汗之后,只能靠服用安定药片才能入睡。

拐过前面的十字路口就到单位了,等绿灯的时候,看着满街行人,米翠英感到身体里有根强韧的神经突然间给绷断了,“卡叭——”,就跟一根火柴给扳断了一样。

她是要强的人。按理,凭靠占地返还的八套房子,她可以悠闲地当个“收租婆”, 整日打打麻将说说闲话,再跳跳广场舞,但她从没那么想过,她觉得人如果那样活着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她去街道做了一名司法干事,多年下来,终于成为一名有正式编制的基层干部。虽说不是多高的身份,但到底让自己与那些“收租婆”有了区别。她因此开始被人羡慕。小区邻里,知道她的都称赞她既能干又有福气;在单位,连办事处主任都夸她家底殷实日子太平。米翠英也为此暗自得意,觉得上天有眼,没有让她白受年轻时的辛苦。谁知如今丈夫出来捣乱,一把拧弯了她为此自豪的生活。

例会结束后,主任把米翠英喊进办公室,没等她站稳,便劈头盖脸发起火来,“骆飚怎么回事?每个月都跑出限制区,法院又打电话来。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的工作没做好,会连累办事处整个季度的考核,考核上不去,大家的奖金都泡汤。”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米翠英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家里,丈夫让她心烦,单位,又有一个骆飚。

米翠英是南街办事处司法专干,工作中的重要一项就是矫正在社区服刑的劳改人员的思想和行为,让他们不要惹是生非危害社会,顺利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轨道。

骆飚是社区服刑人员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他是因为交通事故判的刑,刑期两年半。事情只是个意外。生活就是这样,你根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捣你一拳。

去年秋天,一个休息日,骆飚带着未婚妻和女儿出门游山玩水。他是个老司机,车开得十分稳当,谁知在一个下坡处汽车突然爆胎。车翻在路边,他和女儿都没事,唯独死了就要结婚的未婚妻。汽车意外爆胎,未婚妻父母答应不起诉,法院却根据事故鉴定,说他是违规驾驶,判他两年半。判决下来,骆飚不服,大半年来,他一边上诉,一边扬言找不回公平就要鱼死网破。

法律比现实更无情,私下里,米翠英和同事们都同情骆飚,都觉得他倒霉透顶,法院不应该再落井下石。但明知如此,米翠英还是要硬着头皮矫正骆飚,让他别跟法律对着干,自认倒霉,咽下这口怨气。骆飚火爆脾气,这样的话就像有人举着拳头在他眼前挥,而他,自然每次都是怒目圆睁地大骂一通,不动手都算好的了。

回到办公室,米翠英打开矫正人员活动范围监测系统,找到骆飚的名字,记下他最近两次跑出限制区的时间,然后拨通骆飚的电话。

最初,骆飚不接电话,米翠英盯着监测系统上的小红点,心里的火发不出去。

十点半,骆飚的电话通了,他大概起床不久,带着鼻音,口气阴沉。

“骆飚,你来一趟办事处。”

“啥事?”

“没啥事,就是问问你情况。”

“什么情况?你在电话里问不就行了!”

“不行,你今天必须要来一趟,给你半小时。上次劳动你就没来。”

“那天我病了!”

“你已经连着两次没来司法所参加学习和劳动,按规定我是要上报的,你如果不想我上报,就老老实实来一趟!”

“你爱报不报!你让他们来抓我。”

“别嘴硬,骆飚,真抓你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想想你女儿吧!”

女儿是骆飚的软肋,但是很难说这一招还能管用多久。在米翠英的眼里,骆飚像只正在被加热的火药筒,什么时候都有爆炸的可能。司法所另外两位干事都远远地躲开他。米翠英其实也怕他,但谁叫她年龄大,工作时间长。

骆飚压了电话。米翠英发愁起来,如果骆飚真的不来,我该咋办?她是不会把骆飚的违规记录上报法院的,她觉得他已经够倒霉了。

半小时后,骆飚一把推开过道大门。米翠英当时正靠在过道边的暖气片上,只见骆飚狠狠地剜她一眼,然后甩上门冲她走来。

米翠英的心怦怦直跳,震得胸口隐隐作痛。骆飚垂着肩膀大步走来,两只大手握成两个拳头。过道连着好几个办公室,看到骆飚身影,大家都不出声了。

惊慌中米翠英注意到骆飚穿着一件深蓝色夹克衫,这使她稍稍喘了口气。做了多年司法工作,她已经知道可以通过分散注意力来缓解心中的紧张。

几步之外,米翠英都能感到,骆飚已经把火星子喷在了她的脸上。

米翠英不想激怒骆飚,就移开了目光,带着他往办公桌走去。

骆飚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什么事?”骆飚这次是真感冒了,脸颊浮肿,鼻音比电话里还重。

“上个月你两次跑出活动区,干啥去了?”

