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唐晋
第1条 在东方人的记载中,她长得极美,善于水遁。水遁是惨烈的,因为她最美的时候,海水最空旷。那些雄性往往只听从歌声的召唤,事实上他们不瞎,而是离她很远。她只好唱歌,海水波动着,传递到数里以外的他们耳中。海水慢慢变成她身体的颜色,歌声高亢起来,她的身体透明不见,而海水却异常的赤红。当他们气喘吁吁赶到这里,便朝红红的海水排精。
第9条 居于乌禄东(又译忽里东),长有五个腕体,经常和章鱼一起出没。一旦遇上船只,章鱼将腕体探入人的咽喉,它则将腕体从肛内探入,二者在人心脏处交会而纠缠,人并不会死掉。放回去后,人心中有了阴谋,有了伎俩,有了攫夺之欲,同时诱引源源不断的人到它的地域去。吐蕃医术里有一种名叫石龙的药材,就是古生物化石,碾成粉末,以水调服,可以治疗受害者。
第17条 它的智性极高。威尼斯人和它作交易,很少有能计算过它的。在穆拉诺岛,专门有渔民受雇于它,当耶稣升天节到来的时候,用车子载它去玻璃市集上购买香水瓶、圆瓶和托盘。它所用的钱物是从海底沉船上取来的,多数是罗马时期的金币。除了这个日子,它从不升出水面。据见过它的人说,它的体形较胖,有五官,能简单发音。一些博物学家向受雇者探询,却一无所知,因为在被选中后,它已用更多的金币买去了他们的舌头。
第27条 遍布各大洋,体态与人无异。有雌雄,婚姻稳定,彼此忠诚。一般七至九岁性腺成熟,每胎必隔两年。雌体比雄体躯大且寿长,可活三百余龄,而雄寿不及其三分之二长。一些神话学者指出它们是宙斯与女仙在海中交合的流逸物所化生。情欲私心重,报复心极强。澳洲渔民曾捕获一雌体,雄体多次索还不得,便运用神力毁掉整个港口。据记载,一个丧偶的雌体去追求住在人岛的某位青年男子,理所应当地遭到拒绝,它便用重重浓雾封锁了整座岛屿,直到它死的那天大雾才消散。
第46条 荷兰人说,它的行踪很神秘。有时候水手们会遇到搭船的它,往往在快进入大浪区的地方。它一般坐在船首,抓着帆索,静静地看着海水。如果不是拖着一条暗青色的尾巴,它真像一个高傲的夫人。除了搭船,水面根本就见不到它。据说它下潜速度极快,有一次它甚至把一件中国瓷盘放在甲板上,作为搭船的谢礼。
第63条 见于中国古籍,相貌无多大差别,体长却可达六英尺。据说它经常利用其他鱼类来传递消息,喜欢生活在淡水,并与往来渔人商旅嬉戏。一次某读书人效仿古人用丝绸写情书,丢入水中使其顺流而下,好去他的妻子那里。它于是询问船上有谁的妻子住在河的上游,将其书信掷入水里,竟然逆流而上。见者都感到神奇,其实是它驱使的鱼类所为。与欧洲记载相似之处是,它也能预知人的生死。有僧侣去洛地的寺院,在水中被它阻拦,言其不久将死,劝其早日返乡。僧侣以为妖物挡自己求法学道,怒斥一番后坚持行路,果然第二天病死在船上。
第69条 中国人提供的一个故事里,它是在战乱年代里唯一可得安宁的生物,居于洛水,化形为美妇,有一双流转自如的明眸,承载了当时许多男子的性幻想。有位公爵的儿子狂热地爱上它,为它写了一首长长的动听的诗歌。他称呼它“甄甄”,疯狂时称它“我的甄甄”,因此还生了一场大病。据说这种生物没有卵巢,它依靠它出奇长的生命长度代表了一个种族。
第72条 这是个擅长雄辩的家伙,它没有鲜明的性别特征,也不常住在海中。从北欧的河流入海口,它潜入各个城市,浮在河水表面,寻找着哲学家和语法学家,以及陪审员、信使、车夫和烧制窗绘玻璃的工人。炼金士夏伯雷埃尔说它是海神奥尼的文书,因为丢失了记录思想的金笔而变得浮躁不安。据说它的博学可以让雕像倾倒。
