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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李黎

女儿三岁时,陈尚龙开始每晚给她读睡前故事。陈尚龙很快在大量的绘本中精选出“巴巴爸爸”、“青蛙弗洛格”、“海豚绘本”三个系列,女儿对此也很满意,常常把书中的小动物挂在嘴上,有时干脆说自己就是弗洛格,自己是小熊、小狗。她会不断说,我最喜欢弗洛格,它是我的最爱,过两天又说,小猪是我的最爱。她每天都有最爱。

睡前绘本一度成为陈尚龙父女一天最大的期待,有时陈尚龙眼睛累,就怂恿女儿说,我编故事给你听吧。开始女儿不愿意,陈尚龙努力几次之后她也就同意了,而且很快发现,爸爸的故事更精彩。

时间久了,陈尚龙胡编乱造的“小马的故事”系列逐渐形成。最初是陈尚龙随口一说,女儿觉得有趣,每天都要听,缠着陈尚龙给她说。陈尚龙不得不把书里面的一些角色加进来和小马做朋友,小马和佛洛格一起玩,小马和巴巴爸爸一家去月亮上过了一个周末。对此女儿感觉很亲切,她自己也参与进来,并且非常顽固地把小马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去菜场或者水果店的路上,陈尚龙只能在短短的路途中努力发挥,要么是下大雨,小马在屋檐下躲雨时遇到了外公外婆;要么是突然遇到了小猪(或者弗洛格,小熊一般碰不到,他冬眠时会去遥远的北方);要么遇到外星人;偶尔,小马迷路了,看到蛋糕店,进去吃一个;偶尔,小马还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互相问候;有时,小马甚至飞到了星星上,然后想着怎么带朋友们一起来玩。

每次陈尚龙说小马出门去菜场或者水果店时,女儿都郑重其事地问:带钱没有?带钥匙没有?门关好没有?天气不好有没有带伞?陈尚龙一边回答,一边快速让小马走到路上,走到故事中间。

有时他们也会把“小马的故事”放一放,读几天的书,女儿就在读书和编故事之间老气横秋地进行选择和平衡,犹如掌握了一种权力。

渐渐地,除了幼儿园的同学和楼下一群小朋友之外,女儿还有另外一群朋友,以小动物为主,分别是小青蛙弗洛格、小猪、小熊、小马和她自己。弗洛格有一辆透明的汽车,小猪会做各种好吃的,小熊动不动就冬眠,很多活动不能参加。他们五个朋友常常聚会,出去玩、吃大餐等等,最让女儿激动的是他们互赠礼物,互赠火车、飞机、星星、比人还大的面包、会跳舞的花。女儿收到礼物后会激动不已,双手捂着嘴尖叫起来。

这一切都是虚構的,互赠礼物和朋友本身,可女儿认为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她能看到所有的朋友和所有的活动。有天女儿突然说,还有一个小马,是小马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陈尚龙问她,叫什么名字呢?女儿想了想说,叫小马啊!她重重地说出“马”这个字。从此她这群朋友就变成了弗洛格、小猪、小熊、小马、小马和她自己。很绕人,但她从来不会忘记第二个小马。有时陈尚龙忘记还有第二个小马,女儿会通过语调的变化提醒陈尚龙:小马,和小马啊。

最近几天,女儿突然说她是小蝌蚪,说陈尚龙是鱼,并且是她的小孩。好几次,她母性发作,冲着陈尚龙张开双臂说,小孩,让妈妈抱抱你。对她这种胡说八道,陈尚龙不阻止也不配合。好几次,在漆黑的卧室里,她腾地从床上站直,要抱她的孩子,也就是陈尚龙。看着她披肩的长发和狰狞的笑容,陈尚龙觉得这情景有几分恐怖。

