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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似玉

时间:2024-05-04

吕幼安

第一章

一九七四年腊月,天河村出了件怪事,地主李满堂的女儿李云飘没出嫁就怀孕了。

最先发现李云飘不对劲的自然是女人们,她们找李云飘讨做鞋花样时,发现天河村最标致的女伢少了往日的热情,显得神情慵懒,粉嫩的脸上,那标志性的美丽微笑也仿佛躲到云层里去了。女人们先没往心里去,后来发现越来越不对劲,她们看见李云飘宛如杨柳的身子开始走形,变粗了,屁股也嚣张地变得浑圆,走路如同母鸭蹒跚,拖泥带水,左右摇摆,有些负重。女人们发现了这个破绽,相互咬耳根,暗地里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李满堂耳朵里。

李满堂把女儿关在屋子里审问:“都说你有名堂,我看你也确实有名堂。说老实话,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云飘咬紧牙关想否认,但看见自己开始发生变化的身子,知道遮掩不过去了,才慢慢把头垂下。李满堂尖厉的哀号很像一个信号,村东头一户人家正在屠宰,但那把锋利的屠刀没捅向猪喉,而是捅向他。他迅速操起一根棍仗,拿起一根拴牛用的粗麻绳,命令儿子李云龙:“把她捆起来!把她给我吊起来!”于是李云飘被父亲和哥哥左右挟持,五花大绑被吊在堂屋的横梁上,父亲的棍棒一下一下落到她身上,丝毫没顾及后果。李云飘的惨叫声几乎掀开茅屋顶,与村里不断传来的屠宰声遥相呼应,在村里喧闹着,腾飞着。

大队书记李伯闻声赶来,冲进茅屋,呵斥李满堂:“快住手,会出人命哩。”这才解救了李云飘。

李云飘肚里的孩子是谁的,没问出结果来,村里好事的女人们边猜疑边叹息,可怜的女伢,要是亲娘在,兴许就没这事。

李云飘的娘生李云飘时得产褥热死了,襁褓里的李云飘饿得嗷嗷叫,那哭叫声让村里不少女人动了恻隐之心,这个抱着喂一口,那个抱着奶一口,所以李云飘长大后,不仅心灵手巧,人也出落得一朵花似的,都说是吃了百家奶,沾了众多女人的灵气。为此很多女人预言道:“这个女伢儿,今后了不得。”

李云飘未婚先孕,破了天河村的记录,接下来的日子,起承转合,逶迤曲折,就像一出戏,大喜大悲,自然由不得她了。

天河村天高皇帝远,政治空气从城里刮到这里,仿佛被稀释淡化。李满堂说是地主,但村里人也没拿他这地主当回事。就连天河村最高行政长官李伯对李满堂的管理也是弹性的,有运动来时就抓抓,没运动来时就撒手不管。再说同村同族,都知根知底。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民国三十六年,在荆州城读书的李满堂被父亲一封信叫回村,逼他成亲。成亲后,李满堂就再也没去荆州读书,而是继承了三十四亩田地。两年后,人民政府成立搞土改,经过调查总结,发现大多数农民手里都没田地,划成分时,只要手里有三十亩地,一律划地主。李满堂当时不依,跟土改队长李伯还理论过。李伯宽慰他说:“三爹,你就将就些,等过了这一时,我想法给你把成分降下来。”

李伯和李满堂是未出五服的叔侄,虽然他还大李满堂三岁,但李满堂辈分高。李伯答应给李满堂降成分,可日后的形势发展由不得他。所以对李满堂的地主帽子,李伯首先没当回事。即便在阶级斗争最激烈的那些年,镇子里中学有几个红卫兵来天河村点火,要斗地主李满堂。李伯就在村文化室里,随便搞了一个小型的批斗会,参加批斗会的主要是十来个村队干部。李伯让李满堂站到屋中央,交代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行,有没有血债,逼死人命没有?剥削是难免的,三十四亩水田,李满堂一家哪里顾得过来,就出租收租,多少带点剥削,好在没有逼债逼死人命的恶劣情节。李伯明知李满堂没这罪行,却故意问给红卫兵听,他不过走个过场。为了把这个过场走得像模像样,他让李满堂低头弯腰,还对着李满堂空喊了几个口号,然后把手一挥:“好了,批斗完了,都下地搞事去。”就把几个红卫兵打发走了。

李伯对李满堂的弹性管理,同样也用到李云飘身上。李云飘成年后,开始下地干活。她不像爹和哥哥,牛一样地被人牵着,闷头耷脑下死力干活,从不主动跟村里人交流。李云飘喜欢跟妇女们打成一片,无忧无虑就像只快乐的燕子。因为有吃百家奶的经历,所以妇女们见了她,仿佛见到那个没娘的孩子,说:“你小时候吃过我的奶咧。”李云飘娇嗔一笑,好看的杏仁眼里含着感激,她姨呀姑呀亲热地叫着,柔柔的嗓音里就像灌满蜜糖,甜丝丝的浸透着浓浓的亲情。妇女们爱怜一个没娘的女伢,与政治无关,政治在天河村之外的地方频频上演,而天河村的舞台一般不演政治,只演骨肉情。

妇女们喜欢李云飘,还有一个原因。李云飘心灵手巧,看见人家身上好看的衣服,她总能照葫芦画瓢,八九不离十地缝制出来,给自己做,也给别人做。李云飘还设计花样,鞋垫上绣的花鸟虫鱼,枕头上绣的鸳鸯莲花,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妇女们都寻着她要学。李云飘经常串门走户,张家李家去送花样,帮妇女裁衣服,把裁好的衣片拿回家,千针万线做好,再送过去。李云飘不是想笼络妇女,也谈不上有政治手腕,因为她有吃百家奶的经历,亲娘虽死了,看见那些妇女,就像看见娘,她要回报。

村里裁缝李桂花出嫁后,队里开会推举裁缝人选时,很多妇女就推李云飘。名单送到大队书记李伯这里,李伯把眉头一拧,没立即表态。李伯心里有杆秤,城里的工厂机关停产关门搞运动,照样有工资拿,有饭吃。但农村不种庄稼关门搞运动,十亿人民吃什么,穿什么。李伯认为农村不宜多搞运动,关键是要调动农民的积极性,争取把公粮交上去,把猪肉交上去。李伯觉得能够把这两样任务完成好,他的政治任务也就完成了。所以李伯对其他的枝节问题,睁只眼闭只眼。李伯说:“既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叫她先做几天。”于是李云飘脱颖而出,开始做裁缝。

李伯同意李云飘做裁缝,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儿子李强茂。李伯早看出来了,儿子喜欢李云飘,村里的年轻人凑在一起,在村文化室吹拉弹唱,疯疯逗逗,闹到极致。姑娘干脆坐到小伙的大腿上,李伯就撞到过几回,儿子丢下吱吱呀呀拉的胡琴,把李云飘揽到自己的大腿上,仿佛李云飘是把更出色的胡琴,能拉出更优美好听的乐音来。李伯知道儿子李强茂喜欢上李云飘,暗暗佩服儿子的好眼力,又觉得儿子糊涂,李云飘再标致漂亮,毕竟是地主的女儿。李伯觉得儿子面前有一道坎,他想帮儿子越过这道坎,提醒儿子说:“人一天大一天,要学会看风向、识时务。”李强茂不屑道:“你搞你的阶级斗争,与我屁相干?我不管,我喜欢她,我要娶她。”

李伯挖空心思跑到公社武装部要了一个名额。不久,李强茂参军去了北方。李伯刚松了口气,李强茂就迅速寄回来两张照片。两张照片其实是同一个版本,李强茂站在北方广袤无垠的雪地里,手执冲锋枪,双眼凝视远方,如雪地里站立的一棵青松,英姿勃发,坚不可摧。李强茂在信中指示父亲:“屋里挂一张,另一张送她。”李伯看完信,在心里骂:“狗日的,在部队白受了教育,还没忘记她呢。”李伯没理儿子的茬,没把儿子寄回的照片送给李云飘,他想等一段时间,等形势不紧张了再说。

因此李伯同意让李云飘当裁缝,就如备战备荒,是两手准备。天河村很多人都看出李伯的私心,也理解李伯的私心。李云飘这才得天独厚,暂时当上裁缝。

天河村一带的裁缝,不像城里的裁缝,在固定的店堂里挂牌营业。天河村的裁缝,一般是走家串户,把服务送到家,农闲时,一个裁缝师傅带着一个徒弟,来到主户家,把一家老小的四时衣服,花个三五天,一鼓作气做完。李云飘跟着一个祖传的师傅学裁缝,日不晒雨不淋,人出落得就像一朵带露的山茶花,是天河村一带最标致的女娃,即便是地主的女儿,仍有好些媒人登门说亲,都被李满堂一口回绝了。李满堂不傻,他也看出了李伯的策略,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也有他的策略,他想把女儿说给李伯的儿子当媳妇。

可现在李云飘突然间怀孕,最震惊的、最受打击的,自然是李伯。李伯听说这事后,整整有半个月不舒服,连过年也没打张笑脸。等过完年,他来到李满堂的茅屋,李满堂正埋头抽旱烟,盯着地上发愣,见李伯进来,他起身打招呼说:“来了?”李伯自己拣了把靠椅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武汉产的新华牌香烟。天河村的男人都抽旱烟,李伯却抽纸烟,因为常去公社开会学习,背着根旱烟枪不成体统,没身份。所以李伯现在抽纸烟。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往屋里看了几眼,问:“云龙呢?”

李满堂瓮声瓮气地答:“死了,这屋里两个男人都是死人。”

李伯说:“事到如今,你埋怨有什么用?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就要赶紧想个法子。”

李满堂看了李伯一眼说:“那你就给我想个法子。”

李伯说:“法子我倒有一个,就怕你不肯。”

李满堂一下子立起:“当真话?”

李伯摆手示意他别激动,又看了后厢房一眼。李满堂知道李伯的意思,小声说:“她如今瞌睡大得很,干脆睡死了也干净。”

李伯想了想说:“县斑竹档渔场有个老李,一直想说门亲,年纪虽大些,但吃商品粮,每月好几十块钱的工资。过两天我去会会他,听听他的意思。”

李伯离开李满堂的茅屋,神色有些悲壮。他想起在北方当兵的儿子,前两天还给李强茂发了封信,要他安心在部队搞几年,照片他已经递过去了,准备安排提亲。但现在李伯心里空落落的,一个人在村巷里踽踽独行,苦思冥想,精心谋划着一个地主女儿的婚事。

李云飘的婚礼办得草率而匆忙,李伯就像赶一个紧急的政治任务,不到半个月就把李云飘送出了天河村。李伯是这么考虑的,儿子迟早要复员回家,回家见不到李云飘,兴许就死了那份心。李伯破天荒第一次当媒人,他要把李云飘嫁得远远的,以便让儿子彻底死心。李伯还叮嘱李满堂,不办喜酒,不搞仪式。李云飘出嫁时,由哥哥李云龙赶早,用自行车驮着简单的行李和嫁妆,把妹妹送到天河对岸的玉湖乡官沟,在一个事先约定好的岔路口,把妹妹交给妹夫。李云龙见妹妹灰溜溜出嫁,想着兄妹之情,心里不好受。他对妹夫说:“你要对我妹妹好,她造孽。”说完,李云龙掉头就走。

李云飘嫁的男人也姓李,绰号李瘸子。因患小儿麻痹症,三十五岁的李瘸子一直没结婚。李瘸子是地区农校毕业的中专生,现在斑竹档渔场当技术员。李瘸子和李云飘第一次见面时,被李云飘的年轻和美貌震撼了,当场答应。而李云飘则死活不干,还要挟父亲说要喝农药,用剪刀刺死自己。李满堂知道女儿性情刚烈,终日提心吊胆,把家里所有的刀具铁器都藏了,至于杀棉蚜虫的农药,则锁在队部仓库里,李云飘不可能拿到手。虽如此,李满堂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跟儿子两个人值班,日夜守着女儿,希望李伯加快说媒的进度,趁早把丢人现眼的小贱人弄走。

李云飘寻死觅活,从腊月一直闹到正月十五,像只闹腾不休的小母鸡,闹罢之后低头看自己,那肚子里的小东西是闹不掉的。现在是冬天,棉衣棉裤可以遮掩,一旦春暖花开,棉衣脱了,单衣哪里能够藏住一天大一天的肚子?重要的是,李云飘不想丢掉肚里的孩子,这孩子凝聚着她和那个肇事者的感情。为了这个悲壮的感情,李云飘举手投降,答应嫁给李瘸子,被哥哥用自行车推着,满腹委屈来到李瘸子的老家,对河的玉湖公社官沟大队,先在那里待产。

李瘸子为掩人耳目,在村里散布说,他是半年前结的婚,因为渔场工作忙,老婆身子重了,没时间照顾她,才送回来坐月子。李瘸子的理由冠冕堂皇,不容置疑,连他七十岁的老母也信以为真,以为美貌的儿媳妇肚子里那个孩子是她瘸腿儿子的功劳。她欢天喜地,精心伺候李云飘,准备迎接孙子。

一九七四年立秋后,李云飘在李瘸子家顺利产下一个男孩,李家上下无不欢欣鼓舞。李瘸子的母亲兴致勃勃操办满月酒时,村里人几乎都涌来了,流水席整整办了三十多桌。晚上,吃酒的人都走了,李瘸子回到房里,看见床上那粉嘟嘟的一团肉问:“这男伢儿像哪个?”

李云飘知道李瘸子旁敲侧击。其实不光是李瘸子,天河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男伢儿是谁的种。但李云飘守口如瓶,打死她也不说,由她们瞎猜去。女人们费尽心计先是怀疑她的裁缝师傅,排除了那个老头没这个胆量和能力后,又开始怀疑李伯的儿子李强茂,可李强茂当兵走了大半年,千里迢迢如何播种?女人们又把村里几个喜欢在女人堆里打滚的男人挨个排了个队,也逐一排除了。于是李云飘肚子里的孩子变得神秘莫测。李云飘就带着这个神秘莫测的孩子出嫁。现在李瘸子也在暗示她,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躲不过的,所以她笑着说:“管他像哪个,总之你答应了的,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儿子,你就是他的爸。”

李瘸子心情复杂地蔫了半天,转念一想,这个苦果是他心甘情愿自讨的,就把牙一咬,心一横,“噗”的一声吹灭油灯,就要行事。

李瘸子跟李云飘结婚,还没正式行事,因为李云飘挺着大肚子,无论如何总是个障碍,加上那个孩子,似乎在母亲肚子里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所以李瘸子有限的几次房事,都宣告失败。李云飘安慰他说:“莫急,等日后吧,等日后我加倍偿还你。”现在时机终于到了,李瘸子信心十足准备办事,但发现自己那个东西有些不争气,举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久。草率完事后,他沮丧地点了一支烟,把一支香烟抽完,他再次发起攻势,一而再再而三,一直折腾到黎明,还是在李云飘的帮助下,终于成功了。

李瘸子终于有了房事,他看见自己那个垂下来的物件,像那么回事了,就对李云飘说:“还是你狠,它只服你领导。”李云飘啐了他一口说:“亏你有脸说,一个男人连这也不会?还有,你说话要算数,从今天起,你要对我们娘儿俩好,不然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李瘸子熬到三十六岁,总算结婚了。他尝到了婚姻的甜蜜,也尝到了幸福的滋味,尽管这个幸福被打折扣,但他还是觉得有盼头。李瘸子被婚姻鼓舞,频繁地索要幸福,一到周末他就赶班车急颠颠往家里跑。晚上和李云飘行房事时,再也不手忙脚乱,而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李瘸子瘦归瘦,身体还结实,模样也周正,要不是瘸腿,李瘸子不会一直打单身。李云飘耐着性子,劝李瘸子节制,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但李瘸子不听劝,说一定要弄出个喊爹的亲儿来,他一次两次索要李云飘,似乎要夺回因残疾而耽误的大好时光。事毕,李云飘指着床头酣睡的孩子问:“你原来不是他的爹呀?”李瘸子自知失言,马上笑道:“除非他亲口喊我爹,我才承认他是我的儿。”

李云飘心里很清楚,天上不可能掉馅饼,真有现成的好事也是讲价钱的。和李瘸子的婚姻,充其量就是桩交易,你不嫌我的伢儿,我不嫌你的瘸腿。当初就是这么说定的。如果就这么一路过下去,日子就值得怀疑,婚姻也值得怀疑。

李云飘明知纸包不住火,却还是讳莫如深,不想暴露孩子的爹是谁。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长得有模有样,骨骼身架,甚至脸上,偶尔闪现那个男人的端倪,于是对那人的怀念与日俱增。她知道自己不对,但越是不对她越是怀念,日子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过到这一天。李瘸子对她说:“收拾收拾,我们去县城,斑竹档渔场。”

李瘸子带着李云飘母子来到渔场,渔场领导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约二十平米的房以前是开会用的,墙上刷了一些如“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李云飘找来一些石灰,把墙上的政治标语涂抹了,在屋中央用一排柜子一隔为二,里面是睡觉的卧房,外面是打杂吃饭的,再拉一道花布窗帘,家的格局就出现了。

李云飘来到渔场,就像投了颗炸弹,引起不小的震动。因为身体残疾,李瘸子的个人问题一直是渔场领导头疼的事,领导通过多种渠道,帮李瘸子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女人,这些女人要么长得不好,要么是拖儿带女的寡妇,李瘸子不干。大家知道李瘸子虽然残疾,心气却高,加上又是技术员,每月拿四十二块八毛的工资,所以李瘸子要好看的、高质量的老婆,倒也在情理之中。现在渔场里的男人终于看见了李瘸子老婆,心理一下子失去平衡,觉得很不是滋味。他们总用眼睛追踪李云飘,喷着唾沫星子谈论李云飘。

渔场里的男人们都很空虚,他们喜欢桃色话题,三五成群凑到一块,就谈女人,似乎女人是他们的一日三餐。李瘸子不得不警惕,嘱咐李云飘别理那些男人们,离他们远点。李云飘笑了笑说:“这话我说不出口,你去跟他们说。”李瘸子哪里好说,只能瞪大眼睛,就像研究塘里的鱼一样,时刻注意情况。

李瘸子的平日工作,主要研究鱼,研究鱼食。他知道什么是诱饵,李云飘自从来到渔场,就像个美丽的诱饵,搞得那些男人们神魂颠倒,总往家里跑,说是讨碗水喝,那眼睛就直勾勾粘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抚摸,有时趁人不备,顺势在李云飘身上掐一把。李瘸子很恼火,神经高度紧张。他知道李云飘是一朵带露的山茶花,粉白红润的脸蛋,轻柔柔的杨柳身子,哪怕生了伢儿,也看不出痕迹。李瘸子喜欢看李云飘,总也看不够,他只准自己看李云飘,不能容忍别人看李云飘。李瘸子人在实验室里,心却在家里,他动不动往家里跑,总发现家里坐着讨水喝的男人。李瘸子翻书似的变了脸:“这里是锅炉房啊?要喝水去鱼塘里舀。”男人们讪笑着离开后,李瘸子对李云飘说:“把门关紧,干脆你带着娃儿上街去玩。”

斑竹档渔场离县城不过两里地,县城有纵横交错的水泥马路,马路上人来人往,两边有商店、饭馆、电影院。李云飘按李瘸子说的,把门锁了,带着儿子秋生去县城逛商店,看见一些时尚的服装,就扯布回来学着做。她看见县城里那些女人们开始烫发,她也烫了发,乌黑的卷发衬着她白净红润的脸蛋,加上窈窕丰腴的身段,在渔场进进出出,更招人视线,以至渔场里的那些想入非非的男人们,个个都急火上心,心里痒得难受。

这些半边户男人们,大部分都没带家属,十天半月才回趟家,和老婆温习功课,平日哪有不想的,他们见李瘸子和李云飘结婚好几年,就生了一个孩子,他们就奇怪,说李瘸子讨了这么漂亮的堂客,就像守着一块肥沃的水塘,只养了一条鱼,没道理呀。他们先是私下里议论,后来干脆端到桌面上来,刺激李瘸子:“腿杆子不行,怎么那东西也不行啊?不行就招呼一声,我负责帮忙播种。”

李瘸子的拳头抡起来了,却没打在猥亵男人的头上,而是掷向自己。别人当然不知道,他和李云飘结婚快五年,后嗣一直无建树,他其实也急,就偷偷跑了一趟县医院,作了几样要命的检查,医生说:“没达标,你要争取达标。”李瘸子就像被击中要害,蔫了几日,接下来,他想尽快达标,拎了大包小包的中草药回来,一日三遍地喝。李云飘见他喝得只翻白眼,说算了,不能生就不生。李瘸子说怎么不生,要生!李瘸子前后喝了百十副中草药,还是没达标,他沮丧万分,人前人后,似乎矮人三分,一直抬不起头来。

再说那些男人们,渐渐也知道了李瘸子在争取达标。他们联想到那个模样俊朗的儿子,左看右看不像李瘸子,是不是他的种啊?疑问就出来了。这些男人们很自信,养鱼没李瘸子行,造人肯定比李瘸子行。所以见了李瘸子总问:“今天喝药没有?没喝赶紧回去喝。”李瘸子被人打垮了,觉得自己生活在暗无天日中,人虽然胖了,但那是浮肿,是虚胖,是百十副中草药催生的空架子。

而李云飘,她在渔场里开了一块地,种些瓜果蔬菜,还养了一群鸡,两口肥猪;她每天散散漫漫种菜、喂鸡喂猪、做衣服。闲下来时,她偶尔想一些事,想那个人,那个她一直藏在心底里的神秘男人。李瘸子不止一次问她秋生的爹是谁,但李云飘不想回答。李云飘躲着这个话题就像躲着这个男人,只要在她独处一室闲下来时,屋子里静悄悄的,秋生酣睡了,嘴唇嚅动,梦里发出呓语时,李云飘看着儿子的团头大脸,思绪就飞扬起来,飞到天河村。她很少回天河村娘家,也不是恨父亲,也不是恨李伯,而是不愿触动那伤心的往事。

端午节快到了,渔场里的男人们都陆续回家过节。李瘸子正好要到天河村一带去办事,问李云飘想不想回家看看,顺便在天河村过节。李云飘说:“要去你一个人去,我懒得回去。”李瘸子说:“你不对,人家巴不得天天回娘家,你却几年不肯回娘家,未必娘家跟你有仇啊?”李云飘就依了李瘸子,和他回了娘家。

五月初五这天,李瘸子一早办事去了,父亲和哥哥下田春播,李云飘带着儿子在河堤上剜地皮菜,一种专门长在河堤草丛里的野菜,看着就像黑木耳,配鸡蛋炒或配腊肉炒,味道别提有多鲜美。李云飘既然回到家,就得尽孝道,给爹和哥哥做几顿饭菜。她想到了地皮菜炒腊肉,就领着儿子来到屋后的河堤上,在斜坡的草丛里剜地皮菜。她埋头找地皮菜时,没防着眼前移过来的一双大脚,李云飘抬头一看,慢慢站起来了。这人是李伯的儿子李强茂。

李强茂前年冬天才从部队复员,李伯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镇武装部做事。李强茂今天也是回家来过节的,他骑着自行车从镇子里回家,走河堤。蜿蜒一条河堤,一直通到村口,他突然看见在河堤斜坡剜地皮菜的李云飘,就情不自禁地下了车,移到跟前来。李强茂复员后,听说李云飘未婚先孕的事,不得已才嫁到县斑竹档渔场,跟了一个瘸腿的技术员。李强茂心里有疑问,忘不了她,总想找个机会去看看她。李伯阻拦说:“人家早出嫁了,都有了伢儿了,你还看个屁呀?正经把你的事抓紧。”

李强茂复员回来后,在父母的敦促下定了亲。但李强茂对这个姑娘不怎么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看不顺眼。李强茂的这门亲事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李伯拿他没办法,也难得见他一次。因为李强茂一般住在镇武装部分配的宿舍里,李伯除了去公社开会弯道去儿子的宿舍,敦促儿子把婚事抓紧,加快进度,其余的只能干着急。

李强茂今天终于看见李云飘了,一时间,心里藏了好多的话竟然不知从何说起。李云飘看着李强茂,羞涩地微笑:“强茂哥回来了?”李强茂勉强笑着点头,看了一眼在河堤上玩耍的秋生问:“是你的伢儿吧,叫什么?几岁了?”

李云飘喊儿子,说:“告诉叔,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秋生仰着大脑袋说:“我叫李秋生,今年五岁半。”

李强茂伸手摸着秋生的脑袋说:“好聪明。”秋生跳到一边玩去了。李强茂心情十分复杂,把眼光收回来,落到李云飘脸上。他发现日夜思念的这个女伢已脱胎换骨,分明是个妇人了。他想了想说:“我听说了你的事,想了好久也没想通,我从部队寄给你的照片,既然不答应,就该退给我,给我回个准信,免得我浪费了几年的感情。”

李云飘慢慢抬起头,满脸疑惑:“照片?什么照片?没人给我照片,就算给了我,我也不会接,你爹叫我不要影响你,我们不般配。”

李强茂听到此,感到很无奈。他从部队寄回的两张照片,家里挂了一张,另一张父亲没给李云飘,给了镇武装部部长的姑娘。李伯在李云飘出事后,迅速提了这门亲,虽然李强茂不喜欢胖嘟嘟的部长千金,却领了人家的情,复员回乡,是准岳父多方打点周旋,才到镇武装部工作。

现在,李强茂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李云飘,脑海里浮现出在村文化室里的镜头,他用胡琴拉《小妹妹唱歌郎奏琴》,李云飘吱吱呀呀地跟着唱,但小妹妹唱歌郎奏琴的日子,流水一般滑走了。李强茂感到痛彻,感到无奈,如同在部队实弹射击,没射中靶心,灰溜溜地被人打败了。他想打听这个打败他的男人究竟是谁,正要开口时,从镇子里方向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跳下来李瘸子。李瘸子身残眼尖,老远就看见李云飘跟一个男的在说话。李云飘看见他,也没慌张,问:“事办完了?”

李瘸子嘴里回应着,眼睛却盯着李强茂看。李强茂虽然不高大,却硕壮健全,脸色红彤彤的,分明是个俊俏的后生,他身穿簇新的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李瘸子视线停留在李强茂的风纪扣上,联想到“天机不可泄露”这句话,顿时疑惑起来。

李强茂听父亲简要说过,李云飘嫁的男人跟他们沾亲带故,究竟是怎么一门亲,连李伯也没说清楚。李伯只是在一个亲戚的丧事活动中,见过李瘸子一面,听说李瘸子是县城渔场里的技术员,李伯就跟李瘸子搭腔说话,了解到李瘸子还没成亲,就说:“别急,条件这么好,还怕弄不到一个堂客。”李伯丝毫也没有讽刺李瘸子的意思,在李伯看来,李瘸子虽然腿有残疾,但是国家干部,是吃商品粮的。李伯一直想调到公社去转成国家干部,却没逮着这个机会。李云飘出事后,李伯绞尽脑汁考虑人选,突然想起远亲李瘸子,也不是巴结李瘸子,而是觉得自己日后可能用得着这个瘸腿亲戚。李伯一举两得,一方面替儿子甩包袱,一方面把李云飘当作人情,介绍给李瘸子。

但李强茂不知道这回事,当他知道眼前的瘸腿男人就是李云飘的丈夫,对他不屑一顾。李云飘给他们相互介绍完后,李瘸子伸手想和李强茂握手,李强茂却勉强碰了碰李瘸子的手,掉头走了。李瘸子看着他的背影说:“他就是李伯的儿子啊?架子好大,比县长的架子还大。”李瘸子的确在揶揄,因为他见过好几回县长,县长视察渔场时,还跟他握过手。李瘸子拿李强茂跟县长对比,无非是自我解嘲。

晚上,李瘸子问李云飘:“有个事不问,心里总是个疙瘩,问了又怕你不高兴。”李云飘说:“何必留疙瘩,你说。”李瘸子就说:“那个李强茂,看样子你是跟他有什么,不然他不会那么待我,正眼也不敢看我一眼。”李云飘说:“我明白了,你怀疑我和他,但那个人不是他!那个人究竟是谁,我迟早会告诉你,睡吧,明天早起要回斑竹档。”李云飘就掉头睡了。李瘸子悻悻地睁眼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起床后,吃罢早饭,他们出门,爬上河堤往西边渡口走,准备乘划子过河。李强茂挑着一担水爬上河堤,看见他们,打招呼说:“就回去呀?不多住几天?”李瘸子说:“渔场里忙,有空再回来,你有空也去渔场玩。”

李强茂说:“要去的,肯定要去的。”他下河堤时,李瘸子的视线一直在跟踪他,在琢磨他的话:“要去的,肯定要去的。什么意思?”

第二章

赵天罡返城,是一九七三年冬天。这之前,几次返城机会他都放弃了。父母在武汉等着他返城,一等几年,几乎所有知青都返城了,儿子还没音讯。父母开始怀疑。他们知道儿子在生产队肯出力,十八般农活基本上都学到手了,还作为先进知青代表出席过地区知识青年经验交流会。父亲专门去了一趟儿子插队的生产队。一打听,原来不是招工的单位不要儿子,而是儿子执意要扎根农村干革命,赵天罡还振振有词地给父亲念最高指示:广阔田地大有作为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哇云云。

父亲觉得儿子的高调唱过头了,就像一张老唱片,看着没问题,但放出来的效果却听着别扭刺耳。父亲想找到儿子不返城的问题所在,找了半天没找着,就对赵天罡说,你响应党的号召我没意见,一辈子扎根农村我也举双手赞成,但你要先征求你妈的意见,如果她没意见,我也没意见。

赵天罡的父亲一气之下回了武汉,把情况一讲。母亲没做声,丈夫去儿子插队的生产队调查情况,她也没闲着,七想八想,突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个插曲,这事她讳莫如深,一直瞒着丈夫,瞒着赵天罡的三个妹妹。她想给儿子留点面子,所以她没声张,悄悄解决了。现在看来,那个问题没解决好,就像阶级敌人,卷土重来了。赵天罡的母亲什么也没说,而是接过传递棒,马上赶来了。

赵天罡的母亲是居委会主任,经常做群众工作,有一套工作方法。她来到儿子插队的联丰村,对赵天罡说:“我临走时,你几个妹妹硬要塞瓶敌敌畏给我,叫我当着你的面喝,可你老娘光明正大,不搞下三滥。我跟你讲道理,当初你要下农村,我完全可以不准你下,你是独苗儿子,按政策可以留城,但既然你要干革命,老娘我也不阻拦你,感谢党中央毛主席的领导,感谢贫下中农的教育,你这几年的革命还干得不错,也取得了一些成绩。现在党中央又要求知识青年返城,人家都返了城,你为什么不返城?”