第76条 在炼金术士鲁根豪森的一次奇遇里出现。“在量杯里游动显然是轻松的,它们只有几英寸大小,身体透明,可以看到蓝色的血液流向心脏。它们用气泡显示字母的方法与我交谈,并告诉我一些炼金的诀窍。后来因为气压的原因,其中一只死掉了。我于是放了它们。”
第80条 见于中国东海。中国诗人李贺在他的一首诗里说,波涛的白沫是它的腹内喷出来的。
第87条 ①11世纪的点金石学专家、波卡纳的艾本·切纳担任苏丹王的大臣时,把他的好色之欲发挥到极致。这固然是权力的作用,但不能否认上帝降生他,原本就是把他当成美色的祭品。当时的不少人希望他可以告诉世人更多的关于金子的秘密,他们埋怨他总把自己置于酒的巅峰,而不去节制;人们很少指责他贪恋女色,也许,这是他了解金子的又一个途径。艾本·切纳如此疯狂地挥霍自己的性能力,他渴望越来越多的女人,就像他渴望掌握同样数量的黄金秘密。然而很快,也许五年,也许七年,他已不能依靠肉身的力量,而太多太频繁地凭借酒、药石和来自女性的技巧。终于,他已不能自主勃起,那仿佛昨日还在享受的酣畅淋漓、欲仙欲死的感觉随着彗星消逝,简直要永不复返——直到他遇见这种奇特的海洋生物。在1036年的某个夏夜,艾本·切纳在临海的暂居地进行他第八本点金石的著作,他的身边既没有酒也没有女人,这的确罕见,如果历史就此截断,他看上去值得我们尊敬并歌颂。临睡时他来到窗边,活动着有些乏的腰背,呼吸着清凉的海风。当他打算离开那儿时,海面忽然升上来一个美女。在月光下,她大理石白的肌肤、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表明了高贵的家族身份。她裸着身体,长长的金发半掩半捧着米开朗琪罗才能创造的乳房,她的腰像鱼儿一样——艾本·切纳呆住了。他觉得身体开始燥热,一阵上好葡萄酒的味儿从小腹升上鼻孔,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精力旺盛。女子渐渐走出海水,走上沙滩,他注意到那双腴亮修长的腿后像丝帕般飘着的鱼鳍,接着看到了她小腹上玉甲泛着的荧光。但艾本·切纳并不害怕,相反,他走了出去,在沙滩上一句话也不说便紧紧抱住她——他知道她就是来给自己的。她的嘴唇十分冰冷,但唯有这不停歇的冰冷的游走,艾本·切纳才会知道自己每一寸的肌肤是多么滚烫。冰与火的一次又一次短暂却绵长的接触像潮水一样一滴一滴把他抬到最高处,这一瞬间,他发现全身的骨头都聚集到了一个地方。艾本·切纳急切要求着进入,他急不可耐,不能抑制。女子顺从地躺在沙滩上,月光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他分开她的股鳍和纤细的腹鳍,分开薄膜般的阜鳍,喘息着凑过去,战栗着,这时他看见她的阴部是一个精巧的迷宫。艾本·切纳暴死于此刻。 ②这种生物有着和人一样漫长的儿童期,却有着绝不相同的剩余生命——让我们内心怪怪的正在于此。举例来说吧,一个土著小男孩——被发现于科提利亚尔之地——和这样一个小女人鱼,他们在沙滩上一块儿玩耍,日复一日。七岁时他们相互之间说好,今生永远在一起。七岁过后的第一天,她会奇怪他怎么还是那么小。第二天,在一群玩耍的小男孩里,她已经认不出他的模样。第三天,她进入了种群的交配期。