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代甫启
光阴流逝,岁月悠悠,我那尊敬的老母亲,到对面的山上安息已二十四个年头了。
去年我回归故里,在夕阳下,我闭上双眼,静静地跪在慈母的墓前,幼年时母亲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声音还是那么亲切,举止还是那么端庄,容貌还是那么慈祥。虽然母亲逝去二十四载,阴阳相隔母子不能相见,但在心中她不曾离开过我。
童年时期母亲纺棉线的情景至今还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常常使我感慨万千。山村的黑夜是寂静的,母亲纺棉线的油灯是亮堂的。那时母亲还年轻,在纺线的过程中,我观察她的手,是那么轻柔,那么灵巧,动作是那么优美,那么富有节奏感。在灯光下,只见她右手娴熟地摇着车轮,左手轻捏棉条,从飞转的锭子上扯起一条匀称的细线,慢慢地向上扯起,直到左臂像白鹤亮翅般伸展,再伸展……在那万籁俱寂的深夜里,纺车发出嗡嗡的声音,就象一曲古老悠扬的催眠曲,伴着我进入梦乡。
母亲在纺车前,摇啊摇,摇走了一个个寒冷的冬季,又摇来了一个个希望的春天。
俗话说:“一人养两口,扁担锄头不离手。”何况我们是六口之家,父亲身染抽鸦片的恶习,抽光家底后,撇下妻儿出走了,从此生活的重担全压在母亲柔弱的肩上,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除了拼命劳作外,还必须得节俭持家。
听说生下我后,外婆来打三朝(四川风俗,女儿生了孩子,娘家要备办礼物送到婆家)送来一件棉衣,外婆似乎预感到我家今后要过艰苦日子,棉衣缝得很大,母亲在棉袄上采取逐年移动扣子的办法让我从小到大穿起来都挺合身。后来我长大了,补补缝缝又让弟妹们接着穿。母亲是位心灵手巧的人,她利用旧的衣服,采取大改小,厚改薄,立领改翻领,长衫改短衣,长裤改短裤,一把剪刀改来改去。我风趣地笑母亲:“您是大床单改小床单,小床单改窗帘。”她听了就笑。她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穿三年嘛!”尽管我们身上补巴摞补巴的衣服有时候不大合身美观,但针针线线倾注了无尽的母爱。现在条件好了,穿上羊绒衣,但总觉得母亲做的棉衣才是最合身,最暖和的衣服。
在幼年时期,家里吃饭的人多,本来生活已够艰苦了,谁知民国二十六年遇到大天干,庄稼颗粒无收,真是屋漏又遇连夜雨,家里穷得来日无颗粒之米,夜无鼠耗之粮,向亲友借贷更无门。这时有位出于好心的邻居,劝母亲将两个孩子送人喂养,家里生活负担就减轻了,母亲却斩钉截铁地回答:“儿多不可牛踩死,我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们拉扯大。”为了活命,母亲上山找野菜,割蒿草,剥树皮,下雨天捡地母(地衣)当饭吃。那些野菜吃进嘴里,苦得难以下咽,吃得我一见野菜就想吐,吃得我终生难忘。
我的母亲是一位善良的人。记得在四十年代,我家债台高筑,寅吃卯粮,真的是陷入“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的境地,这时乡里正募捐修桥,凡事不甘落后的母亲把她积下的铜板慷慨捐献出来。
有一年川北地区遭灾,数百农民逃荒到我乡乞讨,尽管家里没多少粮了,母亲还是匀出粮食周济灾民,为此有人讥笑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要穷大方。
从我晓事起,母亲就很注重对于女的教育,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虽懂不了多少家庭教育的道理。但她用自己做人的原则来教育后代。记得刚启蒙读书时,有个月圓的夜晚,我实在饿得眼冒金花,便邀了一个伙伴,偷了邻居几个毛桃,当我悄悄将毛桃递到母亲手里时,母亲不但不吃还重重地打了我几个耳光。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我觉得很是委屈,于是负气甩门出走了。母亲找到我心痛地把我抱在怀里,哽咽着说:“寿儿,做人要有志气,就是饿死,也不能偷别人的东西。要从小养成手足干净、清白的习惯。”第二天母亲把我领到邻居家好言认错。母亲经常对我们讲,你们要争气,妈妈就是再穷再苦,甚至讨口要饭,也要让你们上学读书。
母亲对我要求很严,时时处处用她的行动来影响我;用她的语言来教导我;用她的心血来浇灌我成长。小时候,我最喜欢打鸟玩。有一次,我用弹弓打鸟时被母亲看见了,她把我叫到了身边,抚摸着我的头,给我念了两句诗:“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等归母”,并讲了鸟妈妈衔草筑巢生蛋孵卵的不容易。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打鸟了。
邻居们都称赞我的妈妈是个好母亲,朋友们都羡慕我有个好母亲。我的母亲在我心中,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有母亲的日子,家里是温暖的;有母亲的日子,家里是阳光灿烂的;有母亲的日子,家里是乐融融的。
我于1950年1月考上了二野军大。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全家人象过节一样的高兴。对于母亲来说,我考上二野军大也算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炫耀自豪的事了。因为在我们方圆三十里的穷山沟里只录取了我一个人,真的是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
出发前夕,母亲不分昼夜为我缝制衣服。“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唐代诗人孟郊诗句的含义。当我离开家,在车站望着为我送行的母亲,我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时,母亲却脸上挂着微笑对我说:“孩子别想家,好男儿志在四方”。
六十年代中期,我和妻子都在大凉山美姑县工作,当时我家境况是低工资多子女,生活的担子很重,无钱请保姆。这时母亲年事已高,又体弱多病。她的背驼了,牙齿缺了,头发白了,已变成形容枯槁的老太婆。但为了支持我们的工作,母亲主动不远千里来到大凉山美姑县,任劳任怨给我家当保姆,把我们五个孩子带大,当我们处在最困难的时刻,是母亲又给我们送来了人生的春天。
我在外地三十多年的工作里,时刻记住母亲生前对我的教诲,“忠孝不能两全,你在外面把公家的事办好,妈也就放心了,”这些朴实的话语,就是母亲所表达的最高深的理论了。母亲不光给了我的生命,她更象太阳一样,照耀着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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