赵天罡说:“我不想返城,我想再干几年。”

母亲冷笑道:“你不想返城对不对?那好,那我也不返城,我就陪着你在这里战天斗地,等你给我养老送终。”

赵天罡队里的几个干部听说赵天罡的母亲提到敌敌畏,吓得够呛,生怕她出问题,他们担不起这个政治责任。几个干部一商量,马上分头行动,先做赵天罡的思想工作,又派人去公社打听,看最近有没有招工的单位来,还专门派人值班,看守赵天罡的母亲,怕她真的带了敌敌畏来。赵天罡的母亲说:“你们不用守着我,我不会死,我不过是想激将他,我还等着抱孙子呢,哪里就会死。”

村干部们忙着赵天罡返城的事,赵天罡的母亲也没闲着。她知道儿子为什么不想回武汉,扎根农村战天斗地不过是个幌子,她当然不信。她开始调查,在儿子队里住了一个多礼拜,每天早出晚归,神神秘秘地也不知干什么。花了几天时间,处理完那事,正好有个单位来招工,于是赵天罡和母亲一道返城了。

赵天罡的三个妹妹一起到码头迎接哥哥,像迎接英雄凯旋。一家人回到家里,吃完团圆饭,赶紧去上户口,把户口注册登记了,母亲才长嘘了一口气,对赵天罡说:“你那丑事,我还是替你瞒着,连你爸爸也不告诉,在你妹妹们面前也给你留点面子,你不要再鬼迷心窍,要好自为之,识时务。”

赵天罡觉得滑稽,笑着对母亲说:“哎,话说清楚,什么叫丑事?我觉得一点不丑,好看得很。你少得寸进尺,莫威胁我,把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小心我咬人。”

赵天罡跟母亲争执起来,三个妹妹赶过来,一起劝哥哥:“家里就你一个儿子,你是国家的栋梁这不错,但你更是家里的栋梁,你要干革命可以呀,城里也一样干革命呀。”说得赵天罡笑了。他后来对母亲说:“你当初为什么不多生一个儿子呀。”母亲道:“谢天谢地,孙猴子只要一个就够了,要是有两个,还不要我的老命哪。”这事也就罢了。于是赵天罡就去单位报到,准备上班。

一九七四年的武汉是一列超员的火车,人满为患,只要是站人的地方,都爆满了。赵天罡进的这个单位,是一家街道塑料厂,塑料厂藏在一条巷子里,巷子叫杨柳巷,弯弯曲曲就像细细的鸡肠。赵天罡从广袤无垠的农村来到杨柳巷,生存的空间突然变得狭小,感觉大打折扣,浑身不自在,每天站在模压床前制造塑料脸盆,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塑料脸盆,脆绷绷,硬邦邦,一摔就裂。他对父亲说:“赵书记给换个工作吧,我不想做脸盆,我想进武钢。”父亲说:“你想进武钢啊,我还想进中南海呢,可惜你老子不是省委书记,是街办书记,前两年要你回来你不回,错过了好几班车,你就将就点慢慢等吧,等到中央领导提携我,我再提携你。”

武汉钢铁公司是声名遐迩的著名企业,武汉居民曾有一说:“好男进武钢,好女进纱厂。”和赵天罡一块插队的刘亮就进了武钢,星期天赵天罡乘轮渡和汽车到武钢,找到刘亮的宿舍。刘亮上完夜班正在睡觉,一见赵天罡,一跃而起,像只猴子攀在赵天罡身上。

刘亮个头很小,在天河村插队时,队里另外两个知青王宏宕和许建业总欺负他,他就找到赵天罡,要赵天罡帮他修理王宏宕和许建业。

赵天罡和刘亮是一条巷子的邻居,打小的朋友,又同在第八中学,但不在一个班,下放时也没在一个村队。刘亮在天河村,属于天河一队,赵天罡在联丰村,属于联丰四队,两个队首位相连,从赵天罡的联丰四队出发,点一支香烟吸着,丢烟屁股时,就到了天河一队。听说刘亮被人欺负,赵天罡就来到天河村,对王宏宕说:“我们掰手腕吧,赢了你就再打刘亮,输了刘亮打你。”王宏宕知道赵天罡是学校篮球队的中锋,人高马大的,还练过举重,浑身上下的肌肉群,风起云涌,一串接一串。他自知不是赵天罡的对手,就笑着说:“何必呢,有话好说。”于是跑出去,不一会捉来一只老母鸡杀了,炖了香喷喷的一锅,跟赵天罡喝酒,要当拜把兄弟。赵天罡的酒量也大,三杯下肚,一点事也没有。王宏宕却醉得一塌糊涂。就在这时,突然外面有人在喊王宏宕,还骂:“要死的王宏宕,我晓得又是你,把我的母鸡还给我。”

赵天罡出门一看,阳光地里站着一个姑娘,花朵一般的容颜,像野地里盛开的一枝百合,那么耀眼。赵天罡看呆了。后来一问,原来王宏宕刚才捉的母鸡,是她家的。

王宏宕之所以敢偷她家的母鸡,有原因的。刚来到天河村那会,他们把城里打砸抢的劲头也带来了,听说村里有个地主叫李满堂,他们想斗李满堂,被李伯阻拦了:“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是来斗地主的。要好生搞事,不准惹事。”几个知青见书记不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干脆他们私下行动,趁李满堂家里没人,溜进院子里撬开鸡笼偷了一只老母鸡宰了吃了,再想偷时,被李满堂发现了。李满堂后来弄来一只狗防贼防盗,没想到狗也不见了。后来李满堂在知青茅屋后的地里发现狗的皮毛,是被几只觅食的鸡刨出来的。

刘亮知道王宏宕惯于偷鸡摸狗,不光偷地主李满堂的,还跑到别的村子偷农民晾晒的腊肉。刘亮从不参与偷鸡摸狗,还劝王宏宕要注意影响。被王宏宕骂了几句,于是就有了隔阂。王宏宕也告诉赵天罡,这个村从大队干部到贫下中农,麻木不仁,是非颠倒,说李云飘“一个地主的女儿居然当上裁缝,比我们还舒服,又不下地干活,气死我也。所以我才搞地下工作斗地主分田地。”

赵天罡也没理会王宏宕的申辩,他嘴里默默念着李云飘的名字,像是默诵一篇课文,目光随着那个美丽的身影移动,简直看呆了。过了几天,他硬逼着王宏宕来到李满堂家,承认偷鸡摸狗的错误,还拿出五元钱赔偿。李满堂哪里肯接,赵天罡一定要李满堂接着,笑着用天河村方言说:“对不住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打了你们的狗,偷了你们的鸡,吃了就要按规矩赔偿,拿着。”说完就拉过李云飘的手,硬把五元钱塞给她。

赵天罡开始频繁地去天河村,他绞尽脑汁,找各种由头去找李云飘,做衣服做鞋、买鸡蛋买旱烟,最后成为李满堂家的座上宾,抽着李满堂自留地里种的旱烟,赵天罡和李满堂吹牛,说武汉三镇,汉口武昌汉阳,大得无法无天。李满堂年轻时一直向往去武汉读书,但他最后没能去武汉,去了荆州读书。李满堂想着年轻时的夙愿,早被厚厚的黄土埋葬了,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涌出诸多感触。因为是地主,李满堂家门庭冷落,冷寂了好多年后,李满堂接待的第一个客人竟是一个武汉知青。李满堂若干年前也是知青,他跟赵天罡喝自酿的红薯烧酒,谈得十分投机。地主李满堂的感情世界一片荒漠,突然来了一个愿意跟他推心置腹的人,而且还是个知青,比起村里那几个知青,李满堂觉得这个人高马大、黑塔一样的知青仗义,不像本村几个知青,狗眼看人低,鸡鸣狗盗,不做男人行径。李满堂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一时间也没转过弯来,就像听收音机,他愿意听赵天罡吹牛,愿意听他嘴里传出来的声音,听着听着,竟着迷了,竟放松了警惕。直到女儿出事,李满堂才痛心疾首地想起一个俗语:黄鼠狼给鸡拜年。狗日的小赵,他没安好心。

一九七四年国庆前这天,赵天罡去了武钢,刘亮把赵天罡领到单位附近的一家餐馆,炒菜喝酒,边吃边聊。赵天罡跟李云飘偷偷谈恋爱,自以为天衣无缝,还是被刘亮看出来了,刘亮劝过赵天罡,不要因小失大,要克制感情。但赵天罡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他还瞒着家里人,利用春节把李云飘悄悄弄到武汉堕胎,藏在刘亮家,撒谎将母亲骗出来,领到刘亮家和李云飘见面。赵母听说儿子把一个地主女儿肚子弄大了,惊骇不止。她不动声色,先找熟人医生给李云飘堕胎,然后给李云飘置了两身衣服,象征性地作为青春赔偿,对李云飘说:“你和天罡有缘无份,他虽然在你们那里当知青,但总归要回武汉,我也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绝,不是我看不上你,是革命形势看不上你,姑娘你好自为之,再莫做糊涂事。”

李云飘呆了,一声不吭。母亲转过来又骂儿子头大无脑,凡事不想后果,武汉那么多好姑娘不爱,独爱一个乡下姑娘,而且还是个地主的姑娘!她威胁赵天罡:“你鬼迷心窍,硬要跟她谈的话,老娘就死给你看!”赵天罡灰溜溜领着李云飘回了华安县,刘亮认为这事不过是青春期躁动,逢场作戏,肯定长不了,果然现在赵天罡还是没犟过母亲,最终还是乖乖回了武汉。

刘亮举杯敬赵天罡:“你迷途知返,回来是对的。跟一个地主的女儿谈恋爱,听上去就像一个政治笑话。现在好了,你既然回了,就在城里发展爱情吧。”

刘亮打小能说会道,动拳头不行,可嘴巴能横扫一切。刘亮现在是车间里的轮班长,手里管着几十个工人。他进步了,个头也窜高了,嘴唇四周还滋生了毛茸茸的胡须,看着的确像个男人了。

饭后,刘亮领赵天罡到车间参观。赵天罡第一次来武钢,被巍峨高大的厂房所震慑,看着刘亮在车间里指手画脚,指挥工人去干活,而自己却坐在控制房里按着电钮。赵天罡羡慕得不得了,对刘亮说:“要是早几年返城,兴许我也能进武钢。”刘亮说:“凡事要一分为二,你虽然没进武钢,可你至少体味了爱情,我至今连爱情是什么的味道也没尝过。武钢找对象太难了,男的多于牛毛,女的寥若晨星,我老妈总替我着急。我劝老妈说面包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

后来,刘亮送赵天罡去乘轮渡,还让赵天罡有空来玩。

赵天罡回到杨柳巷,仍然想着武钢,晚上做梦时梦见自己进了武钢,神气活现站在炼钢炉前,挥汗如雨在操作。醒来后,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母亲在外屋喊:“起来,快起来去上班。”他才不情愿地起床上班,走进那条鸡肠似的杨柳巷,走进那个街道塑料制品厂做塑料脸盆。

赵天罡在杨柳巷懵懵懂懂混日子,母亲却紧锣密鼓忙着给他介绍对象。母亲想用分心战术,让儿子忘了地主女儿,对李云飘彻底死心。赵天罡先是抵抗了一阵,但毕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他很快有了结婚对象。

胡敏是经人介绍过来的,身高一米七八,是肉联厂女子篮球队的队员。因为个头太高,人也不漂亮,所以个人问题一直搁浅,个子比她高的看不上她,个子比她矮的她也看不上。胡敏仅见过赵天罡一面,就笃定老天爷终于没亏待她,早给她预备了一个尺寸大小合适的优秀人选,尤其听说赵天罡也打过几天篮球,她很兴奋:“这样最好,这样就有共同语言了。”

胡敏也下过乡,返城后进了肉联厂,虽不是屠宰工,但赵天罡和胡敏第一次约会时,就闻到一股猪臊味;和胡敏第一次做爱时,这种猪臊味更加强烈。赵天罡和胡敏结婚十分勉强,他不喜欢胡敏横蛮的长相,也不喜欢胡敏的工作。但胡敏把赵天罡抓得很紧,每天下班直接来赵天罡家,像个小保姆,几乎把所有家务活都包了,而且对赵天罡生活起居过问得无微不至。从恋爱到结婚,赵天罡一直处于被动,他觉得自己的婚姻,不过是替自己和父母完成一个任务。每次做爱时,赵天罡总会想起李云飘,他坚持关灯做爱,闭着双眼,把胡敏当做着李云飘来对付。胡敏要开灯,赵天罡就说:“还是关灯吧,免得我做噩梦。”

胡敏推他说:“什么意思啊?滚,做你的美梦去。”

赵天罡说:“你搞清楚,你是别人介绍过来的,不是我主动上篮得分得来的。”

胡敏气呼呼跑来找赵天罡的母亲告状,母亲说:“你就不晓得迁就他,他工作不满意,心里一直不痛快。”

胡敏只好迁就丈夫。因为她喜欢赵天罡,所以她才像在球场比赛一样,抓住机会进攻,终于上篮得分。不管怎么说,赵天罡每天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她搂着壮实的丈夫酣然入睡时,感到幸福无比,心里很踏实。

再说赵天罡,虽然觉得没有爱情,但毕竟已结婚,并顺理成章有了孩子。一九七八年春天,胡敏产下一个女孩,取名叫赵娜。孩子一岁时,赵天罡实在受不了杨柳巷的工作,他厌倦了塑料厂那些婆婆妈妈的唠叨,向往去武钢的希望也成为泡影,他对胡敏说:“我不想做脸盆了,我想辞职。”胡敏一惊,问:“你辞职干什么,去打流啊?”赵天罡说:“放屁,老子辞职准备做生意,到汉正街做生意。”

小日子过得滋润得很。胡敏在肉联厂工作一直很安定,收入也不低,每月还有分不完的猪下水,肠肚心肝肺,一到星期天家里就煨汤,香喷喷的油荤味四处弥漫,左右四邻谁都羡慕。赵天罡却决定辞掉塑料厂的工作,不做脸盆了,做生意去。

赵天罡之所以想辞职,是因为认识了一个老板,这个南方来的老板是塑料厂的老客户,姓区,人生得白白净净,打扮也油头粉面,说话带几分娘娘腔,表情达意,爱伸兰花指。区先生每次来塑料厂提货,总要给赵天罡带几包好香烟。赵天罡在爱民塑料厂也不是干部,不过是个普通的发货员,区先生每次见到赵天罡,眼睛滴溜溜地在他身上上下乱转,拍着赵天罡说:“块头好得没话说哟。”赵天罡浑然不觉,以为区先生在夸他身体壮实。赵天罡读中学时就爱运动,打篮球、玩单杠双杠,举重,每天早起,还在天井练哑铃。现在赵天罡虽不搞健身,身材仍然健硕。区先生说:“有空到我那里喝酒。”

赵天罡应邀到区先生住的旅馆去喝酒,他原本有酒量,半斤八两,根本不在话下。可这顿酒只喝了两杯,还不到二两酒,眼皮就开始打架,头发晕,站也站不起来,最后干脆就睡在旅馆里。半夜时分,睡得模模糊糊,赵天罡觉得不对劲,觉得自己正在被围剿,他惊醒了,发现幽暗的光线内,区先生正在撩拨他,还脱光了他的衣服。赵天罡一脚蹬去,只听见一声惨叫,区先生倒地,赵天罡打开灯,正要挥拳打,区先生突然抱着脑袋跪地求饶:“兄弟手下留情,听我说,听我说,我给你钱补偿。”

赵天罡二十八岁了,他听说过一些畸形的、怪异的感情,万万没想到自己竟遭遇了这种畸形的尴尬。听说区先生要补偿,他抡在半空中的拳头停住了,低头看自己的裸体,看见了那个神气活现的物件,似乎也受了惊吓,垂头丧气吊在那里。他迅速穿好衣服,点了一支香烟。区先生见赵天罡没有再动武的意思,才振作了精神说:“我给你两千块钱,你做生意去。”

赵天罡被这个数目惊呆了,因为在爱民塑料厂做脸盆,他每月也就七八十块钱的工资,两千块钱除以八十,等于是他将近两年的工资。赵天罡不得不正视这位娘娘腔的区先生。他的注意力停留在那光明的尾巴上。区先生从包里翻出一打十元人民币,递给他,赵天罡却不敢接。区先生抓起他的大手,硬把两千元人民币搁到他手里。

赵天罡揣着两千元,似乎承受不了那沉甸甸的重量,那齐刷刷的钞票,开始一张一张往下滑,他懵懵懂懂离开旅馆,已两手空空,他惊魂未定,在黎明前的街头胡乱走了一气,直到街上的环卫工人开始打扫街道,他才回到家。把门打开,就听见那母女俩一高一低的鼻息和鼾声。他没理会她们,倒在沙发上,瞪着两眼发呆。

胡敏醒了,看见丈夫倒在沙发里发呆,就问:“一通宵,该不是做什么坏事去了吧?”

赵天罡看了她一眼说:“我没做坏事,是别人做了坏事。”

胡敏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赵天罡欲言又止,两千元的尴尬遭遇眼看就要从喉咙里冲出来,结果被他噎回去了,他甚至还有些后悔,不该拒绝那两千块钱,因为他吃了哑巴亏,当仁不让应该抓住那两千块,但他没抓住,眼睁睁让那一打人民币从手里滑落下来,就像一股流水滑走了。他叹了口气,对胡敏撒谎说:“几个哥们打牌,说好了玩一会的,结果玩了一通宵。”

胡敏也没说什么,她知道丈夫别的坏毛病没有,和肉联厂那些男人一样,就爱打牌,手气不好输个几块上十块的,伤不了筋骨的。胡敏知道男人应该有个嗜好,打牌虽然不是什么好嗜好,但打牌比玩女人好,肉联厂有的男人偷偷玩女人,玩得扯皮拉筋,玩得家破人亡,胡敏就害怕,就开始研究关于管理男人的方案。赵天罡只要去打牌,她一般不阻拦,但也决不支持。胡敏马上做早点,下了猪肝面,赵天罡把眉头一皱,十分勉强吃猪肝面。他吃猪肝面吃怕了,腻了,但胡敏一定要他多吃猪肝面,说有营养,男人要有营养,否则身体垮得快。赵天罡吃完猪肝面,就去杨柳巷上班。

中午时分,区先生又来了,他小心翼翼看着赵天罡,似乎在试探他。赵天罡装做不认识他,走进走出。区先生却远远地看着他,贼头贼脑,像个吊线的特务。赵天罡也觉得区先生是特务,他不想理他。区先生还是走拢来了,说:“横竖那层纸也捅破了,你也不要怕,我也看出你是梁山第一百零九条好汉,所以我想领你去个地方,是好地方。”

赵天罡随区先生走出杨柳巷,上了二路电车,一车坐到利济北路,走进汉正街。

一九七九年的汉正街像个集市。狭窄的街道两旁,遍及着很多店铺和摊位。店铺和摊位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服装衣帽、鞋袜毛线,还有一些美丽的小商品,琳琅满目,煞是好看。赵天罡很久没来汉正街,但他听说过现如今的汉正街已经不简单了,有不少人开始在那里做生意。赵天罡被区先生领着走进一家日用品的店铺,迎面走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后生,后生愣生生看着赵天罡,又看区先生,区先生说:“去买汽水,买柠檬汽水。”

区先生喜欢喝柠檬汽水,赵天罡却不喜欢喝柠檬汽水。柠檬汽水喝了半瓶后,区先生指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问赵天罡:“看见什么了?”

赵天罡说:“人啊,男人女人,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区先生丝毫没在意,又喝了一口柠檬汽水,掏出香喷喷的手绢揩嘴巴,揩完才说:“我们不要说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说正题。今天带你来不是叫你看风景的,你没看见,我却看见了,看见好多好多的钞票哦,钞票啊兄弟,我看你的眼睛白长这么大,浪费了资源。就依你说的,你看见了男人和女人,可这些男人和女人在忙什么呀?都在忙着赚钞票啊,我的好兄弟,你为什么不赚钱,还在那破巷子里浪费青春年华,可惜了,但还不晚。幸亏你遇见我,我这个人虽说心理有毛病,但脑子很健全。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如果你想发财,你就把那个破工作辞了,到这里来赚钱,本钱你别管,你只每天来,你觉得怎样?”

赵天罡盯着区先生足足看了几十秒钟,还是没回过神来。后来区先生把赵天罡领进一家酒馆,炒了几个菜,切了几盘卤菜,摆了满满一桌。赵天罡不敢多喝,区先生看出他的心事,笑着说:“放心,酒里没下药。”赵天罡一惊,看区先生。区先生笑着继续说:“你完全可以去告我,虽然安眠药不算毒药,但安眠药可以杀人,我就被别人用安眠药杀过,我的故事一言难尽,就像吃鸦片,我上了瘾。”

赵天罡说:“你既然有这个毛病,就该去看病。”

区先生点头表示同意:“道理不错,但这个毛病治不好,就算去美国也治不好,除非重新脱胎换骨。来,我敬你一杯,算是交个朋友。”

赵天罡说:“我不敢交你这样的朋友,我怕。”

区先生说:“怕什么嘛,别这个样子。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不就是那回事嘛。你不喜欢我,有喜欢我的人,刚才你也看见了,给我当助手的那个小冯,就是我男朋友,你也别起鸡皮疙瘩,我是看你义气,才和你推心置腹,跟你摊牌,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只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考虑,然后我们订个合同,怎么样?”

赵天罡慢慢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我回家请示一下书记,再回答你。”

区先生一愣,说:“支部书记呀,这种事还用请示书记呀?”

赵天罡笑着说:“你以为书记是谁,我老婆呀!”区先生笑得几乎喷酒,在赵天罡厚实的肩头上拍拍打打,伸出大拇指说:“幽默,绝对幽默。”

赵天罡从汉正街回来,哪里请示胡敏,他决定了要去赚钱,决定辞职。

他说完,胡敏大惊失色,马上跑到婆婆家告状。父亲把赵天罡叫回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想当资本家是吧?告诉你,从你太爷爷算起,我们赵家整整五代劳动人民,根红苗正,和地主资本家不共戴天。”母亲也很担忧:“我和你爸正在想办法,正托人把你调进房管所修缮队,管泥工木工,好歹学门手艺。”赵天罡大手一挥说:“我不修破房子,要修就回联丰村修地球去。”

父母拿赵天罡没办法,胡敏更没办法。赵天罡在杨柳巷上班,开始迟到早退,天天跑汉正街。一个月后,赵天罡自动离职,和区先生签了合同。区先生告诉他:“我们的公司正式成立了。你、我还有小冯,三个人三股。”赵天罡奇怪,说自己分文没带,哪算什么股东。区先生说:“你忘了吧,你忘了那两千块。我说话一向算数的,既然是补偿,已经交到你手里,就算你正式入股了。”赵天罡还想分辩什么,区先生张开兰花指,挥手说:“我是董事长,我说了算。”

赵天罡每天来区先生的店铺,他在区先生的悉心指导下,稳定了情绪,开始渐渐进入了角色。

赵天罡赶上好时机,加上人聪明,头脑转得快,比起在爱民塑料厂,他觉得自己现在才找到回武汉的良好感觉,区先生不遗余力悉心调教,他成长得很快,领悟得也快。

一年后,赵天罡在汉正街自己租了个门面,准备把区先生的两千块钱还了。他想脱离区先生,总觉得区先生和自己的关系不明不白,加上那个小冯,总用警惕的眼光看他,似乎他横刀夺爱,看得他不自在。他决定离开区先生。

他挑了个晴朗的日子,把区先生请到六渡桥著名的大华酒楼,郑重其事递过去三千块钱,解释说多出的那一千块钱算是利息。区先生情绪十分低落,他抓住赵天罡的大手,动情地说:“我晓得你迟早要走,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是真男人,我是假男人,但我不会忘了你这个朋友的,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区先生流下眼泪。赵天罡拍着区先生的手,模仿他的语调说:“别这样嘛,又不是生离死别。有空就过来喝酒。”

赵天罡在汉正街用了两三年的时间,主要做服装生意。那些附近郊县的小贩,定期来汉正街进货。赵天罡生性豪爽,薄利多销,很快成为武汉市最早的一批万元户。不光胡敏,连父亲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他每天从汉正街回到家里,胡敏热汤热水地伺候着,像伺候太爷一样,生怕怠慢了他,也希望赵天罡回报她,慰劳慰劳她。但赵天罡和胡敏怎么也达不到默契,每次和胡敏亲热,总嗅到一股猪臊味。他想起那个女人,想起那个女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虽然是农村女人,但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好女人。赵天罡开始厌恶和胡敏做爱,胡敏也感觉到了,问赵天罡,是不是在汉正街有了别的女人。赵天罡说:“我要有时间玩女人,就没时间赚钱了。”

胡敏还是不放心,随着赵天罡的钱越赚越多,她竟然怀念那些没钱的穷日子。

赵天罡是真的没时间玩女人。汉正街那些暴发户,三三两两在一块喝酒玩女人,但赵天罡没玩女人。有人甚至还问赵天罡,是不是“玻璃”啊,是不是和姓区的有一腿子啊?大家都知道区先生是“同志”,以为赵天罡也是“同志”。赵天罡把大手一挥,笑着反问:“可能吧,你看我像不像?”大家摆头。

再说胡敏,她一直不满意丈夫的床上表现,总怀疑他在外面有女人。赵天罡也的确开始玩女人,不知怎么回事,一接触别的女人,赵天罡的脑海里就冒出那个女人,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时,那个女人就像一朵白云漂浮在他的头顶上空。虽然是农村女人,但赵天罡怀念这个女人,因为这个女人是赵天罡爱情的第一课,他把自己的第一篇爱情作业交给这个女人。神不知鬼不觉,也可以说,赵天罡在这个女人身上,集中完成了一个男孩到男人的全部修炼,他知道爱情是怎么一种心情,也知道好女人是怎么回事。赵天罡就感叹今不如昔,从脑海里排斥别的女人,即便和别的女人鬼混,也是囫囵吞枣,感觉大打折扣。

赵天罡一门心思想赚钱,他知道抓紧机会赚钱比抓紧机会玩女人更刺激、更有价值。他开始频繁跑广州、深圳组织货源。广州、深圳那边的关系是区先生介绍的,赵天罡在武汉和广州两头跑,生意越做越大时,突然来了个人。

这是一九八二年春季里一天,联丰村当年的生产队长金苟忽然来到武汉。他花了半天时间在汉口找赵天罡,就像进入了一个迷魂阵,被人东南西北指来指去,在大汉口迷路了。经过人民警察的帮助,他总算找到赵天罡的家里。母亲去过儿子的生产队,认识金苟,打电话把赵天罡叫回来。赵天罡一见金苟,一下子冲上去,就像拎物件,将金苟拎起来。

金苟短小精悍,性格活泼,年龄比赵天罡大三四岁。在联丰村那几年,赵天罡是金苟家的常客,在金苟家进进出出,吃吃喝喝的,甚至没烟抽了也跑到金苟家里拿旱叶烟抽。赵天罡还学村里那些男人们,跟金苟的堂客常仙打情骂俏。每次金苟都笑着骂:“狗日的,看我不整死你。”金苟和赵天罡脾性相投,就像一对亲兄弟,赵天罡返城时,金苟亲自送他到县城上船,相约说日后会去武汉看他。

现在金苟终于来了,赵天罡当然不能在家里招待。虽然母亲已经做好饭菜,酒也打回来了,但赵天罡大手一挥说:“那哪像话?他是稀客,吃馆子,下馆子吃。”赵天罡把金苟领到六渡桥大华酒楼,叫了一桌子菜,开了两瓶好酒。两个人一直喝到舌头发麻,说话变得语无伦次,金苟才说:“狗日的,听你妈说你做了好几年生意,是不是发了?如今越发越光荣了。”

赵天罡说:“实话告诉你狗日的,发是发了,可比起真正发财的狗日的,我是小巫见大巫咧。”

金苟说:“管它小乌龟还是大乌龟,横竖是发了,发了没忘我这个穷兄弟,但你忘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金苟的眼前,浮现了一组镜头。镜头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赵天罡和李云飘当年的那点事,瞒天过海能瞒过别人,可瞒不过他。

一九七二年冬季里的一天,金苟因为关心赵天罡吃没吃饭,在知青茅屋里发现了这个破绽。一九六九年秋后,队长金苟组织一批强壮劳动力,用四个知青的六百元安置费,按农家院落的格局,给知青修房屋。茅屋修在河堤边,灶屋堂屋、猪栏鸡笼,加上东西南北四个厢房,可谓五脏俱全。一九七二年,队里四个男知青有三个陆续返城,唯独赵天罡没返城。赵天罡几次放弃返城的机会,成为一个谜,让村里人好生奇怪。金苟也一直在怀疑,赵天罡挂在嘴边的扎根农村干革命的高调,唱过了头,金苟觉得那不是真心话。但不管怎么说,赵天罡是那种真正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模范知青。插队四年,他很少回家,而且把十八般农活都学到手了,村里男女老少都喜欢他,也舍不得他返城。村里只剩他一人时,只要谁家里做了好吃的,就对他说:“小赵,去我屋里吃饭。”赵天罡从不客气,拔腿就跟了去。

原先四个知青都在时,由赵天罡统一安排分工协作,做饭的做饭,种自留地的种自留地、喂猪的喂猪。现在只剩赵天罡一个人了,他就把生活简单化,自留地荒芜了,猪也不养了,连饭也懒得做,今天蹭东家一顿,明天蹭西家一顿,相形而言,赵天罡去金苟家吃得最多。每天收工时,金苟总要问:“今天去哪家吃?”赵天罡就说哪家哪家。金苟就不管了,横竖农家饭食简单,青菜或咸菜,再勾兑点荤腥。荤腥也就是过年杀猪时,一半交公,一半留着自己吃,过年吃一点新鲜肉,其余的统统腌制成腊肉。腊肉细水长流,来客时,过节时,栽秧割谷时,割那么一块,一直吃到来年再杀猪。如此这般,农家饭的荤腥就显得金贵,显得隆重。赵天罡经常有腊肉吃,他是村里的尊贵,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是不是因为经常有腊肉吃他才不想返城,金苟实在怀疑。

这一日,金苟因为去大队开会,没有过问赵天罡吃饭的事,他从天河挑水爬上河堤,看见知青茅屋,他想去问问赵天罡吃没吃饭。此时已夕阳西下,黑夜从四面八方涌来,金苟挑着一担水站在河堤上,定睛看去,知青屋内有煤油灯光。金苟来到门前拍门时,那灯光就忽然灭了。金苟疑惑不止,心里的好奇就像春汛,顿时涨满了。他蹑手蹑脚绕到草垛后,等到天黑尽了,才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借着冥冥的夜色,金苟看见赵天罡出来了,也没打手电,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他领着姑娘爬上河堤,金苟放下水担,猫着身子就像伏击,在河堤下跟着他们走,看见河堤上的两个人影野兔子似的,在河堤神秘地往东边移动。他跟着那对神秘的人影走了一里多地,到了天河村,金苟才看见那姑娘下河堤,进了河堤边的茅屋。金苟后来了解了,天河村河堤边茅屋的主人是地主李满堂,他还看见了李满堂如花似玉的女儿李云飘。

金苟被自己的伟大发现搞得很兴奋,他就跟赵天罡摊牌:“看来你是真想插队落户咧!我看见了,那女伢儿是天河村的。”

赵天罡说:“看见了就把嘴巴关紧,要是走了风声,小心我放火烧你的房子。”

金苟对谁也没说,连堂客也没说,因为这事不好说。金苟刚结婚生子,正在经历男欢女爱,他知道一个男伢儿喜欢一个女伢儿的分量,顺利就好,不顺利会闹出人命的。金苟当过兵,在部队接受了一些新的信息,知道爱情这玩意能让人迷失方向,所以才有了上刀山下火海的比喻。他一直不敢声张,只是密切关注这个奇特的爱情,为这个奇特的爱情深深捏着一把汗。

后来,李云飘的事在天河村一带迅速传开了,人们一直在猜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金苟当时就怀疑,是不是赵天罡做的好事?他把这个疑问装在心里整整八年,今天,他趁着酒性决定把这个疑团解开,免得搁在心里难受。金苟旁敲侧击地说完,就注意看赵天罡的反应。果然赵天罡开始有反应了。

赵天罡的大脸如同一块开阔的土地,哪怕长出一棵幼苗,也藏不住。金苟看见赵天罡的脸上呈现出少有的迟钝,似笑非笑,可那挤出来的笑,终于在脸上没站稳就转瞬即逝了。赵天罡开始点烟,抽烟,抽了一会香烟,他才说:“你狗日的把我搞糊涂了,你是来秋后算帐吧?就算秋后算帐,也要实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当年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是打算娶她的,后来不得已才返城,也是革命的需要嘛。怎么样,她是不是也出嫁了?”

金苟点头说:“是嫁人了,嫁了个瘸子,年纪大她十好几岁咧。”

赵天罡听到此,似乎被野蜂猛刺了一下,一阵颤动后,脸阴了一半。他怔怔地看着金苟,嘴里喃喃道:“怎么嫁了个瘸子?怎么嫁了那么老的一个男人……”

李云飘的名字,在天河村一带很少见。一九五二年她出生时,李满堂经历了几年的波折,不再敢跟贫协主席李伯要求降低成分。李满堂不再是当年意气用事的乡村秀才,而是货真价实的地主。他老实了,变得有城府,也开始正视自己的角色。他在给女儿命名时,依照家族辈分,讲字求派,运思了多天,儿子叫李云龙,女儿叫什么呢?李满堂当时正在田里耕种,他挥汗如雨,仰脸抹汗水时,看见头顶上空飘来一朵白云,乡村秀才李满堂顿时来了灵感,对,就叫李云飘,希望好看的女儿能像一朵洁白的云彩,自由自在,不受磨难。天河村地主李满堂为女儿的命名藏有很深的寓意,可惜很多人不知道它的内涵。

赵天罡也不知它的寓意,只觉得她的名字很特别,叫着好听。赵天罡知道自己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他煞费苦心斗争过,甚至还问李云飘,你爹的地主有没有刘文彩大?李云飘哪里知道刘文彩,她只知道爷爷传给父亲就只三十四亩地,赵天罡一听三十四亩地就划为地主,觉得匪夷所思。他觉得当年的土改工作存在着左倾主义,下手太狠了,三十四亩地就打了一个地主。他想修正左倾主义路线,用它的爱情来纠正,他决定跟地主李满堂的女儿谈恋爱。刘亮发现了他的爱情,急颠颠地赶到他队里来阻止:“你想反潮流啊?跟一个农村姑娘谈恋爱,而且还是一个地主的姑娘,你是不是疯了?”赵天罡笑着摆头:“没疯,我清醒得很。我老妈也是农村姑娘,我也是在农村出生的。读小学时,我父亲才把我们迁到武汉,你说城里人和农村人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头班车二班车,但只要上了火车,都是一样的,再说我喜欢她,我觉得她比好些城里姑娘都漂亮,你说,她漂不漂亮?”

刘亮慢慢点头:“我承认她的确漂亮,但漂亮不能当饭吃吧?听说马上要招工了,难道你不想回武汉?”

赵天罡说:“想啊,怎么不想,等回了武汉,我就学我父亲,把李云飘接到武汉。”

刘亮还是不理解:“你不要一时头脑发热,要考虑清楚,把前因后果都要考虑清楚,别到时找后悔药吃。”赵天罡听得不耐烦,推刘亮说:“滚回去下地干活去!还有,今后我要发现你们再偷她家的鸡吃,偷她家里的菜吃,我就把你们队里几个人的牙齿全都撬了,信不信?”后来刘亮就走了,走后不久,刘亮就返城了……

赵天罡的记忆在一九八二年这个春天被一页一页翻开,他从来没有这么空闲地腾出整块时间来温习它的初恋,来分析他的人生。他在酒精的燃烧中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忘了李云飘?”但他的确没有忘记李云飘,偶尔总想起李云飘。

这天,金苟很高兴,仿佛跟踪调查多年的案子终于有了着落,于是心里头悬了八年的石头“扑通”一声落地了。他倒酒,喝酒,喝得舌头转不过弯来了,还在安慰赵天罡说:“不是我……多事,你也莫怪我多……事,要说这事呢,年轻时都爱,男的都爱这一口,不稀奇,一点也不稀奇。远的不说,只说近的,我们公社靠湖汊里的几个队里,也有知青做了这事,稀里糊涂把人家姑娘睡了,也不作交代,拍屁股就回了城。再说李云飘肚子里的男伢,究竟是哪个下的种?一直没下文……”

赵天罡听得瞪大双眼,一把捉住金苟的粗胳臂问:“男伢儿?你说李云飘有了孩子?”金苟想掰开赵天罡虎钳一样的大手,可赵天罡抓得很紧,怎么也掰不开。金苟就接着说:“是有伢儿,有好几个月了,村里女人眼尖,看出来了,就传到李满堂的耳朵里,听说李满堂把李云飘五花大绑吊在屋梁上打,要她交代伢儿是哪个的,李云飘死活不交代,所以才不得已嫁了一个瘸子。今天你要把我当作兄弟,你就说实话,李云飘肚子里的伢儿,是不是你的?”

赵天罡呆若木鸡,整个人都傻了。他慢慢松了金苟,垂下大脑袋,又开始整理紊乱的情绪,让自己沉稳下来,仿佛整理一笔糊涂帐。

金苟第一次到武汉,不是旅游,是因公出差。全国农村都搞联产承包,华安县也搞联产承包,但华安县没经验,县里组织了一批村干部到南方取经。金苟随这批村干部来到武汉,稍事休息准备转乘火车南下。组织者知道大多数村干部是第一次来省城,于是决定在武汉停留一天,安排大伙游玩武汉的名胜。金苟没随团去游黄鹤楼,只想尽快找到赵天罡,一来看看赵天罡,二来完成那个积压在心底八年的夙愿,现在金苟总算完成了这个夙愿。他酒足饭饱,当天晚上就要返回招待所。

赵天罡把他一直送到招待所,两人分手时,赵天罡对金苟说:“你说的那个事,我是做过,但那男伢儿是不是我的,我也说不准。你回去后,想法见见李云飘,问清楚,如果孩子真是我的,男子汉大丈夫,吃了甘蔗不能甩皮,是我的我就认。”

金苟听赵天罡说完,伸出手重重地打在赵天罡的肩头上:“你狗日的,算是没变,还是当年的先进知青咧。”

赵天罡硬塞了金苟五百块钱,让他转交给李云飘。金苟收下了,对赵天罡说,一回县里,第一件事就是找李云飘,把事情弄清楚了,就给他来信。

金苟走后,赵天罡一直在等他的来信,等了一个多月,金苟没来信,赵天罡人在汉正街公司里,如热锅上的蚂蚁,眼前总浮现李云飘的影子,与李云飘那些偷偷摸摸的细节,就像放电影,成天在他脑海里滚轴播映。

队里几个知青都陆续返城了,知青茅屋就成了他的一人世界,李云飘悄悄从天河村赶来,送鞋送袜,送鸡蛋送咸菜,有时还把家里舍不得吃的腊肉偷偷割一块送来。赵天罡也送过东西给李云飘,从城里带来的香皂、糖果什么的,还送了李云飘一条红色的纱巾。赵天罡随身带有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李云飘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样板戏,她没看过样板戏,却喜欢听那些热闹铿锵的唱段,她听得如痴如醉,哪里防着赵天罡?赵天罡浑身胀鼓鼓的筋肉里,潜伏着原始的欲望,他想体会爱情,想货真价实地男欢女爱,他扯着李云飘要行事,李云飘死活不干,赵天罡情急地、野蛮地扯她的衣服,终于强行把她变成他的女人。

现在回想起来,赵天罡觉得自己真是有罪,害了一个女人,李云飘的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

他焦急地盼望金苟来信,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注意看有没有信来。胡敏见他神不守舍,以为他生意上出现了难题,自然要问。赵天罡很不耐烦:“是遇到难题,不是生意上的难题,是别的难题,跟你说有什么用,跟你说了你就能解决吗?”

