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祥夫
对“竹林七贤”的喜欢还是要从画像砖说起。古代的画像砖最早应该是有颜色的,衣服啊,人的面部啊,照例都会有颜色,但经过漫长岁月,那些颜色全部褪掉了。颜色褪掉后,让人想不到的效果发生了,画像砖上,只有线条的人和景物竟然会更好看。好多年前,看“竹林七贤”画像砖的拓片,真是喜欢他们的衣饰和发型,还有他们手里所持的物品和他们的身影坐姿。之后,读《中国文学史》,才真正知道“竹林七贤”是怎么回事。关于“竹林七贤”的七位先贤怎样排名,一直是有争执的,这让我觉得好笑,争执的焦点就是阮籍和嵇康就文学成就而言谁应该是七子里边的老大。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喜欢阮籍,阮籍诗歌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惆怅和伤感,无疑是一种美,伤感和惆怅的美。虽然嵇康没事喜欢“砰砰嘭嘭”地去打铁,至于他为什么喜欢打铁,不管后人有多少揣测和解释,对我而言那只是一个画面,也真不知道嵇康打铁的时候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一手持钳一手持锤,满脸是汗,火星四溅。问题是他在打什么?农具?比如是一片犁铧,还是在打一把剑,关于这一点,我想了许多,打剑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嵇康在那里打剑,便会让人有政治的附会与揣测。总之,当我和我的油画家朋友马上到半山腰的嵇山亭,我靠在那块很古老的石碑上让马上给我拍照留念时,心里却想着嵇康打铁的地方究竟在何处?嵇康为人很有趣,他在树荫下“砰砰嘭嘭”火花四溅地打铁,钟会去看他,嵇康却对钟会不理不睬,一句话也没有。钟会立候很久,准备离开时,嵇康才终于开口问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一问一答,亦算是云台山百家岩当年的佳话。嵇山亭是为纪念嵇康建的一个亭子,实际上只是一个碑亭,为清代的一个老和尚所修。亭子里的那块石碑正面只有两个行书大字“嵇山”,而碑阴的碑文因为时代久远早已看不清是些什么字,虽然马上蹲在那里看了又看,最终也看不出是些什么字。
从河南境内进入云台山百家岩,自然看到竹丛。说到“竹林七贤”,没有竹子是绝对不可以的。但河南这边的竹子多是细竹,是郑板桥笔下的那种,细而颇见风致,一丛丛让人不由得不怀古。人们来到这种地方其实就是要怀古,怀想那七个脾气古怪,行径亦是古怪的古人。我来云台山,已不是第一次,上次来是从山西那边迢迢地过来,关于“竹林七贤”的云台山百家岩,山西和河南一直在争执,争执的焦点不外是“竹林七贤”的百家岩是山西的还是河南的。上云台山有两条路,一条从山西那边上,一条从河南这边,但你如果从河南这边上,云台山到底归属哪个省份就不再是个问题。就以“竹林七贤”活动的那个时期为历史背景,再从进山的路线和从历史上政治中心所能辐射到的区域分析,还有汉献帝的那个陵墓,都会让人不难明白“竹林七贤”当年活动的主要区域只能是在河南境内。
说到“竹林七贤”,不得不说这个“七”字。七这个数字在中国是个很特殊的数字,天上有北斗七星,文学史上有“建安七子”,紧跟着,又来个“竹林七贤”,都是七。“建安七子”指东汉末建安时期曹氏父子之外的七位著名诗人: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七子”之称,不是后人的总结,而是始于曹丕所著《典论·论文》。而魏末的这七位,比“建安七子”要晚一些。他们是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这七位与竹子有密切关系的人物都不是真正的等闲之辈,他们在一起玩儿,弹琴,赋诗,著文,啸嗷,搞出的动静惊动了整个中国文学史。“建安七子”在“竹林七贤”之前,似乎是“竹林七贤”的样板,前边有七,后边再跟个七。所以,不能不先说一下“建安七子”。“建安七子”里的第一个人物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孙,鲁国曲阜人。他年少时曾让大梨给兄弟,自己取小梨,因此佳话千古。这个故事也就是小时候父母常常拿来跟我们小孩儿说事的那个“孔融让梨”的故事。孔融早年曾经参与讨伐董卓,后来为曹操办事,但因劝阻曹操攻打刘备而被处死,想必当时言辞和态度都相当激烈,一时惹怒了曹操。孔融一生所著文章甚丰,其文章的风格华丽如织锦,令人目迷五色,但我最喜欢他的文章还是《与曹操论禁酒书》。在中国的历史上,因为种种原因而屡屡禁酒但却总是屡屡禁不了,酒的魅力实在是强大。真希望有专门谈中国历史上禁酒的专著出版,想来应该是一本十分有趣的读物。在湖边的那所学校里教书的时候,鄙人读古典文学多一些,那时候很想把“建安七子”的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和“竹林七贤”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放在一起写一篇对比文字,若此想法成真,当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这次从河南焦作入云台山登百家岩时,这种念头忽然又从心中升腾起来。既登云台山,于竹丛边仰望百家岩危岩之上的那座古塔,《中国文学史》突然在心里又像是活了过来,那七个人,像是宽衣博带嘻嘻哈哈依次从竹丛那边走了出来,而走在最前边的,我想应该是嵇康,大个子,美容仪,而且手劲十足。我对马上开玩笑说,小心,要是嵇康过来和你握手,千万小心。