陈尚龙对女儿说,小蝌蚪长大了是不是就是青蛙啊?她点点头。陈尚龙得意地对她说,你看,你是小蝌蚪,长大了就是青蛙,青蛙就是弗洛格,弗洛格是你的朋友,但是弗洛格也是你自己啊,你就是弗洛格小时候,弗洛格就是长大的你。所以你的朋友应该是小马、小马、小猪、小熊、你和你;或者是小马、小马、小猪、小熊、弗洛格和弗洛格。女儿有些发懵,绕不过来。她强作镇定地重复着这几个人物,想要梳理清楚,但是总是说不全,嘟嘟囔囔。陈尚龙躺在床边的毯子上开心不已。

周五晚上,老婆外出培训,陈尚龙打算把女儿送到外婆家。老婆说,平时都是你说完故事她就自己睡,我出去一个晚上有什么关系,你照常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明天上午带她在附近转转,看看电影院有没有动画片。

陈尚龙同意。在出去跟朋友们厮混到凌晨和给女儿好好讲一晚上故事之间,陈尚龙倾向于后者,因为前者不急,而后者没有多少时间。女儿现在上托班,九月份就上小班,再过三年多,等女儿上了小学,就会没有时间跟她说天马行空的故事了。对此陈尚龙时时感觉悲哀。他算过时间,在纸上列出一连串的数字。女儿今年三岁,自己三十二岁,讲故事的时间只有三四年,到了小学必定戛然而止,那时自己三十六岁。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跟父母无话不谈的状态也会结束,大概十年后,即初中阶段,她就不会跟自己说很多话,不会黏着自己,不会让自己碰她,甚至动辄跟自己吵闹,看老一代人不顺眼,那时自己四十二三岁。十五年后女儿读大学时,极有可能离开家,家里关于这个女儿的痕迹会越来越少,直到某一天什么都没有留下,至此女儿将完成作为一个过客的全部过程,徒留已经变老的夫妻二人在家里继续生活,那时自己四十八九岁。等到了五十多岁,女儿就到了出嫁的年龄,或早或晚,早了自己会很不舍,晚了又会焦躁和担心。

所有这一切都必将发生,而且发生的时间不会出现大的意外——如果出现意外,只会带来另外的烦恼。女儿,或者说有女儿的时光,让陈尚龙有种身在梦境的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从“居然有了女儿”的惊诧中缓过神来,却已经强烈感受到这个女儿必将离自己而去。这一切都那么匆匆忙忙,跳跃闪烁。

为了让梦境更为真切,最近几年,陈尚龙忍住和朋友厮混在一起的冲动,长时间地跟女儿待在一起,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话一天天多起来,知道的词汇也一天天多起来。读书的时候,女儿会冷不丁地问陈尚龙一个词是什么意思,她询问过“人生”、“痛苦”、“崇拜”、“角度”、“欣慰”、“存在”、“掌心”、“文件”等词汇。面对“什么叫文件”这样的问题,陈尚龙总是被问得很茫然。这种茫然就是存在的茫然。

周五晚上,陈尚龙带女儿吃西餐,女儿除了吃下几乎一整块牛排外,还吃了好几碗水果,小肚子眼瞅着鼓胀起来。随后两个人步行回家,一路上女儿喋喋不休地说着小马的故事。回家后,在不断的催促中,女儿终于梳洗完毕,钻到被子里,这时已经将近九点。往常这个时候女儿该睡觉了,但今天没有了母亲的管束,她显得很兴奋,陈尚龙也很开心,陪女儿熬夜讲故事,这种事情很难得。

老婆打电话回来问情况,陈尚龙说,已经说完故事了,再闲聊几句就让她睡觉。女儿在旁边大喊大叫,陈尚龙没有让她听电话。挂了电话,陈尚龙说,时间太晚了,给你读两本书就睡觉行不行?

