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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祭(组诗)

时间:2024-05-04

吉狄兆林

我背着我的死

我背着我的死

晒着我的太阳

不喝酒也可能很冲动

比如大声地笑:啊,在我和抑郁的

大黑山之间,全是辣子都不辣

我说不辣就不辣

比如悄悄地哭:啊,在我和傻笑的

金沙江之间,全是盐巴都不咸

我说不咸就不咸

我背着我的死

晒着我的太阳

有时酒后反而很冷静

很冷静地原谅掉全世界

唯独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尤其不能原谅舌头等

脆弱敏感多事的部分

我背着我的死

晒着我的太阳

包括祖地孜孜濮乌在内的敬爱的

南高原啊,纷乱虚假得无聊

甚至无耻的这世上

只有您,我必须尊重

也只有您,最让我心动

我想动用您古老神奇的子宫

重新做人

站在借宿的矮郎街上

我知道他们的骨头里

曾经开满只有太阳看得见的花

我知道他们曾经骄傲地

就在自己水冷石头硬的火草儿

就着苦荞、燕麦和洋芋

完成了生和死;没想到

这个寻常普通的日子

他们骑着风,来到叫卖声中

的矮郎街,来到我的白日梦里

一种忧伤淡而且轻,却准确击中

我的心脏。“啊”的一声

从他们中间,回到空空荡荡的现实

倾诉的欲望从来不曾如此强烈

可是我实在不知应该去找谁

然后又应该怎么跟他讲

站在借宿的矮郎街上

我第一次这样独自痛苦地享受一个秘密

——有人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我不想知道这风从哪里来

还将吹向哪里,又为什么

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吹

就像在提醒我,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就像在警告我,赶紧做好应有的准备

我只想郑重告诉它并通过它告诉世界

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即使天塌下来,也必须顶起

属于我责任范围的部分

但我很怀疑它和多年以来被我

一再原谅的上帝一样

听不懂彝语,而酒后的我

偏偏就习惯操彝语

这是件比较无奈的事

无奈的我只好把酒杯

一次又一次举过头顶

就差死给它看了

“要下雨啦”。老有经验的

生意人傻巴达哥很满意自己眼前的生意

对未来更持我不敢比的乐观态度

羞于同他讨论下雨好不好

或者这样的一天是否有意义

我沉默着用一杯酒向他并通过他

向借宿的矮郎乡

表达了敬意

因为唰唰唰地到来的

不是美人,也不是冤家

而是催人瞌睡的雨点

我们

你的美丽无知我很喜欢

就像我的丑陋固执使你着迷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

而且只能这样

就像那些又苦又甜的黑苦荞

就适合生长在没有春天的火草儿

热闹得要命的这个世界

因此勉强可住;也因此

我们必须勇敢地说

——春天有什么了不起

还必须坚强地说

——谁不是天使

我的鸟

它常常替我思考

替我决策,替我出击

我常常替它圆场

替它遮掩,替它撒谎

就好像我才是它的鸟

就好像我所经历的时代

只配给它玩

在一个非正常死亡者葬礼上的讲话

远亲近邻三朋四友

你们开车的开车,走路的走路

从四面八方聚拢来

你们辛苦啦

你们当中的尔恩家

仁列家、米色家和几里家

分别用一头牛表达了心情

还有一些单位和个人

分别用白布,用大米,用酒

或者直接用钞票

表达了心情

这里不再一一点名

需要说明的是

心情都是一样的心情

都是希望,明天早上

能够顺利地轻轻地

把眼前这个不想吃饭

也不想喝酒了的人

抬上山,通过火

送回孜孜濮乌

这是件好事

现在,请你们

吃饭的吃饭

喝酒的喝酒

哭的哭

笑的笑

总之是

越热闹

越好

这一天

这一天无路可走

只好假装很思念曾经的故乡

曾经那片蛮荒寒冷然而干净的天地

曾经那些放个屁也会羞死掉的人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早已

遥远得死也很难改变

这一天无事可做

只能勉强和空气赌赌气

但我知道如今的空气成分复杂

和它赌气几乎等于

自取灭亡

这一天无话可说

只有放任灵魂昏睡

同意他暂时再不把做人

这门日益艰深的技艺

继续演练

光荣的浪费

一次次光荣而尖锐地进入,一次次

败退。我和这时代之间始终隔着一层

薄膜。我用苦荞、燕麦和洋芋提炼的精子

如数变成垃圾。像极一则笑话。我

痛苦。但我拒绝安慰。我不想被麻醉

直到衰老中死在那病床上。我宁愿

就这样,梦游般活着,笑话般存在

就等你出现,就等你来亲手撕碎这层

浪费我太多时间和精力的薄膜

等啊等,就等他妈一万年

其实也无所谓

矮郎街纪实

今天一大早,矮郎街的某处

又在别别波波地燃放烟花爆竹

我不知道又有人结婚,还是

又死了人。我在想

结婚也好,死人也罢

反正事主没有请我

我就不必去——请了,当然要去

大不了就是两百块钱的事

礼尚往来的事

就比如哪天我死了

我的儿子别别波波地燃放烟花爆竹了

我的亲戚朋友坐立不安了

对于别人也就是两百块钱的事

礼尚往来的事

几乎不是事

属于我的春天

一般人谈论春天