河南焦作,自古就是個出大人物的地方,只这“竹林七贤”就让魏晋之后的文人雅士们,当然也包括了我们现在的这些作家,怎么说,一旦想起他们,便如高山仰止。“竹林七贤”中的七个人,论诗文,不少人都喜欢阮籍,但若论行为举止,许多人却又喜欢嵇康。嵇康,字叔夜,本姓奚,祖籍会稽,学者们认为就当时的社会地位和影响而言,嵇康应该是“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嵇的先人,因避仇迁家谯国侄县,改姓嵇。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女婿,官至中散大夫,故又称嵇中散,著有著名的《养生论》,他的养生观有很强的政治色彩,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一旦说到养生,名教都可以放在一边。嵇康与王戎、刘伶、向秀、山涛、阮咸、阮籍等人当年在云台山的百家岩一带诗酒唱和,流连泉石风月,一时被称为“竹林七贤”,这样的人物,远离城市,待在山里,是否容易被人们当作坏人?想想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人们才特意给他们七个人冠以一个“贤”字,嵇康弹得一手好琴,古人把弹琴叫作“鼓琴”,其善弹的名曲便是有名的《广陵散》,《广陵散》是大曲,在弹奏上有相当大的难度,其情绪变化极其激烈悲伤。嵇康著有《嵇中散集》,传世的各种版本里要数鲁迅辑校的《嵇康集》最为精善。而我最喜欢读他的文章依次是《声无哀乐论》、《与山巨源绝交书》、《琴赋》、《养生论》。在中国,如果说现当代文学时期最缺少的是贵族作家的话,而在魏晋时期,却不乏贵族作家,他们写作不为衣食,不为谋职改变身份,他们的为文,只为自己心情的安妥,直接与天地对话。
“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是个在民间传说颇多的人物,关于他喝酒,几近疯狂而又可爱,他喝酒的传说要比刘伶的一醉三年才又活过来有趣得多。阮籍是陈留尉氏人,他的父亲就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不用细参,便可见他的家学如何。阮籍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也许是目睹了太多的人生无常,阮籍在政治上采取了谨慎避祸的态度。阮籍是“正始之音”的代表,其中以《咏怀》八十二首最为著名。每读阮籍诗,读几首便不敢再读,其悲愤哀怨每每会让人好几天都从中走不出来。阮籍还长于散文和辞赋。存世散文九篇,其中最长、最有代表性、也最好看的当数《大人先生传》。明代张溥辑《阮步兵集》,近人黄节有《阮步兵咏怀诗注》,都是研究阮籍的必备读物。阮籍曾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当时明帝曹睿已亡,由曹爽、司马懿夹辅曹芳,二人明争暗斗,政局十分险恶。曹爽曾召阮籍为参军,他托病辞官归里。正始十年,曹爽被司马懿所杀,之后司马氏独专朝政。司马氏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本来在政治上倾向于曹魏皇室,对司马氏集团怀有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闭门读书,不涉世事,或登山临水,或酣醉不醒,或缄口不言。但迫于司马氏的权势,阮籍到后来还是接受了司马氏授予的官职,先后做过司马氏父子三人的从事中郎,当过散骑常侍、步兵校尉等,因此后人称之为“阮步兵”。他还被迫为司马昭自封晋公、备九锡写过“劝进文”。因此,司马氏对他采取容忍态度,对他放浪佯狂、违背礼法的各种行为不加追究,唯其如此,最后才得以善终。晋文帝司马昭欲为其子求婚于阮籍之女,阮籍的反应是,连连大醉数月,让人无法开口,司马昭遂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竹林七贤”中的七个人物,即以民间传说而言,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应当非阮籍莫属。
至河南境,入焦作地面,再登云台山访百家岩,不少人都会想到诗文和七贤的那些风流蕴藉的故事,而我却忽然想到酒。上山之前,原想带一壶酒在竹林边与马上左一杯右一杯地对饮。如果,我们二人果真坐在竹林边对饮起来,想象之中,那1500年前的七贤会不会一时闻讯俱来?说到喝酒,“竹林七贤”个个都是个中好汉。我小的时候,父亲曾给我讲过刘伶喝酒的故事,当然就是那个“杜康造酒刘伶尝,一醉三年才还阳”的故事。在百家岩,有关“竹林七贤”的遗迹其实并不多,只两处,一处是嵇山亭,一处就是刘伶躺过的石台。从嵇山亭往高处走,再往西,走过那狭而长的莲池,再迤逦往上,上到一个狭长的台子上然后往下看,便可以看到那据说是刘伶醉酒后躺在上边一睡三年的石台。三载的春夏秋冬,花开花谢,人却在梦里颓然不知,那可真是好酒!登云台山,真是不能不让人想到酒,以饮酒而避世,又着实让人伤感。