第四天,她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些裹着兽皮和海豹皮的人住的青木屋里,享受火和鲑鱼子。第五天,她开始掉鳞片,牙齿也松动了。第六天,她感到了自己的苍老,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仰体的冲动。第七天,她遥望着陆地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男人,想不起来是什么原因最终分开了他和自己,如今很快就都要死去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吐出一串气泡,身体整个浮在海面上,随波而逝。葡萄牙人迪耶拉有一次在水中发现一个美丽的少女人鱼,忙喊他的朋友来看。然而仅仅一阵子时间,他吃惊地见到她已变成了老妇人。迪耶拉大张着嘴,他的朋友高声叫着:在哪儿,美女在哪儿,在这个老太太下面吗?哦——他打了个唿哨,这女孩儿还害羞呢……
第105条 苏格兰的奥尼(译者注:他是一个水手,嗜酒如命,大约在1746年至1747年间与伯爵认识,1753年死于一场海难)讲述他在北大西洋的经历时提到这种生物,据说它曾把他放逐到几百年前。奥尼认为当时出没于大洋里的怪物数不胜数,令人见怪不怪,但这种生物却具有不同寻常的魔力。在明亮的月光下,它披着长长的海藻,肥大少鳍的身躯浮在水面,有一对象牙似的短齿朝两耳处弯伸——它有两只圆耳。它的手蹼内总是攥着黑线鳕,有时两条,有时三条,选择其中的某一条可以回到过去。“我有过失。”奥尼说,事实上每一次的选择他都认为自己在错失着机会。最糟糕的一次那里什么也没有,包括小小的船只。“我打算挽回我的女人,谁想连渔场都不见了。”奥尼说,它不屑于他的质问,它讥笑他,难道回到过去就不用从头开始了吗?“你不会再一次遇上你的妻子,你只是重新开始了人生。”奥尼为这样的话忿忿不平。“它还说道,还有,你用过了的年龄并不同时被偿还。”
第110条 西西里岛的卢佩蒂在他的五卷书《梦境航记》(3世纪前后)中提到过一些海妖,这是其中一个与人类相近的物种。它们懂得人类语言,有的熟知文明世界里的诸多事情。它们的身体像龙,坚甲如同黑铁,但头部与猿相似,长有一对引人注目的大耳,耳廓布满交错的花纹。客旅的醉舟经过时,有人听到它们在朗诵提布卢斯的诗句:“牛颈上的明轭,葡萄攀上弯曲的树蔓,劳作啊劳作,收获啊收获,土地被铁犁劈开,大海被青铜冲开……”人们给它们酒和猪蹄,它们便不再吟哦,换上鄙夷的神情,很快便四散而去。
第114条 埃及人称其为“涅瑞伊德”。这是生活在传说中的海上女仙,由那些醉生梦死、渴望放纵但又害怕遭受惩戒的水手们一代代地流传下来,并被赋予最完美的容貌。最早的时候,大约在公元前,她们游荡在桑·诺扎拉岛的烟波中,像梦幻一样引诱水手们下船。在他们享受着冒险带来的快乐,认为迷失并不可怕时,她们却把他们变成了鱼,一条条地扔进海里。
第115条 传说在阿拉伯的高热海岸附近有这样的生物:它肌肤光滑,像极了由玻璃吹工做出来的长腰瓶,但不是绿的和透明的,而是灿亮的黄金色。传说被远征军队带回欧洲,在公元前的几个世纪时,尽管最好的匠人聚集在一起,但事实的确难倒了他们——面对着一具被石机砸死的怪物尸骸——没人会想到黄金竟然也能腐烂。