态度越实在越容易陷入空虚无聊

好像谈论的是某种权力游戏故意设置的假象,或者干脆就是所谓面子工程

诗人略有不同,他们可以把春天

想象成姑娘,爱上或恨上这姑娘

并通过爱恨这姑娘爱恨这世界

我也曾希望成为这样的诗人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最终却发现

很多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到

我的样子越来越像个假老练的侏儒

像个脑神经被洗坏掉的傻瓜

也越来越怀念曾经有过的旧日光荣

那时我经常在亲爱的大黑山上

谁的脸色也不看地睡成

或站成个太阳的太字

感觉自己美如神灵

属于我的春天就是我自己做的——

借用点风雨雷电以及传说中的爱情

再加些许胆气,就可大功告成

在那样的属于自己的春天里

我的骄傲就是人类最初和最后的骄傲

我的孤独就是人类最初

和最后的孤独

面子

一只苍蝇,一只苍蝇,又一只苍蝇

它们驾驶着自己小巧的身躯

不请自来,反客为主,在我

一步步离开故乡来到汉人聚居的矮郎街耗费半生心血立起的家里

自以为是地飞来飞去

起初我认为,有翅膀当然值得自豪

但也不该无视我的抗议

如此冒失地侵犯人权

甚至认为可以理直气壮灭掉它们

联想起它们在汉语世界

也没什么所谓好名声,经常被

无辜地用来比喻丑行败露的小毛贼

我原谅了它们

又想到如果面对的是道行高深的强盗

玩的是谎言加屠刀

被灭掉的反而肯定是我

我羞愧地拍拍自己的人头

觉得它们已经给我

留足面子

梦想

我曾有过一个伟大的梦想

为人类的文明与进步写本书

塑造一个几乎完美的人

给他自由的心灵

给他高贵的品质

给他远大的理想

让他迈着伟大的

光荣的正确的脚步

在这个互相吃屎

还要假装沉醉的年代

一次次痛不欲生

让全世界因为嫉妒

因为怯懦和自卑

拒绝他羞辱他恐吓他

逼得他生不如死

然后他就死了

全世界就都轻松了

轻松不了的就将是我

我于是很轻松还似乎

有些庆幸地放弃了

这个伟大的梦想

妹妹

——给吉克布

有些意愿只能由灵魂感知

并负责保管,眼泪也不能翻译

更不能轻易放在皮肤表面

像那些活着本身已经是耻辱

却还在假装幸福的表演

我是这片土地最无用的孩子

一个无羊可牧的牧羊人

有如一只因为悲哀和固执

消化不良的黑山羊

而你是我妹妹

眼看傻猪和疯狗的混合编队

肆意污染土地母亲和河流

还臆想着天下无敌

我一千次地不想,一万次地不想

不想成为一条由于软弱和胆怯

被浑水呛死的鱼

有时甚至恐惧得想杀人

而你是我妹妹

我想找个人一起哭

而你是我妹妹

我想找个人一起死

而你是我妹妹

我什么都不想了

因为你是我

亲爱的妹妹

阳光下

阳光下

我曾是个健康正常的孩子

脚踏实地而满身污泥

从没听说过幸福之类

高级漂亮的词

紧跟时代经过一番昏天黑地

甚至人皮横披的奋斗

体体面面绕了一大圈

我终于发现

在我生命内部某个阴暗角落

那个孩子奄奄一息地还在

还在无意却又紧紧地守护着

我所需要的幸福

还在希望当初那样晃动在

简单得一直被我忽略的

阳光下

春游大黑山

可以很绅士地

通过眼神、手势等

比较文明得体的方式

亲切友好坦诚的气氛中

代表人类并以个人名义

慰问并勉励动物界各路朋友

无论家养的还是野生的都要

永远保持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同时也让它们见习你的快乐

相信你至少随身自带

九十九个天真孩子

可以疯子似地

唱啊,跳啊,喊啊

吓得满山遍野的索玛花

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

红着脸,白着脸

红白相间着脸

随便你闹腾

当然还可以默默地用胸膛

直接抱定身高数千米的大黑山

无论你想活还是想死

它都会一声不吭

提供方便

致命运女神

圆圆的苦荞粑一样

挂在蓝天上的是太阳

而不是月亮;或者是月亮

而不是太阳;我用屁股

也能看清楚。如果这一点

还不能证明我也是你应该关照的人

我想我只能硬着头皮把弟弟请出来

硬硬地提醒你想想,作为女神

是否也有不对的地方

就仿佛这天底下

唯独我有弟弟

乌鸦祭

很荣幸做过乌鸦的邻居许多年

那时我家住在天高地远的火草儿

那些老而不死的大树顶上

自由自在的乌鸦黑得发亮

我常常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

除了是邻居,还可能是亲戚

我总是胡乱猜想它们那么优雅从容

谈论的是不是人类也经常横飞着

眼泪、鼻脓和口水挂在嘴边的

所谓道德和法律;朗诵的是不是

献给时间和神灵的诗篇;或者

它们本身是否就属于神灵

很荣幸做过乌鸦的邻居许多年

依据那些年再三的观察、思考和总结

我至今确信这世上最可能

也最有实力取笑乌鸦的是猪

那茫茫猪海,肉来肉去

胃口好,身体好,一切就好

在它们看来,总是有话要说

的乌鸦,应该可笑极了

也许还可恨极了

很荣幸做过乌鸦的邻居许多年

但我知道有些事猪永远不懂

有些情况乌鸦也未必理解

矮郎街的叫卖声里时间就这样

一天一天过去,一年一年过去

我吃啊,睡啊,麻木再麻木

念念不忘的始终还是那些

或许早已死绝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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