“竹林七贤”,除嵇康、阮籍之外,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也都不是等闲人物。山涛,字巨源,西晋河内怀县人,官至吏部尚书。西晋河内怀县就是今天的河南武陟,山涛虽居高官,却贞慎俭约,俸禄薪水,散于邻里,时人谓为“璞玉浑金”。武帝时任尚书之职,凡甄拔人物,各有题目,称“山公启事”。 山涛好老庄学说,与嵇康、阮籍等交游。为人小心谨慎,山涛在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大,仕途平步青云。山涛后来推荐好朋友嵇康来洛阳做官,没料到嵇康不但不领情,还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奇文,一时成为文学史上的佳话。然而,嵇康在刑场临死前还是将自己的儿女托付给了山涛,留言道:“巨源在,汝不孤矣。”在嵇康被杀后二十年,山涛荐举嵇康的儿子嵇绍为秘书丞。年四十,始为郡主簿,一个小小的官。
云臺山百家岩之“竹林七贤”当年优游处,既然只存有两处与七贤有关的遗迹,一是“嵇山亭”,再就是刘伶酒后睡觉的那块石头。所以不得不说一下刘伶,刘伶是“竹林七贤”中最擅长喝酒和品酒之人。为避免政治迫害,为人任性放浪。一次有客来访,他赤身裸体不穿衣服。客人责问他,他说:“我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室为衣裤,你们为何入我裤中?”但他的酒并不白喝,有《酒德颂》一篇传世。《晋书·列传十九·刘伶》记载:
(刘伶)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从之。伶跪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仍引酒御肉,隗然复醉。尝醉与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奋拳而往。伶徐曰:“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
细读此文,刘伶之可爱跃然纸上。
说到“竹林七贤”,非止饮酒狂放,诗酒之外的音乐亦非历朝历代的文学社团可比,如果古时的那些以文相聚的文人们可以叫社团的话。
嵇康的古琴之外,还有阮咸的善弹直颈琵琶,直颈琵琶后来改称阮,分大阮和小阮,直颈琵琶改之为阮即从阮咸始。阮咸不仅擅长演奏,也精于作曲,唐代流行的琴曲《三峡流泉》据说就是他所作。 1950年,南京西善桥南朝墓出土持阮弹奏的阮咸画像,神情专注,似乎沉浸在音乐之中。
说到“竹林七贤”,还不得不提一下的是被阮籍最看不起的王戎,王戎是“竹林七贤”年龄最小也是其中最庸俗的一位。晋武帝时,历任吏部黄门郎、散骑常侍、河东太守、荆州刺史,晋爵安丰县侯。后迁光禄勋、吏部尚书等职。惠帝时,官至司徒。《世说新语》载,王戎家有好李,常卖之,但恐别人得种,故常钻其核而后出售。关于这一点,让人不大敢相信,将要出售的李子都一一钻孔,怎么钻?用什么钻,让人难以相信。
来河南,登云台山,看百家岩,下山的时候须再次经过嵇山亭,不由得让人再次想到弹得一手好琴的嵇康。嵇康被处死,行刑当日,三千名太学生集体请愿,请求赦免嵇康,并要求让嵇康来太学做老师。但最终司马昭还是判其死刑。临刑之前,嵇康神色不变,竟如同平常一般。他看了看日影,尚不到行刑时候,便向兄长要来他的古琴,端坐刑场抚一曲《广陵散》。这就是打铁和抚琴的嵇康。后来听当代琴家袭一和管平湖的《广陵散》,心里却总想着一个人,端坐那里,长发披散,那就是千古绝响的嵇康。那是一个想保全性命而又无法保全的时代。而可以想象“竹林七贤”在河南焦作的云台山百家岩度过的时日是愉快的,鼓琴弹阮、唱歌饮酒的日子自有快活在里边。和嵇康相比,阮籍的保全性命得益于他的悟感。有趣的是阮籍居然向司马昭要官,明确要担任北军的步兵校尉。其唯一理由,是他打听到兵营的厨师特别善于酿酒,而且还打听到有三百斛酒存在仓库里。到任后,除了喝酒,一件事也没有管过。在古代,官员贪杯的多得很,贪杯误事的也多得很,但像他这样堂而皇之纯粹是为仓库里的那几斛酒来做官的,实在绝无仅有,这就是“竹林七贤”的旷达与风流,是从痛苦的狭缝里开出的一朵惨白惨白的花朵。
对我个人而言,河南云台山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这次来云台山真是后悔没把那张膝琴带来。试想想,坐在嵇山亭或刘伶醉酒的那块巨石上弹一曲是什么感受?虽然我不大会弹《广陵散》,但随便弹一下什么曲子,想想曾在此山打铁弹琴的大个子嵇康,想想阮籍和山涛,再想想其他那几位,一千多年的光阴瞬间都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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