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谢可欣
“ 丁卯句法 ” ,语见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五拗字类小序:
今江湖学诗者,喜许浑诗 “ 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 ” “ 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 ” ,以为 “ 丁卯句法 ” 。殊不知始于老杜,如 “ 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 ” “ 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 ” 之类是也。如赵嘏 “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 亦是也。唐诗多此类,独老杜 “ 吴体 ” 之所谓拗,则才小者不能为之矣!五言律亦有拗者,止为语句要浑成,气势要顿挫,则换易一两字平仄,无害也,但不如七言 “ 吴体 ” 全拗尔。
在方回认识中,许浑的 “ 丁卯句法 ” 重在关注七言律 “ 拗 ” 的问题,其平仄格大致可以写作 “ 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 ” ,其关键在 “ 换易一两字平仄 ” 。五言律的 “ 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 ” 也完全可以相通,只是在七言的基础上去掉前面两个字,但因其效果不如所谓七言的 “ 吴体 ” ,不是方回所考虑的重点。到明清时期,诗家对 “ 丁卯句法 ” 的特点有了更具体的辨别,王士祯、李重华、赵翼等普遍将它视作与老杜 “ 不协平仄 ” 的 “ 吴体 ”相并列的、一种有规律地变易平仄的 “ 丁卯体 ”。但细思其问题有二:第一, “ 丁卯句法 ” 的规律究竟在何,是赵翼所谓句内 “ 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 ” ,还是王士祯所谓联内 “ 单句偶句各拗第几字 ” ,又或者是兼而有之?第二,为何至少在分类上能与老杜 “ 吴体 ” 并肩的 “ 丁卯体 ” ,在命名上也被看作是自成一类的一种平仄特殊组合的 “ 丁卯句法 ” ,一直未能引起学界重视?现代学者论及 “ 丁卯句法 ” 多是一带而过,且其论述的观点与内容皆不出古诗话之外,对 “ 丁卯句法 ” 的诗律内涵也未作细致推究,没有形成论题。专研 “ 丁卯句法 ” 的论文更仅有两篇,其中何伟棠以 “ 拗救论 ” 为基础谈 “ 丁卯句法 ” 的类别,并向上追溯其源;曾思从 “ 反拗救 ” 出发,以向下受许浑影响的唐宋诗为证,认为 “ 丁卯句法 ” 上下句之间并无一定呼应,又将其特殊的平仄组合归结为习惯表达的需要——仅此二篇的关键论点就大有分歧,虽然后者论证更为细入,但其最后留给主观随机的口子较大,就诗律这一相对客观的研究对象而言,稍嫌说服不足,并不能说明其 “ 句法 ” 二字的意义。且二文都在分类上颇为纠缠,或有把 “ 丁卯句法 ” 复杂化了的可能。因此,澄清 “ 丁卯句法 ” 的诗律内涵,探讨其在格律史上的意义,能够补上我们在七言律诗发展史上的重要一环;而从其影响力所引发的争议着手,对我们理解宋元诗学也同样有较大的价值。