女儿又要听“小马的故事”,陈尚龙说,刚才路上已经说了很多小马的故事了,你不是一直想去爸爸小时候跟爸爸一起玩吗,今天就再说一个爸爸小时候的故事吧。女儿不答应,哼哼唧唧老半天,见没有挽回的余地,就答应了。

陈尚龙编了起来:一天下午,爸爸躺在家后面的山上看書,听着广播,太阳不错。后来就睡着了,这个时候有几只鸟飞了过来,打算把我的收音机偷走,它们一直很喜欢这台收音机,觉得特别神奇,今天看到我又带着收音机到山上来,就一直在我周围盯着,看看有没有机会偷走,想不到,我居然睡着了。女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陈尚龙说,你居然睡着了哈哈哈哈。后来呢,她又问。陈尚龙说,后来我被吵醒了,原来这群小鸟跟几只小狗打了起来,狗的力气比小鸟大多了,但是小鸟会飞啊,它们飞上去,冲下来,用嘴啄小狗,小狗也厉害,冲着小鸟张口就咬,如果咬到了,小鸟肯定被一口吞下去了。

女儿带着紧张的情绪问,爸爸爸爸,他们为什么打起来啊?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喊了一声,别打啦。他们都停住了,小鸟停在旁边的树枝上,小狗排成一排,站在我面前。我问他们为什么打架,他们就叽叽喳喳、汪汪汪地说起来,乱七八糟的,一点听不清楚。我命令道,小鸟先说。这群小鸟又一齐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我生气了,对他们喊,一只小鸟说,其他的闭嘴,你们怎么这么笨啊。女儿哈哈哈大笑。一只小鸟说,我们先看到的收音机,但是小狗也想偷,还说是他们先看到的,非要抢,我们就打了起来。于是我问小狗,是不是这么回事?小狗好像比小鸟聪明一点,他们互相商量了半天,才由一只小狗说,是他们先看到的,只要收音机被带出来就有小狗负责盯着,然后通知大家,大家一起来想办法。只不过这次小鸟太快了,飞过来就叼走了。我们不服气,冲过去追,他们一害怕,就把收音机掉到地上,我们就抢。我听了哈哈大笑说,都不要抢了,收音机是我的啊。

女儿附和陈尚龙说,对啊,收音机是爸爸的,他们都不能抢。

陈尚龙接着说:我就对他们说,如果你们真的喜欢这个收音机,那这样安排,小狗用一天,晚上还给我,第二天我给小鸟,晚上也得还给我。女儿问陈尚龙,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再买两个,给小狗一个,小鸟一个。

爸爸小时候没有钱啊,一个收音机要好多钱,可以给你买好多件衣服那么多的钱,我怎么能再买两个呢。那个时候我能有一个收音机已经不错了,是我考试考得不错,你爷爷奶奶高兴了,才带我去买了一个,还是特别便宜的。

女儿问,那后来收音机去哪里了呢?她的意思是,到底有没有给小狗用一天、小鸟用一天。但是陈尚龙故意说,后来爸爸出去读书,把收音机放在家里的书橱上面,过了几年想起它,就去找,但是没有了。我问过爷爷奶奶,他们都说没看见,不知道是被小鸟飞进来叼走了,还是被小狗偷偷拿走了。它不见了。

女儿轻轻啊了一声。陈尚龙说,要不过几天我们回爷爷奶奶家再好好找找,一个好好的东西怎么能不见了呢,说不定它在什么地方待了很多年了,等着我们去找。如果找到了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了。

女儿欢呼一声:耶。

这个故事不长,但陈尚龙口述、女儿打岔,说到这里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女儿一直高度亢奋,对突如其来的情节变化激动不已。陈尚龙说,好了好了,说了这么多了,你该睡觉了。女儿磨磨蹭蹭,好不容易答应下来,又突然问陈尚龙,爸爸爸爸,他们要抢你的收音机,可是你不是还有一本书吗,他们有没有抢?