骆飚拧着眉头,恶狠狠盯着米翠英,半天不说话。

“你是不是整天闲着没事干?我是杀人放火了还是抢了钱了?你整天盯着我干什么?”

“这是我的工作。”

“你们就是拿着纳税人的钱胡糟践!你们就知道欺负老百姓,那些当官的,做了多少坏事,你们屁都不敢放一个!”骆飚嗓门突然大起来。

“上个月你两次跑出活动区,干啥去了?”

“你们怎么不跟过去查一查,看看有没有女尸或者哪个银行被抢了?”

“骆飚,我在填你的监测报告,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

“我去接我女儿了。”

“接女儿不是违反规定的理由。”

“我前妻整天不在家,扔下女儿不管,我不去接怎么办?”

“你去之前要给我们打电话,要不限制你干嘛!”

“你是不是个当妈的?女儿在电话里哭着要见你,你会打电话等别人批准你?”骆飚拿拳头敲了一把桌子,抖索着嘴,眼睛已经红了。

米翠英转过脸,透过窗户望着对面楼顶上的风扇,不想再与骆飚较劲。前妻不负责任,未婚妻死了,女儿没人管,自己被判刑,接着被开除公职……也许是年关将近,米翠英的思绪霎时飘得很远,“活着真是受罪”,除了越发地同情骆飚,她又想到了丈夫这一年的变化。

转过头再看骆飚,米翠英已经完全失却了斗志。她斜过身子靠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撑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骆飚,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受罪。”骆飚刚想接话,她已经不再看他,垂下眼睑更加失落地说道:“谁都有一肚子糟心的事,你要是一心要撞南墙,谁也拦不住你。”

即使身受煎熬,时间照样过得飞快,日子转眼从腊月跨过了新年。

丈夫依然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米翠英依然常常梦见丈夫与那对母女在一起。不仅如此,她还梦见了更多让她不可预料的事情。比如小区邻里开始议论丈夫和那个女人的事,比如她看见自己跟踪丈夫,比如丈夫与自己厮打在一起……这些梦一天天消磨着她对生活的信心,而这种时候,想到自己还有工作,米翠英总会有所安慰。

元月份第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米翠英按照惯例安排了一次矫正人员公益劳动——为小区楼院打扫卫生。两点开工时,除了骆飚,其他十二位矫正人员都到齐了。点完名,米翠英头皮一阵发紧,急忙拨通骆飚电话,不料一连打了十通,骆飚就是不接。现在正是市两会期间,米翠英担心他又跑到市府大院,拍着市信访办办公室的桌子,两眼喷火,大诉他的冤屈。她一边琢磨该不该上报领导,一边打开办事处发给她的掌上电脑。点开矫正人员行动监测系统,米翠英发现骆飚不在市府周围,也不在家,这才安下心来。

劳动间隙,米翠英独自来到小区中央的一块平地上,一边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一边想:工作再难也难不过家务事。收工前,骆飚的电话打通了,电话里他说他得了重感冒,病得起不了床。米翠英听出他在撒谎,心想这次还是算了,她知道,逼得太紧,骆飚反而更麻烦。

下班后,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家里没人,黑黢黢的,淡米色的地磁砖上,浮着对面高楼透来的万家灯火。

给自己下了一碗鸡蛋面,米翠英坐在沙发看电视。将近十点,丈夫进了门。

“你去哪儿了?”

“楼……楼下下……转……转转。”丈夫慢吞吞换鞋。

“天天转,有什么好转的?”

“我……我转……转……转转碍你……你啥啥事了。”

丈夫把衣服挂在衣架上,转过身,厌恶地盯了一眼米翠英,然后走进书房,一把锁了房门。

家里再次安静下来,米翠英又急又恨,深感自己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界。她从没指望与丈夫过得多么温暖恩爱,只是气愤丈夫把好端端的日子给毁了。她想冲上去问问丈夫到底想怎么样,但又知道问也是白问,丈夫会像从前一样根本不理她。三十年了,他们夫妻之间的交流,只是算计生活里的物质需求。