胡敏撇嘴道:“那你就别说,等我说。你所谓的难题,其实我早看出来了,是不是玩女人玩出麻烦来了?人家怀了你的孩子?”

赵天罡一惊,先掩饰,然后就坡下驴,笑着说:“你火眼金睛啊,既然看出来了,那我就请示你,假如我真要领个儿子回,你接不接受?”

胡敏盯着他看了一会,没好气说:“干脆连儿子的妈也领回来,我一起接受,反正你现在是资本家了,大房二房三房,只要你个婊子养的养得起。”

赵天罡笑起来,手指自己问:“我算资本家呀?共产党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资本家,所以你趁早跟我散伙吧,免得今后又搞文革,我被红卫兵揪斗,你剪阴阳头游街示众,到那时就晚了。”

胡敏说:“你今天是不是有毛病啊?说风是雨,是不是真在外面弄了个野种啊?我警告你赵天罡?我了解你们这些男人,只要有几个钱就作骚,玩女人,玩可以,但玩高级点,别玩出孩子来,一旦发现野种,快刀斩乱麻,赶快去医院做掉。”

赵天罡听得呵呵直笑,盯着胡敏说:“我今天才发现,你跟别的女人不同,别的女人反对自己的男人玩女人,你却反其道而行之,支持男人玩女人,冲你这个大度,我不玩了,坚决不玩了。”胡敏看着赵天罡,像看一笔糊涂账,算了半天,自然没算明白,理不出头绪,人反倒更糊涂了。

第三章

金苟从南方取经回到华安县,直接去了斑竹档渔场先找李瘸子,李瘸子哪里认识他,金苟笑着说:“我认得你,你忘了那一年,你去我们村教我们养鱼,我听过你讲课,还请教过你,你讲得好,一直在我脑壳里装着呢,难道你忘了?”李瘸子的确忘了。

李瘸子经常下乡到各村去指导养鱼,跟很多基础干部打过交道,有的记得面孔,有的面孔模糊。金苟属于后一种,面孔模糊的村干部主动找上门来,李瘸子也不能怠慢。听说金苟刚从南方取经回来,一路激动回华安,想找个跟他一起分享喜悦、交流心得体会的专家。李瘸子是华安县出名的养鱼专家,正好也想了解一些南边的信息。听说金苟的联丰村紧邻天河村,李瘸子觉得仿佛见到一个乡亲,热情地说:“乡里乡亲,走走走,去屋里随便吃点什么。”这正中金苟下怀。李瘸子就把金苟领回家里来,介绍给李云飘说:“来了乡亲咧。”

李云飘一见金苟,微微吃了一惊。她从金苟灼亮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名堂来。李云飘到厨房里很快弄好饭菜,端到桌子上。金苟来时,也没空手,他把从南方带回的一些点心糖果大部分都拎到李瘸子家里来了。

吃罢饭,金苟向李瘸子取经,说他想把承包的八亩湖田改造成鱼塘。李瘸子支持金苟说:“养鱼比种两季稻划算,你走了一遭,算是开窍了。”

李瘸子因为下午要上班,金苟就假装把行李忘在他家里,和李瘸子一道出门,看着李瘸子朝左去了实验室,他赶紧折回来,李云飘正在收拾碗筷,见金苟转来了,正想问。金苟笑嘻嘻说:“东西忘了。”那个行李包,还是赵天罡当知青时落下的,赵天罡走时几乎什么也没带,行李被褥,日用品什么的,统统当垃圾扔了。金苟在清理知青屋时发现了这些东西,统统拿回家接着用,行李包是第一次用,金苟看见行李包上油漆印的几个“为人民服务”的字,似乎看见了一些散落的日子,支离破碎,伤痕累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金苟拿过行李包,对李云飘说:“这包里也没什么要紧的,是早先在我们村插队的一个知青丢的,他叫赵天罡,这次我到南边学习路过武汉,见到他,他托我把这交给你。当着李技术员的面不好交,所以我才耍了个小滑头。”

金苟掏出五百元钱,郑重其事递给李云飘。李云飘一惊:“什么意思?”金苟说:“什么意思我也没问,只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要我给他回信。”

李云飘脸色立刻变了,推辞说:“我不认得这个知青,你要赶班车,请回吧。”

金苟灰溜溜离开斑竹档渔场,赶班车回村。一路上他很沮丧,骂自己不会办事,一开始就把事情搞砸了。

金苟第二次到斑竹档渔场,是一个月后,他变得有策略了。他直接找到李瘸子的实验室,请李瘸子抽时间去村里搞讲座,因为他是村委会领导,像南边那些领导一样,他想带领全村人发家致富。李瘸子见他姿态这么高,满口答应,又要把金苟带回家里吃饭。但金苟没去家里,而是把李瘸子请到县城餐馆吃。金苟从没请人下馆子,他咬牙点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酒,李瘸子是不喝酒的,勉强喝了两小杯,就感到头重脚轻,脑袋晕乎乎的,眼前一片朦胧,他问金苟:“你是联丰村的?那我跟你打听个人,当年在你们联丰村插队的知青,有没有一个叫赵天罡的?”

金苟心里暗暗吃惊,生怕露出破绽,点头说有。李瘸子又问:“这个人怎么样?”

金苟点头说:“好得很,先进知青,还出席过地区表彰会。”

李瘸子说:“先进就不做缺德事?这世上两面派还少啊,表面先进,背地里却偷鸡摸狗,尽做缺德事,做完缺德事就拍屁股走了,这叫什么先进知青?叫流氓知青!”

金苟吓了一跳,仔细打量李瘸子,见李瘸子双眼惺忪,脸色酡红,样子怪怪的,想必李瘸子一定是醉了。金苟旁敲侧击问:“缺德事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李瘸子看着金苟,想了想说:“我要感谢他,不是他,我今天也不会到这个地步。你还要赶班车,我和你干了吧,干了你好去赶班车。”

金苟和李瘸子离开餐馆,把李瘸子送到渔场门口,本想进一步问李瘸子,但李瘸子守口如瓶,不说了。金苟回到村里,马上给赵天罡发了一封信:

回来一直忙着搞改革,没时间写信。今天来信主要告诉你,情况有些不对,李云飘的爱人好像知道你,所以你要有精神准备……

信发出后不久,李瘸子就来到村里搞讲座。金苟布置了一个讲座的会场,几十个村民进了会场坐下后,金苟清了清嗓子说:“安静一些,今天我们请到了县斑竹档渔场的李技术员来讲养鱼,机会难得,大家要注意听,现在欢迎李技术员讲课。”

大家鼓掌后,李瘸子开始讲课,从四大淡水鱼,青、鲢、鳙讲起,联系到本县的情况,主要有两种鱼,青鱼和草鱼,青鱼吃什么,草鱼吃什么。很多村民其实知道,越是知道的东西,不一定能说出所以然来。因为李技术员有些悬乎,还问:“哪个晓得它们主要吃什么饭食?举手回答。”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举手发言,没人举手发言,显得联丰村的男人们没见识,跟和尚一样,胯里白长了根东西。但没人举手,因为多数村民没受过教育,没举手发言的习惯,也觉得这瘸子技术员问得很奇怪,说鱼还要吃饭哪。李瘸子解释说:“鱼跟人一样,一日两顿三顿,少一顿也不行,少一顿就不长膘,跟我一样,长得瘦。”

李瘸子别的不行,谈起养鱼却头头是道,充满自信,以前养鱼谁管过它们呀,以为吃几条小鱼虾,嚼几根鱼草就万事大吉。错了,鱼也要吃饭菜,这个饭菜就是鱼食,鱼食不是随随便便划拉几下的,是有学问的,是讲究营养配料的,如果不按照学问养鱼,也就养条瘦不拉几的小猫鱼。但要养大鱼就不能敷衍了事,不能随便应付它。就像喂养伢儿一样,要增强营养,使鱼儿尽快长肉长膘。

李瘸子妙语连珠,讲得生动形象,充满了情趣。大伙听得过瘾,笑得前仰后合,李瘸子在村民学生们的会心笑声中越讲越带劲,一直讲了两个多钟头。

后来吃罢饭,已经是黄昏了,金苟又领着李瘸子参观他正在改造的湖田。湖田以前是湖,后来改造成水田,改造后的湖田有半人多深,每年春播时插秧,一般派男人去,湖田里有牛尾草,还有半尺长的牛头蚂蝗,拦腰缠住插秧的人,用手打,休想一次打掉,要打好几次。金苟看见湖田一派萧瑟,野草长得跟人一般高,能看得见湖水里游弋的野鱼秧子。金苟想把湖田还原,在湖田里养些珍贵的品种,螃蟹,团鱼之类的,南边人很欢迎这些品种,可以卖大价钱。金苟想着自己发财梦,领着李瘸子绕湖田转了一大圈。李瘸子在前,他在后,李瘸子一颠一颠走得缓慢,他也走得缓慢,一直走到暮色四合,太阳落山了,李瘸子突然冷不丁问:“那个赵天罡,他以前住的屋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金苟倒吞了一口凉气,他没想到李瘸子这么直截了当,居然还提了这么个要求。他只好领着李瘸子往回走,走到村里,走到河堤边,天完全黑尽了,那栋知青茅屋,黑灯瞎火,矗立在河堤边。

最后一个知青赵天罡返城后,知青茅屋就住进一个孤寡五保户,现在五保户已作古,茅屋就一直空着。金苟打开茅屋,里面黑漆漆的,金苟到隔壁人家找来一只油灯,点亮了,金苟好久没来知青茅屋,发现里面蛛网成片,阵阵潮霉扑面而来。金苟举着油灯,陪着李瘸子每间房参观,李瘸子问金苟:“他住在哪间房?”金苟手指西厢房,李瘸子就进了西厢房,房内还有一张大床,床上铺着陈年的麦秸,也霉了。李瘸子也不管干不干净,一屁股坐在床沿边大口喘气,等气息匀了,他才说:“今日夜里,我就住这里。”

金苟阻止说:“我都安排好了住处,怎么能够住这里?一阵霉味,难闻不说,夜里也不安全。”

李瘸子笑着对金苟说:“我人怪哩,在生人屋里睡不着,喜欢一个人住。”

金苟觉得李瘸子的理由站不住脚,生人屋里睡不着,未必这霉气充鼻的知青茅屋是熟人屋里?金苟觉得李瘸子的眼睛像探测器,幽幽地直逼他,在试探他,考验他。金苟禁不住这种考验,感到害怕,心虚。他不敢得罪李瘸子,还指望李瘸子指导他发家致富。金苟雷厉风行,很快找来两个人,帮忙打扫知青屋,重点清扫西厢房,又从家里抱来两床干净的被子,整理好了,问李瘸子:“还有什么需要的,说一声。”

李瘸子睡在知青屋里,彻夜难眠。李瘸子是农民出身,他知道有播种才有收获的基本道理。李云飘肚子里的孩子是谁播的种,这是他的心事,就像研究鱼食,李瘸子一直在研究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是谁播的种。但李云飘一直回避,缄口不说,这事就有了几分神秘,时间如同云层堆积,堆了好多年,谜团似的笼罩着李瘸子。李瘸子找各种机会调查这事。他想撬开岳丈的嘴,可李满堂装聋作哑,支支吾吾把话题扯开了。李满堂躲避这个话题,拒绝这个话题,李瘸子就瞄准了舅子李云龙。他决定撬开舅子的嘴。李瘸子用简单的技巧,装做喝酒,灌了舅子几杯酒,然后说:“有个事我一直在心里记挂着。你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我也有心给打听,争取成个亲,一定要成个亲。”

李瘸子这招很厉害,如一柄利剑击中了李云龙。李云龙瑟瑟抖抖开始激动,开始管不住自己。他在劣质酒精的燃烧中,结结巴巴地就像放闸水,一五一十地诉说。李云龙憋屈的时间太长了,除了他自己,这个世界几乎没人关心过他,理解过他。现在终于有了理解他的人。

他先谈自己,30岁了还没定亲,见别的男人成亲,他岂有不想的。因为知道自己的条件,人长得高高大大,干活也是把好手,但因出身的问题,说亲的媒人从没踏他的门槛,他觉得自己就像棵稗子,被人从稻田里扯出来了,扔在田埂上,任人践踏。李云龙颠三倒四的诉说,渐渐远离了主题,李瘸子也没阻止他,让他说。李云龙说:“爹偏心,我小时候想读书,可才读了三年级,就被他叫回来了,逼我下地搞事,搞事就搞事,迟早要下地搞事。问题是他不关心我,他只关心云飘,云飘出事那年,他骂我,还打我,还不准我说那个城里来的流氓知青,一直隐瞒到今天,我哪个也没说……”

30岁的李云龙那天被李瘸子灌得有七分醉,不用李瘸子问,他暴露了赵天罡的名字,还强调这个名字,全村人都不知道,连李伯也不知道。李云龙事后诸葛亮,说赵天罡隔三岔五来家里,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头,还提醒过父亲。但没引起李满堂的注意,是故意没当回事还是的确没当回事,李云龙后来也没细想。横竖妹妹已经被践踏了,就像一头疯牛肆意践踏了一片庄稼,只能收拾残局了。李云龙甚至还怪妹妹,做了伤风败俗的丑事,成为村里人闲谈的笑柄,这使得他更抬不起头来。原本就腰杆不硬,因为妹妹的事就越发地硬不起来,远远地见了人来,赶紧把头着,恨不得揣进裤裆里。他远远地躲着村里人的眼睛,离群索居了这么多年,他觉得抱屈,觉得窝囊,觉得生不如死,有时想一头栽进天河里,可他会游水,淹不死他。他只能顾影自怜,苦水往肚子里流,恨自己没个好爹,也没个好妹妹,他孤单的身影在田头沟渠鬼魂一样飘荡。李云龙说到最后,竟用粗壮的大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仰天长啸:“赵天罡,我日你娘!”

李云龙是醉了,第一次被妹夫灌醉了。李瘸子才顺利地拿到一个知青的名字——赵天罡。李瘸子不认识赵天罡的“罡”字,他查字典,知道这个字念“刚”,刚强的刚,钢铁的钢。李瘸子长了见识,不仅认识了这个生僻的字,也终于知道给妻子播种的人是谁。这天晚上,他躺在赵天罡当年睡的麦秸床上,在阵阵潮霉味的刺激下,辗转反侧,努力地想着一件事。

第二天,李瘸子对金苟说:“这茅屋你派人给我打扫清理干净,我有用场。”

金苟一愣,也不知李瘸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依了李瘸子,找了几个人把知青屋打扫干净了。从此,李瘸子开始频繁地来联丰村,只要来联丰村,他就住知青茅屋,渐渐地把知青茅屋改造成多功能室:实验室、接待室、办公室。

金苟一直在猜李瘸子的居心,但李瘸子十分热心地帮他改造鱼塘,指导他养鱼,似乎也没居心。没猜到李瘸子的居心,金苟却知道一定有名堂,既然李瘸子已经知道了赵天罡,肯定也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金苟不想得罪李瘸子,明知赵天罡在武汉等他的信,也没打算再给赵天罡写信,他不想顾此失彼。金苟一心一意投入养鱼,就像忘了以前种两季稻一样,他暂时忘了赵天罡。

李瘸子常去联丰村帮金苟养鱼,李云飘自然要问。李瘸子振振有词说:“开人大会时县长吩咐过的,要我们科技人员把科技送下乡,我必须下乡。”李云飘说:“鹦鹉学舌,你就拣好听的扯吧!你给人家送科技,就不想着给天河村也送科技?”

李瘸子说:“就你爹你哥那两个地瓜脑壳,也能开窍啊?你要说服他们开窍,我就给他们送科技。”

李云飘想了几天,决定领着儿子秋生回天河村。一路上她想好了,一定要做爹和哥哥的思想工作。李云飘常年住县城,耳濡目染,知道形势在变,也目睹了改革初期的一些生动的情景。回到家里,她用听广播得来的新名词劝说爹,改革啊,致富啊,还说:“你地主帽子也摘了,还怕个什么?现在共产党也下决心不搞运动了,搞经济,要想富裕,靠种两季稻不行。”

李满堂被女儿鼓动得热血沸腾,马上赶到村东头自己承包的水田里,看见儿子在那里整理田埂。李云龙手拿铁锹,就像舞动一个兵器,一锹一锹撮土,整理修补田埂破损的豁口和裂缝,干得投入而认真。李满堂看见湛蓝的天空下,空旷的田野里,儿子的身影就跟一个蝌蚪似的,孤零零的蠕动。其实春播还没开始,李云龙已经开始准备春播了。李满堂被儿子感动了,就像喊山歌,悠长动情地高喊:“云——龙——喂!”

李云龙转过身来,远远看见了父亲。他没理,李云龙一直对父亲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就跟那天跟妹夫掏心窝子说的,他恨父亲,恨父亲重女轻男,只把他当牛使,就算他是头牛,也要配种啊,农忙时也要喂几个鸡蛋补充营养啊。

李满堂见儿子没反应,一只手臂伸向天空,继续唱山歌:“云龙喂,歇口气,跟你商量个事哩。”

李云龙不情愿地扔下手里的铁锹,爬上田埂,绕着别人家的田埂走过来,瓮声瓮气地问:“做什么呢,没看见人家正搞事?”

李满堂给自己卷了一支旱烟,划燃火柴正要点,李云龙突然伸出手。李云龙一直不抽烟,和村里很多年轻人一样,他坚持每天刷牙,所以李云龙有一口与父亲截然相反的洁白牙齿,但李云龙很少暴露自己整齐的白牙,因为他几乎没有笑容。李云龙身架高大,面目端正,三十出头了还打着光棍。李满堂似乎第一次发现儿子的窘态,见儿子伸手要烟,就把自己卷的一支递给他。李云龙接过旱烟看了看,还弄了弄,李满堂划燃火柴给儿子点烟。李云龙只抽了一口,就呛了好几口,他皱着眉头把旱烟递给父亲。李满堂说:“要吃就吃纸烟,村里年轻人都吃纸烟。”

李云龙这才暴露自己的白牙,问:“纸烟?金烟银烟我也不吃,你有事啊?”

李满堂说:“你妹妹回了,还带回个信,说是你姐夫在隔壁联丰村帮人养鱼哩,还劝我们也养鱼哩,你说我们是不是也养鱼?”

李云龙说:“我晓得姐夫在帮人养鱼,他问过我想不想养鱼?我说我不想养鱼,我不会养鱼。”

李满堂手戳儿子:“你个猪脑筋,不会就不能学啊?快回屋吧,你妹妹还等着你回话。”

李满堂父子回到家里,发现李云飘不在家。

李云飘见父亲一去不回,就让儿子一人在屋前院子里玩,自己抄小路直接去了联丰村。一进联丰村,她就打听金苟。金苟在鱼塘,为防止有人偷鱼,他在鱼塘边搭了个窝棚,吃喝拉撒都在鱼塘。李云飘找到湖田,看见那只窝棚,鸟巢似的坐在田埂边,门口树了一只木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闲人莫入。李云飘觉得好笑,没打算进去,她绕湖田走了一圈,发现金苟的湖田经过改造,有些看相了,有些像斑竹档渔场里的鱼塘架势,只是架势远没斑竹档渔场那么大。金苟改造湖田很是费了一些工夫,先把湖田水抽干,再深挖几尺,然后筑堰围塘,改造成鱼塘后,李瘸子给他从斑竹档渔场运来鱼苗。鱼苗是李瘸子最新研究的品种,李瘸子给这个新品种取名新三号,是他花了五年工夫研究的鱼种。李云飘看见金苟的鱼塘在太阳的照射下,明净辽阔,熠熠闪光。李云飘看见水里游弋的那些鱼苗,都长成形状了,结队成群,欢蹦乱跳。李云飘看得眼红,心情自然很复杂。她弯下身来正要捉鱼时,突然金苟两手拎着鱼食,从村里方向跑过来了,他眼尖,老远就看见鱼塘里有个人影,一路高喊:“喂,哪个好大胆,捉鱼要剁手的。”

李云飘也没理他,捉了一条小鱼秧在手里玩着。金苟终于认出她了,笑嘻嘻走过来说:“稀客,原来是你呀,你是找李技术员吧?他的办公室在村东头,以前的知青茅屋里。”

李云飘一愣,慢慢把鱼秧放进水里,站起身来逼视金苟,冷着脸问:“知青茅屋?你还没完哪?你是想翻案啊?”

金苟依旧笑嘻嘻:“不是我想翻案,是李技术员想破案,他一来村里就打听知青住哪里,硬要住知青茅屋。我怀疑他掌握底细了,掌握了也不怕,不怪你,怪赵天罡那狗日的。”

李云飘掉头就走了,快步如飞地往村里赶。她看见河堤边的知青茅屋,因为多年没换新的稻草,屋顶的稻草灰白,土坯墙上有粗大的裂缝及豁口,跟别的茅屋一比,知青茅屋就跟牛棚猪圈似的难看。李云飘放慢了脚步节奏,慢慢走近知青茅屋,她看见茅屋门上挂着一把锁,锁是新的,屋却是旧的。金苟一直跟着她,在她身后说:“早上还在的,是不是到别的村去了?”

李云飘突然手指大门:“你把门给我打开。”

金苟为难了:“才换的新锁,我没钥匙。”

李云飘斩钉截铁:“那就给我捶开!”

金苟找来一把斧子,三下两下就把门锁砸了。李云飘走进茅屋,直奔西厢房。

李云飘像是走进梦境,看见了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鱼儿一样,在眼前活蹦乱跳。存封了很久的情节对话,此刻也死灰复燃,变得鲜活起来。

李云飘是正经读完小学的,毕业后在家里还看些书。书是父亲早年从荆州带回来的,早已发黄,十分破旧。李云飘没事时就翻那些发黄的旧书,她陶醉于一本叫《啼笑因缘》的小说,翻了无数遍,这是李云飘读的第一部爱情小说,也是唯一的一部爱情小说,她被缠绵悱恻的情节迷住了,还流了泪。父亲发现了说:“女伢儿还是少看这些书。”李云飘说:“书不是教人看的呀?”通过《啼笑因缘》,李云飘懂得了爱情,知道了一个姑娘爱上一个男人的艰辛。自从赵天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发现自己也有了爱情的遭遇,赵天罡没来时她格外盼着他来,赵天罡来后她又不好意思正眼看他。她被这个想法折磨得够呛,所以才答应去赵天罡的知青茅屋。

“我欢喜你,第一次见你面就欢喜你。”赵天罡惟妙惟肖用本地方言挑逗她。她不仅没恼,相反心里却像抹了蜜一般,甜丝丝的,似乎对这种表白期待已久。李强茂一直没勇气表白,赵天罡抢先表白了。李云飘比较两个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孰重孰轻,结果她倾向了赵天罡。她决定说实话:“我也喜欢你,就怕不牢靠。”赵天罡说:“牢靠得很,不信你试试。”说完就用粗胳臂揽李云飘。李云飘没躲,也没打算躲。她告诉赵天罡,她也像他一样,第一次见面就情不自禁地欢喜他。李云飘其实不喜欢李伯的儿子李强茂,李强茂个头不高,李云飘喜欢个头高大的小伙子,就像哥哥李云龙,一看就可以依靠。李云飘靠在赵天罡宽阔怀抱里,闭着双眼,矫正了自己的爱情,原来她并不爱李强茂,不过是喜欢李强茂手里的那把胡琴。赵天罡虽不会拉胡琴,但他会说话,他每次来家里跟父亲聊天,就像打开他那只半导体收音机,呱拉呱拉,讲武汉三镇那些稀奇古怪的新鲜事,她总听得入迷。李云飘知道赵天罡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是来陪父亲聊天的,是冲她来的。后来赵天罡决定领她去武汉,她想也没想就随他坐船去了,她想看看武汉三镇,究竟是不是像赵天罡吹牛说的那么大,居然有两条江从武汉三镇串过,长江里走大船,汉江里走小船;还有长江大桥,听说比天河堤要长,比天河堤要宽得多,上面不仅走汽车,还走火车;李云飘见过汽车,却没见过火车,听赵天罡描述火车,像条长龙;另外还有民众乐园,里面有好多戏园子。李云飘没进过戏园子,她只去过镇子里的那个会场,在会场里看过一场电影《红灯记》,是和李强茂一块儿去的。李强茂骑着自行车载着她,踏着夕阳去,踩着月色归,在天河堤上,李强茂停下来说走走,走了一会,李强茂突然抱住她要亲嘴,她挣脱李强茂没让他亲。李云飘的初吻最终没给李强茂,给了赵天罡。赵天罡喷着热气的嘴唇毛茸茸的,嘴里有股浓烈的旱烟味,身上还有浓浓的汗味。赵天罡的长胳膊有力,死死抱住她,似乎扼住她的灵魂要害,灵魂轻飘飘就出窍,她在这男人两种浓烈的气味中,浅尝辄止,初次体味了男欢女爱的欢愉。

李云飘决定随赵天罡去武汉,因为赵天罡说话一向算数,说给她带香皂,就给她带回两块香喷喷的武汉香皂;说给她买红纱巾,果真送了她一条好看的红纱巾。李云飘不是贪财要赵天罡的小礼物,而是贪恋爱情,爱一个虎背熊腰的武汉男人。赵天罡手拍胸脯,信誓旦旦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父母肯定喜欢你,他们也是农村人,都是从乡里出来的,没有道理反对农村姑娘。”所以李云飘被爱情冲昏了脑壳,从腊月三十吃完年夜饭就开始想法子,第一次撒了个弥天大谎,对父亲说:“我明日去看姑姑,给姑姑拜年。”

这是她临时抱佛脚编造的谎言,因为春节临近时,李云飘发现自己怀孕了。赵天罡一听也没了主意。但李云飘却早想好主意,跟爹撒谎说去南口镇姑姑家里拜年,结果随赵天罡偷偷来到武汉。

李云飘其实明白,和赵天罡好,就像上天摘星星,有些不着边际,尽管不着边际,也没办法了。

李云飘在手忙脚乱中拉开自己毫无章法的人生序幕,星夜起程,在黎明寒冷中随赵天罡上路,过天河,乘头班班车往县城赶,在县城上了船,一直坐到武汉码头。

李云飘终于来到大武汉,发现赵天罡果然没撒谎,武汉好大,她跟着赵天罡,坐着公共汽车三镇逛。李云飘人生第一次旅行是一次爱情之旅,哪怕后来赵天罡的母亲见到她,兜头朝她泼一桶凉水,又强行要她把第一个孩子做掉了。

李云飘痛定思痛,回忆了她的初恋,的确触目惊心,就像村里那些女人们老早下的结论,这个女伢,以后有名堂呢……

李云飘在知青茅屋边回忆爱情边等丈夫,一直等到傍晚,村里上空升起袅袅炊烟,李瘸子才回来。李瘸子进门直奔西厢房,金苟一直等候在村口,堵住他说,李云飘来了,是李云飘发了狠话,他才不得已用斧子把门锁锤开了。李瘸子安慰金苟说:“没事,是我要她来的。”

李瘸子走进西厢房,看见李云飘泥塑一般坐在床沿,眼里还噙着泪花,他很清楚老婆眼里的泪水不是为他流的,是为那个流氓知青流的。李瘸子一直在吃醋,和李云飘结了几年婚就吃了几年醋,心里盛了满满一缸醋。看见老婆的泪水,李瘸子心里的醋缸像是被一股风暴掀动,开始往外溢。他蓦地想起那个人,虽没见过这个武汉流氓知青,但舅子李云龙跟他描述过:“牛一样的身架,长得像黑铁塔,哪里标致呢?一点也不标致,脸相还没有妹夫标致。”

在天河村,人们的审美标准是,无论男女,以白为美。李瘸子知道自己一落娘胞胎,注定了跟“标致”二字无缘,他知道舅子在阿谀他,讨好他,指望他李瘸子给他提亲。李瘸子心知肚明,吃醋归吃醋,也不能吃一辈子醋,找个机会把醋缸一锤砸了,跟同床异梦的女人摊牌:“莫异想天开,莫想着那个流氓知青,城里男人靠不住,靠得住的男人是我,我才是你的男人,要想就想着我。”

李瘸子一路上琢磨着这个道理,显得胸有成竹,他轻轻咳了一声,对发呆的李云飘说:“你也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李云飘慢慢将目光转向丈夫,在昏暗的光线里研究丈夫,显得出奇地平静:“听说你要住这里,要睡这张床,我晓得你什么意思。”

李瘸子的瘦脸掠过一丝苦笑,讪讪道:“晓得就好,晓得了你就直说,免得我心里的疙瘩总解不开。”

李云飘说:“既然心里有疙瘩,你当初何必娶我?”

李瘸子说:“就算我不娶你,也有别的男人娶你,算我倒霉,我也想明白了,你打心里就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住在这里的那个流氓知青。他睡了你又甩了你,你是不是还在想他?你贱哪,你好贱哪。”

李瘸子说着走过来,使出很大的劲,蛮横地扯李云飘的衣服。李云飘一把推开他,自己动手脱衣服,把衣服一件一件脱完,她躺到床上,平静地看着李瘸子。李瘸子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老婆看了一会,似乎蓄势待发,突然冲了过去,双手板住李云飘,狠狠地咬她的嘴唇,亲她的脸。李瘸子疯狗似的上下折腾了半天,想击起李云飘的反抗,激发李云飘的爱情斗志,让她参与进来,与他一道疯狂,体味一种新鲜的刺激,燃成一把熊熊的烈火,把羞人的往事岁月统统烧光。但李云飘紧闭双眼一声不吭,像是冷却的一块石头,毫不为之所动。李瘸子见李云飘如此冷漠,像只斗败的公鸡渐渐颓唐下来,他双手捂脸,像个娘儿们一样嘤嘤哭起来,边哭边数落着他的不幸,他的失意,仿佛瘸腿的不幸和婚姻的失意由李云飘一手造成。李瘸子一发不可收拾地哭得惊天动地,李云飘在他歌唱般的数落中,开始一件一件穿衣服,把衣服穿好,她才对李瘸子说:“你实在觉得委屈,觉得不划算,我们就散伙。”李云飘说完走出知青茅屋。

李云飘在天河村娘家住了两天,第三天李瘸子找到天河村丈人家,没见着李云飘。李云龙告诉妹夫,说妹妹吃完中午饭就回县城渔场了。李瘸子扑了空,见舅子在整理农具,准备春播,就问李云龙:“上次我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李云龙说:“考虑了,只是我们没养过鱼,担心养不好鱼。”

李瘸子说:“怕养不好伢儿就不生伢儿,没这个道理呀。”正说着,李满堂和李伯来突然进来了。李伯一见李瘸子,亲热地说:“来了?正跟你丈人商量,想去县城请你呢。”

李满堂对养鱼的事把握不定,他去找李伯讨主意。李伯也想养鱼,李伯家里劳动力多,承包了十二亩水田和四亩旱田。李伯也去南方取过经,头脑里装了好几个发家致富的方案,联丰村的金苟改造湖田养鱼的事,全乡都传遍了,李伯就后悔当初分田时缺乏战略思想,一心只想着种两季稻,没想到养鱼。可田已经分到户,十二亩水田也是全村方位最好的,不仅肥沃,还紧挨湖田。李伯向李瘸子咨询:“我承包的那几亩水田,能不能养鱼?”

李瘸子说:“能不能养鱼,我说了不算,明天我看了再说。”

第二天,李瘸子由丈人和李伯陪着,查看了他们承包的水田,李瘸子看见李伯承包的水田,不仅地阔方圆,而且每块都有两三亩之大,李伯一家正准备春播,被犁铧翻耕过的土质黝黑泥稠,就像正月十五做汤圆的优质面粉,的确比金苟的水田好,一看就具备养鱼的潜质;再看丈人的几亩田,最大的一块也就一亩三分,其余的都是七分八分,缠绕着李伯的大块田,碎片似的,东一块西一块的,就跟裁衣服余下的边角废料,没看相,也不及李伯的地肥沃。

这天,李瘸子第一次拜望亲戚李伯,在李伯家喝酒吃饭,商议着养鱼的事。李瘸子虽连喝了几杯,头脑却还保持着清醒,他一口答应帮忙,顺便也提了一个要求:“我丈人和舅子的几亩田,跟你的水田紧挨着,我有个建议,干脆你们两家联产,都是亲戚,好办事。”

李伯迟疑了片刻,答应联产。李满堂自然也高兴,当即拟了改造的方案,春播暂时不搞了,先找资金,马上投资改造水田。

李瘸子忙完这些,赶班车回到县城渔场,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对李云飘说:“我听了你的话,今天把科技送到天河村了。”他把今天的事添油加醋生动地讲述了一遍。李云飘虽然暗自高兴,脸上仍挂着一层冰霜。李瘸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着她从厨房转到院子,从院子转到房里。李云飘知道他在变相认错。

晚上,李瘸子主动示爱,李云飘也没拒绝,李瘸子变成一条快活的鱼,他折腾得灵魂出窍,还贴在李云飘的耳边说:“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气量再小,也是因为欢喜你心里才有疙瘩,既然你不想把疙瘩解开,就不解。”

李云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说:“你莫口是心非,我们还是离婚吧!免得你心里的疙瘩越长越大,觉得吃了天大的亏。”李瘸子说:“我没吃亏,是你吃了亏,都说我李瘸子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娶了个天仙美人,从今往后我要珍惜你,疼你。”

李云飘心软了,流下两行热泪说:“不离婚也可以,但你要答应我,离开那茅屋,不准再去那茅屋,茅屋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了。”

李瘸子嘴里答应下来。从此以后,再也没打听秋生是谁播的种,因为他找到了答案,从此记住了一个名字:赵天罡。他没必要再钻牛角尖,再跟自己过不去。因为无论是舆论还是户籍,都说明秋生是他李瘸子的儿子,这就够了。

李瘸子频繁去天河村,帮老丈人和舅子搞鱼塘改造,似乎在图一种政治表现,其实是表现给李云飘看的。他告诉老婆,之所以怂恿李伯跟老丈人联产开发鱼塘,是因为李伯的水田土质好,而老丈人的土质不好,把一好一坏的两处水田捆绑在一起做,就好比把粗糙的大米和精米混搅在一起,做一锅香喷喷的米饭,让两种土质相互补充,融为一体。他还举例说,土地和人一样,先天不足,可以靠后天培养,贫瘠的土地,可以通过逐步施肥补充营养来得到提高。李瘸子甚至还告诉老婆,为了这个创意,他打算给老丈人的鱼塘开发两个项目,一个是鳙鱼,一个是黄鳝鱼。鳙鱼稀少为贵,也叫花鲢,肉嫩味鲜,和人一样,越是娇嫩的女人越难伺候,伺候好了,可以吹吹打打嫁个好人家,收一笔丰厚的彩礼。

李瘸子研究鳙鱼有很长时间了,还有意识培养了一批鱼苗。还有黄鳝鱼,李瘸子通过一份资料,知道了一个有趣的事实,原来黄鳝鱼属于低级脊椎动物,世界上大凡低级脊椎动物,都是雌雄同体的怪种。也就是说,小黄鳝鱼是雌的,产过卵后就摇身一变为雄的。所以人们吃黄鳝鱼一般挑大的,就像吃鸡,红烧一定要公鸡。李瘸子说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是蹈袭前人,他们没有经验,不知道黄鳝是雌雄同体,只知道老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李瘸子得天独厚,因为他是科技人员,凡事总要问为什么,刨根究底是他的本性。李瘸子带着几分炫耀把自己的科研发现告诉李云飘,李云飘不得不对瘸腿丈夫刮目相看,说:“你是个人精,养鱼养入魔了,尽说痴话。”

李云飘也没闲着,因为秋生开始上学读书,她每天要接送秋生上学放学。秋生读书的县城城关小学,离渔场有三里地,李云飘接儿子上学时,总跟渔场场长的老婆一块结伴。渔场场长的老婆叫胡月桃,人生得又黑又胖,虽然没再种田了,胡月桃还是白不起来,一张黑灶堂大脸,仿佛总没洗干净。

胡月桃和李云飘走在一起,在县城的马路上看见了一些日新月异的景象:商店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胡月桃发现很多男人都把目光盯在李云飘身上,而对自己视而不见。于是胡月桃想起丈夫好几回骂她的床头语:“狗日的,没晒太阳了,你还黑得像条泥鳅,你看看人家李瘸子的堂客,细皮嫩肉,白旺旺的像猪板油……”

胡月桃当即吃醋,呛丈夫说:“那你狗日的就不吃黑泥鳅,吃猪板油去。”使出一把劲,把正带劲做的丈夫推下身,“咕咚”一声滚到床底下。

胡月桃吃醋归吃醋,觊觎人家天生白净的皮肤时,她开始向李云飘讨教如何尽快白起来,还问李云飘每天抹的什么香。李云飘每天抹的东西也不贵,一块八毛一瓶上海产的雪花膏。胡月桃也开始抹一块八毛一瓶的雪花膏,但胡月桃还是没能让自己白净起来。

胡月桃不仅羡慕李云飘的白净皮肤,还羡慕李云飘身上穿的衣服。知道李云飘会做衣服,胡月桃就扯了相同颜色的布料要李云飘做衣服。李云飘家里早买了缝纫机,就帮胡月桃把衣服做好,送到胡月桃家里。胡月桃住在单独的一栋房子。渔场一直没修职工宿舍,所以场长丁广顺把家属从村里接来后,就占住了一间最大的办公室,比李瘸子住的办公室要大几倍。李云飘送衣服去胡月桃家时,胡月桃不在家,丁场长热情地让座,倒茶,还拿出几只瘦苹果招待李云飘。李云飘说:“丁场长莫客气,月桃姐不在呀?”

