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柳沄
那盏路灯
院门口的那盏路灯
似乎出了毛病
我是说,在大白天
它也稀里糊涂地亮着
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
就像它同样不知道
亮在阳光里的灯无异于假币
而到了夜里
则相当于金子
比喻当然是荒谬的
此刻,荒谬的比喻
使我更加荒谬地感到
那些可以忽略不计的灯
在一阵比一阵强烈的阳光里
刺儿一样痛着
刺儿一样多余
是的,时间错了
一切就都跟着错了
在旭日成为落日之前;在
任何一个时针与分针的夹角处
没有哪个人,在把它
当做一盏灯来对待
一连好多天
每次出去或回来
我都忍不住抬头朝它那儿望望
它亮得确实有些可笑
有些不合时宜。然而
它好像也在笑着
挺灿烂地笑着,笑着
所有可笑的事情
其中也包括我吧
我知道我字斟句酌地写下这首诗
比它有意无意地亮在阳光里
还没有意义
越来越平淡的日子
越来越平淡的日子
越来越高大的建筑
它们一座紧挨着一座
同房价一起
争先恐后地耸入云端
除了这样说
我能想到的不比看到的更多
那些高得,几乎
同地狱一样深的建筑
无法缩短我们与天堂的距离
相反,太高的地方
太容易让人想到坠落
想到坠落时所划出的弧线
以及随后溅起的
巨大尘埃
在怒江北街,我曾亲眼目睹
一位农民工,是怎样
从脚手架上不慎跌落下来
他绝不会想到:把楼盖得越高
自己就摔得越狠
这样写着,都市
因夜色降临而再次灯红酒绿
那些高大的建筑
又在我的心里
耸动起来
重逢
有多么寒冷的冬天
就有多么寒冷的风
一阵阵寒冷的风
一把把无形的梳子
在梳弯街树的同时
也梳弯了
墓园里的枯草
客厅因此格外温暖
故去多年的父亲像生前那样
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
我一声不吭地坐在
他的身边
我们不停地抽烟
间或喝一口花茶
他和我谈起战争中的事情
又说起三十几岁就开始
守寡的奶奶
月亮一直挂在月亮那里
哈欠随烟雾四处散开
我一边有些不耐烦地听着
他多次讲过的陈年旧事
一边耐心地等待着自己
从睡梦里醒来
不开花的昙花
友人抱进来一盆昙花
他很郑重地告诉我
——这是一盆
开过花的昙花
我满怀感激和欣喜
将它摆放在朝南的窗台上
那儿是阳光最明媚的地方
此后,因这盆昙花
而更加明媚
我开始幻想
它开花时的样子:那
短暂而又漂亮的花朵
在我的注视下,低着头
自己反复嗅着自己
当这样的情景
再次浮现于我的眼前
屋子里所有的物件全都消失了
便觉得,即使
明天早上就是世界末日
我也会在今天傍晚
为它浇水
半年过去了
一年也很快过去了
这盆曾经开过花的昙花
用很长的时间生长
用更长的时间
拒绝开放
我依然在等
并在等待中从未相信
——那一遍遍浇给花盆里的水
仅仅是让枯萎
变得漫长
一种叫喜鹊的鸟
北陵公园里
有许多叫喜鹊的鸟
心情好和不好时
我都会遇到它们
一只与另一只那么相像
每一只都黑白分明得和世事
和深陷于世事中的我
没有任何关系
有时,我会在公园里
待上很久,并看着它们
从一个地方飞往另一个地方
我发现它们飞得越高飞得越远
其落下来的理由就越充分
世上顾名思义的事物
从来都是不对的多
对的少而又少甚至没有
比如喜鹊,它们总是把歌儿唱得
像叫,或者嚷
它们时而把天空
抬到再也抬不动的地方
时而又把天空迅速地降下来
而我的每一天
就是在这忽高忽低
之中,过完的
像某些人讨厌我那样
我讨厌它们!尽管
它们在天上飞着相当于我在地上走着
尽管那拍打的翅膀与这迈动的双腿
使我们像生命和生命
那么一样
窗外
下了一夜的雨还在下着
淅淅沥沥的雨声
使窗外那条街道
有些空旷,有些冷清
往日的街摊一个都不见了
我常想:生活中没有了他们
好比庞大的交响乐团
没有了如泣如诉的小提琴
再往远看,是
一栋栋建成的和在建的高楼
反复挡住我视线的东西
总是被我反复看见
到了下午,雨停了
一处摆满了水果的果摊
几乎是和阳光
一起出现在那里
雨后的阳光那么灿烂
不仅认真地照着那个卖水果的人
还仔细地照着
几个买水果的人……
在海边
一
海上刮大风
大海上总是刮着大风
在阔无边际的海上
风即使再小
也是巨大的
不像在大都市
风常常是一阵阵,一缕缕
像耗子和那些跟耗子一样的人
钻进一条胡同就不见了
二
海浪从海的那边来?
我想了好久,海浪
还是从海的那边来!
像马,像白马
马背上骑着我看不见的邮差
当然,你硬要说
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疯子一个失恋者
也不是不行
三
突然想起一位已故的诗人
他曾经写下一首我格外喜爱
题为《礁石》的诗
此时,诗里的那块礁石
跟海里的所有礁石如此一样
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倔强
一样被海水反复拍打
甚至淹没,却一次又一次
没事似地站出来
草坪里的草
写下这个题目时
草坪里的草
刚刚被割草机割过
夏季,每隔一段日子
嗓门洪亮的割草机
就会在小区里嚷嚷一回
它以这样的方式
牢牢地控制着草的长势
同时,也控制着
我对那些草的看法
——可怜的草
远比庄稼珍贵的草
它们不仅被栅栏护着,也被
人们用以淘米洗菜的自来水浇着
可是,每当它们
长得格外茂盛格外像草时
就得被齐根割掉
这么想着,几只
鸽子轻盈地落在
禁止入内的草坪里
而远在天边的夕阳
忙着将铺在草坪上的阳光
一寸寸卷起
所有这一切
使我写下的这些文字
显得那么多余,使
那片刚刚被割草机粗暴过的草坪
那么平静和舒展
隔窗望去,比
一位仰面而卧的女人
还要心甘情愿
时间
每做完一件很正经的事
我都会感到:似乎
赶在了时间的前面
这时,我很愿意赖在沙发上
翻一本常被翻动的书
等着时间,从后面
滴答滴答地撵到这里
(这里是哪里呢?
寂寞里,满足里
还是麻木里?)
我不是不知道
这仅仅是一种幻觉
但许多时候,它
就像一阵秋风追赶一棵
迟早会枯黄的草
那样真实
我也不是不知道
时间只肯做
它喜欢做的事情
比如谁怎样活着
它就怎样折磨谁
今天
今天是愉快的一天
普通的一天。是很快
就会被我忘掉的一天
至于是否有风
风是否吹来云层
云层是否降下雨水
雨后是否有一道
长而弯曲的彩虹
则是它自己的事情
今天我一直待在家里
其所做所想
跟风跟云跟雨跟彩虹
没有任何关系
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忙着
一边等待着落日,把
照耀了一天的大地交给夜晚
交给夜晚里的星星和露水
我喜欢落日的样子
无论我怎样想怎样做
它都那么平静那么圆满
我更喜欢它此时的光芒
柔和、凝重,使世界
成为一只镀金的笼子
我知道,笼子外面
有太多太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但,即使知道了,世界
依然是一只镀金的笼子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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