这天夜里,米翠英又变成了一只不知死活的飞蛾,浑身冰冷地凑在书房的门缝后面。

米翠英又看到了丈夫和那个女人。这一次,他们聊天的场所移到了院落里。时节也变了,像是春天,天空又亮又蓝,空气里飘着柳絮甜丝丝的味道。那女人站在一只蜂窝煤炉前,炉上坐只黑色铁锅,锅里热腾腾升起一团白气,她正皱着眉头吹气。而她的丈夫蹲在院子一角,手拿斧子劈着什么。米翠英一看,墙角堆着木板、木棒,都是些建筑垃圾,大概是那女人捡回来生火用的。

米翠英咬了咬牙,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哼,都过起日子了。”真丢人!米翠英想。这女人不清不白来到小区,谁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平日里,她躲躲闪闪,避开小区里的每个人,像只老鼠似的生活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丈夫竟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米翠英越想越羞愧,越想越气愤,不一会儿,滚烫的脸颊就把周围的空气烤出了一层白烟。

早晨醒来,米翠英浑身无力,无论昨晚看到的一切让她多么羞愧和气恼,她都无法以此为理由质问丈夫。在卫生间,她凝视着防雾镜里的自己。昨晚,她多吃了一粒安定,这一刻大脑仍然昏昏沉沉,因此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浮肿,眼袋发青,整张脸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又干又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想,要是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就离婚。但立刻她又气愤起来:“凭什么?那样我的苦就白吃了!”

米翠英决定搞清楚丈夫和那女人的事。

一个周三的傍晚,米翠英下班恹恹地往家走。街上车流如水,霓虹彩灯将楼群之上的夜空染成一片深紫色,她看了看天,又往更高处那颗亮闪闪的星星看了看,第一次搞不清楚人到底为什么而活。

在小区门口,米翠英碰上了出来遛狗的吴老太。吴老太戴顶手编的深褐色毛线帽,怀里抱着她的吉娃娃狗,看见米翠英,摸着狗头,心满意足地说:“它出来惯了,一到时间就在门口叫唤。”

“吴姨,你刚出院,还是多在家待着。”

“根本不行,这个小东西不让我呆。狗就跟人一样,心里想要干啥,拦也拦不住,到了点不让它出来,它就一直叫,你不发疯才怪!”吴老太说完咽了口唾沫,然后左右看看,凑近米翠英,神秘地说:“你得把你男人看紧了,他老往后头那个弹网套的女人屋里钻。”吴老太边说边摸狗头:“这个小东西晚上睡觉前要出来拉屎,我都碰上两次了。”说完,她盯着米翠英看了好一阵,像是等着她表示出吃惊和气愤,但见米翠英半天说不出什么,只好得意地撇撇嘴,抱着狗走了。

米翠英快步往家走,脸烧得像冒烟的柄锅,上楼时差点儿崴了脚。

不用说,这件事小区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米翠英想。吴老太的嘴就是一只烂洞的大口袋,啥都装不了。那些整天坐在墙角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们一定已经把她嚼成骨头渣了!这比丈夫做了丑事更让她生气。米翠英一家搬进这个小区差不多十年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是办事处的司法干事,入户、低保、当兵、生育、打官司,就连没领上免费的节能灯泡都要找她说两句,人人都挺拿她当回事。“这下好了,现在都在看我的笑话呢!”

回了家,米翠英无声无息坐到天黑。七点过了,她打开灯,在各屋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客厅,呆站着愣起神来。客厅大灯下,镜子做的电视墙亮晶晶的,像是把她的魂儿都给照了出来。对着镜子,米翠英看到自己的脸泡在周围青白色的光线里,就像浮在福尔马林水里的人体标本。

九点五十,丈夫进了门。

他们很快扭打在一起。米翠英个子虽大,但和她同样身高的丈夫到底是个男人,手臂使上了力气,立刻让她没有还手的机会。撕扯中,丈夫揪住她的头发,抬手甩了她两个耳光,然后将她推倒在地,自己转身去了书房,又一把锁上了房门。

米翠英没有翻身去追,她满脸是泪地坐在地板上,盯着满地玻璃碴,怎么也无法明白,好端端的日子怎么就成了今天这副面目。她望着电视机屏幕上的裂缝,再看看残破的电视墙,觉得一切是那么不真实,那么难以置信。是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拧弯她的生活,让她无知无觉,直到这一天,彻底将她掀翻在地?