丁场长说:“在,可能打酱油去了。”

丁场长年富力强,三十七岁。他当过兵,在部队提了干,眼看可以带老婆随军,突然开始百万大裁军,丁场长悲愤地转业回了老家。因为是正营级干部,他被安排进了县城渔场当场长。丁场长指着几只瘦小的、水分已干缩的苹果说:“吃啊,莫客气。”丁场长开始动手削苹果,递给李云飘。李云飘双手接着,没吃。丁场说:“吃,我也吃。”丁场长拿了一只苹果啃了一口,眼睛却停在李云飘的脸上,跟充电似的,那双眼睛顿时越来越灼亮。

李云飘躲着他的眼睛,起身看窗外说:“月桃姐还没回呀,回来你叫她试试大小,不合适再说。”李云飘想走,丁场长说:“走啊,我还有好事要说呢。”

丁场长的确有事说。当初李瘸子跟李云飘结婚时,领导答应过的,只要有机会,先解决李云飘农转非的户口问题,再解决工作问题。等了七年,现在机会来了,上头来了文件,各行各业要关心知识分子,不仅要解决他们的政治归宿,还要解决他们的生活困难。渔场里知识分子就李瘸子一个,上头给了一个农转非的指标,点名要给李瘸子。丁场长接到文件心里不平衡,想起自己当兵这么多年,眼看老婆可以随军了,却一声命令让他复员,回到华安老家,虽然进了渔场当了领导,可老婆吃商品粮的问题一直没解决,他心里不舒服。丁场长觊觎李瘸子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把这事暂时压了几天,没告诉李瘸子。

现在丁场长见李云飘上门来了,他心里顿时冒出个主意:“有个好事今天才收到的,正准备告诉李技术员,还是先告诉你吧……”他把这事一说,李云飘自然喜出望外,两片好看的桃红迅速飞上脸腮,杏仁眼亮晶晶,像是盛满醉人的米酒。丁场长看呆了。

这时胡月桃回了,看见李云飘双腮桃红,正跟自己的丈夫面对面坐着说话,也不便发作。李云飘让她试衣服,她说:“放那里,等会试。”李云飘见胡月桃黑脸板得像块优质煤炭,就知趣告辞。等她走后,胡月桃质问丈夫:“她跑来做什么?”丁场长说:“她来送衣服呀,快试衣服,看穿上好不好看。”

胡月桃撇撇厚嘴唇说:“人不好看,穿金子也不闪光。我警告你,以后我不在家,不准她来!”

丁场长说:“未必人家来了,我拿棍子把人家往外撵?”

胡月桃冷笑道:“丁广顺,莫以为我没看见你心里那个小九九,你是欠吃白旺旺的猪油吧?可猪是人家养的,你吃不着,你只能干瞪眼啃黑锅巴!”

丁场长见老婆一把刀直捅心病,顿时火冒三丈,忍不住扇了老婆一巴掌,吼道:“再放猪狗屁,小心老子休了你。”

胡月桃一听,马上蔫了。只要丁场长一提写休书,她就胆战心惊,偃旗息鼓。

胡月桃和丁广顺应该算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在一个村里长大。农村青年个个都想当兵,丁广顺当兵时,胡月桃的姑父在公社当武装部部长,有了这个后门,丁广顺当兵之前,胡月桃的爹硬逼着他们先定了亲。丁广顺当排长时结的婚。当副连长时做的父亲,当到副营长时,百万大裁军,只好带着满腹的牢骚转业。不管怎么说,丁广顺饮水思源,对黑碳脸老婆表面凶狠,其实是色厉内荏,不敢怠慢。一转业到县城渔场,第二个月就马上把老婆办来了。

胡月桃表面上咋咋呼呼,盛气凌人,其实骨子里还是怕丈夫的,真把丈夫惹恼了,一封休书塞给她,她还能怎么样?她只有哭,想找张梯子下台,像以往那样,只要她哭几声,丈夫就来哄她,把她往床头拉,扯她的衣服,再扯自己的衣服,把两个人扯得精光后再把那事做得足足的。但今天,丈夫没过来拉她去床头,没扯她的衣服,而是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抽烟。胡月桃有些不安。

这里闹时,李瘸子家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李云飘回家把农转非的事说给丈夫听,李瘸子手舞足蹈,高兴得像个孩子,他踮着瘸腿一蹦起来,双手抱着秋生说:“秋生秋生,我们翻身了。”晚上,用不着李瘸子暗示,李云飘早做好准备:洗了,把被子焐热了。李瘸子却在外屋磨磨蹭蹭不知干些什么。李云飘也没催,只是把灯关了。

等李瘸子磨蹭完来到里屋,见李云飘把灯关了,就问:“睡了?我睡不着。”

李云飘几乎呻吟:“睡不着就找点事做。”

这是夫妻暗语,以前李瘸子每次想做夫妻功课时就说:“睡不着,想找点事做。”

李瘸子很兴奋,就搂着老婆做事,做完后两人谈了小半夜,憧憬着未来,李瘸子问:“假设要安排你工作,你想做什么?”李云飘说:“做什么都行。”

一个月后,李云飘和儿子的户口正式迁入县城,丁场长用“就地卧倒”政策,安排李云飘在渔场上传下达,负责搞接待。李云飘微笑着接待一个又一个来渔场办事的人,多半是男人,给他们张罗茶水,安排饭局,陪饭局,陪完饭局,进舞厅跳舞。李云飘不会跳舞,刚开始只坐在旁边看,后来下舞池跳,丁场长是李云飘的舞蹈启蒙老师,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刚扫完舞盲,他搂着李云飘一二三四数着拍子,脸几乎挨着李云飘的脸,趁旋转时,故意在李云飘的脸上蹭一下,手也不老实,卡住李云飘的后腰,加重了分量,而且一步一步,开始呈下滑的趋势。李云飘不动声色,轻轻变换了姿势,说:“你的手不老实,再不老实,我就告诉月桃姐。”

丁场长解嘲说:“是不是条件反射呀,只要跟你跳舞,手就不老实了,是手不老实还是人不老实,我也不清楚。”

丁场长知道李云飘不会往自己身上泼屎,就变得肆无忌惮,对她说:“昨日我往你窗口过,见窗帘关了,大白天的跟老李做什么好事呀?”

还有一次,丁场长趁办公室没人时,老鼠似的溜进来,嘻皮笑脸地问:“发什么呆呀?是不是在想我?”李云飘明白,丁场长已经展开了进攻架势,手里拿着长长的鱼杆,鱼钩上抹有香喷喷的诱饵,等着她咬钩。她指着隔壁对挑逗的丁场长说:“小心隔墙有耳,背后长眼睛,月桃姐是精兔子咧。”

哪知丁场长会错了意思,以为李云飘害怕胡月桃。他就安排了一个出差的机会,要带李云飘去荆州开会。李云飘回家跟李瘸子说了此事,李瘸子说:“一男一女出个什么差?”他找到丁场长,把出差的事一口回绝了,搞得丁场长脸色尴尬,下不来台。

李云飘看透了丁场长,知道他贼心不死,还会来纠缠。她想起胡月桃,在渔场里,谁也不敢惹胡月桃。李云飘之所以接近她,是胡月桃央求她做衣服。除了做衣服,李云飘还帮胡月桃做过头发。表面上看,李云飘和场长老婆走得最近,李云飘不想自讨没趣,没把舞厅里发生的事告诉胡月桃。没想到有一天,胡月桃找到李云飘,板着黑碳脸说:“妹子,听说你现在跳舞跳得好,跟我们老丁一曲接一曲,死不松气咧。”

李云飘笑着说:“胡姐你这是什么话?妹子我再不懂事,也不敢得罪胡姐呀!正因为看胡姐的面子,我才跟他跳,实话跟你说,别的女人都觉得老丁舞跳得不好,跟打仗行军跑步似的,一支舞跳下来,人都累得散了架。胡姐你想,跳舞本来是应酬,把老丁稻草人似的扔在那里,他岂不是没面子?他没面子,渔场也没面子,你也没面子,所以我才陪他跳了几曲。其实胡姐你也应该学跳舞,下次再有应酬,我就提前通知你,我来教你,就跟栽秧一样,进两步,再退两步,一点不难。”

胡月桃被李云飘说动了心,再有应酬,李云飘提前告诉她,帮她做头发,挑选衣服,然后把胡月桃带进舞场。人家跳时,李云飘在舞池旁边一二三四数着步子,搂着胡月桃教她跳布鲁斯慢四步。丁场长果然就像稻草人,坐在那里干瞪眼。

丁场长为李云飘而苦恼,有时在睡梦里还梦见李云飘。梦里的李云飘,就像一条鱼儿,他腾出双手想捉这条鱼,眼看捉到手,鱼儿又跑了。到了白天,李云飘又变得像天边漂浮的一朵白云,在他头顶上空越飘越远,根本够不着。丁场长很失落,他情不自禁对老婆说:“这个女人估计有名堂,长得那么标致,竟然嫁了个瘸子。”胡月桃嗅觉特别灵敏,见丈夫开口闭口总谈李云飘,就含着几分醋劲说:“我看你才有名堂呢,莫以为我心里没数。”丁场长掩饰说:“你有个屁的数,你懂得个屁。”

丁场长这才告诉老婆,上头来的那个文件,要关心知识份子的政治归宿和生活问题,已经解决了一个,李云飘的户口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要抓紧解决李瘸子的入党问题。丁场长翻出李瘸子早年写的入党申请和思想汇报,读着李瘸子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灵机一动,顿时有了主意。

过了几天,丁场长前往李瘸子的老家玉湖官沟村搞外调。村党支部组织了一个小型座谈会,几个支委众口一词歌颂李瘸子,说李瘸子打小就是个好伢儿,长大后又是个好男人。丁场长当然不要这个。他离开李瘸子的老家,专道又去了天河村。天河村没搞小型座谈会,接待丁场长的是李伯。听说要调查李瘸子,发展李瘸子入党,李伯心情很复杂,觉得一个报复李瘸子的机会来了。

原来李伯自从跟李满堂联合搞鱼塘后,觉得吃了哑巴亏。因为需要李瘸子的养鱼技术,李伯才不得已答应跟李满堂捆绑在一起。鱼苗放进鱼塘里,一天天长大,可以卖好价钱,但一想到这些鱼以后卖的钱将要一分为二,李伯就觉得不划算,觉得吃了亏。在李伯无懈可击的五十多年人生中,他没吃过亏,现在开始吃亏了,让他吃亏的人竟然是他的亲戚,没良心的狗日的,难怪腿瘸了,心没放在中间咧。李伯在心里咒骂李瘸子六亲不认,恩将仇报的当头,丁书记来了,来调查李瘸子的岳丈家情况。

李伯是老书记,知道发展一个人入党是个严肃的事,除了要调查亲戚六眷,还要调查娘家的情况。李伯第一次违心地决定把心里憋的那股窝囊气吐出来。李伯说:“岳丈家的情况有些复杂呢,如今虽说不提倡阶级斗争了,地主也都摘了帽子,可有些情况还是要警惕。”李伯一五一十,把如何认识李瘸子,包括给李瘸子说媒的事一古脑都说出来了,然后总结道:“虽说是亲戚,可政治上的情况绝不能马虎,不能向组织隐瞒,其实要说李瘸子这个人哪,确实是聪明,但聪明反被聪明误,过了头,就成了滑头。他滑头啊,三十大几的人了,没成家,我帮他成了家,结果他立场还是站在他老丈人那里,趁联产养鱼坑我。我吃了哑巴亏,对哪个也没提,今天只对你们领导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这个人私心重,你们领导要帮他斗私批修,我吃点亏就算了,不能叫组织吃亏,叫党吃亏。”

丁场长安慰李伯,还感谢李伯深明大义,帮助渔场的老大难解决了婚姻问题。谈着谈着,到了该吃中饭的时候。李伯就招待丁书记吃饭,还喝酒,一喝酒,接下来的话题就由丁场长左右了。丁场长旁敲侧击,很快从李伯嘴中把李瘸子与李云飘的婚姻故事掏出来了。丁场长不虚此行,收获大大的。在回县城途中,他就像洞悉了一个纠缠他多日的秘密,得意地想:“怪不得那么标致的女人嫁了个瘸子,敢情是桩买卖交易啊。”

丁场长回到渔场,谁也没声张,连枕头风也没吹,他大着胆闯进李云飘的办公室,对李云飘说:“昨天我去了官沟村,还去了一趟天河村,老李要求入党那么多年,该考虑了,为了怕出意外,我亲自出马搞外调,果然意外不小,收获也不小,除了该掌握的材料,不该掌握的材料也都抓到手了。唉,想想你也真不容易啊,老李更不容易……”丁场长说着脸凑过来了,鼻息喷在李云飘的脸上,热乎乎的,赤裸裸的,带着一股挑衅。

李云飘心里像跑进了一只野兔子,乱蹦乱跳。她躲着丁场长的脸,压低声音说:“这里人来人往的,你就不怕被人撞见?”丁场长一惊喜,觉得李云飘在暗示他,他飞快地捏一把李云飘的手,悄悄说:“你说个方便的时候,定个方便的时间,我听你的。”

李云飘说:“去我屋里吧,明天。”

这天夜里,李云飘彻夜未眠,她听见身边的丈夫大口喘息,抑扬顿挫打着鼾,像是干旱时天河村日夜不停的抽水机。她瞪着眼瞄天花板,天花板有个洞,早说要把这个藏老鼠的洞堵死了,可李瘸子身体不便利,只能文,不能武,即使搭梯爬上去,未必真能够把洞堵上。李云飘就想起赵天罡,赵天罡英武果敢,有一回在旱田里犁田抓到一条蛇,把四周的妇女吓坏了,抱着脑袋四处鼠窜。赵天罡却抓住蛇的尾巴,猛力朝远处一甩,蛇死了。赵天罡在屋里炖了一锅肉,喊她来吃。天河村没有人敢吃蛇,可李云飘吃了蛇。天河村没人吃青蛙,赵天罡却总捉青蛙,红烧了一大盆,她跟赵天罡在一起的日子惊心动魄,就像一门必须要温习的课文,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她的不幸和有幸都连着赵天罡,赵天罡已经成为一个把柄,被丈夫捏着,被丁场长捏着,被很多人捏着,最终连她也不清楚,对赵天罡,到底是爱还是恨。

这天晚上,天空开始下毛毛雨,李云飘也像老天爷一样,泪水淅淅沥沥流了一夜。她知道自己没退路了,被丁场长逼到悬崖边沿,要么纵身一跳,要么举手投降。李云飘决定不跳崖也不举手投降,而是跟丁场长斗,打持久战。

天亮了,李瘸子准时起床,洗漱完毕就准备出门,不是上班,是到荆州城开会。李云飘等丈夫出门,她马上起来喊儿子起床,把儿子收拾停当,送到学校她才回到渔场。站在丁场长的办公室门口,丁场长朝她招手说:“进来呀,怎么不进来?”李云飘说:“你们领导说起来关心老李的生活,光说不行动,昨天下雨,我屋里漏雨,天花板上被老鼠戳了一个洞,既然你们领导不关心老李的生活,干脆我去把洞堵了。”

丁场长以为是暗语,心领神会,马上起身说:“你哪会堵呀,我帮你去堵。”

李云飘莞尔一笑,转身走了。回到屋里等了一会儿,果然丁场长来了,还带着一架人字梯。他观察天花板上的豁口,直径有一尺大,渔场当年资金紧张,所有建筑楼都修的是平房,丁场长爬上梯子,站在顶端,看见陈旧的木质檩,天花板没有横梁,根本无法生根,要想修补必须支撑受力点。丁场长从未干过泥瓦工,决定为一个女人做一次泥瓦工。他找来几根旧钢筋,在豁口上交错横陈,就像修工事,用的是蒙蔽战,夹上厚纸板,把纸板四周戳了几个眼,用细铁丝绑捆在钢筋上,然后糊报纸,在报纸上刷一层白石灰。

李云飘站在那里看着他操作。见丁场长头上,身上落有石灰,就打了一盆热水让他洗头洗脸。丁场长洗好脸,干干净净站在李云飘的面前,笑眯眯看着她。李云飘问:“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丁场长涎脸阻拦道:“肚子倒不饿,心里饿……”就拉着李云飘往里屋走,一走进里屋,丁场长像冬眠苏醒的猛兽,一把撸起李云飘,往里屋走。

李云飘也没挣扎,悄悄说:“找死啊,门没关。”丁场长这才看清大门洞开,就放下李云飘去关门,关好大门转回里屋,丁场长突然看见一把一尺来长的缝纫剪刀,威风凛凛握在李云飘的手里,冷森森对着他,命令他:“既然肚子不饿心里饿,就赶紧回家吃你的胡月桃去!不然我喊人了。”

丁场长感到形势急转而下,一时愣住了,这才明白李云飘原来是捉弄他。他恼羞成怒,睚眦李云飘说:“莫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只要我放点风声,你马上就臭,像茅坑一样臭。难道你就不怕我揭你的老底?”李云飘笑着说:“你不会的,因为你是书记场长,是领导,你不会这么没水平。如果你实在要揭我的老底,你就揭吧,等你揭发完了,我再到县里揭发你!”丁场长愣住了,没想到李云飘这么强硬。他悻悻地往门口走时,丢了一句在北方当兵时学的狠话:“算你狠!可到底是你狠还是我狠,咱们走着瞧!”

李云飘等着丁场长报复,丁场长却一直按兵不动。她就扯了一段布,连夜赶做了一条花裙子,又买了两瓶酒拎到丁场长家里,对胡月桃说,感谢丁场长关心老李的生活,趁老李出差,派人把家里天花板那个老鼠洞堵了。

胡月桃见了花裙子,喜不自禁,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哎呀,你怎么这客气啊?”胡月桃跑进里屋试裙子,丁场长瞪眼望着李云飘,李云飘笑着抬高声音说:“我只晓得丁场长喜欢喝几口,也不晓得这酒好不好,不好就请丁场长多包涵。”丁场长尴尬地干笑笑,说:“客气什么,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李云飘放了一颗迷雾弹,把丁场长搞得不知所云,恨得牙痒痒的。第二天他趁机溜到李云飘的办公室说:“难怪毛主席以前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现在他老人家走了,这些狐狸精也彻底翻身了,算你暂时赢了,可到底是你狠还是我狠,咱们走着瞧!”

李云飘早把心里的包袱丢了,她知道纸包不住火,所以她等着丁场长的“走着瞧”,等了几天,却没有任何风声传出来,李云飘倒有些不解了。

李瘸子开了一个星期会,从荆州城回来,见天花板上的洞堵死了,自然要问。李云飘说是请人帮忙堵的。李瘸子也没在意。晚上,和李云飘做完事,李云飘才说丁场长去天河村外调的事:“我晓得你一直申请入党,既然入不了,你就死心。”没想到李瘸子说:“其实跟你结婚后,我就没指望入党,那几份入党申请,还是早些年以前写的,结婚之后就没写了,也没指望入党。”

李云飘忍不住哗哗落下泪,李瘸子安慰她说:“你哭个什么?入不了共产党,我就入民主党派,反正都在共产党领导之下,我不怕哪个仗势欺人给我小鞋穿。”

李瘸子入党的事就搁浅了。这时已经是一九八三年。李瘸子跟李云飘结婚整整十年。

一九八四年春节刚过,社会开始推行承包制,渔场也要搞承包制,很多人怂恿李瘸子把渔场承包下来。李瘸子被鼓动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对李云飘说:“我怕没这个本事哪,我只会弄鱼,没能力管理一个渔场。”

李云飘说:“能力这个东西,你不试,怎么就晓得自己没有?就像进舞厅跳舞,看了几回,跳了几回,把步伐走熟了,节奏掌握了,就会了;再说连金苟哥也承包了几十亩鱼塘,我哥哥也承包了上十亩,你帮他们也帮了,这回干脆就帮自己。”

李瘸子就正式和渔场签定了合同,每年上缴渔场一百万元。县报登了李瘸子承包渔场的事,李云飘给他出主意,把那些出工不出勤,干活不下力的男人开除几个,然后划分责任塘,搞二级承包,风险共同承担。

李瘸子就按照李云飘说的,把渔场划分为四个承包组,跟四个承包负责人签了两年的合同。李瘸子的二级承包,主意是李云飘出的。李云飘的这些主意是看电视看来的。除了看电视,李云飘没事还看报纸,县报、地区报、有时还看省报。省报登了一篇新闻,说的是城里的工厂,都搞承包,由一个人具体来领头,把另一些人组织起来做一件事,工厂里有好些事,管的人就只一个厂长,哪里顾得过来,就把那些事分给具体人来分管,就好比以前在天河村种大寨田,一窝蜂去开荒播种,难免有偷懒窝工的,现在村里把田分到农民手里了,再也没人偷懒了,个个都攒劲儿去种田或者养鱼。李云飘绝对不是天才,也就是高小毕业。当年学裁缝时,李云飘没有书本指导把一块布做成漂亮的衣服,完全是无师自通,现在李云飘在渔场也无师自通,她认识一些客户,也接触到了基本的企业管理。她觉得管理有时就像做衣服,结构布局虽不一样,却大同小异,总还是有相通点,关键是实践,就像动手做衣服,你不动手,永远也不会。

李云飘之所以怂恿丈夫承包渔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丁场长。她知道丁场长贼心没死,每次见了她,看似平和,却笑里藏刀。李云飘知道软刀子杀伤力更强,为此心里惴惴不安,一直等着丁场长的“走着瞧”。丁场长的“等着瞧”偶尔出现在梦里,幻化成一头猛兽,她小心翼翼躲着这头猛兽,夜里累,白天更累。李云飘一直不敢跟丈夫挑明这事,怕丈夫头大无脑,就像拒绝她出差那样直通通质问丁场长,真要那样,就坏事了。现在好了,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彻底摆脱丁场长纠缠的机会。只要承包了,丈夫有了权利,就不怕丁场长的“走着瞧”。就算丁场长拉了脸用了“走着瞧”,她倒要看看,一个共产党的干部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嘴脸。李瘸子承包渔场,李云飘显得比丈夫还积极,她叫丈夫马上成立了渔场新的领导机构,自己还毛遂自荐当了销售经理。

李瘸子看见老婆能够帮助自己出主意,很高兴,晚上搂着李云飘又要做事:“甜蜜蜜呀,你就那么能干哪。”李云飘等着李瘸子行动,闭着眼睛等了一会,见李瘸子按兵不动,就睁开眼睛看,看见李瘸子在吃药。

李瘸子的中草药一直还在坚持吃,医生安慰他说,男人的那个东西很宝贵,也很娇气,一方面靠天生的,一方面靠补养,就像你养鱼苗,靠水温、靠气候,慢慢有个过程的,你要做好长期吃中药的准备。但李瘸子现在吃的不是中草药,而是一种褐色的药丸,就像吃糖,塞了一颗嘴里。李云飘问:“你吃的不会是秋生吃的巧克力吧?”

李瘸子摆头说:“不是巧克力,是巧神力,印度来的,县医院一个医生出差到广州买的,说这种药在广州卖得好贵,也神奇得很,我现在就指望它了,来,把灯关了。”

李云飘在黑暗里接受李瘸子,觉得李瘸子其实一直很上心很努力的,就像致力于鱼种的培养,怎么就始终没培养出他想要的东西呢?李云飘在李瘸子完事后问他:“你小时候是不是得过什么病,怎么就这么难啊?吃药比吃饭还抓得紧,幸亏我不急,我要急,你就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既然爹当不成了,你就正经做事,仔细想想最近还有哪些事要办。”李云飘说完把头转了,面对墙壁,很快睡着了。

李瘸子却半天没睡着,他听见李云飘的鼻息丝丝缕缕地,像一把胡琴在他耳边拉,就悄悄起身下床,走出门,到外面鱼塘里转悠。李瘸子绕着渔场一颠一颠的走,在清风朗月的夜晚看见大块大块的鱼塘,水里跳动着星星月亮,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蹿出一阵水声,很快就安静下来。

李瘸子转悠到泵房前,突然有了三急,就往草丛里撒了泡尿,没想到惊动草丛里的一条蛇,那蛇似乎被激怒,一下子飙过来,险些报复了冲它撒尿的人。李瘸子吓出一身冷汗,一颠一颠跑回屋,半天没法镇定。渔场四周一直有蛇,尤其春夏,那些蛇藏在草丛里,稍不留神就踩到它,遭到它的袭击。李瘸子侥幸自己躲过一劫。

哪知过了几日,有个工人夜里闹肚子,急颠颠上茅房时,感到脚下打滑,他踩到一条蛇,结果被凶猛的蝮蛇群给报复了,清晨人们在茅房里发现他,闹肚子的工人浑身乌紫,早已奄奄一息。家属得讯,兴师动众组织了一批几十人的亲戚队伍,浩浩荡荡来渔场扯皮,驻扎在渔场。李瘸子哪里见过这阵势,被一伙死者家属推来推去,这些横蛮的乡亲提了好些无理的要求:追认死者为烈士、解决两个子女顶职、办隆重的丧事,外加一笔丰厚的抚恤费用等等。他们扯着李瘸子,不准李瘸子回家吃饭,不准李瘸子上厕所。用语言羞辱李瘸子,还扬言不答应以上这些条件,就把他另一条好腿也打瘸。

李云飘得到讯赶到办公室,跟他们据理力争:“追认烈士?渔场没有这个权利,实在要追认,你们就找县政府去。”其中一个牛鼓大眼的亲戚是死者的大舅子,他怪笑道:“你是他堂客呀?瘸子艳福不浅,竟然有这标致的堂客,好好好,你就跟我一道去县政府。”他动手拉扯李云飘。李云飘挣脱了他的手。这时丁广顺突然出现了。承包后,他没当场长了,却还是书记。他朝乱哄哄的亲戚队伍大吼一声:“住手!听我的口令,向后转,起步走,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开会协商解决问题。”丁广顺这么一咋呼,果然把闹哄哄的亲戚队伍震慑住。他们乖乖按丁广顺说的,向后转,起步走,往食堂饭厅走。

吃完饭,丁广顺先把这些亲戚安排到渔场对面一家旅馆,开了好几间房,让他们住下了,还临时找来两个人,负责安排亲戚们的生活。结果开会协商时,还是没法达成协议,达不成协议就继续开会。亲戚们住在旅馆里,除了住宿费用,还有一日三顿的吃饭费。吃饭时,丁场长点了鸡鸭鱼肉,还有好酒好烟,继续开协商会时,丁场长还让人买来水果糖果,就像开茶话会。李云飘觉得不对,朝丈夫使眼色,李瘸子随他来到门外,问:“怎么办呢?”李云飘说:“你的机灵劲儿哪里去了?就这么由着丁广顺牵头做好人?又是住旅馆又是好酒好烟招待?你这是赎罪呀?到底哪个说了算?”李瘸子皱眉,面露为难情绪:“那你说怎么办?丁广顺还是书记,出了人命,书记自然要到场。”李云飘冷笑道:“你少谈这个书记?只谈你,你是渔场承包负责人,这些吃喝拉撒的帐,最终要找你报销。不能这么由着他们干。”

于是这天中午的饭菜,格局变了,四个素菜一个汤,鸡鸭鱼肉不见了,酒也没上。那个牛鼓大眼的亲戚不满,首先推了饭碗。李云飘问:“舅爷不吃了啊,饱了啊?”牛眼舅爷说:“一点荤腥也没有了,吃得进哪?”李云飘依然微笑着:“想必舅爷天天在家过年啊?都是吃农家饭菜过来的,将心比心,舅爷死了妹夫,渔场死了工人,心里都不好受,可怜死人在那里等着入土,我们在这里大吃大喝,是不是不恰当?还是尽快把事情协商解决了,死人入土为安,这才是正理。”

牛眼舅爷愣住了,起身拂袖而去。下午的协商会,舅爷没出席,李云飘左等右等等不来舅爷,正要开口说她的想法,突然听到办公室方向传来阵阵打砸的尖利的噪音。她起身推开窗户,就看见李瘸子一颠一颠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说:“跑到我屋里去了,正在砸东西!”李云飘飞快起身,往外跑,跑到门口,果然听见激烈的捣毁声。她冲进屋,发现桌椅被掀翻,四脚朝天,橱柜门被砸破,她怒火中烧,抓住一个男人就打,被这个武野的男人推了一把,推倒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这个粗野的男人喝了酒,满嘴酒臭,猥亵地搂着她趁机在她身上乱抓乱捏,还凑近她的脸,喷着酒气说:“妹子,不怕,哥哥我抱着你,妹子你这样能说会道,这样标致,怎么跟了一个瘸子呢,跟我吧,我不瘸,我有力气叫你更舒服。”

李云飘扬手一巴掌,打在这个男人脸上,骂道:“死流氓东西,你再敢上前,看我不拿刀宰了你!”男人说:“哟,妹子有这个功夫哪?那你赶紧拿家伙来,你不拿家伙,我可要掏家伙了。”男人猥亵地提了提裤子。李云飘怒火中烧,急红了眼,跑到外屋找来一把菜刀,挥着刀说:“流氓东西,你掏家伙呀,看我一刀斩了你家伙!”

两个男人怔住了,面面相觑正不知怎么办时,丁场长突然进门了,呵斥撒野的男人:“干什么?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光天化日之下打砸抢,小心我报警!”

李云飘被丁场长喊的报警提醒了,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她推开丁场长,不顾一切冲出屋子,往县武装部跑。

原来不久前,李瘸子没食言,把自己的侄女说给李云龙。李云龙结婚时,李满堂在院子里办了一天流水宴会。李云飘回村里帮助哥哥办婚事,在喜宴上见到李强茂,李强茂告诉她,他可能马上要调到县城工作。李强茂后来调到县城,专门还来渔场找过李云飘,告诉李云飘,说他已经到县武装部工作了,有什么要帮忙的事就找他。

一个小时后,李云飘领着李强茂和几个武装部的男人回到渔场,还随身带着枪。李强茂的武装部不该出现在民事纠纷里,李云飘急病乱投医,上气不接下气报的案,带有民事纠纷和刑事纠纷双重性质,应该由公安局去管。但李强茂还是带着几个民兵赶来了,他高举手里的步枪,对撒野的十几个男人吼道:“统统站好了,都放老实些,不然莫怪我的枪没长眼睛!”果然把撒野的男人唬住了。他们乖乖地按照李强茂说的,都找位置坐下。

李强茂见局面稳住了,才说:“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的呀?非要胡闹?”带头闹事的牛眼舅爷软下来:“哪个想闹?实在没办法才闹,可怜我妹夫不明不白死了,他一家子全指望他的工资养活,我们提的条件渔场不答应,你说我们闹不闹,该不该闹?”