陈尚龙心想,我都把书给忘记了。他故意想了想了说,我也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抢那本书,可能是因为书又不会发出声音吧。

女儿老气横秋地说,对哦,书又不会发出声音,它不会说话,也不会唱歌,抢它有什么用呢。陈尚龙哈哈一笑,催她躺下来睡觉了。

女儿又问了一句,爸爸爸爸,你那天看的是什么书?

那个时候,陈尚龙看的书以小人书为主,其次是从父亲那里偷偷翻出来的由评书改编的通俗小说,《朱元璋演义》、《薛刚反唐》、《童林传》之类。陈尚龙想了想说,是一本《小美人鱼》。

女儿夸张地张大了嘴巴说,爸爸,你是男孩啊,你看小美人鱼!然后她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显然,她亢奋得停不下来,完全不知道此刻已经十点半了。

女儿的笑声遮盖住了手机铃声,但陈尚龙还是听到了,铃声和笑声混合之后产生了一种让人不得不在意的奇怪声响。陈尚龙对女儿说,你快睡觉了,我出去接电话,应该是妈妈打来的。女儿拧开了床头的台灯自己看书。陈尚龙随便她,走出去拿起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愤怒的语气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陈尚龙愣住了,这句话说得很清晰,陈尚龙还是感觉到了酒意。他问,你是谁啊?

我是王小融,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陈尚龙紧张起来,连忙问:你在哪里,是不是喝酒了?

没喝酒。

那就是喝了。陈尚龙确认她喝酒了,而且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和话筒边呼呼的风声。他问王小融,你到底在哪里,你喝多了。

王小融说,我没喝多,我就在你家附近,你现在有没有空出来?

陈尚龙说,现在我怎么出去,老婆孩子都在家里。

王小融叹口气说,就知道这样,我不该给你打电话的。我刚才跟几个同学喝酒了。

你在南京,出差?

不是出差,家里有点事就过来了。我不该给你打电话的。王小融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又突然冒出一句,你为什么那样对我,是不是你有很多女朋友,故意让我离你远一点。

陈尚龙听着这些话,有些错愕,更觉得难过,他认真说,你想错了,根本没有很多,只有你一个,我觉得不合适,当时实在太穷了。

穷一点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那样对我!王小融喊起来,听上去像在叫骂,这和她木讷羞涩的形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陈尚龙担心她喝得太多,问,你到底在哪,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附近?

王小融说,我就是知道,我离你家很近,你不能出来就算了,我自己一个人走走,走走就好了……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哭。

陈尚龙走过去看看女儿,她缩在被子里,只露个小脑袋在外面。陈尚龙喊了一声,关灯。不等女儿有所反应,他轻轻带上门,走到阳台,对着一直在啜泣的王小融说,我真的出不去,能接你电话也是巧合,老婆今天出去培训,女儿睡觉了,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出去找你。

王小融说,我知道,没事,我知道你出不来……你为什么那样对我啊……王小融总是重复这句话,似乎陈尚龙对她做过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似的。一种罪大恶极的羞耻感不自觉地冒了出来,对此陈尚龙有点恼火。但是他面对的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情绪失控的王小融,想了想,陈尚龙说,要不你到我家里来坐坐。

这个提议超出王小融的预期,她沉默了好一会才答应,陈尚龙给她详细地说了自己家的位置,几楼,还特别关照她,女儿在家,不要按门铃,到楼下打电话。

陈尚龙看了看女儿,已经关灯睡觉了。他觉得让王小融到家里来有些不妥,几近赌博。但自己实在不忍心挂了电话随她去。王小融是一个话极少的人,不会夸夸其谈,不会主动联系谁,当面说话时她也都只是笑笑。现在她居然喝多了打电话,陈尚龙有些不忍,只希望女儿不要知道有人来过家里。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王小融才打电话说到楼下了,不知道这期间她是一直在找,还是在犹豫。陈尚龙接了电话,按下一楼防盗门开关,拿着听筒,听到了铁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他打开家门,站在门口等着。陈尚龙家住五楼,从一楼到五楼就是几次呼吸的时间。这个过程非常难熬,陈尚龙看着对面漆黑的楼房和零星的灯光,希望王小融不要那么快现身,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她。毕竟已经五六年没有见面了。