米翠英给女儿儿子打了电话。两个人都赶来了。女儿搂着她帮她抹了几行眼泪,然后说:“妈,你都老了,离了婚一个人,多孤单啊!”儿子站在书房门前,怎么敲丈夫都不开门,后来,儿子也气坏了,大声吼道:“你要是再敢打我妈,小心我不客气!”再后来,儿子接到了女朋友的电话,着急要走,临走前,对她说:“妈,你想离就离,错在我爸,你可以向法院申请多分些财产。”

晚上,女儿留下来陪她。夜里,女儿一直在她耳边唠叨“人老了得凑合着过”之类的话。她听了一会儿,便翻过身去,再翻过身来的时候,女儿已经睡着了。

早晨七点,女儿匆匆走了,米翠英已经想好了一切。

梳洗之后,米翠英去厨房烧了壶水,然后拿出那瓶装满安定药片的深色药瓶,把它们倒在案板上,再用擀杖碾成细细的粉末。这是她攒了将近一年的药,看着它们白花花地摊开在面前,米翠英既不害怕,也不紧张,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天。碾完最后一颗药,她把药末一粒不剩地倒进杯子,又在杯子里加了三大勺白糖,然后又抓了一把茶叶,米翠英想,这样喝下去的时候没有怪味。

活着太累,也越来越没什么意思。这一夜,米翠英想通的事就是这个。

水开了,她给杯子沏满水,又用勺子搅了好一阵。“等凉了就一口气喝下去。”她想。接着她去卧室换衣服,又在柜镜里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自己一番,直到满意为止。

估摸着茶凉了,米翠英往厨房走,但是到了厨房门前,她给吓呆了。

丈夫正捧着那杯茶水,他好像很渴,仰着头,一口气把茶水全喝了。

最初,米翠英吓得半死,几乎要大叫着冲过去夺下来,但突然间有一根针一般又亮又细的光穿过她的脑袋,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镇静下来。

为什么不是他去死?他干了丑事,他搞坏了一切。米翠英想。

米翠英默默地望着丈夫,看着他把茶水喝得只剩下杯底的茶叶,看着他喝完之后又用手背抹了抹嘴,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喝完茶水,丈夫像往常一样,瞟都不瞟她一眼,便径直去了书房,然后叭嗒一声,重重地锁上了书房的门。

米翠英傻子一般呆坐在厨房里,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一只麻雀飞上窗台。

小麻雀慌慌张张落下来,嘴里发出哀哀的叫声。它长得很小,落进窗台的阴影之后,就缩紧了身体。但它的小脑袋一直左右转动。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平静了些,它开始小心地伸出脖子,往外张望。又过了一会儿,它松开了身体,拍拍翅膀,朝着蓝天飞去。

米翠英感到自己没法再留在家里,她搓着手心里的冷汗,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一时怕到极点。

除了单位,米翠英不知道能去哪儿。办事处每天人来人往吵吵嚷嚷,正好可以掩盖她内心的恐惧和绝望。但随后她又觉得遗憾,她原本以为,从此她可以不受煎熬,也不用去想什么矫正人生方向的事。当初,他们巴望着从农村来到城市,现在,他们比城里人过得更富裕,她却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

一路失魂落魄,米翠英来到单位,却见骆飚低着头坐在她桌前的折叠椅上,这才想起前天她给骆飚打过电话,让他这两天来办事处接受思想教育。

骆飚黑着脸,眼睛里全是对米翠英的不屑。

米翠英转过脸,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突然发现今天的天空格外晴朗。

“跟我上楼,按要求,我得把前两次的学习内容再给你讲一遍。”米翠英强打精神。

四楼有间“恳谈室”,里面放着饮水机、单人沙发和塑料假花,墙壁涂成浅绿色,墙上挂着粉红色宣传画,此外,还有一套用来做心理减压的廉价音响。对于骆飚这样在公共场合无法安抚的矫正人员,米翠英一般会把他们请到恳谈室。

眼下,米翠英只有这个办法了,因为这一刻她分不清自己和骆飚到底谁更需要矫正。

上楼时,骆飚忍气吞声跟在米翠英身后。米翠英感到奇怪,骆飚今天像换了个人。这个一米八五的中年男人,小她十岁,人长得十分精神,皮肤平整,头发又黑又蓬松,即使那场车祸几乎毁了他的人生,整个人依旧干净利落。也许是出于对刚刚被自己毁掉的生活的感慨,米翠英这一刻突然变得更加细致入微,她觉得骆飚并不是给她吓住了,他突然这样顺从,只是因为他很难过,就像一个得了大病的男人,突然虚弱了下来。米翠英觉得自己从未这么理解过骆飚,她感到这一刻的骆飚就如同今天早晨的自己,当看到丈夫喝了那杯茶水之后,她瘫坐在了椅子上。

骆飚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两只手摊开,一条腿蜷着,一条腿伸得老长。

“骆飚,你跑出限制区得请假,否则,就是我不上报,法院也能查出来,现在都联网了。你要是因为这个被送回监狱,你女儿咋办?”