李强茂盯着牛眼舅爷问:“你还有理对不对?依你说的,闹可以解决问题,那还要政府干什么?要领导干什么?”舅爷被问住了,想了想,低声说:“领导?不是渔场领导这么说,我们敢闹啊……”李云飘听出话中音,微微吃惊,稳住了精神没声张。

后来,重新坐下来协商解决问题,初步达成协议,答应了死者家属提的三个条件:给了一笔抚恤金,安置一个子女进渔场顶职,协助办理丧事。

李云飘让渔场食堂准备了几桌饭菜,招待死者亲属,还准备了酒水。那个牛眼舅爷是能喝酒的,喝了半斤白酒,断断续续终于把闹事的原由说出来了。

原来不幸被毒蛇咬死的职工,老家在本县黄山头,得到人死的消息,他们马上赶到渔场,没找李瘸子,直接找丁场长,他们知道,丁广顺是他们黄山头出来的,在渔场当场长还兼着书记。他们找到丁广顺,丁广顺双手一摊说:“这事不好办,现在承包了,主动权在承包人手里,我劝过,但他们不听我这个书记的……”他怂恿黄山头乡亲去找李瘸子闹。

丁广顺之所以怂恿乡亲找李瘸子闹,是因为他还一直觊觎李云飘,李云飘不肯就范,他恨得咬牙切齿时,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对男人的忠贞。这种矛盾的心理七上八下,就像竹篮打水,虽然没打到水,却还想找机会得逞。丁场长毕竟当过兵,知道能屈能伸的道理,李云飘跟李瘸子的婚姻,他几次想告诉老婆,想通过老婆的长嘴在渔场散布广播,可转念一想,舆论不能解决他的问题,即便广播了又怎样?李云飘只会离他越来越远,所以他在找机会,决定替李云飘隐瞒,想让李云飘看出他的大度,看出他男人的胸怀,终有一日会向他投怀送抱。

没想到推行了承包,李瘸子如鱼得水,丁广顺虽然还是书记,可手里的权利却被李瘸子夺走一半,眼见着李瘸子把二级承包方案推行下来,渔场运作得有声有色,丁场长就显得没事可做了,权力大打折扣时,感情也大打折扣,知道李云飘现在不怕他了。真的像朵白云飞上天空,完全够不着了。

当黄山头那个工人被毒蛇咬死后,丁场长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怂恿他们闹事,跑到李云飘屋里去闹,他坐山观虎斗,管它策略不策略,先出口恶气再说。

李云飘从死者舅爷嘴里把情况弄清楚了,她举杯敬舅爷说:“死人的事情哪个也不情愿,既然人死了,就要心平气和坐下来协商解决问题,解决问题也有政策规定,不是无理取闹,漫天要价,更不能撒野动粗,动粗能够解决问题呀?”舅爷这才说:“哪个想动粗啊?丁书记说你们如今承包了,裁人减压,根本不准备赔偿,也不可能安置一个子女顶职,他要我们只管闹,跑到你屋里,闹得死人翻船的,才能解决问题。”李云飘这才明白,丁场长的“走着瞧”终于来了,她觉得好笑。

把死者丧事办完,李云飘想来想去,就买了一条阿诗玛香烟,找到丁场长说:“向丁书记汇报,事情总算顺利办完了,谢谢丁书记这些日子的关心和劳顿。”就将阿诗玛香烟从桌上推过去。

丁场长知道那个牛眼舅爷酒后吐了真言把他暴露了。他感到自己弄巧成拙,做了平生最傻的一件事。没想到李云飘亲自登门汇报,闭口不提他的“走着瞧”,还送来一条他喜欢抽的阿诗玛好香烟。于是脸上挂不住,讪讪道:“哪里,你辛苦了,老李也辛苦了,哎呀,这烟拿回去给老李抽吧!”李云飘说:“他哪有资格抽这么好的烟,还是丁书记留着抽吧!”李云飘看见丁广顺脸红一阵白一阵,就忍着万千复杂的心情离开他的办公室。她来到外面,突然看见渔场百十名工人似乎在搞锄草运动。李瘸子挥汗如雨,正指挥工人把鱼塘周边疯长的野草连根铲除。

李云飘这才想起,渔场每年到春夏,都要搞几次锄草,鱼塘四周茂盛的草丛是毒蛇潜伏的好窝洞。自从若干年前有个工人夜里上茅房遭到毒蛇的袭击后,渔场春夏间的锄草,就成为一个工作日程,每年要组织人员铲除渔场四周的野草。可野草生命力旺盛,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哪怕连根铲除,来年又开始疯长。

晚上,李云飘问丈夫为什么突然想到锄草。李瘸子欲言又止,终于说了那天夜里小解遭遇毒蛇的事,他懊恼不已,直到出了人命,才想起锄草。

李云飘说:“事后诸葛亮顶个屁用,我早就提醒你,仔细想想还有哪些事要办?你明明碰见蛇,却不声张,要是声张了,那个工人也不会死,可见你真是个猪脑筋。”

李瘸子被抢白得讪讪红了脸。第二天,他继续组织一批人锄草。正忙得不亦乐乎时,金苟突然来到渔场。

金苟手里拎着大包点心小包糖果,朝李瘸子递了一支红塔山香烟,笑嘻嘻说:“薅草啊?”李瘸子通过帮金苟搞鱼塘,认识了这个小个头、当过几天兵的男人,他觉得金苟人太精,心里一直装着一只算盘,一边盘算自己一边盘算别人,他听说金苟今年扩大了自己的鱼塘不说,得寸进尺地还想进一步扩大。李瘸子觉得金苟简直就像跟他在打乒乓球比赛,有种一比高下的气势。他板着脸,不卑不亢接了红塔山香烟,说:“你是率先进小康了,烟也越抽越好。”

金苟赔笑着说:“那要看跟哪里比,跟村里人比,我勉强算个中农,要是跟南方那里的人比,我就是贫雇农了。”李瘸子知道金苟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又有事求他。哪知金苟说:“没事呢,我来县城办事,顺路来看看秋生,给那伢儿带点吃的。”

李瘸子说秋生还没放学。一听没放学,金苟把手里的礼物硬塞给李瘸子,慌忙告辞了。李瘸子觉得奇怪,看着金苟的身影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所以然来。

傍晚,秋生放学回家,身上背着旧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新书包,新书包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东西。秋生说:“是金苟伯,还有一个我不认得的叔叔,他们给我买的。”李云飘马上翻新书包,里面有一套新衣服,马上明白了。

一九八五年春夏的这一天,十岁的秋生懵懵懂懂被金苟从学校接出来,到一家餐馆去见了一个汉口来的男人。这男人是他的生父赵天罡。

第五章

赵天罡这次到华安县,是为服装加工的事先到荆州办完事,弯道回了一趟联丰村。就像点燃一颗炮仗,赵天罡把联丰村掀向高潮。村民们奔走相告:小赵回来啦!小赵回来啦!不到一个时辰,大部分村民都集合到金苟的屋里,这情景犹如当年全村村民集合开大会,欢迎知青来联丰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热闹得不得了。

赵天罡一一跟大家握手,把带来的香烟、糖果、瓜子、点心分给大家吃,还即兴来了一番讲演:“乡亲们,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们来了……”第二天,他让金苟出面组织,每户派一个代表,浩浩荡荡朝镇里开拔,在镇里最大的餐馆里,赵天罡摆了八桌酒席犒劳村民们。

赵天罡花钱如流水,他的大手笔让村里人感动,不少男人喝醉了,痛哭流涕,因为他们一生没下过餐馆,是赵天罡给他们填补了这页空白。餐馆的老板也感动了,不仅给赵天罡打了八折,还给每桌另加了一道菜。老板端起酒杯敬赵天罡,还对金苟说:“这么好的知青,当初根本就不该放他走。”

金苟喝得也有几分醉,红着双眼说:“我硬是不想放,他当初条件好得很,是全县的先进知青,县革委会一把手亲自给他戴大红花,还嘱咐我们要培养他入党,当我的副手,可为了他日后的个人发展,我还是放了。现在事实证明,当初放他走是对的,不然今日的改革开放,有好大的损失咧。来,喝,接着喝。”

赵天罡虽然也喝过了量,人却很清醒。他这次来联丰村有两层意思,一是想了却心愿,来看看他生活了六年的联丰村现如今怎么样了?村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多少?第二层意思,他不说金苟也知道。知道自己有儿子后,赵天罡望眼欲穿,想见儿子的心情与日俱增。这次到荆州联系服装加工厂,赵天罡知道自己主要是冲着儿子来的,除了想儿子,赵天罡也想见他人生里的第一个女人。和赵天罡一块在汉正街做生意的朋友们,嘴边都挂着一句名言:“男人爱的是第一个女人,女人爱的是最后一个男人。”赵天罡觉得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没法忘记李云飘,不光是李云飘的美丽,还有李云飘的温柔,李云飘的贤惠。李云飘身上集中体现了一个女人所应该具备的全部优点,胡敏是望尘莫及的。赵天罡知道自己忘不了李云飘,虽然与李云飘失之交臂,但李云飘的儿子还是他的儿子。赵天罡想见儿子。

一九八五年春夏这天,李瘸子在渔场发动锄草运动时,金苟和赵天罡来到县城一小,等在学校门口。秋生认识金苟,见了金苟,燕子似的飞过来,金苟伯金苟伯地叫着。很快,金苟把秋生领到一家餐馆里。赵天罡早候在那里,一见金苟领着儿子来了,他站起来,双眼死死盯着儿子看:结实的身板、红润的脸蛋、亮晶晶的黑眼睛。赵天罡感触连连,不住地赞叹,还从儿子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几点贡献。金苟介绍他给秋生说:“这是赵叔,喊赵叔。”

秋生轻描淡写喊了声赵叔,就坐下了。服务员上茶,秋生显然是渴了,喝了一瓶饮料,然后才打量赵叔。父子俩对望的那几十秒钟,金苟很感动,似乎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长嘘了一口气。

饭后,赵天罡抓紧时间,先将儿子领到一家照相馆里,让儿子单独照了一张,为了防止儿子起疑心,又照了一张合影。他和金苟左右傍着儿子,摆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合影造型,照完相走出照相馆,把儿子又领到商场,由金苟出面,给儿子买了新书包,新文具,还买了一套新衣服。把儿子送回一小,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赵天罡很久不肯离去。金苟劝他说:“行了,心意到了,是你的总是你的,哪怕跑到天边也能伸手抓回来,你就安心回省城,有机会再来。”

赵天罡回到省城,哪里能安心。胡敏问他在荆州的事办得怎样。他说加工的厂子初步看好了,下一步接着订合同。赵天罡的服装生意越做越大,他的业务定位是面向农村市场,他想租赁厂房,亲自生产服装。其实武汉市周边,星罗棋布有许多乡办加工厂,但赵天罡视察这些加工厂时,脑子里始终摆脱不了天河村。天河村没有加工厂,可天河村附近的荆州城有服装生产厂家。汉正街很多做服装生意的,基本上都是在那里加工。赵天罡就冲着荆州来了,冲着荆州也就是冲着儿子来了,这是他的夙愿。胡敏只知道丈夫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她却离这个会赚钱的男人越来越远。胡敏知道自己爱这个男人,也知道汉正街那地方,因为有钱的男人太多,所以活跃着一大批像黄鱼一样的女人,她们在有钱的男人周围游来游去,想赚这些有钱男人的钱。胡敏现在不希望男人有钱,觉得拥有一个腰缠万贯的男人,就像抱着一颗炸弹,随时会爆炸。胡敏常常在深夜盼郎归,也不敢打电话,一打电话,赵天罡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赵天罡对胡敏的态度越来越硬,胡敏开始怕他,她有时跑到赵天罡家里告状,说赵天罡变心了,一年,两年,差不多三年没理她。赵天罡的母亲当然知道儿媳所指,说:“既然不理你,你就检讨检讨自己,我们做女人的,应该晓得体贴男人,我养的儿子我晓得的,有贼心无贼胆,他要有那个胆,我就帮你闹。”

婆婆一直不太喜欢这个身板高大、表情僵硬的儿媳,觉得儿媳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顺眼。婆婆自己曾经是个好看的女人,和天底下所有女人一样,她也以貌取人,认为相貌是衡量一个女人的基本条件,儿媳没这个条件,所以她半推半就,替儿子遮掩。

就在胡敏怀疑丈夫变心时,突然有一封挂号信寄来了。胡敏被邮递员喊出来,盖了图章把挂号信拿到手,一看封底写着:“内有照片,请勿折叠。”再看地址,胡敏明白了,是赵天罡插队的华安县来的。胡敏好奇地擅自拆了信,两张四寸的彩照就滑落下来,胡敏看见第一张,两个男人夹着一个男孩,又看第二张,一个男孩的正面照。胡敏仔细盯着男孩,觉得这个男孩好神气,也漂亮,胡敏疑窦丛生,等着丈夫回家。

赵天罡很晚才回家,胡敏不动声色把两张照片递给他。赵天罡一看照片吃了一惊,他竟把这么重要的细节忽视了,照片怎么直接寄到家里来了?应该嘱咐金苟寄到汉正街他的公司里。赵天罡佯装镇静说:“金苟的儿子,上次去荆州看厂子,顺道回联丰村去看了他,就照了这两张相片。”

胡敏一笑。胡敏跟金苟见过两面,知道丈夫当年插队的地方叫联丰村,知道金苟是联丰村领导,当年对丈夫很关照;胡敏还知道金苟生有女儿三个,但没生儿子。于是她夸:“是金苟的儿子啊,好漂亮的儿子,不是说金苟没有儿子吗?怎么又有儿子了,而且一点不像乡里男伢,比我们武汉伢还洋气漂亮。”

赵天罡知道自己失言,强词夺理道:“真是妇人之见,乡里伢丑,武汉伢漂亮,哪来的这个歪理?再说没有儿子就不能再生儿子?农村计划生育不像武汉抓得这么死,只要有钱,可以买指标生儿子。”

胡敏仍笑道:“那也没这么快吧,我看这孩子至少也十岁了吧,除非金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你,这种故事听多了,见怪不怪。”

赵天罡马上站起来,对胡敏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做,瞎猜疑?给我准备洗澡水去,我累了。”

赵天罡泡在浴缸里,连抽了三支烟,对策还是没想出来。洗完澡来到客厅,胡敏已经回房,把照片也藏了。赵天罡恨得搔耳抓腮,也不好开口要。原指望每天看看儿子的照片的,结果照片没看成,倒变成把柄叫老婆没收了。第二天,他趁胡敏不在家时,翻箱倒柜搜索了一遍,没找着,就悻悻去了汉正街的公司里。

赵天罡在汉正街公司苦思冥想如何把儿子的照片拿到手时,胡敏却在轮渡上。

胡敏几乎一夜未睡,隐约感觉自己的生活里正潜伏着一个阴谋,她想调查一些事情,想到了武钢的刘亮。她和赵天罡结婚时,刘亮和一块插队的几个知青都来贺喜,刘亮后来也来玩过两次,她决定先找刘亮。

刘亮现在已经当上车间主任。刘亮读了职工大学,大学毕业后就迅速提干,先是工段长,现在是车间主任。胡敏找到第三冶炼厂,见到刘亮,刘亮正忙承包的事,焦头烂额的,哪里有时间接待胡敏,就给在武钢医院当护士的老婆打电话,让老婆小董先把胡敏领回家。胡敏来之前,有意识准备了几样礼物,其中有一套正在流行的女装。到了小董家里,她拿出衣服要小董试穿,小董穿上套装,没想到效果出奇地好,不仅尺寸大小正合适,果绿色的式样款式也正配小董。小董心里高兴,马上动手准备晚饭,反正冰箱里现成有鸡鸭鱼肉,还有海鲜什么的,都是武钢平日分的。胡敏协助小董把晚饭做好,等着刘亮回。

刘亮没回之前,两个女人唠家常,当然是围绕男人的友谊开始的,小董知道刘亮在知青点一直得到赵天罡的关照,小董还知道赵天罡之所以很晚才返城,是因为谈恋爱,鬼迷心窍地跟一个地主女儿谈恋爱。小董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把赵天罡迷得神魂颠倒的地主女儿,难道长得像天仙不成?

两个女人呱啦呱啦说着男人们之间的友谊,小董就情不自禁把李云飘暴露了,说了赵天罡从联丰村跑到天河村的爱情传奇。胡敏感到当头挨了一棒,却也没表现出来,装做十年早知道的样子笑着说:“我也听他说过,还问他,为什么当初就不跟那个地主的女儿结婚,扎根农村一辈子?话说回来,别说他们男知青,就连我们女知青也有心血来潮爱上当地的农民,稀里糊涂结婚了,一直到现在还呆在农村,这种事情太多,也不足为怪。”

两人正说着,刘亮领着五岁的儿子进门,笑着对胡敏说:“对不起嫂子,实在太忙。饭做好了没有?先吃饭。”

刘亮是鬼灵精,胡敏破天荒地直奔车间找他,找他干什么?刘亮作了好几个假设,结果在饭桌上,胡敏实在没法,拿出那两张照片。刘亮不认识金苟,也不认识照片上的孩子。胡敏说:“刘亮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糊涂,我实话告诉你,赵天罡在知青点闹的那段风流事,我今天刚听说,只说这个男孩,如果真跟赵天罡有关,我决定认,但认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先把情况搞清楚。”

刘亮就看小董,眼里有质问,也有责备。胡敏说:“刘亮你莫怪小董,不知者不问罪,小董也不了解情况,全天下都晓得的事,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你说我气不气?”胡敏哪里有胃口吃饭,起身要走。

刘亮送她到码头乘轮渡,一路上耐心地劝说了半天,还解释照片上的那个孩子,也许和赵天罡无关。胡敏冷笑道:“刘亮你好天真啊,拿你打比方,你会不会收藏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孩子的照片?”

刘亮觉得胡敏说得有道理,胡敏进码头之前,他说:“嫂子回去一定要冷静啊,就算那孩子真和赵天罡有关,只要当事人承认了,低头认错,嫂子你就大人大量,像你刚才说的,放他一马。”胡敏奇怪地冲刘亮一笑,进了检票口。

胡敏到汉口粤汉码头上了岸,先回了娘家。一进娘家门,胡敏就忍不住哭起来。母亲吓坏了,说:“哎哎哎,你进门就号丧,究竟出了什么事?”胡敏哭够了,喝了一杯水,看着母亲说:“我记得小时候的一件事,爸有过一个相好,比你漂亮,比你年轻,他经常三更半夜不归,有一次你领着我找到那个臭婊子家里,不仅没解决问题,反而被爸打了一顿,那时候我就想不通,你怎么不跟爸离婚哪?现在我想通了,不离婚是对的。”

母亲突然被女儿揭了老底,又见女儿没头没脑发了一通牢骚,吃惊之余,预感出了事。她问女儿:“怎么,是不是你也遇到这个事?”

胡敏双眼射出冷光,拿出那张照片。母亲接过照片,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然后把照片还给女儿:“说吧,一五一十都给我说清楚。”胡敏接过照片,不屑说:“我不想说,我想冷静一下,想个恰当的斗争策略。”母亲不屑冷笑:“日本鬼子都进村了,你还在想恰当的斗争策略啊?”

胡敏没理睬母亲的揶揄,在娘家待到很晚,基本上把斗争策略想出来了。

赵天罡回来,她也没张扬,而是嘘寒问暖,一如既往地张罗茶水,张罗洗澡水。赵天罡在卫生间洗澡时,胡敏就搜他的衣服口袋,搜查包包。一连搜查了几天,没发现别的敌情,就对赵天罡说:“我要出几天差。”赵天罡觉得奇怪,因为胡敏一直没出过差,就笑着说:“是不是肉联厂发现你的能耐,才派你出差?去吧去吧,我支持你出差。”胡敏冷笑道:“你干脆说支持我出走不就结了,我走了,你就翻身解放了对不对?”

第二天,胡敏就和母亲打了两张票,先到达华安县城,又转车到了东港镇,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打听联丰村。

胡敏和母亲找到联丰村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母女俩走进这个位于河堤旁的小村,看见一排排茅草屋,不少人家的茅屋顶上,正袅袅散发着炊烟,她们在村巷道一路打听金苟的家,自然引起村里不少人的关注。胡敏和母亲身材都高大,穿着簇新,都戴着金耳环金戒指,有些气势,于是早有人去通报金苟。金苟赶到村口,发现来的竟然是赵天罡的老婆,心里一紧张,预感大事不妙,只好微笑着将母女俩领到自家屋前。

金苟的茅草屋早不存在了,这两年养鱼赚了些钱,率先在村里修了砖瓦房,两层楼的砖瓦房不可一世地矗立在村东头。胡敏母女由金苟领着朝那砖瓦房走时,想到了“地主”这两个字。走进金苟家里,觉得自己正在跨进一个地主老财家里。

金苟的媳妇常仙在厨房做饭,听说赵天罡媳妇来了,热情地跑出来,搓着双手咿咿呀呀说了些客套话,金苟训她:“还不赶紧给稀客倒茶。”她又慌慌张张跑进去倒茶。

胡敏的母亲是抽烟的,见主人没递烟,就拿出一包武汉产的永光牌香烟,递了金苟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然后笑道:“早听我女婿说过,当年他下放时,你们一直没把他当外人,知冷知热的,就像待自己的亲人,谢谢你们呀,谢谢你们当年那么关照他。”胡敏的母亲在肉联厂搞过几天工会工作,能说会道,先来了个简单的开场白,然后很快进入正题。

金苟渐渐听明白了,也不知是自己一时糊涂,还是赵天罡一时疏忽,由他寄到汉口的那两张照片被胡敏收到了,母女如同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不远千里才找上门来。金苟尽管当过兵,当过村干部,但面对突如其来的新情况,还是缺乏应变能力,尤其是在铁的事实面前,他亲手写的信封,亲手寄的照片,无法抵赖。金苟就又当了一回叛徒,一五一十,掐头去尾,把情况说了。胡敏母女听完情况介绍,常仙的饭也做好,于是先吃饭。

胡敏母女的运气好,这天正好是端午节,常仙见省城里来了稀客,用最快的速度弄了一桌乡村佳肴,腊肉腊鱼,活鸡活鱼,还有咸鸭蛋糯粽,加上地里的新鲜蔬菜,吃得胡敏母女俩不住点头称道,还是农村好,米新鲜,菜新鲜,空气也新鲜。常仙一个劲给胡敏母女夹菜,吃得胡敏母女俩腹如果圆,实在吃不进了。然后胡敏提议赶紧上路,去县城,去看看那孩子。

金苟觉得不妥,金苟后来几次去汉口,都住在赵天罡家里,而且出于客套,几次邀胡敏什么时候跟赵天罡回联丰村玩几天。现在胡敏终于来了,再怎么着也要住它三五天才像话。但胡敏不是来玩的,她是来参与斗争的,斗争策略分三个步骤,刚完成了第一步骤,找到联丰村见到金苟,把基本情况摸清楚了,再进行第二步骤,马上想见到那个漂亮的男孩子。

金苟说不慌,慌个什么。但胡敏说,现在就去。金苟实在没法,顶着烈日,带着胡敏母女去过河,乘班车赶到县城,把胡敏母女安排住进旅馆,已是傍晚时分,县城一小早放学了,不可能像上回那样,直接把秋生哄骗出来,然后领到旅馆跟胡敏见面。金苟遇到人生里最难办的一件事情,一个人抓耳搔腮来到斑竹档渔场,在渔场四周想对策。一直想到天黑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才硬着头皮进了渔场大院,闯进李云飘的家。

李云飘搞了一桌子菜肴,正准备开席,见金苟来了,马上招呼他说:“金苟哥来了?快上桌。”金苟也不管李瘸子高兴不高兴,上桌吃了起来,还喝了雄黄酒。李瘸子问金苟:“今日过节也没闲着呀?钱可是赚不完的呢。”金苟听出李瘸子的揶揄,也没理会,眼睛一直盯着秋生看。李云飘见金苟满怀心事,好几次看儿子,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金苟:“上次给秋生买那么多的东西,叫你好破费,我还没谢你。”金苟一听,计上心来,笑着说:“谢个什么,那才几个钱?秋生,明日中午放学了,金苟伯再领你上街买,你要些什么,只管说。”秋生说:“明天是星期天,不上学。”

李云飘制止说:“别惯坏了他,该买的学习用具我都买了,金苟哥你就别再破费。”

金苟吃完饭告辞出来,李云飘送他到门口,金苟决定旁敲侧击,掏李云飘的口话,就说:“每回看见秋生,自然就想起他老子,万一赵天罡要来认儿子,要儿子,你打算怎么办?”李云飘说:“他休想要走秋生,也没资格要。”

金苟点头说:“他是没资格要,屁股一拍就走了人,回省城赚大钱去了。我是说,假如有一日赵天罡真来要,你打算怎么办?”

李云飘沉吟半天,才淡淡说:“这事我也想过,秋生一天大一天,开始懂事了,人也聪明,别看他嘴里没问,估计心里早攒了一肚子疑问,我再怎么压,像压一团火苗,能不能压住,我也没仔细想,只想等秋生大了,以后有本事考到武汉读大学,到那时该发生些什么,由他自己去解决。”

金苟问:“这么说你还是要告诉秋生实情?”

李云飘在路灯下打量金苟,说:“金苟哥今日是怎么回事?对了,听秋生讲,上次,就是六一前你给秋生买书包用具,听说还有个叔叔,是谁?是不是赵天罡?”

金苟实在憋不住了,因为胡敏等在旅馆里,他本想故伎重演,像上次那样,中午堵在学校门口,把秋生哄出来跟胡敏见个面,没想到明天是星期天,他可没工夫等,鱼塘里好些事要办,等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怎么办?他干脆横下心来,把点一头,说:“你说对了,的确是赵天罡,他专程来看亲儿子,我不能狠心不管,再说你刚才也表态了,秋生大了,迟早要认祖归宗,我看宜早不宜迟,横竖有那一天的。”

金苟自顾自说,一回头,发现李云飘停在那里,一字一顿,就像朝他射子弹:“金苟哥你好没意思,以为你还是当年联丰村的队长,一手遮天,安排这,安排那,我的事不用你来安排,也不准你再去学校找秋生,如果我发现了,休怪我不客气!”李云飘说完转身,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金苟叹了口气,悻悻回到旅馆里,把情况对胡敏讲了后第二天赶早就回了村里。胡敏母女在县城住了两天,也想了两天。星期一早上,母女俩领着一个私人照相的,拿着一个一次性成像的照相机,找到县一小,直接找校长,给校长送了一对酒水一条香烟,校长又找班主任,班主任问胡敏:“你真是李秋生的亲姨妈?”胡敏点头说:“我老远从武汉赶来,不是撒谎来的,是来完成一个心愿。”班主任听得模糊,趁课间操的时间,把秋生喊到办公室和胡敏见了面,那个私人照相的,按动快门,先给胡敏和秋生照了一张合影,然后又单独给秋生照了一张。一分钟后,暗箱里就传出彩色照片。胡敏离开学校之前,几步一回头,她在恋恋不舍看那个孩子,她突然喜欢上那个孩子了。母亲拉着她,用力把她拉出学校,说:“将心比心,是个叫人疼的孩子,那又怎么样,要命的是,他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

母女俩连中饭也没胃口吃,匆匆往长途汽车站赶,坐下午的班车回武汉。一回到武汉,赵天罡自然要问胡敏出差的情况,是北京还是上海,是广州还是深圳?胡敏笑着,不动声色拿出那张彩色照片,她跟秋生的合影。赵天罡一看,几乎背过气来,脸色也渐渐变了,开始声辩。胡敏说:“你不用狡辩,我不是公安局的,我不听事实经过,只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办?”

赵天罡点了一支香烟,把一支烟吸完,才说:“既然你专程出差去搞外调,把情况都调查清楚了,我也无话可说,要杀要剐,你看着办。”

胡敏既没哭也没闹,第二天就找到婆婆那里,先说情况,然后表态。婆婆听说儿子竟然藏了个孙子在华安县城,不啻于听到一声惊雷,惊悸一阵后,竟有些喜出望外,尤其看了孙子的照片后,更是不能克制自己,她马上让人把老头子叫回来,商量对策。

赵天罡的父亲赵书记赶回家里,得知情况后不像老伴那么兴奋,而是十分冷静,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孙子的照片,对胡敏说:“你办得不错,办得有水平,但你要搞清楚,当年是我们不主张赵天罡在那里结婚,是我们拆散了他们,要说追究责任,第一个要追究我,其次是你婆婆,然后再是你男人。”胡敏听得糊涂,正准备仔细问,公公转身进了里屋。

胡敏以为公公婆婆会夸她深明大义,没想到公公兜头泼了她一盆凉水。胡敏听见公公在里屋对婆婆说:“你这个儿媳妇手段高明得很哪,看她五大三粗的,好有心计,就像办案,先把证据弄到手,再来跟我们摊牌。幸亏不是文革,不然这个黑材料,白纸黑字,外加一张照片,你儿子还有命哪,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你莫理她,也莫做什么孙子梦,随她怎么闹,我们只等结果。”婆婆说:“将心比心,换了是我也一样,要是你在外头弄了个野种,我也不依不饶的。”赵书记反驳老伴:“都死到临头了,你还有心情打这种臭比方,叫她走,找她男人去!”

胡敏马上转身走了,回到家里左想右想,干脆又去了一趟娘家,把公公说的那番话一字不漏说给母亲听了。母亲听完后说:“这还不明白,你自作聪明找上门去,等于是告状,等于是戳他们的老脸。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所以他才倒打一耙,既然他们都这个态度,你也装糊涂,也没必要那么贱,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横竖把柄在你手里捏着,看究竟谁斗得过谁?”

胡敏觉得母亲这个主意不好,不像第一战略中的三个步骤,有条不紊地证据确凿抓住了把柄,把赵天罡搞得张口结舌,无话可说。但胡敏还是依了母亲说的,不再提那个孩子。

第六章

李云飘后来从儿子班主任嘴里得知省城里来了个姨妈的事,还照了相。她赶到联丰村质问金苟,金苟只好老实招了,说赵天罡的老婆是来过,硬要找到学校见秋生。他劝李云飘,迟早要发生的事,早发生了也好,至少有个思想准备。李云飘冷笑道:“幸亏你是在解放后当的兵,要是解放前当兵,你肯定是个叛徒。”李云飘把金苟抢白得脸红耳赤。她赶回县城一小接儿子,对班主任说:“从今往后,只要有人找我们秋生,管他是姨妈还是姑妈,你一定拦着,并马上告诉我。”班主任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点头答应了。

从此,李云飘心里总七上八下,总疑神疑鬼,以为要发生什么事。结果一直到秋生小学毕业,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一九八七年秋天,秋生小学毕业,李云飘通过荆州渔场一个客户的关系,把秋生送到荆州一中借读。为什么送儿子到荆州一中读书,她对谁也没说。李瘸子也感到费解,说她好狠心,把一个刚断奶的孩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李云飘说,那里条件好,老师也有水平。李瘸子不同意,说县一中也不比荆州一中差,照样培养出不少的高才生,考上武大、北大、清华的也都有。李云飘不想解释,于是频繁地跑荆州看儿子。荆州城也不远,坐班车一个多钟头,有时当天去当天回,有时头天去第二天回,在那里过个夜,帮儿子洗衣服料理料理,有时还顺带谈几笔业务。

斑竹档渔场的业务几年来蒸蒸日上,除了青草鲢鳙四大淡水鱼,还开辟了其他的养殖业,利用下面各乡村的湖塘资源,跟承包的农业户签定了合同,收购他们的鸡蛋鸭蛋,制作咸鸭蛋、松花蛋,这么一来,产品扩充了,市场反馈也有了效益,尤其是李瘸子研究多年的希望三号团鱼,不光卖到荆州,还卖到武汉。李云飘去过几回武汉,每去一回,她就想起一九七三年的春节,她随赵天罡第一次去武汉,住在刘亮家里,等着赵天罡父母的召见。赵天罡的母亲来到刘亮家里,像总结发言,对她说:“我是瞒着他爸偷偷来的,不能让赵书记晓得,晓得了就天塌了!不得了啊姑娘,出了这样的事,首先是姑娘不尊重,俗话说,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臂;再者说了,现在都讲究出身,虽说你没剥削劳动人民,可你老子逃不脱这个罪名呀,娶个地主姑娘做儿媳妇,这个政治玩笑开不得,所以姑娘你赶紧回去吧,趁早死了这条心!”赵天罡的母亲生硬地说完,把她拉到医院做人流,做完人流,丢下二十元钱,让她打张船票回华安县。

李云飘每次到武汉就想起这个插曲,她把自尊心丢失在武汉,她对武汉的印象坏透了。现在她又到武汉来了,不是等着谁来召见,而是开拓市场,做生意来了。李云飘来武汉的次数一多,知道武汉三镇的布局,还认识了一些马路,知道该坐什么车。穿行在大街小巷,她一直在密切关注什么,就像在找寻什么,她终于想起来了,她要找寻的,不是赵天罡家的地址,而是多年前丢失在这里的自尊心,她一定要把自尊心找回来。

李云飘在武汉也有一些关系,这些关系户见李云飘来了,就打电话约她吃饭。吃完饭后进舞厅跳舞,李云飘陪着客户们跳舞时,能感觉到客户的手指在她后腰上下运动,传递信号。她想起斑竹档渔场那个丁场长,自从承包后,丁场长收敛了许多,见了她再也不敢造次,点头哈腰的。李云飘感谢承包,假如不承包,丈夫手里不掌权,她再有本事,也难逃脱丁场长的纠缠。李云飘为自己庆幸时,没想到在武汉又碰到这样的尴尬。有个水产公司的万经理,趁着酒性说:“李经理我好面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等等,让我好好想想。”于是装模作样沉思。李云飘笑着说:“想什么呀,老朋友新朋友,横竖都是朋友。”

武汉高楼云集,变得光怪陆离,李云飘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不留神陷进一个男人的圈套里。她知道自己还没老,她陪客户一曲接一曲跳舞时,心总是悬在半空中。李云飘知道现在的形势,知道生意场上的这些男人们的业务能力,也知道他们勾引女人的能力,就像做生意,他们能逮一笔算一笔,所以李云飘用恰到好处的微笑提醒他们,收敛一点,手放老实些。

中场休息时,李云飘正在喝饮料,突然有个男人直奔她来,大大咧咧打招呼:“你好,还认识我吧?”李云飘仔细一看,脱口喊道:“是刘亮吧?哎呀太巧了。”

刘亮现在越来越进步了,他当上武钢第三分厂厂长,今天也是应酬来了。李云飘接下来的一曲就陪刘亮跳,她告诉刘亮,其实她有刘亮的通讯号码,是金苟给她的,金苟找刘亮卖过鱼,把自家鱼塘里的草鱼卖了三千斤到刘亮单位食堂。金苟对李云飘说:“你抽空找找刘亮,武钢是个大单位,每天有十几万人要吃饭,你到武汉就打电话找他,他肯定帮忙的。”但李云飘来武汉一直没找刘亮,因为她还欠着刘亮一笔人情,当初住在刘亮家吃喝拉撒,不仅一分钱没给,还得到刘亮母亲的不少劝慰。

刘亮母亲劝慰李云飘就像母亲劝慰女儿:“姑娘,凡事想开些,什么乡下人城里人,没有天生的城里人,我也是打乡下来的,刘亮爸爸进城学徒,把我也带进城里来,依我看,他们也不是嫌你不好,而是有他们的难处,你要理解他的父母,等过了这一阵,兴许情况会有好转……”

刘亮的母亲和蔼娟秀,是个家庭妇女,没工作。李云飘一直记着她,记得她说的这段话。李云飘就问刘亮:“你妈妈还好吧?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去看看她,谢谢她当年那么关照我。”刘亮笑着抬头,看舞厅上方悬挂的那些彩灯,还有徐徐转动的雪花灯,他说:“谢谢你还记得她。简直像做梦,今天能跟你在这里跳舞,不光你在回忆当年,我也在回忆当年,你趁你父亲哥哥不注意,就把家里的鸡蛋、腊肉,还有一些好吃的往我们那里拿,所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明天我做东,到时我派车来接你。”

第二天,刘亮果然派车来宾馆把李云飘接到武钢青山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李云飘看见了刘亮的母亲。刘亮先让母亲猜谜:“老妈猜猜,这位是谁呀?”没想到老人家眯缝着眼睛打量了一回,忽然眼睛一亮,“哟”了一声,就张开双臂。李云飘就像扑进母亲的怀抱,顿时泪如雨下。刘妈妈抱着李云飘拍着,仍用当年的语气说:“姑娘,十好几年了吧?你还是那么年轻啊,还是那么漂亮啊!”李云飘哭得泪人儿一样。

这天,刘亮不仅把母亲接来了,还把老婆也弄来了。小董一直想见见李云飘,见了李云飘,她感叹道:“你真的太漂亮了,甚至比城里女人还洋气,我这才明白什么叫天生丽质。”

刘亮说:“那我就给你提个醒,据我所知,中国古代四大美女,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听说过吧?就说王昭君,来自我们湖北秭归乡下,还有西施,也是出自浙江诸暨乡野,说明了什么?就是你刚才用的那个成语,天生丽质。”

李云飘受到刘亮的招待,哪有不还情的道理。过了几天,她也回请刘亮母亲,先拎了厚礼赶到汉口宝成路刘亮家里,把老人家用出租车拉到汉口饭店,刘亮两口子从青山赶过来,顺便把王宏宕、许建业也一块叫上。当年认识的四个知青来了三个,关键的那个人没来,饭桌上大家都小心回避尽量不提赵天罡。李云飘看出来了,干脆挑明了说:“不是我不请他,而是不晓得你们都会来,再说今天我是专门请刘妈妈,她老人家当年不嫌弃我,待我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女儿,我的娘也走得早,刘妈妈也就像我的亲妈。来,我祝刘妈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敬了刘妈妈,又敬三个知青:“小刘、小王、小许,身体健康,事业顺利。”

王宏宕是司机,在一家机械厂开大卡;许建业是报社记者,而且是专门跑经济口的,他问李云飘:“斑竹档渔场也承包了吧?找个机会我去看看,采访采访。”李云飘点头说:“好哇,欢迎你去,到时小刘、小王你们也一块去,顺便看看天河村现在的样子,变化好大咧。”王宏宕说:“那干脆把赵天罡也一块叫去,热闹几天。”

李云飘笑着说:“听说他前几年回去过一次联丰村,让每家每户派一个代表,拉到镇子里一家饭馆大吃了一顿。”王宏宕瞪大双眼问:“真的,你去没去?”李云飘摆头说:“他没请我,再说我在县里渔场里,得知消息后,他已经走了。”许建业说:“这就是赵天罡的不是了,既然那么大的手笔,应该第一个请你呀?”李云飘看刘亮,刘亮明白过来,岔开话说:“赵天罡跑不了的,再找机会,一定有机会的,来来来,为天河村干杯!”