第122条 东方人传说这是一种寿命奇长,一生不停地在诸种生物形貌、习性间择选栖居之地和方式的生物。它化生江水之中,幼年状若小鱼,变成飞蝗以五谷为食;长到百岁时,则为鼠类;近老时成为蛟龙;如果长到千岁,便化作剑鱼,体狭而骨骼清奇,仿佛一种名叫琵琶的乐器,并且喜欢鸣唱。(译者注:伯爵这里疑有误笔。在《述异记》里,这种东西被作为几种不同的生物分别记述。然而如能自由幻化,像它们一样,识破空间玄妙,最终藏于天籁,或应和或传布,真是美妙无比的事啊!)邓恩博士认为它乃是小说家的臆想之物,展示了一个群体的强大、繁衍能力的强大、形体的强大和秘密的强大的思想轨迹。难道它不是东方帝国的社会等级吗?邓恩说,中国人喻百姓群氓为蝗(译者注:应是低级官吏之喻),喻公侯为鼠(即硕鼠),喻帝王为蛟龙,而剑鱼之影即神仙所指。我想,邓恩是有道理的。它只能是东方的产物。
第136条 11至12世纪,在中国金的时代,曾经有一场大水冲毁了太原的一座道教寺庙,当地人称其为九龙庙。水泛滥中,有人看见一物沉浮于波涛之上,通体土黄,呈蟒蛇状,唯其上躯干宽硕厚实,如同壮年男子。可能是移动速度快的原因,也可能是目睹者内心恐惧的原因,据说它的面目十分虚幻,以至于看上去像一团阴云。村人相信它应该是被祭祀的九龙里的一位。
第140条 它们最初是一体的。大约在一千年以前,或者它们活动在法国那些与海洋相通的河流里,穿着湿漉漉的亚麻衣,用水草和香草编织假发,像一个妇人似的搔首弄姿。不知是哪一天,两个出行的骑士在林地遇到了它,并被它的姿态吸引。它问他们,如果把自己分为上下两段,他们会要其中的哪一段。骑士们不假思索地表示都会选择上半身,因为他们追求的是精神的欢悦。它嘲笑他们的虚伪,对他们说,难道最终不是必定归于下半身的目的吗,没有这样一个通道,又如何达到精神的欢悦?他们被它激怒,其中某位拔出剑来将它挥为两段,于是,它便成为它们。上体被回流所阻而进入湖泊,渐渐趋向蟹的生活方式;下体顺水沉入深海,形如蚝似的大蚌,靠诱惑而捕鱼为生。骑士们东征时,它们开始消失。
第154条 它也是存在于文字中的。几年前我曾收到过一个戏剧剧本,不知道来自何方,第一页的左上角用墨笔潦草地写了一个大大的字母F,或许与剧作者有关。剧本占用了我午餐时间,因为它薄如馅饼。讲述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淹没在琐碎的世俗闲谈里,照例,它指向贪婪无度的犹太商人。那是在12世纪,托斯卡纳的虔皮在海上失去了自己的船只,同时也失去了那只代朋友抵押给犹太商人的“尊贵城主的锚”。年轻的法官蓝德缟斯向虔皮做出赔偿犹太人损失的判罚后,心情十分郁闷,于是他便应友人之邀出海游玩。不料海上起了飓风,船只迷失了方向,十数天不见陆地。又过了些天,蓝德缟斯一觉醒来,发现远方出现了茂密的树林,高高地居于海平面之上,他们庆幸看到了陆地。然而到了近处,却是一大群高如巨人的海怪,所谓树林便是它们的鳍丛。剧作者用长段文字来说明鳍的浓密、杂乱和无处不在。海怪为法官传授了更为精确完美的法律知识,并指给他们回家的路线。依靠这些,蓝德缟斯重新为虔皮赢得了公正,也为自己的内心寻回了安宁。我不太清楚剧作者是对犹太人不满,还是对现行法律不满,或者他是对自身不满?剧本最后,有一幅手绘地图,上面标着一些地名,如第勒龙安海、撒丁岛、巴勒莫和那不勒斯——难道他相信(或是知道)知识的传授就进行在这里吗?J·Tang认为,绘图者未必是剧作者本人,也许正是把剧本寄出的人。他的意图并非肯定一个文学幻象,而是要印证某种事实,换句话说,这种事实印证着他的存在——中国人说,您一旦把它写入册子里,事实便真切地浮出未知的境域,这样,一个人的大脑竟然强大到与未知接壤,他的骄傲必定因此而生。他一旦骄傲起来,世界在他眼中又哪会有什么虚幻和假象,继而又哪会有什么世界呢?——我没有理由不把它记录下来。