“我要上诉。”

“上诉费钱费时间,你折腾得起吗?”

“我这一生都给他们毁了,我不仅要上诉,还要上访。”

米翠英往沙发里靠了靠,将羽绒大衣的前襟往怀里拉紧,双手抱住腹部。她感到冷,浑身冷得发抖。沉默片刻,她咬着打战的牙齿,尽可能平静地说:“骆飚,要我看,你不冤。”

“你凭什么说我不冤?我未婚妻死了,我工作没了,我女儿有个被判刑的爸爸……我俩就要结婚了,房子重新装了,家具也都看好了,日子一到我们就结婚……可她突然死了,我悔得抓腔子,我抽自己耳光,我跪在她遗体前恨不得替她去死……汽车是自己爆胎,是意外事故,他们说我违反交规就不该从那里下去,我未婚妻的父母上法院去求他们也没用,他们就是要判我,他们就是要毁了我……”

骆飚突然失控,他边哭边说,一张脸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因为克制着哭声,整个身子不停地打战,脚前的玻璃茶几吓破胆似的也跟着颤动。

泪水涌上米翠英的眼眶,但她强忍着,这一刻,她还不想陪着骆飚一起掉眼泪。

“跟她的一条命比起来,你不冤……她的命都没了。”

米翠英说这话时,心里其实想的是自己的丈夫。但是刚一说完,她便立刻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怎么能一下子想到没有比命更大的事呢?之前,她为什么不这样想呢?

可是骆飚没听她的,他直起腰,扬着一只手臂,大声吼道:“那些王八蛋就想整我!他们就想毁了我!他们把我整进监狱,整成一个犯人,他们得逞了,拍拍手合上我的案卷就去喝酒了,就跟上完厕所按下水阀把我冲走一样……你懂什么法律,懂什么公正?事情没到你头上,你懂什么命不命的!”

“你难道没一点错?”米翠英双手抱在腹前,拼命绞住颤抖的双腿。

“我是有错,但比不上他们害人的心,那些王八蛋才应该进监狱!”

“什么事能比命更大呢?她的命都没了,你就当是赔她的命,没有一命抵一命,你已经很不错了。人只要活着,就有改错的机会,人要是一死,连犯错的机会都没了。什么机会都没了,好吃的,好玩的,好光阴,好天气,心里的盼头,什么都没了,连苦都尝不上,你想想,你还能比她冤吗?窗外这么好的阳光,还有好看的花儿草儿的,什么都没她的份了,她不比你更冤吗?”

骆飚突然捂着眼睛,呜呜呜地哭开了。

米翠英的眼泪也掉下来,她扯了几张面巾纸塞在骆飚手里。

两人都低着头抹眼泪,过了一会儿,都渐渐平静了。

沉默间隙,米翠英突然奇怪自己能把道理讲得这么通顺。这些道理谁都没有对她说过,之前,她也从没有想到过,这一刻对着骆飚,为什么就跟沼泽中的气泡似的,咕噜咕噜冒了出来?

面巾纸浸了眼泪,捏在手里给揉成一团,骆飚感觉到自己的失态,有些难为情,于是坐直身体,低着头端出大男人顶天立地的架势。

看了一眼骆飚,米翠英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其实骆飚就缺这样一次对他真正的同情和理解。而她,竟然在毁掉自己的生活之前,从未这么对自己说过,连想都没有想过。

这样一想,米翠英更觉得委屈,心中随之涌起一股更加强烈的诉说欲望,“骆飚,别抱怨了,抱怨不管用,只能把事情搞得更坏,把自己搞得更糟,得咬紧牙找另一条路,怨恨是条死路,这……我比你有经验。怨恨是条死路,相信我,你要是一个人,一条道走到黑也就算了,但你不是还有女儿吗?你不能不管女儿吧……一年半,监外执行,这已经不错了。赶快找个工作,把女儿带大……别折腾了,安生地过日子吧……”

话没说完,米翠英已经哭得满脸是泪。这些话,让她感到自己仿佛在念叨临终遗言,每一句都在她的骨头里踩着、踢着,咚咚咚的,踢得她骨头硬生生的疼。它们像是从她的命里挤出来的话,像是一辈子活到头,她只活出了这两句话。只是,当想到听她说这番话的,却是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她的眼泪就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流。而这一刻,坐在对面的骆飚,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米翠英的话,仿佛一个刚刚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人,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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