李云飘和刘亮接上头后,果然通过刘亮在武钢的关系,接二连三做了几笔业务,过春节给职工弄点鱼肉分分,过端午节给职工分些咸蛋皮蛋。有了这些业务,李云飘来武汉的次数更多,渔场专门买了一辆车,李云飘为了来去方便,自己考驾照,学会了开车。

李云飘是县里第一个自己开车的女企业家,她只要开车到武汉,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刘亮母亲那里,和刘亮母亲相处得如亲母女,无话不谈。她把儿子秋生的照片拿给刘母看,告诉刘母这些年发生的一些事情。刘母听得老泪纵横,免不了又是一番劝说:“你要真把我当亲娘看,就听我一句劝,赵天罡既然瞒着你去看儿子,说明他还是懂情意的,再说当年的那笔旧帐,说穿了也是一个算盘珠拨错了,发现了纠正过来,就还他的原。”

李云飘想了想说:“不是我不还他的原,是时候未到。我虽然没什么文化,是个乡下人,但还是明白事理的,是他的儿子,是他们的孙子,这是铁的事实,跑不了的。我也想好了,秋生明年考大学,就考武汉的大学,我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成人,就是想证明给他们家里看,什么叫城里人,什么叫乡下人?没有乡里哪来的城里,城里人大多是从乡下来的,地主的姑娘又怎么样?连共产党也改了观点,未必他们就不能改观点?能改观点,认个错,我就把他们的孙子还给他们,这笔帐就还原了。”刘妈妈听得只点头,还嘱咐李云飘,下次来武汉,把那个孩子一块带过来,她想见见。

但李云飘一直没把儿子带到武汉来,似乎怕惊扰了武汉,破坏了她与这座城市刚建立起来的和谐。

李云飘频繁去武汉,李瘸子的抑郁也越来越重。在李瘸子眼里,李云飘越来越成熟漂亮,就像一条活泼的鱼儿,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游来游去。李瘸子还是十多年前来过武汉,后来一直没去,他知道自己的障碍,谁会正眼看一个瘸子,他害怕人家鄙弃他,每次李云飘让他一道去武汉,都被他拒绝了。李瘸子还知道武汉潜藏着他的一个敌人,他害怕跟这个敌人照面,李瘸子的心理越来越阴暗,加上努力多年的后嗣一直没见效,他似乎提前进入人生的暮年,像秋后霜打的茄子,看上去就像个小老头。李云飘在省城里给他买的那些时尚的体恤、皮衣他一律不穿,常年穿着一件灰不拉几的工作服,好几次,人家介绍他是渔场总经理时,他从客户惊异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悲哀。

一九九三年的春夏,秋生面临高考,李云飘隔三岔五跑荆州。李瘸子偶尔也陪着去荆州。李瘸子对秋生的感情是慢慢培养的,而且越来越深,他喜欢这个孩子,关注这个孩子的前途,从小就开始检查秋生的作业,辅导秋生做功课。秋生的作业本封面上,清清白白写着:李秋生。他知道这只是伪装的,是应付上户籍用的策略,在多数人看来,李秋生是随他这个父亲姓。但李瘸子却认为是一种天意,一种巧合,因为李云飘姓李,他也姓李,因此儿子的姓氏藏着一言难尽的模糊性。李瘸子读过中专,他知书达理,明白姓氏不过是个符号,就像他培育的新鱼苗,命名希望三号,真的有什么深意么?也谈不上。李瘸子知道,日后一旦真相大白,秋生将认祖归宗,叫赵秋生。不管是李秋生还是赵秋生,总之李瘸子在感情上早已承认了一个事实:秋生是他的孩子。

这天,李云飘必须赶到武汉见几个南方来的客户,走之前让李瘸子去荆州一中参加一次重要的家长会。李瘸子答应下来,理了发,换了新T恤,坐班车来到荆州一中。签完到后,马上去一个大教室开会,认认真真听了一场专题报告:如何对待孩子的高考?不要逼,不要给孩子施加压力,让孩子心情愉快,情绪饱满,然后吃好点,保持精力。

散会后李瘸子就到秋生的宿舍,把儿子换下的几件汗津津的脏衣服拿到洗手间搓洗,正好被秋生看见了。秋生说:“爸,衣服我自己会洗,你回去吧,赶紧回去。”

李瘸子说:“今日晚了,我就不回去了。我随便找家便宜的旅馆住,等会我们上馆子吃个饭。”赵秋生皱着眉头说:“你还是别去,免得别人那么说你,我听了心里不好受。”

李瘸子一愣,从儿子躲躲闪闪的表情里看见了一样东西,他顿时明白了。荆州一中是何等地方,几乎所有学生都是有背景有来头的,要么父母是权贵,要么自己是各方人尖子。老师们见多识广,被乡下来的各路家长们阿谀奉承惯了,个个心高气傲,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开家长会时,李瘸子明显地感觉到,班主任看他的眼光不友好,还有儿子宿舍里那些同学们的眼光也不友好。李瘸子一笑,问赵秋生:“是不是我丢你人了?”

赵秋生把头一摆,坚定地说:“什么丢人不丢人的?我是不想叫他们羞辱你,不想叫他们羞辱我的父亲。”李瘸子的双眼湿润了,他背过脸偷偷把泪揩了,依了儿子,转身就走。

李瘸子顶着酷热,先去旅馆把房间退了,然后一个人在荆州城漫无目的走了半天,不知不觉竟走到他当年的母校,站在荆州农校门口,自然就想进去看看,但被把守大门的人喊住了:“喂喂,那个腿脚不方便的老头,你干什么?现在正在考试,出来出来,赶紧走!”

李瘸子看着把门的男人,说:“我当年是这里的学生,路过,想看看母校。”

看门的中年男人打量了李瘸子一下,说:“真的?那就满足一下你的愿望,就站在这里看一眼。”

李瘸子站在门口,贪婪地看着母校,看见新建了几栋楼房,操场也拓宽了许多,树木也长高了,花儿也开得很鲜艳,他正看得上劲时,突然身后传来引擎声,急忙转身让道,一辆桑塔纳轿车徐徐开进去了。把门的男人对李瘸子说:“是校长,你还是快些走吧,免得校长说我不守规则,随便放人进来参观。”

李瘸子只好走了,走到长途汽车站,正打听末班车票,突然身后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爸。”李瘸子回头看见身材颀长的儿子,一脸汗水地赶来,就像看见一棵茁壮的树。他突然有些感动,感觉到儿子是他的依靠。秋生是特地赶来挽留父亲的。他和父亲在一家旅馆里开了一间房,对李瘸子说:“我想跟您住一夜。”李瘸子点头,仍然没领会意思来。赵秋生又说:“刚才您走了,我一直在看您的背影,还想起一篇课文,叫《背影》,是写一个父亲送儿子上火车到北京去的事,这篇课文我都会背了,每次背诵时,我的心里特别难受,也不光是课文感染了我,主要是您感染了我,我知道您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我一直把您当我的亲生父亲,我总记得小时候您教我写字,教我背课文,给我解析数学题目,还督促我按时做功课,我不准别人瞧不起您,鄙视您……”赵秋生说着说着,泪水哗啦啦流下来。

李瘸子浑身痉挛,冲动地抱住儿子,父子俩痛哭起来,惊动了服务员和不少住宿的人,他们一齐涌到房门口,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助?但李瘸子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他只需要儿子,李瘸子把积压内心多年的忧郁,多年的烦劳一古脑地哭光了。他轻松起来,和儿子到外面找了一家有档次的馆子,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把儿子送到学校上晚自习。

秋生本来决定今天不上晚自习,专门陪父亲的,李瘸子说:“儿子啊,越是关键的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要分清主次,有你刚才的一番话就足够了,你在我这里呢,在我心里呢。”

赵秋生只好恋恋不舍进了学校。李瘸子目送儿子,直到看不见儿子的身影了,才转身,带着满足回了旅馆。

第二天,李瘸子回到斑竹档渔场,李云飘晚上从武汉回了,问他开家长会的情况。李瘸子说:“家长会开了,父子会也开了,儿子懂事啊,我李瘸子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养了这样的好儿子,好儿子啊。”

李云飘听得莫名其妙,李瘸子就一五一十描述了他的荆州之行,李云飘听得也直流泪。

晚上,李云飘原本很累的,但洗完澡她在房里等李瘸子。她和李瘸子早已分床,李瘸子睡儿子原来的房里,她睡自己的房里,但这天晚上李云飘第一次主动发出邀请,脉脉含情先从眼睛里传达点意思,又对李瘸子说:“你快点,我等你。”

李瘸子磨磨蹭蹭一直没来,李云飘就来到他的房间,发现李瘸子不在房里。李云飘里里外外找了半天,发现丈夫原来在外面溜达,渔场的夜晚很美,水里倒映着星星月亮,四周的田野里传来蛙鸣虫叫,有微微的清风,幽幽地送来淡淡的鱼腥味。李瘸子巡视渔场,就像检阅他的人生,五十五年的人生不过沧海一粟,虽没干过什么大事,但李瘸子感到很知足,因为他有个好儿子。李云飘找到丈夫,将一件单衣披在他身上,然后和他坐在渔塘的田坎上,李云飘挨着丈夫,突然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娶了我们母子,后悔不后悔?”

李瘸子说:“我也正想问,你嫁了我后悔不后悔?”

李云飘说:“我不晓得后悔,也不晓得后悔两个字怎么写,我只晓得人这一辈子,就跟你培养鱼苗一样,第一回失败了,未必第二回也失败。今天你我心里也都空了,没有包袱,我就告诉你实话,秋生虽不是你亲生的,但这些年来我看得清,你对得起他,要不是跟了你到县里,秋生这辈子还想读高中考大学啊?恐怕只能是个梦,今天我要劝你,莫吃那些草药了,你有儿子,走到哪里,秋生也是你的儿子。”

李瘸子默默点头,缓缓伸出手,紧紧地搂住了李云飘。

接下来的日子,离高考越来越近,李云飘因为要联系业务,李瘸子就三天两头跑荆州,一直跑到七月九日高考结束,才拎着儿子的铺盖行李回到斑竹档渔场。李瘸子计划好要带儿子去峨眉山旅游散心的,免得儿子盼望高考通知书,坐卧不安。但秋生不愿出去旅游,每天跟着父亲,家里,实验室里两头跑,说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万一高考砸锅,就跟父亲学养鱼,研究鱼。

七月下旬,高考成绩终于出榜了。李瘸子和儿子赶到荆州一中看成绩,秋生考了五百八十九分,过了一类线,李瘸子打长途告诉远在深圳的李云飘,李云飘喜出望外,嘱咐说:“第一志愿报武汉大学。”但秋生不愿意报考武大,也一直拒绝去武汉玩,他知道武汉有他的亲生父亲,尽管他在十岁那年见过这个人,可印象淡薄了,他一直在内心里排斥他。李瘸子苦口婆心劝儿子说:“你要懂事,你妈妈之所以要你报武大,是有原因的,再说你这个成绩报武大最保险,万一北大不录你,岂不是两头失落,听话,就报武大。”

秋生最终报考了武大,然后随父亲回到斑竹档等录取通知,一直等到八月上旬,终于把录取通知书等来了。

第七章

就在秋生焦急等高考通知时,武汉的赵天罡也像热锅上的蚂蚁。

自从赵天罡知道儿子在荆州一中读书,他打着谈业务的幌子,几次跑到荆州一中,站在学校门口,看那些进进出出的学生,想发现儿子。赵天罡曾找过金苟,希望金苟能帮他。金苟说:“莫找我,我怕云飘刮鼻子。”李云飘的确警告过金苟,再要伙同赵天罡干扰她的儿子,莫怪她不客气,翻脸不认人。

赵天罡虽然八年没再见儿子,但儿子一直装在心里,他随身带着儿子的照片。胡敏现在也超脱了,她曾经绞尽脑汁研制的战略对策,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战略意义。赵天罡除了要走儿子的照片,根本没打算和她离婚,她倒是试探性提过几次,但赵天罡一口回绝,还反问道:“你是不是外头有个相好,真有相好,我就成全你,签字。”胡敏自嘲说:“我这副不及格的样子能有相好,除非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太阳从西边升起,大海长出喜马拉雅山。”赵天罡想笑却想不起来。胡敏更笑不起来,她渐渐超脱了,每天打麻将,再不就是和女儿逛商店。

女儿赵娜隐约知道自己有个哥哥,也问过几次妈妈,胡敏答得很含糊,赵娜却巴望能见到哥哥,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哥哥。赵娜读书不太好,从小就懂得男女之爱,读初中开始偷偷跟男生约会,看电影、溜旱冰什么的。赵娜幻想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不是很帅啊,是不是长得像刘德华,或者梁朝伟。赵娜很崇拜这两个偶像明星,房间里四处都张贴着刘德华和梁朝伟的照片。赵天罡有些看不下去,要胡敏管管女儿,说心事都在这上头,还怎么读书?

胡敏一笑,闪烁其词道:“有其父就有其女,什么树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赵天罡听出老婆的讽刺,不说了,每天忙着生意,赚钱,攒钱。赵天罡攒钱不为别的,为了家庭为了儿女,他瞒着胡敏偷偷立了一个户头,写着李秋生的名字。结果这个户头被胡敏发现了,胡敏一经发现马上没收了,把那有将近十万元的银行户口改了名字,改成自己的名字。赵天罡也觉得无话可说,只好另起炉灶,开始又给儿子攒钱。

赵天罡赚了多少钱,胡敏也不清楚,但胡敏看丈夫越做越大的生意,知道丈夫有钱,丈夫的钱不能百分之百拢到手,至少也要拢一半。胡敏就暗示赵天罡说女儿大了,是不是该有个准备。赵天罡说:“那十万不是被你没收了吗,你还想怎么样?”

胡敏就说房子,说现在好多人都在买房子,赵天罡依了胡敏,买了两套房子,又把原来住的老房子处理了。胡敏搬进新房子里,却惦记着另外一套更大的房子,她想把那套二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产权也弄到手。赵天罡说:“你就等我死吧,只要我不死,你就只能做白日梦。”

胡敏知道赵天罡那套房子是留给儿子的,也无话可说,但心里多少不平衡。她连做梦也梦到那套位于东西湖生态花园里的房子,梦见那幢漂亮别致的湖滨别墅里,住着幸福的三口之家,但不是赵天罡胡敏赵娜三口,而是赵天罡李云飘李秋生三口之家。胡敏就得病了,唉声叹气,整日里打不起精神来。连女儿赵娜也说妈妈:“有没有搞错?你这叫人心不足蛇吞象,整个一自寻烦恼。”

赵娜的功课虽不好,却能说会道,她知道妈妈一直生活在不安和嫉妒中,也知道爸爸当年插队时和一个地主女儿的恋爱故事,听说地主的女儿相当漂亮,为此十分好奇,很想见见这个女人。她想尽各种办法打听妈妈的情敌,都不得而知。

赵天罡一家心急火燎打听李云飘母子时,李云飘母子早已到达武汉。

在武汉大学报到完,李云飘说带儿子去见一个人。因为李云飘答应过刘亮的母亲,把儿子带来让老人家看看。趁儿子来武大报完到,安排好宿舍,李云飘亲自开车把儿子送来了。

车子经过长江大桥时,李云飘从后视镜里看见儿子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散淡地看着窗外。她提醒儿子说:“打起精神来,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不懂事?妈妈也不止一次跟你说过,刘奶奶当年对妈妈很好,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丝毫不见外,她也一直说想见见你,你难道这点道理也不懂?”

但秋生还是不想随母亲看望刘奶奶,因为他对这个光荣的城市一直怀有恶意,甚至笃定认为,凡是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管他男女老少,他都不打算交往。秋生随母亲进了位于中山大道旁的宝成路,穿过狭窄的街巷,走进一栋灰扑扑的楼里,突然想起旧时的黑白电影,这部反映白色恐怖期间共产党闹革命的惊险故事片里,有不少这样的老房子。一直到上楼,踏上“吱呀吱呀”发响的木质楼梯,走进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秋生还沉浸在那部黑白故事片里。李云飘亲热地和刘亮母亲寒暄招呼,把儿子推到刘亮母亲面前,让他喊刘奶奶。秋生生硬地喊了刘奶奶,然后就像道具,由着这个刘奶奶上下左右地打量。

刘亮和小董也从青山专程赶过来,在著名的老通成餐馆定了一桌酒,专门为秋生接风。刘亮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秋生,自然想到赵天罡,如果赵天罡此时也在场,那该是何等的欢愉,何等的高兴。刘亮感触连连,拍着秋生的肩膀说:“记着,从今往后,每个星期天叔叔给你开小灶,要么去武钢我那里,要么来奶奶这里,我们是一家人懂吗?当年我跟你爸爸一个巷子里长大,还一口锅里吃过饭,一张床上打过滚,那个感情比太平洋还深。”刘亮一时高兴,竟说漏了嘴,要不是小董在桌子底下扯他的衣服,他还会说下去。

李云飘倒没什么,她心里装的那笔帐,盘算了十八年,儿子未来的生活里,该加进些什么,该减去些什么,她一清二楚,所以她没在意。

刘亮和李云飘母子见面后,不顾小董阻拦,当天夜里就给赵天罡打电话:“今天见到你儿子了,好帅气的儿子,好有出息的儿子,考取了武大,武大是那么好考的吗?想当年革命大串联我第一次去武大,发誓今后要考武大,结果文革阴差阳错,把我耽误了。现在好了,革命自有后来人,你儿子替我圆了武大的梦,我决定认你儿子做干儿子。”

赵天罡正陪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喝酒,他正愁没有儿子的消息,听说儿子考取了武大,已经报到了,人一激动,双眼发热,只想流泪,连喝几杯,喝得摇摇晃晃,被朋友用车送回家里。

胡敏准备好洗澡水,说:“今天是不是又谈了几笔业务啊?喝得醉醺醺的。”赵天罡说:“业务?业务多一笔少一笔的算个屁呀,今天的喜事比天还大!”

胡敏明白了,试探地问:“那就是有你儿子的消息了,不是今年高考吗?是不是考取了北大清华?”赵天罡双眼一瞪,手指胡敏:“你又来了对不对?是不是欠揍哇?”胡敏马上不说了。赵天罡泡在浴盆里,连抽了几根烟,连喝了几杯茶,终于清醒了,心也像浴盆里的水,渐渐凉了。

第二天,赵天罡开着刚买的私家车,专程去了一趟武钢,和刘亮商量来商量去,仍然没商量出好办法来。从刘亮家里出来,他又掉头去了武大,停了车,在武大校园里来回走,用目光搜索来往过路的男生,希望那是儿子。但赵天罡只记得儿子十岁的模样,儿子现在长什么模样,他一抹黑。他只好回了汉正街的公司。

赵天罡现在的公司,是跟人联手办的,他是汉正街第一个股份制公司,《长江日报》和《武汉晚报》都报道过他的公司。作为董事长,赵天罡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里装着千军万马。汉正街小商品市场全国闻名,但小商品经济与大武汉的地理位置十分不符,为此政府组织了几个经济学专家来汉正街考察并出谋划策,认为小商品经济要发展,必须走集团化的道路。赵天罡懂得这个思路,但他没有经验,只知道各自为战的汉正街小农经济的局面必须改观。所以他联合了几个有财力的个体户,在区政府的指导下,率先搞了第一家股份制公司。公司刚成立,局面刚打开,千头万绪,还有许多事要办。

但赵天罡今天任何事情都办不了,正烦躁不安时,胡敏突然找来了。

胡敏很少来他的公司,一进门首先找喝水,喝完水就说:“走哇,我陪你看儿子去呀。”赵天罡有些猝不及防,打量胡敏,见胡敏随身带着大包小包水果点心、巧克力什么的,就一笑,先走过去把门关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给了她一耳光,打得胡敏一阵尖叫。赵天罡冷笑道:“你是油抹布对不对?打不湿你还拧不干哪,哪个要你假惺惺看儿子,人家的儿子要你看个屁呀?你要真有这心思,就少扑在麻将桌上,也学学人家怎样培养教育革命后代。今天我警告你,我的事你最好少管,再搞这种下三烂的雕虫小技,小心我一张纸休了你。”

胡敏哭泣起来,胡敏是通过小董打听到的,小董告诉她,说那个孩子考取了武大,昨天她和刘亮专程在“老通成”刚给他们母子接风洗尘。胡敏心里不是滋味,左想右想,觉得不能等闲。她哭着对丈夫说:“我再不懂事,也不能无动于衷哪,想看看他,给他送点温暖,可你不问青红皂白动手打我?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能得寸进尺,这么无情对待我!呜……”

赵天罡把手一挥说:“不要你扶贫送温暖,只要你认清形势,好自为之,你回去,等会我要和人谈正事。”

胡敏气呼呼走了,跑到赵天罡母亲那里,哭诉着把自己今天的遭遇说了。赵天罡的母亲一直惦记那个从天而降的孙子,还和老伴多次议论过,争论过。赵天罡的母亲意思很明确,不管儿子的行为合不合法,可孙子是血脉。赵书记态度很强硬,说他不承认这个野孙子。这是几年以前,现在赵书记年纪大了,就像俗话说的:人老才明事。他早退休了,成天赋闲在家,养养花草,弄弄鱼虫,人也修炼出来,一听孙子考取武大,热血沸腾地有些按捺不住,等胡敏走后,他马上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说:“我是该恭喜你呢,还是该骂你?这么大的事,你倒是沉得住气呀。”

赵天罡听出意思来,说:“当年你们不是不承认吗?开过我的斗争会,骂得我体无完肤,早先的地主的姑娘,现在又是地主的孝子贤孙,我还敢自讨没趣呀?”

赵书记说:“当年的事就不提了,当年谁还没个错,共产党拨乱反正,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也一样。再说那孩子,从根本上来说,哪是地主的孝子贤孙,是我们赵家的孝子贤孙嘛。你拿个方案,什么时候把那孩子带回来,让我跟你妈见见。”

赵天罡笑起来:“赵书记是发号施令哪,这事由不得我,我也无能为力。”就将电话挂了。

赵书记横竖在家没事干,他不像有的老人,退休后打打麻将,打打太极拳,然后等着一日三顿饭。赵书记毕竟当过干部,哪怕退休后也每天坚持看报,关心国内外大事,了解民间疾苦。他知道现在形势变了,人人都抢着挣钱,按政府眼下的话说:谁富谁光荣。儿子现在有钱了,赵书记对待儿子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见儿子断了他的电话,又追了一个过去。赵天罡没接。赵天罡在忙着另外一件事。

当初把赵天罡领到汉正街的区先生,因为搞非法活动,被捕了。公安局从他经营的水晶酒吧,查获了大量色情录像带。不仅如此,区先生还参与了其他一些活动,比方拟定召开一次全国性的同性恋学术研讨会,并且与国外接轨什么的。区先生被公安局逮捕以后,刚开始态度十分强硬,说他没犯罪,也没损人利己,不过是恋爱自由、信仰自由云云。公安局给他说了利害关系后,他才蔫下来,让公安局打电话通知他的一个朋友来局里替他办理取保候审手续。

赵天罡接完电话赶到分局,见到瘦成鸦片鬼似的区先生,缴了两万元罚金,办完手续,把区先生带到一家餐馆,语重心长对区先生说:“老区啊老区,同志啊同志,你还是个人物咧,自己玩玩也就罢了,还准备组织大家一起玩,现在连我也沾了鱼腥,分局里的那些人,还以为我是你们的同路人。我和你水火难容,根本是两路人,你说以后我还怎么为人,怎么在汉正街呆下去?”

区先生笑起来,拍着赵天罡说:“对不起啦,误会了嘛,我叫你受委屈了嘛,但没关系,以后我们成功了,就给你补偿,给你发顾问费。”

赵天罡唬脸,正色道:“少给脸不要脸,我是念你当初那点情面,否则我才懒得管你玩男人还是玩女人咧。”

区先生不敢嬉皮笑脸了,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区先生这些年的确赚了一些钱,但基本上都玩光了,现在连那个水晶酒吧也快维持不下去了。赵天罡没办法,让他先把那个肮脏的水晶酒吧处理了,然后安排了他一个差使,专门跑地区各个加工厂,负责联络业务。

赵天罡的股份制联营公司举步维艰,他运筹帷幄,里外兼顾,又忙策划又忙沟通,忙得不可开交时,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刘亮打电话告诉他,李云飘的丈夫住院接受化疗,在武汉协和医院肿瘤科,听说是膀胱癌晚期。刘亮说:“我们是看李云飘和你儿子的面子才去看了一次,没想到这个人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差,身残志坚,也懂事理,听说我们的关系后,他趁李云飘去卫生间时要我给你带个口信,说是想见见你。你是不是去看看,我估计他有话对你说,记住,协和医院肿瘤科住院部,十八床。”

赵天罡放下电话,呆了片刻,仔细琢磨刘亮的话,是去还是不去呢?

哪知这时,突然女儿打电话问:“老爸,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赵天罡想了想问:“就你们母女事多,我没工夫猜谜,叫你老妈猜。”赵娜说:“怎么这么说话,是不是特厌恶我和老妈?你可以采取行动啊,可以跟你不爱的女人离婚哪,不用考虑我,因为我不想虚伪,也不想像老妈那么可怜,守着一具僵尸过日子!”

赵天罡知道自己过了,不该这么对待女儿,于是语气缓和,哄了女儿半天,才问什么事。赵娜说:“其实是我没事找事,还偷偷瞒着老妈。实话告诉你,今天是一个人的生日,昨天我怀着好奇去看了这个人,因为迟早总要接受事实去面对这个人,所以我斗胆去了武大。”

赵娜断了电话后,赵天罡就像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如女儿敢想敢为,就像杂志上说的,敢于面对错综复杂的人生。赵天罡看清面前堆着一堆旧账,先算哪笔,再算哪笔,横竖都要结算,于是他当即决定,去协和医院一趟,看看那个他一直想见的人。

第八章

李云飘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说一个自称自己妹妹的武汉女孩找到学校,找到他住的桂园六舍,他措手不及,勉强接待了这个女孩,和她简单谈了谈,还把她领到桂园食堂二楼餐厅小炒部吃了顿饭,然后打发她走了,让她以后最好别来。秋生说:“妈妈,我该怎么办?”

李云飘说:“这么快就和你妹妹见面了啊?怎么办?我也不晓得怎么办,你就自己看着办。”

李云飘的渔场在武汉有代销店,她租了汉口三阳路的一个临街的门面,楼上住人,楼下营业。楼上有两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李云飘就住在代销店,每天挤公汽跑医院,给丈夫做些饭食送去。

李瘸子的病情医生解释得很复杂,说膀胱这个东西,是人体五脏六腑里最难对付的器官,因为连着肾脏,挨着胰头,所以都转移了。李云飘貌似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想找个人拿主意,想起刘亮的老婆小董是武钢医院的医生。打电话向小董咨询。小董和刘亮赶到协和医院,通过熟人关系找了外科第一把刀来教授,来教授了解了病情,仔细看了病人的各种化验报告,又研究了半天CT片子,然后说了三个字:“没办法。”

李云飘忍不住哭起来,无论刘亮和小董怎么相劝,她还是哭,她跑到住院部楼下花园里,望着铁栅栏外黄昏热闹的街景,看见璀璨的灯火一片一片燃烧起来。她透过那些燃烧的灯火,似乎看见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日子,她和李瘸子虽谈不上恩爱,却也不是一张什么也没写的空白纸。整整十八年了,她分明看见了那些值得珍惜的东西,就像钻石一样熠熠闪光。想到李瘸子对她的好,对儿子的好,便隐隐地感到彻骨的心痛,爱是什么,不爱又是什么?李云飘就像盘算渔场里的业务,久久咀嚼着这个字眼,眼前老摆不脱丈夫一瘸一拐的身影,这个一瘸一拐的身影眼看要从她身边消失了,今后她该怎么办?

刘亮和小董在花园里找到李云飘,把医生的建议转达给她,来教授的意思很明白,除了化疗维持病人的生命,眼下别说是在协和医院,就是到北京上海任何大医院里,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治疗办法。李云飘明白了,把头慢慢埋下。

把刘亮夫妇送上车后,李云飘回到病房,看见奄奄一息的丈夫,笑了笑说:“你就安心治病,其余的你什么也不考虑。”李瘸子的身体被病魔吞噬了,思想还很健康,他望着日渐憔悴的李云飘,轻轻说:“把你拖累了,把秋生也拖累了。”

三天后,李瘸子开始接收化疗,李云飘除了自己每天跑医院,专门还请了个护工,伺候丈夫吃喝拉撒。秋生也三天两头跑医院,李云飘怕耽误儿子学习,不让儿子常来医院,秋生固执地说:“我要来,要来……”秋生知道爸爸患了绝症,见一面就会少一面。秋生快十九岁了,懂得了一些道理,这个非亲生父亲的人把他迎接到这个世界来,照顾他,关心他,爱他,把一个父亲全部的感情都给他了。如果说少年时代的秋生曾经懵懂,十九岁的秋生已经成熟了,十九年的父子情,没人能够代替。秋生眼圈红了,他跑到楼下花园里躲着哭了一会。李云飘送饭发现花园里的儿子,看见儿子悲愤地仰望天空,像是祈祷上天保佑父亲多活几年。

李云飘没法子,只好听之任之。她送儿子乘公交车回学校,问儿子跟妹妹见面的情况。赵秋生表情淡淡说:“爸这个样子,我哪有心情认什么妹妹?哪怕她哥哥喊得再亲热,我还是亲热不起来,觉得她是个陌生人。妈,爸还有多长时间?”

李云飘不出声。医生委婉说过,病人情况好可以维持半年,情况不好就两三个月。但这话难以启齿,李云飘知道儿子从小话不多,性情却固执,不让他来医院不可能,只能让他尽量少来。李云飘想分散儿子的注意力,问儿子,妹妹长什么样。

秋生说:“妈您怎么回事,怎么总提她?”

李云飘勉强一笑,说:“妈是担心你,刚上大学,你爸突然病了,你妹妹这个时候也跑来凑热闹,妈是怕你承受不了。”

秋生拧紧的眉毛松开,冷笑道:“我承受得了,我就是承受不了爸爸的病,他一辈子太可怜了,高考前,他比我还着急,一想起那几天,我就睡不着……”李云飘知道儿子心情不好,不便再说什么,把儿子送到车站,看着儿子上了车,车开走了,她才转身回医院。

李云飘回到病房时,从走廊窗口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在她脑海里漂浮了十八年,现在飘进协和医院病房,出现在丈夫身边。李云飘马上转身,下楼来到花园里,坐在一排石凳上,想起刘亮,一定是刘亮告知他来的。

却说赵天罡,他鼓起勇气找到协和医院,打听肿瘤科十八床,护士把他领进病房,他怎么也不敢上前。赵天罡走南闯北,经历过无数人情世故,从没心怵怯场,但今天他怯场了。李瘸子接受完一个疗程的化疗,眼睛清朗了许多,心里也跟一面镜子似的,看清了人世沧桑。见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几乎遮去了大片阳光。赵天罡看清十八号病床上躺着的男人,黑瘦清癯,头发花白,表情疏懒,跟其他病床上躺的人一样的病容。护士进病房来打针,见他站在门口挡了道,说:“进去呀,十八床李有才,有人看你来了。”

李瘸子叫李有才,因为瘸,从小到大,几乎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听见护士叫他的名字,李瘸子注意到病床门口挡住阳光的铁塔似的男人,他意识到了这是谁,他一直在等待这个人。

赵天罡往十八号病床挪步时,如履薄冰,仿佛脚底下就是一条冰河。想起冰河,赵天罡的脑海里就出现邻村的那条天河。一九六九年冬天,天河就结过冰,那年雪下得很大,是百年难遇的暴雪。在他的记忆里,天河总是和一个姑娘联系在一起的,男人忘不了第一个女人,赵天罡也忘不了李云飘。听说李云飘后来嫁给一个瘸子,赵天罡感到痛不欲生,他在吃那个瘸腿男人的醋。现在赵天罡终于看见这个男人了,他双手失措,不知该往哪里放,不知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李瘸子明白,这个朝他走来的男人就是知青赵天罡。他招呼赵天罡说:“你终于来了,坐。”

赵天罡迟疑着,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就像谈业务时和客户们握手,他发现自己缺乏这个勇气,就在病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低着头说:“一直想来看你,一直穷忙,今天才来,请你不要见怪。”

李瘸子一直在打量赵天罡,他曾在心里一笔一画描摹过这个知青,他发现他的描摹竟有几分神似:高大的身架,挺鼓的鼻梁、炯炯的大眼。李瘸子终于明白妻子当年为什么会爱上赵天罡了。他变得颓唐下来,想喝口水。护工大嫂喂了几勺蜂蜜水他口里。喝完蜂蜜水,他艰难地撑起身,要护工大嫂扶他起床。赵天罡配合大嫂将他扶起来,把床头摇起来,李瘸子靠坐在床头,借着从窗外射进的耀眼的夕阳,再次打量赵天罡,仿佛在修改一幅画,对着眼前生动的模特,他在修正心里存活了多年的那幅画。赵天罡越发不自在,他知道人生最难面对的场景必须面对,为了面对这个尴尬的场景,他好话说尽,想劝刘亮陪他一块来。刘亮拒绝了,说:“自己闯的祸,自己去伏法。”于是赵天罡伏法来了,硬着头皮一声不吭。

李瘸子见赵天罡七尺高的汉子,受训似的站在床前一语不发,淡淡一笑说:“你刚才说一直想见我,其实我也想见你,今天总算如愿了。估计你也听说了,我得了绝症,虽说在化疗,但我心里清楚得很,这不过是云飘的一番苦心,我本打算不化疗的,回斑竹档渔场等死,只是有个心愿没了,就是古人说的完璧归赵,正好你姓赵,我又得了绝症,这就是天意了。小赵我实话告诉你,我是怎么得的这场病,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有缺陷,吃了差不多二十年的中草药,我的内脏被那些中草药弄坏了,我想生个儿子的梦也只能是一个梦,现在我醒了,也想通了,其实我有儿子,秋生虽不是我亲生的,我一直拿他当亲生的,不信你问秋生,现在秋生上了大学,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我想把他还给你,把他们母子托付给你,你要答应我,照顾好他们母子,不准他们再遭罪,再看人的白眼,你要答应我,答应我……”

赵天罡感到自己平静的心池里开始酝酿着一场风暴,先悠悠地,再缓缓地,那风速变得急剧起来,强劲起来,很快掀起阵阵巨浪,汇成一场风暴,惊涛骇浪狠狠地拍打着他的胸膛,冲击着他的灵魂,他受不了这个打击,憋得难受,但他努力克制着,克制到极限,实在憋不住了,就发出一声干号,“哇”的一声,泪水夺眶而出。护士闻声赶来,斥责道:“怎么这么不冷静?这么不理智?出去,请你马上出去!”