第156条 中国古籍里提到,有个身怀奇术的道士游历到松江小城,一日取来江鳅两条,一条黄色,一条黑色。道士用药泥涂了小刀,将江鳅拦腰切断,互调身体黏合,放归水中。虽黄黑各半,依旧活泼如常。不久有获罪者被腰斩于市,其家人知道道士的法术,于是苦求他救活。道士起初不允,无奈乡人皆求情,便只得答应。待见尸身,因时间稍久,下体已开始朽坏,道士正为难间,恰遇渔人捕获一条体形硕大的江豚,遂取江豚体躯与人上身结合,很快便醒转。家人尚且高兴,该人见到丑陋鱼身羞愤不已,家中未居满一日,便顺江水游向大海。数年后有松江人出海曾见到他,仍表达对道士的不满。
第160条 发现于酋里跋支。中国人记载:“此者天敌为海鳄,有识其骨骼者言之若猴。性温怯,喜财宝。水下设宝穴,凡金银、瓷器、耀目之物皆求。以海胆为食。”引发我兴趣的是右边三个不易分清的字(译者注:伯爵指赢、嬴、羸),这些充满玄机的中国字让人有做一名汉学家的冲动。J·Tang 说,这三个字都与女人有关,可以看作三种不同的女人。其中——亡:代表了女人的一种特性(比如水性杨花,有动感),同时有她们所畏惧的东西在内,如死亡、漂泊、动荡不安等。口:代表了女人的另一种特性,即以物质追求和满足为根本,由贪嘴所表示的物欲,由不满带来的饶舌、埋怨、喋喋不休等等。月:阴性词,表示阴柔以及梦幻企及的高度,美丽、纯洁、单薄、圆满、冰冷、空洞,凡此种种。贝:表示贪财的女人。女:表示女人味十足的女人。羊:表示温顺、弱小的女人。凡:共同的特性,她们都是平凡的人。哦,我的上帝,这究竟是汉学还是人学,抑或是鲛人——这种特别的学问?
第169条 中国宋人所著的《惘知录》中记载着东海的一种海怪。它的肉身被厚厚的脂肪包裹,或许在一千年或更多年以前它曾被认为是阻碍求仙之道的大鲸。它的寿命据说约有三百年,二百多年里,生命的三分之二时间,它拥有的是符合肉身规定的鱼类的大脑。这样的大脑让它十分敏感,除了捕食、消化和交配,周围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它去反省自身。在差不多二百六十岁时,它的大脑开始了裂变。那一方面是老化的颅穹无力继续支撑海水重力的原因,它的颅缝处向下陷落,变得扁平。头几个月里,它夜不能眠,昏昏沉沉,行动迟缓,麻木失察,对一切感到陌生。但作为鱼的大脑退化,被剥离出他的世界——那些日子,从它口腔里升逸而出的气泡浑浊不明,气泡里有破碎的、零乱的、不能拼接的记忆,在高浓度的盐的围挤下很快便化作幽暗中的一分子。作为灵物的大脑带着鲜红稚嫩的肿胀和疼痛把颅腔填满,它就像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惊醒,面对自己庞大的身躯以及身躯外更为庞大的海洋世界一片茫然。慢慢地,它试着向陆地靠近,并且试着与人类接近——这使得它如同人类最小的孩子。当然,所谓的接近也只是一场远处的仰望,漫长的岁月将它的四肢全部变成波浪的形状,在水里毫无用处,在水面又是沉重的赘肉。