王小融的脚步声传了上来,随即人出现了,穿一件亮黄色的外套,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红色。王小融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甚至挂着熟悉的微笑。陈尚龙对继续往上走的王小融说,轻一点,女儿睡着了。王小融笑笑,跟着陈尚龙走了进来。

走进家门时,王小融还是流露出吃惊的模样,大概是被陈尚龙家的破旧、杂乱和拥堵吓了一跳。她大概认为,这么多年了,陈尚龙家里应该呈现出安家立业的起码的模样,但这里实在是太像临时住处了。普通的两室一厅,不算小,但到处都是小孩的物件,客厅没有沙发、茶几、电视墙、地毯组合的那种格局,只是一张透明的椭圆形的桌子,周围四张凳子,凳子上全都挂着衣物,有裹头发的毛巾,有浴巾,有外套,还有好几个包装纸盒,看不出来是食物还是玩具的外包装。陈尚龙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让王小融在客厅坐下,还是带她到卧室,那里有两张单人沙发,而且坐在那里说话女儿不容易被吵到,但那里离床太近,氛围不妥。

陈尚龙轻手轻脚地收拾出了一片干净的桌面,让王小融坐下,问她,喝茶还是喝白开水?王小融说,白开水吧。陈尚龙给她倒了一杯说,多喝点,你一嘴酒气。

刚才吐了,王小融说,抱歉地笑笑。陈尚龙自己冲了杯绿茶喝,王小融视若无睹,陷入了常见的沉默。陈尚龙陪着她沉默。他们分手已经六七年,而在陈尚龙看来他们从未真正在一起。现在王小融在深夜到了陈尚龙的家,陈尚龙老婆外出,孩子在另外一间小房间里熟睡,时间是深夜,这一切都让陈尚龙觉得恍惚,他可以确定老婆不会突然回来,但女儿可能会跑出来。

几分钟后,等王小融把周遭都看了个大概,陈尚龙问她,怎么到南京来了?王小融说,爷爷得了癌症,自己来了半个月了,每天在医院照顾,今天跟几个同学聚会,然后就说到你了,我就很难过。

陈尚龙说,你爷爷不要紧吧。

他就那样了,其实没什么,他今年85岁,特别乐观开朗,每次拿到化验报告都自己戴着老花镜仔细看,还大声读出来。陈尚龙笑笑,癌症和爱情都让他觉得有些苦涩,虽然两者他都没有深刻的体会。他伸手摸了摸王小融的脸,把她的头发往后面梳拢,露出苍白的鬓角和耳朵,又把手伸到她下巴下面,轻轻捏着脖子上的肉。陈尚龙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这些了,王小融到底是想要更多,还是会拒绝这些,他都没有去想。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王小融突然站起来说,我帮你收拾一下吧。陈尚龙吓了一跳,不同意,但王小融已经开始动手了。玻璃餐桌一头靠着墙,一头对着家门,靠墙的那头堆放着很多物件,有餐巾纸、各种药盒、女儿的玩具、烟灰缸、几个放着腐烂水果的碟子、几本陈尚龙长时间都没打算去看的书,甚至还有几件衣服。王小融从这里开始,一一整理,陈尚龙手足无措,只能在旁边不停地说,不要收拾了,休息一下……你不要收拾了……

王小融置若罔闻,反而问陈尚龙,这个应该放哪里,那个应该放哪里。陈尚龙有些情绪,但他忍住了,没有强行拉开王小融,也没有说你走吧之类的话。他给王小融打下手,帮着整理,在家里走来走去,努力不发出声音。好在王小融只是整理,而非清洁,否则动静更大。即便如此,夜深人静的客厅里总是发出碰撞声和拖拽的声音。