李瘸子却制止了护士:“请你出去,请你不要影响我们,我们有要事谈。”护士奇怪地翻了翻眼皮,嘴一撇,出去了。病房里的三个病友此时都到楼下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去了。李瘸子觉得不能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等护士出去后,他双手哆嗦,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赵天罡。赵天罡双手接过信封,发现封了口,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就睁着泪眼看着病人。李瘸子说:“里面是我的遗嘱,我要说的话,都一五一十装在里面,等我死后,你就拿去公证,其实也谈不上公证,但这封信的内容我没有给云飘看,怕她撕了;另外我还要托付你第二件事,秋生说过,毕业后要回斑竹档渔场,他也要养鱼,研究鱼,他学的生物遗传工程,但我不希望他回斑竹档养鱼,我养了一辈子鱼,知道养鱼不是轻松的事,我把这个意思也写在信里,你就告诉他,我希望他日后莫养鱼,做点别的什么,还希望他幸福,今后跟亲老子一块过日子……”

赵天罡从病房出来,似乎走出一个规定的情景,是命运老人规定的情景,赵天罡人虽走出了这个叫人难受的规定情景,心却没完全走出来。他在医院走廊里踽踽而行,发现卫生间,就走进去,拧开水龙头,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水“哗哗哗”冲着他的脑袋。他的举动被一个护士发现了,护士走进来关了水龙头,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你以为是夏天哪,就算是三伏天,你也不能冲凉,这不是节约水,是节约生命,减少生命透支!去,回病房休息去!”

赵天罡知道护士误会了他,把他当成病人,他服从了。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边抹头边走出卫生间,他直接去了医生值班室。值班医生是个脸蛋光光的年轻人,他翻看了十八床的病历,想了想才说:“病人的情况实在不乐观。跟你直说了吧,最多三个月,已经是奢望了,要知道奇迹总是离这类病人很远的,我们医生也不是万能的上帝,该做的我们尽可能都做了,我劝你最好打消转院的念头,就算转到美国,我估计也无济于事,再说病人现在的情况,也经不起这里那里瞎折腾,还是服从现实,减少生命透支吧,就这样。”

赵天罡走出协和医院,在医院旁边的中山公园门口用“大哥大”给刘亮打电话。他大哭了一场,告诉刘亮很想替病人做点什么。刘亮说:“别说你想做点什么,我和小董也想为他做点什么,干脆祈祷吧,希望上帝发慈悲,多给他一些时间。”

赵天罡回家,已经是子夜。胡敏装作睡了,没理他。赵天罡澡也没洗,倒在客厅沙发里,久久望着天花板。胡敏迷迷糊糊一觉醒来,见他一直没动静,不放心悄悄起床,来到客厅里,看见雕塑似的丈夫,沐浴在光线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却听不到鼾声。她也不敢走近他,只是看着他,看了好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打开客厅壁橱里的灯,绕过去,发现丈夫大睁着双眼,跟琢磨一笔买卖一样。她鼓起勇气说:“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想。”

赵天罡这才转过身子,招呼她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你坐,我有话说。”

胡敏见丈夫语气罕见地温柔,还破天荒说了“对不起”三个字,就大着胆坐下了。赵天罡点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口才说:“我晓得,这些日子你一直睡不踏实,我也睡不着,因为今天我去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得了癌症,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三个月,我是这么想的,管它三个月还是半年,如果能有奇迹出现,最好是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我赵天罡不能坐视不管。我想等他出院后,直接让他住进别墅里,你也清楚,那房子原本就是另派用场的,我想让这个把我儿子辛辛苦苦抚养大的好人,能在最后的日子里,接受我的一点心意,道歉也好,还人情也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假如我不为他做点什么,一辈子我的良心会不安。”赵天罡就像背诵一篇熟悉的课文,说完了,就等着老师批阅。

胡敏觉得有些凉,去卧室披了件衣服,回到客厅坐下,也变得出奇地冷静,她说:“既然你今天跟我正式摊牌,我也表个态。跟了你这么多年,我晓得你一直把我当个摆设,你根本不爱我,无非找个女人走过场,才跟我结婚。像这种同床异梦的水货假夫妻,武汉有很多,中国甚至全世界也有很多,因此我不在乎,赵天罡你晓不晓得,我曾经想偷个男人来报复你,只可惜我本钱不够,我不漂亮,当然,如果我漂亮,兴许我的命也不会是这样。算了,我还是保持晚节,成人之美,我们离婚吧,横竖那个男人要死了,他一死,你就跟那个地主的女儿旧梦重温,但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三个条件说穿了就一个意思:青春补偿费、养老费、精神赔偿费,优惠价,一样五十万,总共一百五十万,签字那天兑现。”胡敏说完,起身去了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死了。

赵天罡在客厅里默默发笑,忍不住冲卧室喊:“你值一百五十万哪,是不是估价太高了?”

胡敏在卧室流泪,不让哭声传出来,死死用被子捂着脸。

第二天,赵天罡去了位于东西湖生态花园的别墅,这套别墅装修好后一直没住,胡敏几次想住进来,赵天罡威胁她说:“你要敢去碰那房子,我就拿块砖头砸破你脑壳。”

赵天罡一直守着这套房子,就像捍卫尊严和生命,死死捍卫着这套美丽的房子,他楼上楼下巡视了一遍,把窗户都打开了,远处的湖泊,近处的花园,赵天罡还看见院子里绿草坪上,有几只羽毛好看的鸟儿在蹦跳着,还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歇在橡树枝头上,里里外外,一派和谐宁静。

下午两点钟的样子,富豪家私送来一车家具,赵天罡验收了,让送货的工人将家具一一归位,然后关了所有的门窗,往协和医院赶。赵天罡走进肿瘤科住院部,心开始跳动,因为他知道每天这个时候李云飘要来病房。赵天罡从窗口看见李云飘的背影,她在替丈夫擦洗身子,他蓦地想起从前的一些日子流水似的从他眼前淌过。他那年夏天吃坏了肚子,整天拉肚子把人拉虚脱了,李云飘每天来给他送稀饭,还拧热毛巾给他擦身子。赵天罡和李云飘第一次甜蜜的交媾就是在那几天完成的,他听见李云飘痛苦的呻吟,看见李云飘处女鲜艳的梅花血迹,他发誓一辈子要爱这个女人,要保护她。一想起这些日子,赵天罡就觉得自己有罪,他想赎罪,今天就来赎罪。

赵天罡走进病房,李云飘正端着脸盆准备去卫生间,两人目光相碰。李云飘很镇定,觉得盼望了十九年的电影突然在这一刻平淡地放映了,这和她无数次在心里演绎的见面大相径庭,太不一样了。李云飘发现那个曾经活泼健壮的男人,变得有些老态,不仅头上有些许的白丝,眼角还刻着沧桑,完全不再是当年的虎虎后生,而是舞台上的老生。李云飘什么也没表示,端着脸盆去了卫生间。赵天罡找到卫生间时,她已经走了。

赵天罡几乎每天来医院,他想对李云飘说他的安排,但他每次来都扑空,李云飘似乎知道他要来,提前躲了他。李瘸子在床上瞪着眼看见他们捉迷藏,就安慰赵天罡说:“耐心些,耐烦些,她思想要转弯,要段时间思想才能转弯。”赵天罡就等着李云飘思想转弯。

而另一边,胡敏等着他的答复,讨论协商离婚。胡敏没像母亲教她的,通过组织,找妇联撑腰。她不想通过任何组织,也没通知赵天罡的父母,她知道,即便她有一万个离婚理由,赵天罡的父母也不会站在她这边,只会站在儿子那边。胡敏决定孤军奋战,打电话催赵天罡,还下了最后期限。赵天罡拖了几天,回到家里朝胡敏连看了几眼,发现胡敏表情坚定,目光犀利,双手交叉,平静地与他对峙。他笑着说:“等几天,等我凑足了一百五十万再说。”

赵娜原来主张妈妈离婚的,现在却反对妈妈离婚。赵娜和哥哥见面后,觉得自己的生活别开生面,竟变得有趣,变得像一部电视连续剧,她甚至在学校公然宣称自己有个哥哥,在武大读书。赵娜觉得哥哥长得很帅,但打扮没有品位,就瞒着妈妈给哥哥挑选了几件时尚的服装,送到武大哥哥手里。秋生死活不肯接受妹妹的衣服,赵娜说:“下次来发现你还没穿我买的衣服,我就不认你这个哥哥。”

秋生实在没法,就穿上妹妹买的衣服。李云飘见了儿子的衣服,笑着点头说:“不错,是好看,这么说,你和妹妹走得越来越近了。”秋生说:“不是我走进她,是她走近我,我身不由己,这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们。”

李云飘也没说什么,知道儿子还是个孩子,经不住女孩的劝说,何况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孩是他的妹妹。

赵娜听说哥哥的养父得了癌症,正在协和医院抢救,她就跟哥哥提出要去看伯伯。秋生拒绝了。赵娜就找到协和医院肿瘤科病房,在这里看见了父亲,正想躲时,被父亲发现了。赵天罡追出病房,在走廊里质问女儿:“你来干什么?”赵娜却反问父亲:“你来干什么?”父女俩在医院对峙,互不相让时,李云飘突然来了,李云飘身后跟着刘亮。

刘亮是专门为这事来的。他们三个人就在协和医院对面的一家餐厅就座,谈一些必须谈的问题。李云飘后来同意丈夫出院去赵天罡的东西湖湖滨别墅疗养,但李云飘说她不会住在那里。

赵天罡没说什么,刘亮也没说什么。一个月后,做了四次化疗的李瘸子出院了,因为还要等着做第二阶段的化疗,所以他住进了赵天罡的别墅里。

第九章

斑竹档渔场里的业务,李云飘因为照顾病人,久没过问,她在武汉主要通过打电话联系各路关系户。丈夫住进赵天罡的别墅后,李云飘抽时间回了一趟斑竹档渔场,把业务料理了一番,返回武汉时,父亲李满堂和哥哥李云龙也随她一起到了武汉。

父子俩都是第一次来武汉,如果不是探望病人,他们兴许一辈子也不会来武汉。趁赵天罡不在,李云飘把父亲和哥哥领到东西湖别墅,见到病人,说了些安慰话后把父亲和哥哥安排住进一家旅馆里,第二天她当导游,领两个第一次来武汉的人游东湖、黄鹤楼、归元寺等名胜。李满堂虽说是地主,一辈子哪里这么闲散过,很兴奋,也被武汉三镇错综复杂的街道格局弄得晕头转向。晚上在旅馆里,因为玩累了,早早睡了。李云龙却睡不着,一个人到外面去溜达,一去半天没回。

赵天罡得知李满堂父子来汉的消息,赶到旅馆里,看见睡得鼾声隆隆的李满堂,就像看见一段历史,开始时还不敢上前叫醒他,可等了半天不见李云龙回来,只好推醒他:“伯父,醒醒,伯父醒醒。”李满堂睁开睡眼惺忪的老眼,看了一会,没认出赵天罡,“哦哦咿咿”地比划着,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赵天罡笑着说:“您老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啊?睡眠质量还是这么好哇!比我强多了。”李满堂“嘿嘿”笑着,因为喝了酒,口干舌燥,他想找水喝,赵天罡倒了点水给他。李满堂喝完水才说:“武汉大得很呢,我想了几十年,今日总算来了,了了一个心愿。云龙呢,怎么没见云龙?”

赵天罡知道李满堂还没认出自己,也不想点穿自己,就跑到服务台打听。服务台一个女人说,刚才看见他一个人出去的。赵天罡只好转回房里,问李满堂李云龙走时说没说去哪里,是不是去了东西湖别墅看妹夫。李满堂摆头说:“看了,昨日一来就看了他,可怜的人哪,听说医院拿他的病没法子呢,今后他要是万一蹬腿走了,云飘怎么办咧。”李满堂说得老泪纵横。赵天罡安慰他说:“您老保重,先喝口水,我去找云龙。”

赵天罡开车围着新华路体育场一带找李云龙,找了一大圈,哪里看见李云龙。赵天罡只好打李云飘的BP机,李云飘回电话,听说哥哥不见了,马上赶到旅馆问情况。李满堂糊里糊涂比划了半天,也没描述个头绪来。李云飘气坏了,训斥父亲:“又不认得路,叫你们莫瞎走,乱走,硬不听劝,他一个人跑哪里去了?深更半夜的,你叫我到哪里去找?”赵天罡见李云飘发起脾气来骄矜又任性,似乎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如花似玉的地主女儿。他制止李云飘说:“莫急,也莫吼,看把你爹吓坏了。云龙一个大男人,就是丢他三天三夜,也不怕。”

李云飘冷笑道:“要你多管闲事对不对?要你来凑热闹对不对,赵天罡你算了,要不是因为你,会有今天的事啊,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

李满堂这才听清楚了,这个铁塔似的男人是谁,是知青赵天罡,是他诅咒了多年的那个仇人。李满堂开始发抖,脑中就像放电影,是悲情故事片,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透着无尽的辛酸,他突然叫了一声:“小赵啊,你就是小赵啊,我找了你好些年哪,你要管哩,你不能不管,不是因为你,云飘不会这么惨哪……”李满堂说着,离开床铺就要跪下,被赵天罡一把扯住了。李云飘也愣住了,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父亲还没认出赵天罡,认出赵天罡后,父亲就变得糊涂了,随便给人下跪。李云飘冲出房间,她不想管了,赵天罡马上跟她出房间。

这时已经是凌晨两点。赵天罡开车载着李云飘,在深夜空寂无人的街道毫无目的地乱开。李云飘靠在车后座,双眼紧闭,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赵天罡开着车往东西湖方向走,他想去湖滨别墅,李云飘说:“深更半夜的去你那里做什么?送我回去。”赵天罡把李云飘送到三阳路代销店,下车打算跟她进去。李云飘不让。赵天罡说:“迟早要谈的话,干脆说穿了好。”

李云飘没法子,只好让赵天罡进了店里。几个店里的营销人员,早睡进了爪哇国。李云飘把赵天罡悄悄领上楼,进了她住的一室一厅的套房。

赵天罡进屋后,先找水喝,喝完水,又抽烟,就像酝酿构思一篇文章,想了一会儿,想怎么开头。李云飘双臂交错坐在沙发里,等着他的开场白。赵天罡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放不下你们母子,人生阴差阳错,说来说去就是一笔糊涂账,当初如果你告诉我实情,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错,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的错,就应该想法解决。李大哥也是这个意思,我到协和医院是他让刘亮带口信让我去的,他可能没告诉你,他想完璧归赵,把你们母子托付给我,其实不用他托付,我也早有思想准备,东西湖的那套房子可算一个证明,是专门给你们母子预备的,另外我还想把秋生送到国外去留学,总之我都打算好了。”

李云飘这才转向他,打断他说:“你不用安排我,我和你早完了,之所以让儿子来武汉读书,就跟你刚才说的,无非是想证明,证明给你父母,证明给你们城里人看,什么是乡下人,什么是城里人,想必你也懂我的意思;至于其他的,比方我们母子能有今天,是因为遇到一个好人,我丈夫是个好人,但好人命不长,等他死后,我就回斑竹档渔场,横竖儿子还给你了,今后他想怎么样,那是他的事,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要天亮了,你请回吧,我想睡一会。”

赵天罡被李云飘强行赶出来,想再去旅馆看看李云龙回没回。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天还没亮,干脆就回了家。

赵天罡在客厅沙发打了个盹,黎明时被女儿推醒,赵娜问:“什么时候把哥哥请到家里来?我好准备。”赵天罡问:“准备?你想准备什么?”赵娜说:“我准备开个Party,请一些同学朋友来热闹一下。”赵天罡起身伸了懒腰,拍拍女儿的头说:“旁门左道,读书不上心,搞这些活动你倒有心计,问题是你哥哥他同意来吗?”赵娜说:“他敢不来?凭什么不来?妈妈要反对我就和她翻脸,没道理嘛,又不是我们小孩子错,是你们大人的错,我一定要开个漂亮的Party,谁也别想阻拦我。”

赵天罡觉得女儿在这点上很像他,敢想敢为,就指着卧室说:“还是事先跟你妈妈商量一下,不要因小失大,到时搞得都不愉快。”赵天罡说完,很快出门,去位于新华路体育场附近的那个旅馆,看看李云龙回来没有。结果不仅没看见李云龙,连李满堂也不见了。服务员告诉他,失踪的那个乡巴佬回来了,和那个老乡巴佬一早就走了。

赵天罡听着不顺耳,说;“就你这素质,不配搞服务业,什么老乡巴佬小乡巴佬?毛泽东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还有邓小平。你再回去翻翻家谱,看你爹你爷爷,未必天生是城里人?”年轻的女服务员被搞得脸红耳赤,嗫嚅了几句什么,赵天罡瞪眼问:“你还不服对不对?不服就把你们领导喊来。”女服务员这才蔫下来。赵天罡就问她详细情况,女服务员说,来了一个漂亮的女的,女的办的退房手续,把他们领走了。

赵天罡知道李云飘把父亲哥哥领走了,就打她的BP机,李云飘没回电话,赵天罡就往东西湖别墅赶,果然看见李满堂父子。赵天罡和李云龙有二十年没见,发现李云龙和他一样,两鬓有些白发,脸上写着沧桑,眼里冷森森地有股寒气。赵天罡上前一步说:“云龙兄弟,我晓得你想打我,现在我送给你打,你尽管打,我决不还手,等打完了,我们再谈正事。”

李云龙原本没什么气焰,不过虚张声势摆个样子,二十年的复仇情绪早烟消云散了。他表情僵硬,似笑非笑,突然掏出一包一元八毛的红双喜香烟,递了赵天罡一根,还用打火机给赵天罡点烟。等赵天罡点燃烟,他自己才点。他说:“打什么?这都是命,命里注定了今日我们要见面。昨日天黑了,我其实想找你,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路,后来乱转一气,问人家旅馆怎么走,都说不晓得,我就自己找,找到差不多天亮,总算找回了,对不住你兄弟,害你开车找了大半夜。”

赵天罡这才给他一拳,说:“伙计你变了,我也变了,我们都变成小老头了。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俩切磋农活技艺?还有你屋里舍不得吃的腊肉鸡蛋?你说对了,那时我们就是兄弟,你来了,住什么旅馆?有现成的房子,是你外甥秋生的房子,就住在这里。”

赵天罡说着就上楼,在靠湖边的东间房里,有宽大的阳台。李瘸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坐着,眺望远处的湖泊。赵天罡问:“今天感觉怎么样?”李瘸子指着远处的湖水问:“这里的水好,也不晓得养没养鱼?”

赵天罡说:“养咧,我还来钓过几次鱼。我在这里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也认识这里的开发商,才买了这里的房子。虽说离城区远点,可我喜欢这里,有些像联丰村天河村,有时累了我就一个人来住一晚上。我这人怪,当年我之所以不想回城里,就是觉得农村好。我小时候在黄陂老家长到六岁才来武汉,每年一放暑假我就回黄陂爷爷奶奶那里,天天下河摸鱼,我和李大哥一样,对鱼有感情咧。”

李瘸子目光烁亮,像是找到知音,看了他一眼。赵天罡似乎得到鼓舞,继续说:“现在有钱的人都在农村买地盖房子,一到礼拜天就来度假,说明什么?说明我当初决定扎根农村是对的。李大哥也看见了,我虽不是好人,也不是个势利小人,我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但我敢于面对错误,就像以前毛主席教导我们的,犯了错不要紧,只要改正了还是好同志。”

李瘸子慢慢抬起手,拉住了赵天罡的大手,眼角还渗出泪花。

赵天罡把李满堂父子安排在别墅,还专门雇了一个女人做饭。他每天开车跑别墅,送些瓜果蔬菜鸡鸭肉鱼过来,晚上就跟李满堂父子喝酒,趁着酒性,赵天罡说李满堂:“你当年不对头呀,听说把云飘用麻绳捆了,吊起来打,差点打死国家的一个栋梁咧。”

李满堂附和说:“我哪舍得真打,是假打咧,做个样子给村里人看的,不然人家说我李满堂家教不严、教子无方。”

赵天罡笑起来,指着李满堂说:“你狡猾狡猾的,你假装老实,其实不老实。”

李云龙给父亲遮掩说:“他老人家老实,我也随了他老实,现在好了,现在都说穿了,都说穿了就好,就是一家人了。”李云龙举杯,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楼上“咚”的一声,三个人马上跑到楼上,发现病人倒在地上,三人慌手慌脚把李瘸子扶上床,他喘了半天才接上气,说:“我想回去,我想回斑竹档渔场。”

赵天罡说:“那怎么行,还有几天就化疗,第二个疗程。”李瘸子慢慢摆头说:“不遭那个罪了,多活十天半月的,也是一死。我想死得痛快些,云龙你明日去买票,再把秋生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赵天罡让女儿赵娜把哥哥领到东西湖的别墅,自己却回避了。秋生见父亲被病魔折磨得变了人形,头发也大把大把脱落,上前抓住父亲的手,喊了声“爸”,泪水就涌出来。李瘸子用手抹去儿子的泪,说:“莫哭,莫哭,今日叫你来,不要你哭,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如今你长大了,是大学生了,要有大学生的器量,莫要怪你的亲老子,人都有过失,都有万般无奈的时候,你要答应我,认他这个老子,他原本也是你的亲老子,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秋生还没出声,突然赵娜“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扭身往外跑,跑下楼给父亲打电话。

赵天罡张罗车去了,接到女儿的电话,他问:“情况怎么样?要不要马上送病人去医院?”

赵娜说:“太悲惨了,我觉得这个故事太悲惨了。爸你快来吧,马上来。”

赵天罡只好赶到别墅里,战战兢兢上楼,看见了阳台上背对他站着的他的儿子,他的亲儿子。他躲闪着,不敢上前。赵娜在他身后推了他一把,他竟然双腿发软,泪水涌出来了。赵娜去阳台上把哥哥拉过来,赵天罡透过泪花,看见儿子阳光般的俊朗模样,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几乎要挣脱出心腔,要爆炸了。他突然闭了双眼,似乎等待着一个安排。就在这时,赵天罡听到女儿严厉尖啸的斥责:“赵天罡你干什么呀?你还等什么呀?你儿子来了,你张开双臂迎接他,拥抱他呀!”

赵天罡被女儿的斥责所激励,睁开眼,生硬地张开双臂,正要拥抱儿子,突然儿子拨开人群,推开妹妹,一抽身跑了。在一阵嘈杂声中,赵天罡迈开脚步去追儿子,他心急火燎,动作过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一失控,如同一块生硬的石头,一下从楼梯上滑落下去。他听见众人的惊呼,干脆闭着眼睛,心甘情愿接受这个处罚,就像小时候玩游戏,一颗石头似的滚落下去,滚落下去,直到被什么东西有力地阻挡了,轻轻搀扶起他。赵天罡徐徐睁开眼睛,看见了这辈子最好看的一幅图画,那个如阳光般俊朗的、名叫李秋生的大学生,满眼闪烁着泪花,正动情地看着他。

第二天,赵天罡亲自开车把李瘸子送回斑竹档渔场。在李瘸子养病的前后两个半月时间里,赵天罡几乎每个星期开车来斑竹档渔场看李瘸子。李瘸子神情一日不如一日,他知道那个时刻在一天天逼近。赵天罡感到无奈。李瘸子显然已超脱死亡的威胁了,他视死如归,转过来安慰他,和赵天罡谈他的人生,谈他养鱼,谈青草鲢鳙四大淡水鱼的习性,还谈他透过这些鱼的习性所从事的新鱼种的培育。

赵天罡也和李瘸子谈了自己的人生,谈他的创业。他只谈他的联营公司,难搞,不想搞了,想转向做别的。李瘸子想了想问:“想搞别的,找到项目没有?没有找到我就给你献一计。你看,我们湖北水资源这么丰富,素有千湖之省之称,可现实的情况却相反,没有利用好老天爷给我们的水资源优势,你何不跟云飘好好商量商量,开发我们华安县的水资源?”

听李瘸子说完,赵天罡的脑中仿佛被一粒火种点燃,开窍了。

赵天罡每次来斑竹档渔场,总没见到李云飘,他知道李云飘在故意躲他。其实李云飘故意躲避的东西,李瘸子早已不看重了。李瘸子在人生最后一段时间里,修炼成道,他对赵天罡说:“人其实是鱼变的,本来属于你的鱼,阴差阳错游到我的鱼塘里,本来属于我的鱼又游到你的鱼塘里。鱼的生存力很顽强,跟人一样,要想活下去就离不开水。盘古开天地之前,这世界一片汪洋大水,人的祖先在这水里挣扎反复,人也一样,要想活命就得反复挣扎,云飘就是这么挣扎跑进我的鱼塘来的,她是不得已,是违心的,不是真心的,兄弟你莫计较她,她这么做我能理解,希望兄弟你也能体谅。”

赵天罡表情讪讪有些不好意思,仔细一想,觉得李瘸子玄而又玄的一番话,不是文不对题,是有道理的。赵天罡看见李瘸子的瘦脸上,镀金似的弥漫着一层辉煌,知道是回光返照。果然第二天,李瘸子就安安静静拔腿走了。

一九九三年四月四日,清明节的前一天。李瘸子没有痛苦的溘然长逝。赵天罡是留在李瘸子身边唯一送他归西的人。接下来,他协助李云飘开始热热闹闹办丧事。他人前人后指挥忙碌,但他的暧昧身份引起很多人的猜疑,很多出席殡葬活动的亲友同事问李云飘这男人是谁,李云飘撒谎说是李瘸子的一个堂弟,奔丧来的,就搪塞过去了。

赵天罡办丧事的间歇,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趁李云飘空闲时悄悄跟她说:“有个事我们商量一下。”李云飘尽量回避跟赵天罡谋面,说:“没看见我正忙,说事以后再说。”

赵天罡知道她误会了,只得说了李瘸子交给他转呈的那封遗书。李云飘随赵天罡一起看李瘸子的遗书。李瘸子在遗书里交代了三件事:第一件,他死后,希望秋生认祖归宗,改姓赵;第二件,把骨灰一半埋进土里,一半洒进长江;第三件,他死后,希望李云飘马上跟赵天罡结婚。

李云飘看完遗书,确认是丈夫的笔迹,却不信任地看着赵天罡,似乎问:“怎么遗书交给你了?”赵天罡揣着明白装糊涂,摆头。李云飘想了想说:“既然是他的遗嘱,就按他交代的办。”

但后来下葬时,人们看见那尊大理石墓碑上的镌文清清楚楚刻着“亡夫李有才之墓”,敬挽人:妻李云飘,子李秋生。疑义存在李云飘心里。多日后,李云飘给儿子说了这事,说是父亲走时特别交代了的,认祖归宗,改赵姓。秋生当时没出声,事后才告诉妈妈,他已经见了爷爷奶奶了。

原来跟妹妹赵娜见过面后,赵娜经常到学校做他的思想工作,说爷爷奶奶想见他想病了,是不是随他去见见。可秋生很矛盾,支支吾吾没立即表态。这天,赵娜像往常那样找到学校他的宿舍,说是请他吃饭,强行拉他出校园,走进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赵娜这才说:“哥哥别怪我先斩后奏,是爷爷奶奶一定要见你。”赵娜敢想敢为,就像出色的编导,早把爷爷奶奶先安排进一间包房。秋生被妹妹死拉活拽,推进包房,看见两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一起站起来,他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一切由不得他。赵天罡的父亲看见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孙子活生生地,漂漂亮亮站在面前,激动不已,早已老泪纵横,朝孙子走过来了,还伸出一双手臂,拥抱孙子。

赵书记不是铁打的心肠,当年那些信誓旦旦的极左高调,是违心唱的,尤其年岁越来越大,骨肉情也越来越重。他有三个外孙女一个孙女,却没有一个亲孙子。赵书记虽然入党多年,骨子里还是个农民,听说孙子考进著名的武汉大学,他走路有了底气,胸脯也挺起来了,谁说赵家只产工人农民不产大学生,如今就优质产了一个。武汉大学不是随便一个孩子都能考进去的。这顿祖孙相认的亲情宴,他构思了很久,瞒着赵天罡,悄悄在武大附近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餐馆进行了。席间,老两口一左一右围着孙子,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给孙子夹菜,像是检讨和忏悔,更像是弥补对孙子欠下的骨肉亲情。最后,老两口第一次给孙子见面礼,一人一千元。秋生捏着两千元不知如何是好。赵娜说:“拿着吧哥哥,跟爷爷奶奶用不着客气。每个星期天回吧,回爷爷奶奶那里,让他们加倍补偿你。”赵书记和老伴也连连点头附和:“对,回来住,有房子,我回去后就请人打扫你的房间,再买些新家具,回来啊,一定回来啊……”最后的叮嘱几乎是哭腔了。

秋生说完,叹气说:“没有办法,妈妈你能理解我吗?”

李云飘说:“理解你也姓赵,不理解你也姓赵。你们赵家的事情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

李云飘没心情管儿子认祖归宗的事,热热闹闹办完丈夫的丧事,就着手进行她的承包制改革。她把斑竹档渔场里的法人代表改为自己,推行二级承包。这是从刘亮的武钢分厂学来的。相比一级承包,二级承包就像总战略部署中的一个具体战斗,首先拿方案措施,还有定额计划,只要签定了二级承包合同,没完成任务不仅要受罚,还要解除承包人的资格。李云飘这么多年搞销售,这里那里长了一些见识,就像邓小平讲的,摸着石头过河。李云飘最崇拜邓小平,如果不是邓小平,李云飘哪能有今天。李云飘已经不是早年天真烂漫的那个地主的小女儿,她是华安县名人,华安县没有工业,只有水资源,县长在经济工作会议上号召全县上下齐心协力搞经济,一定要发挥地理优势,利用地理资源。

李云飘就像一条鱼儿游进长江里,视野更宽了。她知道赵天罡有话想对她说,但她就是回避赵天罡,是故意的。为什么是故意的,李云飘认为赵天罡懂,心里明白。

所以她尽量不去武汉,拒绝去武汉。

赵天罡回到武汉后,事情一桩接一桩。首先是父亲寻衅。赵书记自从见到孙子后,每天两个电话,找儿子要孙子,愤愤不平说孙子的姓氏有问题,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共产党早拨乱反正了,孙子的姓氏问题也要加紧拨乱反正。赵天罡揶揄父亲:“我看赵书记是老糊涂了吧?莫忘了,当初你可是四人帮在武汉地区的第一爪牙,亲手断送了我的爱情,我没找你算帐,你倒找我要拨乱反正,姓氏算个什么?姓氏是能够当饭吃还是能当钞票去商场买东西?”

赵书记横蛮起来,见打电话不起作用,干脆跑到儿子的公司,就像上班,每天上午八点下午两点准点到达,有时赵天罡不在,赵书记就等在儿子的办公室里,看报纸,还打电话回家跟老伴说:“我等他,还得了,就算他是皇帝,我也是皇帝的老子,哪有皇帝不怕老子的,今天他要不给个答复我……我……我就……”他找了几个词没说出来。老伴在那边怂恿问:“你就怎么样啊?快说呀。”赵书记被老伴一激励,脱口道:“我就决不下战场!”

老伴怕老头子影响儿子做生意,劝道:“回来,赶紧回来,小心把罡罡的牛脾气惹动了。”赵书记发狠:“他牛啊?我还要牛!”老伴也懒得管了,在孙子的姓氏问题上,她比老头子开通,说姓氏这个东西,的确如儿子说的,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老伴甚至还设身处地回顾了当年她到刘亮家里撵李云飘,还跑天河村静坐示威,亲手断送了儿子的爱情。想起这些往事她就觉得对不住儿子,对不住孙子,更对不住孙子的娘。赵天罡的母亲是个贤明大义的女人,文化不高,却世事洞明。她知道一个女人到了那种地步,能够有男人收留她,接受并抚养别人的孩子,就像人常说的,养育之恩比天大,姓氏算个狗屁呀。赵天罡的母亲决定用迂回战来解决老头子说的政治问题。她嘱咐孙女赵娜,把哥哥抓紧些。赵娜读书智商不高,人情世故却相当圆滑,她对奶奶的指示心领神会,打着让哥哥补课的幌子,每个周末打电话嘱咐哥哥:“别忘了明天给我补课。”

赵娜读高二,高二已经有了高考氛围了,每人都摩拳擦掌,想最后冲刺。赵娜原本不打算考大学的,想勉强拿个高中文凭就业,不就业也没关系,横竖爸爸有钱,老板的姑娘不愁嫁。后来哥哥秋生修正了妹妹的想法。秋生说:“就这点志气啊?靠父母不如靠自己,一定要考大学,哪怕考个三流大学也是大学。”于是赵娜决定冲刺三流大学。

秋生也答应每个礼拜来给妹妹补课。补课不可能到妹妹家里,只能到爷爷奶奶家里。秋生每次到爷爷奶奶家里就像做客一样感到陌生,不自在。他知道爷爷奶奶一直反对爸爸和妈妈的爱情,甚至破坏了爸爸妈妈的爱情,秋生只要见到爷爷奶奶心情十分复杂,尽管爷爷奶奶给他专门腾出一间房,由妹妹亲自动手把房间布置得相当温馨,可秋生在房间里总是难以入睡,老想起斑竹档渔场自己的房间。那房间没有这房间漂亮奢侈,但在这里,秋生觉得自己就像住旅馆,爷爷奶奶则像服务态度优质的服务员,嘘寒问暖,笑容里带着浓浓的阿谀。秋生知道爷爷奶奶在弥补,想挽回影响,秋生夜不能寐。

这天,他朦朦胧胧睡时,忽然房门被撞开了,秋生惊醒过来,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气势汹汹破门而入,不像爷爷奶奶,进门前先小心敲门,得到允许后才进门。

胡敏知道女儿每个礼拜在爷爷那里补课,给女儿补课不是花钱请的家教,而是女儿的哥哥。胡敏不舒服。一大早,胡敏先女儿一步来到婆婆家,不顾婆婆阻拦一头闯进秋生的房间。秋生从床上撑起来,立刻明白来人是谁。他犹豫了片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阿姨好。”

胡敏还是在八年前,冒充秋生的姨妈在那个县城小学见过秋生,脑子里多少有些当年的印象。她看见秋生活脱脱变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孩也是男大十八变。这个孩子长得好帅气,还那么懂事。她也不能掉价,笑着说:“长大了,完全变了。阿姨一直想来看你,也替你安排好了,今天就跟阿姨回家吧,房间我也给你准备好了。”

胡敏说着来到客厅,对婆婆说:“妈,您也真是的,不明真相的,还以为我是母老虎,不通情理。我早就说要接秋生回家,房间几百年前就准备好了,可没人领情。”

赵天罡的母亲说:“你是怪我们不懂事吧?我接孙子回家里住,未必还要请示哪个上级领导啊?我看这话你留着回去跟你男人说去,我懒得听闲话。”胡敏知道自己一直不是婆婆的对手,却不服输,撇嘴道:“妈您这么说是怪我了,我看我真是跳进长江里也洗不清。话又说回来,不是我天生贱,硬要吃这个夹糖饼子,当初把我领进你们赵家的可是您老人家,我可是清清白白的真闺女进的你们赵家门,现在情况这么复杂,我说过什么?不仅没一句抱怨,还处处抱小面,生怕惹动您儿子那个老虎,您老人家还要我怎么做?”