从何、曾二人之文最直接地可以发现, “ 丁卯句法 ” 常与拗救理论缠绕不清,其中的一个客观因素就是今人所熟知的拗救理论与 “ 丁卯句法 ” 的平仄组合高度吻合,或者说, “ 丁卯句法 ” 就是启迪拗救理论的原材料。 “ 丁卯句法 ” 基本都建筑在 “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 的标准律句上,就曾详细阐述 “ 拗救说 ” 的权威著作《汉语诗律学》 “ 拗救 ” 一节所总结,上下句第五字的平仄互易是所谓 “ 乙种拗 ” (或称 “ 小拗 ” 、 “ 双拗 ” 、 “ a型句的拗救 ” ),是对句相救的一种;句内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是所谓 “ 丙种拗 ” (或更普遍地称为 “ 救孤平 ” ),是本句相救的一种。其又云, “ 丙种拗救往往与乙种拗救同时并用,这样,对句腹节上字实在兼任两种职务:它既挽救了本句的孤平,同时又挽救了出句的该平而用仄 ”,所以郭绍虞、何伟棠等先生也就自然对 “ 丁卯句法 ” 的内涵生出了对这些拗救 “ 兼而有之 ” 的想法。 “ 拗救理论 ” 已经可以较为清晰地将许浑的各种平仄格都纳入其框架,这或许也是后人忽视了 “ 丁卯句法 ” 专门研究的原因之一——能被拗救理论所容纳的 “ 丁卯句法 ” ,既体现出其规律性,又体现出其普遍性,是以我们通常不再将 “ 丁卯句法 ” 处理为一种变体艺术,而具有了某种常体句法的性质,更或者被视作是一种对违反诗律的被动补救,而不是主动地对声律的追求;更兼 “ 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 ”口诀的造出与广泛传播,使得 “ 丁卯体 ” 之所以得与 “ 吴体 ” 并称的 “ 拗 ” 的色彩变淡,第五字似乎成为了一个不甚关键的、不论作平作仄都完全合法的一个地位,也就自然少人提及。
但从 “ 拗救 ” 出发申论却显得不是那么妥当。首先,以龚祖培为代表的学者对 “ 救 ” 的概念提出了质疑,他们认为 “ 救 ” 的概念与体系是清人王士祯、赵执信等所造,在近体诗律逐渐成熟并力求突破、产生新变的唐宋时期诗论中完全找不到 “ 救 ” 这个概念的痕迹。所以我们不得不警惕的是,用后起归纳的、来源复杂的 “ 拗救 ” 理论的框架来衡量 “ 丁卯句法 ” ,实际上存在着以今律古之嫌,并因拗救理论的细微与条目众多而将 “ 丁卯句法 ” 的所指也复杂化、扩大化了。退一步而言,若不专门纠结 “ 救 ” 概念的晚出,那么无论 “ 丁卯句法 ” 还是 “ 拗救论 ” ,其实都是对某种声律现象的总结,是单纯从现象上去归纳得出的模型,而没有去追溯其诗律史与诗学史。因此,我们很难反驳 “ 对句同位相救 ” “ 本句三五还救 ” 抑或 “ 兼而有之 ” ,何者更有说服力,因为许浑等诗人中确实都部分地存在着这些现象,而现象无所谓对错。若要对其下一判断,我们还需要在诗学上找到相关依据。如果 “ 丁卯句法 ” 是诗人有意识地对其平仄加以协调,是 “ 有意栽花 ” ,那么我们应当可以在同期或稍早的诗论中找到痕迹;而若如龚祖培与曾思所说那样是模仿与习惯的力量,是 “ 无心插柳 ” ,那么 “ 丁卯句法 ” 又何以存在被单独讨论的必要?
但是,对七言第五字、五言第三字平仄的强调,恰恰是近体诗律在永明、大同之后的一个重大发展。
木枯病,谓第三与第八之犯也。即假作《秋诗》曰: “ 金风晨泛菊,玉露霄沾兰。 ” 一本 “ 霄悬珠 ” 。又曰: “ 玉轮夜进辙,金车昼灭途。 ”
释曰: “ 霄 ” 为第八,言 “ 夜 ” 已精; “ 夜 ” 处第三,论 “ 霄 ” 乃妙。自馀优劣,改变皆然,聊著二门,用开多趣。
金缺病,谓第四与第九之犯也。夫金生兑位,应命秋律于西,上句向终,下句欲末,因数命之,故生斯号。即假作《寒诗》曰: “ 兽炭陵晨送,鱼灯彻霄燃。 ” 又曰: “ 狐表朝除冷,亵褥夜排寒。 ”
而在初唐,与五言第三字相关的平仄规范还有元兢《诗髓脑》中的 “ 护腰 ” 说,第三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调:
然而问题在于,曾思文中认为,在晚唐以及宋代受许浑影响的诗人中,其七言诗句末三字中以 “ 丁卯句法 ” 对标准律句——按其理解,即以 “ 仄平仄 ” 对 “ 仄仄平 ” 的数目非常多,从而得出许浑诗句中字声平仄变化只与本句有关的结论。从表面看,这类句式显然与以上所论 “ 丁卯句法 ” 有所相似,但也有部分抵触之处。所以我们不可不厘清这一类句型的源与流,从一个更大范围的比较,以进一步对 “ 丁卯句法 ” 的内涵作一澄清。
表一:许浑以前代表诗人七律作品中末三字 “ 仄平仄 ” 及其配合情况统计表
表二:晚唐五代部分受许浑影响的诗人七律作品中末三字 “ 仄平仄 ” 及其配合情况统计表
从以上数人之例中可以发现,在许浑之前不是没有 “ 丁卯句法 ” 这样的拗句格,但许浑的 “ 丁卯句法 ” 却在其中犹为突出。一是在创作数量上,初盛唐诗人仅有非常有限的七律创作,哪怕老杜七律看似绝对数量不小,但也仅仅是其五律创作的1/5,仅占其总创作量的9%左右;而且七律的题材也经常受限,尤其初唐,基本都集中于应制颂圣之作,风格单一,可以发挥的余地较小。二是在应用比例上,此前七律出句第五字用拗的比例本就不高,在近体诗定型后,诗人也仅偶或一用,至许浑方才大量运用 “ 仄平仄 ” 对 “ 平仄平 ” 的拗句格;尤其许浑更在 “ 丁卯句法 ” 上形成了一定的规范性,他七律中的 “ 仄平仄 ” ,如非涉 “ 仄仄平平仄平仄 ” 的特殊句式,其下联都是以 “ 平仄平 ” 整齐相对,而非 “ 仄仄平 ” 的所谓标准律句。而 “ 仄仄平平仄平仄 ” ,看似与 “ 丁卯句法 ” 颇为相似,但因其不满足二四异平仄而满足二五异声,向来被视作永明体的孓遗,虽其在律诗中尤其是尾联拥有相当的普遍性与合法性,却不应当作为 “ 丁卯句法 ” 的考察范围。
在基础数量极少的情况之下,诗人在声律上纵有些许突破,也很难被总结为 “ 格 ” ;而若 “ 格 ” 中掺有太多其他形式,也不利于凸显其 “ 格 ” 的典型意义。刘沧虽然应用 “ 丁卯句法 ” 的比例甚至高于许浑,但他的诗作中仍混有 “ 仄平仄 ” 对 “ 仄仄平 ” 的违背 “ 护腰术 ” 的形式。而许浑以其创作量及规范性,哪怕他非 “ 丁卯句法 ” 的开创者,也非 “ 丁卯句法 ” 的专利者, “ 丁卯句法 ” 也被归属于许浑,并以其号命名,仍是有十分道理的。 “ 丁卯句法 ” ,到许浑始成为一种法则,而不是偶然一见的 “ 出奇 ” ,或者是格律不谨严的临时变通。而且许浑的 “ 丁卯句法 ” 颇出名句, “ 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 ” , “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 , “ 碧云千里暮愁合,白水一声春思长 ” 等等,可算是声律与达意的相得益彰,也为其他人所不及。
从以上我们也可以发现,若依曾思所言,将后人七律中 “ 仄平仄 ” 对 “ 仄仄平 ” 的句式去归结于许浑,是不太合适的。首先,许浑七律中全无此例,若仅依这些诗人风格流派上的关联,就强行认为这是学习甚至是蹈袭许丁卯的结果,理据有所不足;若要依此即认为丁卯句法拗在单句,而后人有些诗作仅效仿许浑的一半,从而将此二者相统一,就更是显得一厢情愿;且这种 “ 仄平仄 ” 对 “ 仄仄平 ” ,完全可以在其他诗人中找到,这其实是一种忽视了 “ 护腰 ” 理论的句格,与许浑在声律上的仔细打磨不太相类。其次,曾思所谓末三字 “ 平平仄 ” 对 “ 平仄平 ” 的另一角度,其实在唐诗人眼中并不为病,元兢明确有言, “ 然(护腰)同去上入则不可,用平声无妨也 ” ,这完全是一种合格的句法;平声与仄声在律诗中的地位并不完全是对称的,所谓 “ 另一角度 ” ,其可靠性其实也值得怀疑。所以我认为曾思提供的论据,正是 “ 丁卯句法 ” 拗在联间的明证,也正证明了 “ 丁卯句法 ” ,其名为 “ 丁卯 ” 的特殊性所在。许浑整饬、严密、变而不失其正的 “ 丁卯句法 ” ,正体现了许浑一贯的对音韵的极致讲求。这是他典型的风格,也是后人对他褒贬的一个关节。