很快王小融把桌子收拾干净,玻璃餐桌的玻璃大面积地露在外面,四个铁质的桌角有力地支撑着它,桌子下的地面也清晰可见,桌子似乎隐身在墙脚,安静而宽阔。陈尚龙以为王小融会就此罢手,但是她居然撸了撸袖子,走到了厨房。

陈尚龙有些厌恶,他对王小融说,你不要这样。

王小融微微笑了笑说,没事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她说这句话时,嘴角还是带着惯常的笑容,但眼神似乎很凝重。陈尚龙看得出她有情绪,笑容是整个脸庞全力以赴的一种结果,如果不这样,她大概会像刚才在电话里一样失声大哭。因为担心吵到女儿,陈尚龙说,你非要收拾我也没办法,我困死了,去躺一会行不行?

在你家,你想睡就睡吧。

陈尚龙说,我不是上床睡觉,我去沙发上躺一会。说完陈尚龙喝了一大口茶,幾步走到卧室,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王小融的电话和她的到访都没有让他觉得多么的突然,只是觉得事有凑巧,但王小融铁了心收拾房间,让陈尚龙感觉很害怕,很难受。他打算躺下来仔细想想怎么应对,王小融可以在家里待到早晨七点,七点一过女儿就会起床。但王小融的架势,让人觉得她即将在此安家落户了,她把自己熟练地融入到了家用物件和日常起居当中,打扫卫生,不就是为了明天和此后的生活更好一点吗。早知如此,就不让她过来了。

没几分钟,陈尚龙睡着了。从晚饭开始他就一直在说话,先和女儿闲聊,然后编故事,王小融更是让他高度紧张。现在他累了,没几分钟就睡着了,梦到远在老家的父亲带着女儿去寻找那个收音机,收音机只是年久失修,被废弃了然后像灰尘一样消失在大地上,但他们爷孙二人找得很愉快,在泥泞的山坡上一点点往上搜寻,陈尚龙还看到自己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两人,不敢过去。

此后陈尚龙眼前又闪现出一些零星的画面,构成了一个不完整的梦。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惊醒了,腾地站起来。

王小融正在衣橱前,把老婆的衣物一一折叠整齐,还把内衣凑到鼻子前,使劲闻了闻,似乎整理这些内衣是一件需要眼睛、手和鼻子一道参与的工作。陈尚龙有些难过,问她,你干什么?王小融一边继续整理一边说,洗手间我整理好了,就剩下卧室了。陈尚龙瞪着她,她低头,专注地把陈尚龙老婆的几双袜子从两只一团改为摊平,一双横放一双竖放,叠出几层。随后她蹲下来,收拾衣橱下方的几个柜子,里面是针线杂物之类的,王小融伸出双手在里面拨弄,使一件件小东西的位置更为合理。

陈尚龙走到洗手间,一边撒尿一边看看四周,不仅物品被摆放整齐,而且水池表面、镜子等地方都被清洗过,里面淋浴间的地面也被冲洗过,地漏被拿下来洗刷一番。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陈尚龙突然觉得这张脸和自己对自己的期待相差太远,是自己所厌恶的那一类脸。但没办法,撕不下来。