赵天罡的母亲发现自己老糊涂了,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媳,也不能这么要求她,胡敏能够深明大义,提出接孙子回家,她应该支持。她解嘲道:“哟,你一清早心急火燎过来,是当着我孙子的面拣我的过,开我的批判会呀?我不过才说了一句,你就放了一万响的鞭炮。”胡敏也冷脸说:“您老人家没有过错,你们都没有过错,有过错的是我。”婆婆自知理亏,也不肯嘴软,说:“这些冤枉话莫跟我说,回去跟你男人说!”婆媳俩一句高一句,吵起来。胡敏气呼呼走了。

秋生起床后,洗漱停当,奶奶把早点端上桌,鸡蛋瘦肉面条,还有刚买回的油条。秋生勉强吃了几口面条,说出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结果秋生一去没再回,赵娜睡完懒觉来补课,左等右等没等来哥哥,听奶奶说了早上妈妈来的事,奶奶夸张地说:“跟我吵了一大架,肯定把他气跑了。”

赵书记早上锻炼结束回家,听说孙子被儿媳气跑了,马上跑到汉正街儿子的公司,正碰见胡敏在那里告状,哭得泪人儿一般。赵书记也不顾这些,手指儿媳说:“说你明大理,你哪里懂道理?大人的事情不晓得背着说,硬要当着那孩子说,戳他的嫩脸,他站得住啊?正因为站不住,我才把他接到我那里。现在他跑了,肯定不回来了,赵天罡我还是那个话,孙子我是要定了,你要给我摆平,一日不摆平,我一日不依!”

赵书记走后,胡敏接着炮轰赵天罡。赵天罡一直闷头抽烟,集团公司的事,原本进行得不顺,心里一直不痛快,现在家事又一桩接一桩,赵天罡知道自己躲不过,正因为躲不过,才早有安排,东西湖那个别墅就是个安排。胡敏一直觊觎那套房子,一直想弄到手,赵天罡说:“还反了你了,趁早死了心,不然我休了你!”赵天罡知道休书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也不可能到那一步,更不可能那样对胡敏。他知道自己不爱胡敏,他的爱情作业,爱情论文早交了,统统交给李云飘了。李瘸子死后,李云飘根本不跟他谈爱情,赵天罡不知李云飘究竟什么意思。他在等,等李云飘的意思。

但胡敏不想等了,胡敏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悟出一个道理:没有男人可以过日子,没有钱却寸步难行。今天的遭遇,她已完全看清了公公婆婆的立场,好像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她感到心灰意冷,决定和赵天罡摊牌,并修改离婚条件,把三笔费用——青春赔偿费、精神赔偿费和养老费下降了五十个百分点:七十五万元。把零头抹了,只要七十万。赵天罡开支票她,她就马上签字离婚。

不是赵天罡拿不出七十五万,而是赵天罡无暇再纠缠婚姻。他一手策划的股份联营公司,运行了几年,并未见大的成效,人心不古这个老话,最适合商人,其中的过节,那些勾心斗角的复杂人性,真是一言难尽。赵天罡终于明白了,报纸上经常刊登的那些尔虞我诈的行径不是莫须有的。赫赫汉正街,纵横交错占有好几条街,店铺商号成千上万,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农经济的产物,人心难抱成团,迈向国际化大都市的口号,也不过是媒体为了应景,纸上谈兵而涂鸦的时髦文章,谈何容易。

赵天罡在汉正街呆腻了,想转产投资。他给李云龙打电话,想入股发展水产业。李云龙跟妹妹说了赵天罡的意思,李云飘冷笑道:“你叫他趁早死了这条心,我不想再和他有半点瓜葛。”

赵天罡只好求儿子。秋生利用假期回了斑竹档渔场做妈妈的思想工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赵天罡渐渐觉得身体不适,终日疲惫不堪,人也迅速消瘦下来。胡敏见赵天罡精神萎靡不振,一回家就像烂泥倒在沙发里昏睡,人也消瘦得厉害,她没提醒他去医院看看医生,而是幸灾乐祸咒他快死、早死。赵天罡的妹妹们一起把哥哥送到同济医院检查。赵天罡住进了医院,就像机器大翻修,他被里里外外彻底检查翻修了一遍,但检查的结果妹妹们没告诉他。

赵天罡第一次住院,每天一日三遍量体温,查血压,然后吊几大瓶点滴。赵天罡拒绝打点滴,朝护士吼:“把主治医生找来,我有事请教。”护士只好把医生请来,赵天罡问医生:“没养过猪,也见过猪跑,更何况我养过猪。这种小儿科,最好别演给我看,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得了癌症?如果是,我还有几个月?”

医生想了想才说:“不是瞒你,而是要等手术后,切片检查才能晓得结果。”

赵天罡住院的消息惊动了很多人,亲戚六眷,熟人朋友,络绎不绝的人赶到同济医院来看他。赵天罡从亲戚朋友们的眼中,似乎看见了两个字:死亡。这两个无情的字眼如同凛冽的北风,冷飕飕几乎将他刮倒。他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所剩的日子不多了。但他不想这么快就告别人世,即便苟延残喘,也要完成一个夙愿。

第十章

这天夜里,护士查房时,发现赵天罡失踪了。医生护士,亲属朋友到处找他,几乎把武汉三镇翻了个遍,没找到他。胡敏说:“有个地方没去找,兴许在那里。”

胡敏一下子提醒了大家,赵天罡的三个妹妹妹夫专门开了一辆丰田面包车赶到联丰村。赵天罡果然在这里。金苟告诉赵天罡的妹妹:“莫说我说的,他哪个也不准说,我想说又怕他骂,就干脆没说。李云飘那里我也没说,他来联丰村哪里是来看我?他是看他自己,这几天我要他住在我屋里,他硬要住当年他插队住的知青茅屋,那茅屋哪里能够住人哪,破烂不堪,牛都不肯进去住,他硬要住,我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就找了几个人收拾打扫。他就住在那里,每日起来早饭也不吃,背着一双手四处看,我几次问他是不是心里有话想说,他就是不说,把人急死。”

妹妹们由金苟领着,穿过一片麦地往湖田纵深走,阳光很好,还有微微的东南风。阴历五月,是联丰村最美丽的季节,远远望去,麦黄柳绿,一片动人的美景。赵天罡的身影就像蝌蚪,游弋在那片景色里,他似乎在觅食,似乎在等待谁。金苟经过赵天罡三个妹妹的介绍,知道赵天罡身体里长了东西,住院时间趁人不注意跑了。金苟紧张起来,问那东西要不要紧,是良性还是恶性。赵天罡的妹妹说:“所以才着急呀,要等他回医院切片检查才晓得结果。”金苟蔫了半天,也傻了半天,突然斩钉截铁说:“肯定不是恶性,是恶性能跑这么远,能有这么好的体力呀?”

赵天罡见妹妹和妹夫们兴师动众来了,看着他们问:“你们来做什么,你们是怎么找来的?你们是怕我死了啊?我一年半载还死不了,我心里有数,我想来这里看看,想想我这辈子做错了哪几件事,第一件就是我不该回武汉。不回武汉,今天我也不会得这鬼病。不回武汉,兴许我和金苟一样,承包十几亩湖田养鱼养蟹,搞水产业,照样发家致富,现在晚了,你们跟我打听一下,看哪里有后悔药卖,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吃后悔药……”

赵天罡的眼睛里跳动着泪花,几个妹妹“哇啦哇啦”哭得悲怆,他背过身子,不想让亲人看见他的泪花。

赵天罡没跟妹妹妹夫们同车回武汉,他说人总是要死的,他活到快五十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本了。阎王爷真要招他去,他就大义凛然随他去。三个妹妹哭道:“哥你莫自私啊!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是父母的,是我们三姐妹的,是全家的,是社会主义祖国的。你赶紧跟我们回武汉住院,科学这么发达,癌症病人治好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赵天罡苦笑着摆头:“你们莫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我算什么?真要死了也不过像死了只蚂蚁,社会主义祖国丝毫不受损失,地球照样转。我不回武汉。”妹妹妹夫坚决不走,说父母有令,就是绑架也要把哥哥绑回武汉。

当天夜晚,妹妹妹夫们住在镇子里一家旅店里,一边打电话跟武汉的父母汇报情况,一边想对策。这之前,关于赵天罡的私人生活,几个妹夫偶有所闻,问自己老婆时,三个妹妹不想家丑外扬,一直替哥哥掩饰。现在形势变了,她们商量对策时,突然想起李云飘,她们一直没见过李云飘,只在父母那里见过哥哥的亲骨肉秋生。妹妹们有理由相信,哥哥的爱情可以挽回,越是这么想,她们越是想见李云飘。几个人统一了思想,决定明天一早去县城找李云飘。

李云飘正在忙二级承包,在办公室召开承包负责人会议,突然有人走进来对着她耳朵悄声说:“武汉来了一些人,在小会议室里。”李云飘开完会来到办公室,赵天罡的妹妹妹夫们集体站起来了,六双眼睛就像六个摄像机镜头,对着李云飘浑身上下扫射。赵天罡的妹妹们只知道李云飘漂亮,一直憧憬着什么时候能见到这漂亮的女人。李云飘出现在她们眼前的那一刹那,她们不由自主呆了半晌,没想到李云飘四十多岁了,身材居然保养得这么好,穿着也得体,发型也大方优雅,和她们一样,没烫发,只是梳个发髻盘于脑后,巧施淡妆,越发显得那鹅蛋脸的细腻和白皙。她们不得佩服哥哥当年的勇气,为爱情而献身的勇气。

李云飘以为是武汉来的客户,一看不是熟悉的客户,而是三男三女,不认识。赵天罡的三妹读过电大,她笑着介绍自己,没说赵天罡,只说秋生:“我们是秋生的姑姑姑父,来拜访李总,也有事托付你。”李云飘马上微笑道:“真是稀客来了,快请坐。”

李云飘听儿子打电话说过,见了三个姑姑,每个姑姑都给他买了名牌衣服和名牌运动鞋。秋生说:“妈妈,我好紧张啊,比高考还紧张。”李云飘也微微感到紧张,她知道赵天罡有三个妹妹,偶尔也幻想过有朝一日跟赵天罡的三个妹妹见面。迟早要见面的,这个节目早在她心里排演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提前上演了。

中午,李云飘把赵天罡的妹妹妹夫领到县城最好的一家酒楼为她们接风洗尘。席间,她总算听明白了,原来赵天罡生病住院,正是关键时刻,突然从医院跑出来了,跑回联丰村。李云飘的心被揪起来了,人被提到半空中,感到不踏实,甚至有些疼痛。勉强吃完饭,他们一伙人火速往联丰村赶。

赵天罡正在湖汊里调查情况,金苟陪着他正围绕湖汊转悠,常仙扯起喉咙喊:“金苟喂,来人了。”常仙尖细的嗓音被风刮跑了,他们没听见。妹妹这伙人就像小分队,往湖汊开拔。金苟远远看见了,撞赵天罡说:“我说你妹子们没走吧。”赵天罡头也不抬说:“既然她们来了,就让她们玩几天,只当旅游。”他这才抬头,看着小分队似的人影越来越近,近得只有一丈远时,赵天罡总算看清其中一个人,他这辈子唯一心仪的女人,地主李满堂如花似玉的女儿,在他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李云飘走到他们面前,没看赵天罡,板着脸对金苟说:“金苟哥你好不懂事咧,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由着他?”然后转向赵天罡:“你赶紧跟妹妹们回武汉住院,我把这里的事情忙完了随后赶来。”

赵天罡乖乖上了面包车。

一九九八年冬天,为了纪念知青上山下乡三十周年,电视台准备做一个专题片,片名也定好了,叫《我们的知青》,由一位副市长亲自撰写题名。电视台编导们手里有一批名单,工农商学兵,包括专家教授,还有几个作家,这些至今还战斗在各行各业的知青代表,都是社会精英了。编导们一一打电话预约采访,打给赵天罡时,赵天罡说没时间,忙得很,拒绝了。但赵天罡的事迹是《我们的知青》的主题材料,编导们难以割舍。尤其是他在病魔缠身的逆境中,转换人生战场,回到当年插队的联丰村,成立了本省第一个绿色生态水产品养殖基地。赵天罡拒绝采访后,电视台编导立刻向副市长汇报。副市长给赵天罡打电话:“晓得赵总忙,再怎么忙,还是应该支持电视台的工作啊。”

原来这位主管文教卫和宣传的熊副市长,当年也下放华安县,不久前还去过华安县。县长接待熊副市长时,汇报了赵天罡回乡投资养殖业的事。这事其实媒体早报道过,只是熊副市长因出国访问,错过了看报道。听说华安县有个知青对当年插队的村子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熊副市长很感慨,当即让秘书记下赵天罡的名字。后来策划专题片,讨论采访对象时,熊副市长想到赵天罡。熊副市长后来在当年下放华安县知青们搞的一个盛大的联谊会上见过赵天罡。

赵天罡接到熊副市长的电话后,骑虎难下。他很怕采访,领教过记者们刨根问底的劲头,只要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就用放大镜看。赵天罡知道自己的人生并非无懈可击,经不起在放大镜下化验,对为什么回当年的知青点投资,他讳莫如深,只说是转产,另找发展空间。可文章真正发表后,那些所谓立意高远的主题,饮水思源,情系农民兄弟云云,是记者后来提炼虚构的。赵天罡不想凑那个三十周年的热闹。但熊副市长一定要他接受采访。赵天罡搔耳抓腮考虑谈什么好时,胡敏突然打电话催他回家。

赵天罡喊了十来年的离婚口号,最终没付诸行动。离婚正酣时,突然说赵天罡的肚子里长了东西,胡敏哪敢提离婚,等检查结果出来,所有人都松了口长气。赵天罡肝里长的东西,名叫血管瘤,不是恶性,是良性,切除了。医生总结病情说:“今后要三戒:烟,酒,暴饮暴食。”赵天罡为了保命,只得跟烟酒茶道别。但他看上去还是萎靡不振。赵天罡的母亲嘱咐胡敏:“莫惹他怄气,怄气伤肝,他的肝长了那鬼东西,你敢说你当堂客的没有责任?”

胡敏噤若寒蝉,这个粗枝大叶的女人突然害怕失去丈夫,她爱丈夫,哪怕这个男人根本不把她当回事,可她还是爱他,希望每天看到他。胡敏变得悲壮起来,她觉得爱一个人就应该敢于牺牲一些东西。胡敏决定牺牲自己的爱情,也想通了,无所谓离婚不离婚。胡敏的一批牌友也教胡敏:“离个什么婚哪?以为离了婚你就解恨了?不离!凭什么你打下的江山让那个乡下女人享受?真要享受,可以,你是大房,那个乡下女人是二房。就这么说,让他们偷鸡摸狗一辈子,横竖你也年过半百了,老太婆了,未必你还谗床头那点事?”胡敏啐了牌友一口说:“以为像你,离了男人心里像猫爪子搔,说起来你们不相信,我守了这么多年活寡,那点事早忘了,清心寡欲,是尼姑庵里的道姑。”

胡敏没再过问赵天罡,就像个忠实的校工,每天准时打铃,上课铃,下课铃,放学回家铃。就如婆婆说的,赵天罡肝上长的贼头贼脑的血管瘤,难道她没责任?胡敏悲壮地开始了她和赵天罡的第二段感情,任劳任怨当校工。她发现赵天罡也变了,不再对她吹胡子瞪眼,不再咒她身上的猪臊味,而且还跟她假惺惺同床共枕。这之前,赵天罡把汉正街的资金清空了,决定把三千万资金转到“联天养殖业股份公司”。这个所谓的联天养殖业股份公司,是用了两个村的名,赵天罡插队的联丰村,李云飘生活的天河村,是蓄谋已久的连缀。胡敏哪里知道这些讲究,只知道自己对丈夫的这个举动一百个想不通,两百个不愿意。但胡敏没说,也没阻拦,就算她说了,表示反对也等于是放屁,她没放屁。因为赵天罡转移资金时,给她开了个户头,户头上清清白白写着她提出的离婚条件一百五十万。胡敏哭了,以为赵天罡下逐客令,真要跟她离婚。

没想到赵天罡说:“离个什么婚哪,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们都年过半百,还有几天过?你把钱好生收着,这是你们母女俩的压惊钱,养命钱。”胡敏以为赵天罡在立遗嘱,料理后事,冲动地抱着丈夫号啕。赵天罡推开她说:“快莫哭,小心吵醒了娜娜,以为我又欺负你。你呀,你这个蠢女人哪,跟哪个不好你偏要跟我,我是个流氓你不晓得,睡吧睡吧,明天我还有事。”胡敏睡在丈夫身边,半天没听到鼾声,没打鼾说明丈夫没睡着,在想心事。丈夫想谁呢?胡敏设身处地想丈夫眼下的处境,酒也戒了,烟也戒了,男人的嗜好全戒光了,丈夫还剩下什么呢?胡敏彻夜难眠,动了恻隐。

第二天,胡敏对丈夫说,想出去旅游,平日几个要好的牌友约好去张家界玩几天。赵天罡也没在意。

胡敏不是去张家界旅游,而是去了华安县。胡敏一直有个心愿,见见李云飘。跟这个女人做了这么多年的情敌,竟然不知道情敌长什么模样,究竟漂亮到何等地步?狐狸精似的,竟然把丈夫神魂颠倒迷了这么多年。胡敏离开武汉之前特地做了美容,去精品店挑选服装。胡敏身材高大,无论走到哪里都鹤立鸡群,精品服装穿在身上,倒也有些气度。她下午到达华安县城,住了一夜旅馆,翌日一早就直接去斑竹档渔场,没料到斑竹档渔场院子里一片狼藉,一问,是合资了,迁址迁到东港镇天河村联丰村一带。胡敏马上乘班车赶往天河村,走在天河大堤上竟然迷路了。胡敏向几位老乡打听,原来天河村改朝换代了,不叫天河村,叫联天养殖业股份有限公司。胡敏走下坡,看见这个幽静的村子里鸟枪换炮,民房大部分拆了,修了一排排的漂亮的两层楼房,她看见了一个“联天养殖业股份有限公司”的牌子,大大咧咧正要走进去时,被人呵斥住:“哎哎,招呼也不打就随便往里闯,没长眼睛啊,没看见我啊?你找哪个?”

胡敏底气很足:“我是赵董事长的夫人,马上通知你们李总,我要见她。”

门卫见胡敏身高马大,通身气派,哪里敢怠慢,马上笑呵呵点头。回到门房打电话:“李总,有人找,武汉来的,赵董的夫人。”放下电话,他点头哈腰,把胡敏领到一间漂亮的办公室里,马上有人端茶,还拿来一盘粉红鲜嫩的水蜜桃。

胡敏翘着二郎腿打量办公室,她也坐过几天办公室,在肉联厂检验车间,虽不是正式干部,但工种好,进进出出都带着一股傲气,只是她的傲气被一个叫赵天罡的男人消灭了,她一落千丈,像个罪人似的屈服这个狗日的坏男人。胡敏知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俗语,赵天罡坏归坏,也不是那种地痞二流子,他能够在一万个男人里脱颖而出,说明这个男人讨人喜欢是有道理的。

胡敏坐在联天公司漂亮的办公室想这些时,李云飘磨磨蹭蹭一直没出现。她不是害怕见胡敏,而是正在批评几个工人。她检查工作路过化验室,发现里面有几个工人在玩扑克。此时是中午休息时分。父亲李满堂现在天天坐在家里邀人打麻将,还有哥哥李云龙,那么老实的人现在也天天要摸麻将,似乎一日不摸就像掉了一顿饭,谗得慌。李云飘装作没事,走进去看他们玩扑克。玩扑克的人见她进来了,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乡里乡亲,李云飘笑着问:“玩的什么呀?”有个年轻的答:“斗地主。”

李云飘一听“斗地主”三个字,头大了,双眼充血,脑袋发胀,她突然变了脸色。她听说过,现在刚发明一种新扑克三人游戏,叫斗地主,两个人打一个人,打得这个地主落花流水举手投降。李云飘还听说过,联天公司成立后,有人说,城里小资本家被消灭了,现在大资本家一个一个又冒出来了;乡下的小地主被消灭了,可现在一个一个大地主也冒出来了。李云飘背地里还听人说过,李满堂没女儿有本事,李满堂不过是个三十四薄田的小地主,而女儿的地主大得无法无天,大得不计其数,是亿万富翁。但李云飘的养殖业公司不是私人的,赵天罡投资了三千万,县里投资了三千万,加上斑竹档渔场的老底两千五百万,把天河村和联丰村一千八百亩肥沃的湖田都征收了。她李云飘算什么地主?李云飘被“斗地主”三个字彻底激怒,她扑上去,三下五去二,将桌上的扑克牌扫地似的全掀下桌子,盯着几个人说:“听着,今后要是哪个再敢斗地主,我就斗他,炒他的鱿鱼!”

李云飘出现在胡敏面前时,脸上带着愠怒。胡敏看见一个天生丽质的女人脸色煞白站在自己面前,感到像做梦。她平静地说:“妹子,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李云飘意识到了来人是谁,有些手忙脚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她不卑不亢说:“哪里敢当,大姐请坐。”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下后,李云飘一直不敢正眼看胡敏。和胡敏一样,李云飘心里无数次描绘过这个女人的模样。儿子见过这个女人,说这个女人表面看着凶,其实人还好。李云飘知道流水已经东逝,追不回来了。她没跟赵天罡谈她们的事,只说儿子已经还给他了,两清了。赵天罡硬要来天河村投资养殖业,说是现在城里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他想试试养殖业。李云飘心里当然清楚,赵天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做养殖业的漂亮幌子,其实是变相认错。李云飘也知道,命归黄泉的丈夫偷偷写遗嘱,没交给她,而直接交给赵天罡转呈,不是一碗白开水,而是一碗酸梅汤,是复杂的,值得他们仔细品味。

现在李云飘见胡敏亲自来了,估计也是来说这事的。她就等着胡敏的第二句话。

胡敏还在打量李云飘,发现李云飘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个美人,快五十岁的乡下女人,不仅身上没半点泥土气,反而有股贵夫人气。胡敏在武汉认识一些自以为是的有钱女人,这些女人一掷千金,想用钱来永葆美丽,永驻青春,可青春和美丽不是可以用钱来保住的。李云飘大概没做过美容,可李云飘的美丽和青春还有百分之八十保留在身上。没发福的身材,没臃肿的脸蛋,好看的杏仁眼里,波光粼粼,像碧波荡漾的湖水。胡敏内心由衷赞叹,脱口说:“妹子还这么年轻漂亮,难怪他……他夜里总睡不着。”

李云飘一笑,说:“大姐莫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他也没有那个意思,我们都说清楚了,只谈工作,不谈别的,如果大姐真要怀疑,我也没法。”

胡敏一笑,想了想说:“本来呢,我是不想走这一遭的,是女人的都不想走这一遭,可赵天罡把我们两个人变成仇人。妹子,我实话告诉你,我曾经恨你,恨得要死,横竖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可我没死,活得好好的,也想穿了,说起来我有个好男人,假如我要和这个男人离婚,恐怕天底下的女人都会骂我傻,骂我蠢。我的朋友们也劝我不离婚,我也不想离婚,可妹子想过没有,抱着一块焐不热的石头睡觉,越睡越凉。我下决心了,把他还给你,妹子你听我说完,我是嫉妒你,没你漂亮,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这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不想自欺欺人。我看得出来,你还爱着他,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今天特地赶来是落实政策的,我回武汉就马上跟他办手续,然后你们结婚……”胡敏的泪水就像春汛涨水,有种一泻千里的迅猛趋势。

李云飘起身想用动作安慰她,却一把被胡敏搂住。胡敏完全丧失理智,搂着情敌号啕大哭,哭得李云飘不知所措,完全乱了方寸。

胡敏在联天公司就像旅游,参观养殖基地,出席金苟的家宴,出席李云飘的家宴,还出席了养殖基地其他几个领导的宴会。

再说武汉的赵天罡,早已得到情报,知道老婆跑天河村去了。他在家里暴跳如雷,赶紧打电话给李云飘:“莫理她,她是个粗人。”李云飘说:“大姐没为难我,大姐不粗,倒是你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就按照合同上说的办。”

赵天罡真和李云飘定了一份合同,跟法定文本一样,一式三份。只是合同没进行公证,而且里面的条款细则,天知地知,只有他们两人知。

胡敏回武汉后,没有食言,让女儿在电脑里给她打印了离婚协议书。

赵娜高考时,考了四百三十五分,离她的目标三流大学差二十一分。根据赵娜以往的基础,能考四百三十五分,已经是超常发挥了。赵天罡和胡敏心里都明白,没有哥哥给妹妹补课,妹妹考不到这个成绩。胡敏逼着赵天罡到处找熟人托关系,花了五万元买了一个捐资生指标,赵娜终于进了一所三流大学。

赵娜坐在电脑前,斟字酌句,替妈妈写离婚报告,写着写着,突然仰天长叹:“赵天罡,你不是个好东西呀!”

胡敏说:“骂,使劲骂,老妈也想跟你一起骂,可如果骂能解决问题,骂能收回你爸爸的良心,老妈就不吃不喝,天天二十四小时骂。还是认命吧!你要认命,老妈也要认命。”赵娜替妈妈写好离婚报告,打印了三份,然后出门约会去了。

赵娜新近谈了一个男朋友,这男朋友是赵娜所在那所三流大学里的同学,赵娜对这个男生说:“你好像我哥哥啊。”男生说:“那就当我是你哥哥,我也正想找个妹妹。”于是两人不知天高地厚谈起来。赵娜不漂亮,但赵娜身材挺拔,身高一米七七。她不像妈妈那么粗蛮,有着少女的纤细,正处在姑娘最灿烂的妙龄花季,又会打扮,像只丹顶鹤,处处显得鹤立鸡群,进进出出很是招眼。赵娜还参加学校里的服装表演队,给妈妈写离婚报告这天,正好服装队要表演,赵娜邀请哥哥一定来学校看她表演。

秋生大本已经毕业,考取了硕士研究生,听说妹妹要表演,就去了。他找到小礼堂时,一阵阵喝彩伴以尖利的呼哨声从礼堂里飞出来。他站在礼堂进口处,果然看见舞台上十几个业余模特,正穿插着走猫步,排列队形,造型亮相。他认出最高个子的是妹妹,这才发现,妹妹很漂亮,走的猫步最像那回事。秋生还发现,那些喝彩声基本上是送给十二号选手赵娜的。比赛结束,宣布结果时赵娜获得第一名。一个学工处领导上台颁奖,还给妹妹头上戴了一顶王冠。

秋生也替妹妹高兴,等妹妹下台,他迎上去说:“祝贺你,我请你吃饭。”秋生没注意到妹妹身后站着一个男生,期期艾艾,怕羞似的,半天才拢来。赵娜对这男生说:“我哥哥,快喊哥哥。”男生长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秀,眼睛躲躲闪闪,憋了半天才喊:“大哥你好。”秋生就明白了。

三个人来到校外一家餐馆,点好菜,要了啤酒,秋生对妹妹说:“今天我本来来不了的,导师要我陪他做试验,所以我马上要走。先祝贺你得了第一名,希望以后学习也得第一名。”赵娜撇嘴道:“哥你扫不扫兴啊?你想我万能啊?你明知我不是学习的料,总不能撵鸭子上架吧?我以后当模特,哥你就等着我出名吧。”秋生笑了,转向一直不出声的男生,问叫什么,哪个专业的。听说这个男生是荆州人,秋生眼睛一亮,脱口说:“巧了,我们算半个老乡。”男生一愣,看赵娜。赵娜说:“看我做什么?我也是荆州人,祖籍荆州。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然谁找你啊。”就搪塞过去了。

秋生记着导师的试验,提前离席,赵娜送他到门口,悄悄说了今天上午给妈妈写离婚报告的事,然后说:“老爸和我老妈离婚,马上跟你老妈结婚。我只提一个要求,东西湖那套别墅,楼上楼下有十好几间房,到时给我留一间,一定要留,不然本小姐的脾气你是晓得的。”

秋生感到吃惊,也不便说什么,只说:“我都没谈对象,你竟然谈了对象,既然谈了就好好谈,还是老调重弹,玩归玩,学习一定要抓紧,争取顺利毕业。”

秋生晚上给妈妈打电话,说了这事。李云飘说:“那别墅是买给你的,我又不去住,就算去,顶多也是做客看儿子,所以你做主。”秋生想见爸爸,打赵天罡的手机,却是关机。秋生在宿舍坐卧不安,宿舍里有台十二寸彩电,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看新闻的。秋生打开电视机,“啪啪啪”按着想找场体育比赛看,没找着他想看的足球比赛,却看到了一个专题片——《我们的知青》。因为是写知青的,秋生马上想到父母的故事。没想到看到了父亲赵天罡,还看见美丽开阔的天河村养殖基地,那么一大片渔场,水塘里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还有团鱼,黄鳝,似乎也争先恐后抛头露面,抢着上镜,和父亲赵天罡一样,似乎也接受电视台采访。

电视里,赵天罡身着西装,站在鱼池水岸前,手指着远处的渔场说:“我从小生在农村,六岁时被父亲接到武汉,后来下农村当知青,原打算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扎根农村一辈子。人虽回了武汉,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里,也不像记者说的那么崇高,更谈不上伟大,而是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像我们早先渔场的一个技术员说的,湖北是千湖之省,可在以前,水资源大量浪费了,所谓地荒一分有人管,水荒千顷无人问。只可惜这位一辈子献身养殖业的技术员去世了,我来这里投资,是想继承他的遗愿,说得漂亮点,唱高调,是利用地理资源优势,发展养殖业,所以我才选择当年插队的联丰村和天河村……”

秋生觉得眼中的泪水已经开始泛滥了,他突然想起个事,赶紧打电话妈妈,说:“马上开电视,湖北台……”

李云飘说:“妈正在看,只是你爸爸,他……老了,怎么老得那么厉害啊……”

秋生觉得妈妈像是在耳语,又像是在叹息,很微弱的,发自心底的叹息。

结 尾

赵天罡和胡敏最终没离婚,也就是说,赵天罡在兑现跟李云飘的那个承诺。这个莫名其妙的承诺究竟是什么,很多人都不明白。

二○○六年春天,赵天罡感到身体又有不适,他呕吐厌食,被胡敏察觉到了。问他哪里不舒服,赵天罡笑着说:“你莫关心我,我不值得你关心。”

胡敏觉得不对劲,马上要他去医院检查。自从赵天罡身体里发现长东西后,每三个月胡敏就督促他去医院复查。赵天罡拒绝去医院复查,胡敏只好告诉赵天罡的父母,于是赵天罡被强行送到医院,检查化验的结果,发现那可恶的东西竟然复发了,并由良性转为恶性,有核桃那么大,躲在肝脏脾脏之间,被称为“江城第一把刀”的胸外科主任赵教授亲自执刀,手术长达八个小时,终于完成了,手术做得相当漂亮成功。

赵天罡被推出手术室。一直候在手术室外的有好几十人,赵天罡的父母,妹妹妹夫,还有赵天罡的一双儿女。亲人们见赵天罡紧闭双眼脸如死灰,都忍不住痛哭起来。

第二天,赵天罡醒了,看见病榻边斜躺着的胡敏,推醒她问:“几点了?”胡敏见丈夫醒来,头脑清晰,居然还知道问时间,一下子哭起来。赵天罡说:“你就晓得哭,我死不了,我心里有数。”

胡敏马上跑走廊里打电话向公公婆婆和小姑子们报平安,也给李云飘打了个电话报平安。胡敏甚至很大气说:“原以为你要来的,这么大的手术,万一他死在手术台上,你难道就不遗憾?”哪知李云飘说:“他死不了,我晓得他命大,能化险为夷。”

胡敏说:“所以你才不来?告诉大姐,是不是一夜未睡?担心了一夜吧?你来,你要不来,他又要冲我发脾气了,我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水深火热,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李云飘第二天从华安县赶来。胡敏见她来了,轻轻带上门,来到外头走廊,坐在病房外走廊的靠椅里,像是把门,其实耳朵却伸进那门里,听见那双人儿一问一答,像是谈情说爱:

“你终于来了?”

“我不想来的。”

“你好狠心哪。”

“这是向你学呀。”

“以前我狠心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你还记恨吗?”

“我不记恨,记恨一条鱼做什么?”

“我是一条鱼呀?”

“你以为你是个人哪?”

“就算我是条鱼,如今我又游回去了。”

“游回去了也是白游,世界变了,人也老了。再说我们不是有协议吗?今后只做兄妹,不做别的,因为大姐是个好人,同样是女人,我不能伤害大姐,做那种缺德事!”

“那协议呢?不兑现了?”

“那口头协议不起作用,又没经过法律公证,不起作用。”

……

谈话闪烁其词,层层深入,变得越来越暧昧。门外偷听的胡敏实在听不下去,跑到女卫生间忍不住号啕大哭,把心哭空了,几十年的委屈也消失殆尽。她洗脸,对镜补妆,然后来到病房门口,轻轻拍门,大声说:“已经把人给你抢救过来了,我也下了决心,坚决把他还给你,但有个期限,一个月之内你们还这么拖泥带水的,我收回协议。”

胡敏说完转身,就像当年在肉联厂女子篮球队训练打比赛,迈着虎步生风的步伐,“刷”的一声腾越,上篮得分。胡敏终于三步上篮得分,她听见四周响起阵阵喝彩,时光也仿佛倒流,回到二十多年前。胡敏走出医院,找回肉联厂女子篮球队优秀中锋的良好感觉,人也蓦地升华,她对着湛蓝的天空大口呼吸,吐出憋闷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恶气。

(责任编辑:龙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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