之前,曾思认为 “ 丁卯句法 ” 是诗人自由运用字声的结果, “ 仄平仄 ” 与 “ 平仄平 ” 的交替在于汉语中本就存在大量以平仄构造的字词,如 “ 山水 ” “ 天地 ” “ 花草 ” “ 南北 ” “ 朝夕 ” 等等,而这些字词在唐诗中被大量使用;而且由于单字的对仗常是固定的平声字与仄声字相对,如有与无、拜与朝等等,由此自然而然 “ 无心插柳 ” 而能够形成较多的 “ 丁卯句法 ” 。因此, “ 丁卯句法 ” 的产生是意义表达上的问题而不是格律问题,也就无太大主观上希望的所谓格律效果了。
当然这可以解释很大一部分现象,毕竟 “ 丁卯句法 ” 是所谓 “ 小拗 ” ,只同时拗上下句第五字,确实不是特别显眼;而且许浑经常性使用重复意象写景,在其丁卯句法中就有 “ 暮山 ” 对 “ 春水/秋草 ” 、 “ 暮云 ” 对 “ 春草/寒雨 ” 、 “ 夜山 ” 对 “ 秋水 ” 、 “ 晓云 ” 对 “ 秋月 ” 等等近似的名物意象的表达组合,或者 “ 有 ” “ 无 ” “ 不 ” “ 多 ” “ 初 ” “ 未 ” 等具有特殊意义的词语,似乎确实达意是影响其平仄选择的关键因素,而平仄组合在此传达的韵律感与节奏感显得并不是那么重要,郭绍虞先生的文章就已经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固然我们不可否认这种现象确实存在,但我认为首先这种现象恰是 “ 丁卯句法 ” 得以存在的基础,二者之间不是矛盾的;如果汉语中不存在这些词、不存在这样的语汇基础而要去生造新词、生硬地拗出 “ 丁卯句法 ” ,强行创造变化,那就是因形式而妨害了意义的表达,向来被认为是作诗的大忌,也就更不可能是工诗律的许浑所为。 “ 丁卯句法 ” 正是在准确达意的基础上,间及对声韵流动性的一种追求,它的存在并不是否认 “ 丁卯句法 ” 格律效果的理由。从实际效果看,许浑的 “ 丁卯句法 ” 多在颔联,多是以景对景的 “ 四实 ” 作法,而许浑七言句 “ 前四 ” 与 “ 后三 ” 两部分多为独立的主谓小句,而这两小句间常有简单的因果关系——这是其诗常寓浅切平易的理趣的原因之一,如 “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 、 “ 绮罗无色雨侵帐,珠翠有声风绕幡 ” 、 “ 阴云迎雨枕先润,夜电引雷窗暂明 ” 、 “ 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 ” 、 “ 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 ” 、 “ 寒林叶落鸟巢出,古渡风高渔艇稀 ” 等等,而这些句子在许浑的集子中显得尤其突出。从此处看来, “ 丁卯句法 ” 或许确实有一部分是自然得来的句子,显得非常地平易而顺畅,但客观而言, “ 丁卯句法 ” 也正契合了这样句式的产生:通过拗第五字来打断了 “ 平平仄仄平平仄 ” 的平铺,以免其过于圆熟;并且从音韵上将其明确地裁断为前四与后三两大部分,并使前四与后三之间有了一个类似于 “ 粘 ” 的结构,契合了其两个小句的表达需要,这正体现了 “ 丁卯句法 ” 音律与达意的统一。
整体而言,它以末三字为全句的一个独立的小部分,在其中多加了一次平仄的变化,令每一个字都平仄相反,从而显得更加灵动跳跃、高下错落,是自觉地、有意地对沈约 “ 宫羽相变、低昂互节 ” 的完美落实。而且 “ 丁卯句法 ” 也同时实现了 “ 前四 ” 与 “ 后三 ” 两个小句之间 “ 粘 ” 的效果,它并不完全是平平仄仄的交替铺开,与 “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 的又一种所谓 “ 标准律句 ” 有内在的共通点,所不同的是 “ 丁卯句法 ” 在音律上有更多起伏,使得全句更具跌宕波折之效。这样作拗是有所强调的,它显然在凸显后三字的地位,通过更加频繁的平仄交替来将其凸显。从细节上看,像 “ 丁卯句法 ” 这般下以拗字能使得七言句中第五字与第六字平仄相异,在音节上作一停顿,使得所炼之字更为突显,不至于从此轻轻划过;从这种视角来看,另一种也被归纳为规则拗救格的所谓 “ 平平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 ” ,也试图令五六异声,或许其用意有所相似,都欲将第五字与六七两字再作一小的分隔,从而有所强调突出,只此种句格其上下句间对仗并不整饬,不似 “ 丁卯句法 ” 一般乐感强烈,流转如弹丸。其实,这也有些近于郭绍虞先生对七律后三字的判断:
以上评论或明或暗地都在与杜甫的拗句、拗体相对言,二者的主要差别就在于杜甫的七律会完成平仄各不相同的拗句,甚至还在音步上做出了突破,更侧重于 “ 拗 ” ;而许浑的 “ 丁卯句法 ” 就更近似律体范围内的一种变格,更侧重于 “ 律 ” 。我们或许可以进一步理解为,许浑 “ 丁卯句法 ” 中的 “ 变 ” 反是促进了其声律的浑熟,毕竟其一它规范性极强, “ 仄平仄 ” 对 “ 平仄平 ” ,在许浑204首七律中全无例外;而且与第五字 “ 平 ” 对 “ 平 ” 的被允许的 “ 折腰 ” 相比, “ 丁卯句法 ” “ 仄 ” 对 “ 平 ” 的对法更为严格整饬,所以它与后来的 “ 拗救 ” 论相联系也就不难理解了。
从以上讨论可知, “ 丁卯句法 ” 的实质内涵即是在七律某联的上下句同时拗其第五字,使其末三字 “ 仄平仄 ” 与 “ 平仄平 ” 整齐相配,充分执行了初唐上官仪消极病犯的避 “ 木枯 ” 、元兢积极调声的 “ 护腰 ” 的诗学理念,是在 “ 平头 ” “ 上尾 ” 的永明声律基础上的又一次精进,在格律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也正合许浑工于诗律的形象。因其理论基础早成,所以它并非许浑所创也非许浑独有,但其以许浑之号命名为 “ 丁卯 ” ,仍有不可替代的原因:一是许浑七律的大量创作与大量用拗,二是其用拗的规范化与标准化,所以 “ 丁卯句法 ” 作为一种法则在许浑最为典型;又从其创作质量看,许浑名句常出于 “ 丁卯句法 ” ,久为传唱,自然印象深刻,其句法与风格之间相得益彰,其名为 “ 丁卯句法 ” ,是明其典型而非明其源头。 “ 丁卯句法 ” 与许浑风格深相契合, “ 丁卯句法 ” 作为一种规则的拗律,以其变化的严格性在某种意义上更促进了许浑诗律的圆熟,所以在后来,对 “ 丁卯句法 ” 的褒贬成为了介入宋元诗学的一个线索与视角,这也更从侧面体现出了许浑影响力的深远。
然则为何对 “ 丁卯句法 ” 的研究在近现代又常为忽视,其热度始终不高?在我看来,或许一是其特色不够凸显,从初盛唐而下至明清都有此格,所见不鲜,在不作统计的情况下许浑用 “ 丁卯句法 ” 的现象得不到突出;二是其变化极其有限,可以作的文章不多,以至于到清代就直接被概括为 “ 拗救 ” 的几条规则,视角彻底从新奇的 “ 拗 ” 沦为了圆熟的 “ 律 ” ,也就不再值得专门探讨;再则是一贯以来,在经典化了的老杜的影响下,对许浑诗持有 “ 浅 ” “ 俗 ” 的偏见,对丁卯句法的特色性也就更少了几分重视。而若换一视角,许丁卯的格律与诗风,恰正深合于沈约的 “ 三易 ” , “ 丁卯句法 ” 在规则中的变化更是 “ 易读诵 ” 的典型体现,是声律上的一大发展。从文学史看,诗未必一定要沉郁顿挫、深寓时事,浅切平易的 “ 非高学 ” 、简单的修饰技巧,而又鲜活灵动、珊珊可爱,或更合于 “ 举俗爱许浑 ” 的背景,是诗歌的又一大面向。
注释:
②学界对杜甫所谓 “ 不谐平仄 ” 的作法,往往分为两类来认识:一种是杜甫自己说的吴体(如《愁》诗下题注 “ 强戏为吴体 ” ),学界多以为其参照或者借用了吴地方言;一种是杜甫没有说是拗体,而后人目之为拗体的(如 “ 独立缥缈之飞楼 ” 等句)。但就格律观之,二者实有相似之处,正如王嗣爽《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45页)在《愁》诗下评曰: “ 愁起于心,真有一段郁戾不平之气,而因以拗语发之,公之拗体大都如此 ” ,都以 “ 拗 ” 字相概括;或者许印芳《诗谱详说》卷四又云(新文丰出版有限股份公司编辑:《丛书集成续编》,新文丰出版有限股份公司1991年版,第199册,第604页): “ 七律拗体变格,本名吴体,见老杜《愁》诗小注。……盖当时吴中歌谣有此格调,诗流亦效用之 ” ,又以吴体为拗体之源。对杜甫拗体、吴体或未可如此简单地一概而论、等量齐观,但就其语言形式看,二者对近体格律的突破仍具有相当的一致性,故本文对此暂不作区别讨论。
③如王士祯《分甘余话》: “ 唐人拗体律诗有二种,其一苍莽历落中自成音节,如老杜‘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诸篇是也,其一单句拗第几字,则偶句亦拗第几字,抑扬抗坠,读之如一片宫商,如许浑之‘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赵嘏之‘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按,王士祯云此诗乃赵嘏作,误,此诗亦许浑作)是也。 ” (清)王士祯撰,张世林点校:《分甘余话》,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68页;李重华《贞一斋诗说》: “ 拗体律诗亦有古近之别。如杜老‘玉山草堂’一派,黄山谷纯用此体,竟是古体音节,但式样仍是律耳。如义山‘二月一日’等类,许丁卯最善此种,每首有一定章法,每句有一定字法,乃拗体中另自成律,不许凌乱下笔。 ” (清)李重华撰:《贞一斋诗说》,新文丰出版有限股份公司编辑:《丛书集成续编》,新文丰出版有限股份公司1991年版,第201册,第325页;赵翼《陔余丛考》: “ 拗体七律,如‘郑县亭子涧之滨’‘独立缥缈之飞楼’之类。杜少陵集最多,乃专用古体,不谐平仄。中唐以后,则许浑、赵嘏辈创为一种,以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如‘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之类,别有击撞波折之妙。至元遗山又创一种,拗在第五六字,如‘来时珥笔夸健讼,去日攀车余泪痕’‘太行秀发眉宇见,老阮亡来樽俎闲’之类。 ” (清)赵翼撰:《陔余丛考》,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460页,等等。
④对丁卯句法具体规律的辨析,首次提出当在郭绍虞《关于七言律诗的音节问题兼论杜律的拗体》一文,但未进行诗学理论上的追溯,也未提出其中矛盾点。参见郭绍虞著:《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84-530页。
⑤参见何伟棠:《 “ 许丁卯句法 ” 例释和辨正》,《语文月刊》1983年第6期,第18-19页。
⑥参见曾思:《试析 “ 丁卯句法 ” 的结构形式及其影响》,《新国学》2017年第1期,第78-90页。
⑦王力著:《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92-100页,引文见第98页。
⑧按,此口诀不知作者与最早时代,但元代《切韵指南》后面即载有这个口诀。此说法参见王力著:《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
⑨参见龚祖培:《汉语诗歌 “ 拗救 ” 说辨伪》,《文史哲》2015年第5期,第77-96页。
⑩(宋)范晞文撰:《对床夜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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