陈尚龙快步走回卧室,路过客厅时他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十分。他对正在衣橱前忙着的王小融说,够了,你快走吧。王小融转身看着陈尚龙,一脸微笑,手上拿著陈尚龙的内裤。这些内裤原本都被胡乱放在一个抽屉里,或正或反,裹成一团,彼此难分,王小融正在把它们一一摊平,层层叠放,她的手伸得很直,指肚从内裤上抹过,像一只小小的熨斗在努力把破旧的衣物熨平。这些楼下超市买来的内裤都有着夸张的图案,在反复的清洗后变得更加夸张,王小融似乎在用手掌感受这些图案,感受这些内裤的温度。陈尚龙大声说,三点多了,你收拾了两个多小时了,我谢谢你,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说完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了。为了缓和一下,他走到客厅喝茶,这也是随便王小融干什么的意思。王小融在里面说,马上就好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在陈尚龙即将失去耐心时,王小融走出来说,那我走了。说着她穿上外套,挎上包,朝门口走去。陈尚龙没有动,像多年前住在渊声巷时一样。不过这次确实不一样,这次只能算王小融的一个梦境。她做了一个梦,回到了往日的时光,开始的时候,梦境如同真正的人生那样发展,但随后,王小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家是别人的,衣物是别人的,墙上的照片是别人,生活更是别人的,自己本不该来,来了看了看,尽到了一点关切的责任后就该走出去了。收拾的整个过程就是离开的过程,王小融花了三个多小时。但她毕竟做到了让自己醒过来,而且没有哭喊呼号,没有抱怨,没有诅咒发誓,什么都没有。

陈尚龙不忍看着王小融走开,走到阳台抽烟。他几乎是带着喜悦发现,王小融没有整理阳台,黑暗中堆放在一起的鞋子、花盆和其他杂物静默无声,彼此支撑,重叠。

过了好一会,陈尚龙才听到大门被带上的声音,咣当一声,非常清脆。陈尚龙走过去,从里面把门反锁一下。他转身时,看到了玻璃桌上有一沓钱夹在一本书里,露出一半,红通通的钱很显眼。王小融在书最后的空白页上写了句话:这些钱给女儿买些衣服玩具吧。我之前喝多了,你不要怪我。我不知道你住的地方这么挤,你争取换个大点的房子,就算是为了女儿。

数了数,一万块钱,都是较新的,拿在手里很厚,彼此相黏。

陈尚龙坐在那里,有几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几次想打电话让王小融把钱拿回去,但是担心这又是一轮全新的纠缠,自己已经有了女儿,经不起任何纠缠了,忍住没打。六七年前,自己对王小融确实是非常过分,不理不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最后发展成赶她走,她不走,恢复成不理不睬的状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状态,像全新的轮回,最后又赶她走,继续不走,继续委屈地跟陈尚龙待在一起。直到有一天,陈尚龙百无聊赖,喊她过来,她说,不了,约了人。那个时候陈尚龙才感觉自己真的摆脱了王小融,这是自己想要的状态,但一旦真的到来,陈尚龙却极其自私地愤怒起来,甚至隐约认为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侵占了。陈尚龙没有太沉迷于这个念头,只是觉得自己对不住王小融,而且没有任何弥补的时间和机会了。差不多三年的时间,自己从未认真对待她,无视她的所有想法和要求。那时的陈尚龙一贫如洗,对结婚一事极其畏惧,王小融则想着结婚,但只是用极少的话语和默默无声的举措来表示。两个人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后来王小融离开南京,陈尚龙的状况稍有改善,遇到了老婆,买房,结婚,有了女儿。

陈尚龙把钱拿在手里,低头看着,他不知道王小融为什么给这么一大笔钱,是不是在提醒自己原本不必为钱烦恼的,她有足以安家立业的钱。或者,王小融纯粹是因为觉得陈尚龙生活窘迫,以小孩的名义给陈尚龙一点帮助。这笔钱确实可以让陈尚龙停下来,喘喘气。

陈尚龙发了一个消息给王小融:为什么给这么多钱?说是给我女儿,可你根本没看到她啊。

消息发出后陈尚龙有点后悔,因为这时将近凌晨五点,王小融应该累趴下了。就算她看到了,她应该说点什么才好呢?所以消息发出之后陈尚龙就希望王小融不要回复,甚至不要看到。确实,王小融一直没有回复。直到天色大亮,女儿起床,直到女儿跟在陈尚龙后面欢快地在麦当劳吃早饭,王小融都没有回复。她怎么可能跟自己的梦境对话呢,至多回味片刻,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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