它没有知识依据,它获得智慧是从对自身形状的不满开始的。它纠正自身,甚于了解世界。在它将死的日子里,从它的内心可以感应死的来临起,到最终的消失,有180天到210天的时间。这也是它远离鱼类的头脑以来最为明晰的时间。它有了对“错误”的认知,它确信自身即错误。然后它为自己就要抛弃这个丑陋的躯体感到欣慰,它为自己能够改变“错误”而骄傲。遗憾的是,我们对这场伟大的变化一无所知。(在这则笔记的前页,有人告诉他的朋友,虽然是野趣,但西溪于昨夜到来了一批可爱的官妓。)
第193条 16世纪初,罗马的市民传说有五个绝色女子在夜里到画家拉斐尔的家中去做裸体模特,他分配她们的各个器官,用来创作女神。在他台伯河畔的宅邸,据说也有人鱼慕名来访,它或者它们肌肤雪白,姿态优雅,身上丝毫没有盐的气味。画家可能着迷于它们匪夷所思的脊椎弯度,以及精美的鼻廓,在他的那些湿壁画里,最好的面部和躯体都是它们的。后来画家完成《海洋女神加拉蒂亚的凯旋》,其中加入了不少人鱼的因素,他并且用海豚来表示自己内心的依恋,当然不必说那些飞翔的爱神了。
第208条 中国古籍中认为,鱼虾鼋龟水族之属都有可能化成人形,其中机缘各不相同。与西方的记录区别较大的一点是,透过人的形貌,中国人最终能够认知其物的原本种属。这些相关记载占有很大的比例,而鲛人,似乎处于人和化形为人这二者之间,当然有时它们也会被误认为是后者。化形为人者在中国无一例外被视为妖,同样也不同于西方的海妖。西方人或者避开海妖,或者甘心情愿地接受诱惑,但不会去伤害它们。中国人则必定将妖制服,将之逐出人境。我们对这个世界有着不一样的理解方式。相比那些吸食人的真元,积累而获得人形的妖异之物,这种生物应该是循机而作的。唐朝开元年间(约8世纪),邵州刺史李鹬赴任途中经过洞庭大湖,当时天晴气热,他的鼻子流血,滴落在沙滩上,被某种江鼋舔舐。此物舐血之后变作李鹬的模样前去就任,并用法术将真正的李鹬困在水中。其家人不觉有异,州中百姓也无人识破,这样过了几年。因逢天旱,道士叶静能涉水去京城,发现李鹬被困,于是将他解救。如今行船之人都警告不滴血于波涛中。
第214条 凯尔特人说,艾奥纳岛上的海妖偷偷爱上了一位僧侣,它有女人的体态以及作为欲望象征的肥大的外阴。它向僧侣请求灵魂的赐予,却被拒绝了。于是,它从海水中出来,试图像人一样活着,哪怕有危险。即使如此,僧侣都不为所动。结果是可以想到的,它最终消失了,在此之前,它痛哭一场,泪水化成了石子。从那以后,人们拾起艾奥纳海滩上的卵石,便会叫它海妖的泪。斯堪的那维亚地方也有相似的传说。一个海妖救起了溺海的水手,它被人的生活深深吸引,不惜抛开它的水域以及未来六七百年的寿命,跟随他回到居住的港口城市。但水手娶了他的邻居,一个会织布的长有雀斑的女子。海妖坐在海边哭了很久,不愿再跳回水里,最后化为一滴眼泪。它们原本无知,仅仅怀着原俗的欲望,但是伤害给了它们灵魂。我的儿子在遥远的东方听说,有个中国的读书人在海上遇难,年轻的人鱼救了他,并且把童贞交付。三天之后,读书人想回家,人鱼给了他一颗罕见的避水珠,希望他能时常往来。但一上岸,读书人便什么都忘了。中国人很早就相信,珍珠就是人鱼的眼泪。关于这一点,梅州的缫衣居士记载道:“南海广域多异灵,五月出鲛,声若大牛,盖月阴之气潜形,流水彤朱,左目之泪曰珍,右目之泪曰珠,雌红郁积成宝石,雄涎盘结为锰。”在他的书里,人鱼和人的爱情是有结果的,他们生育的后代,头上生有角质物。一本《博物志》的书里说,有人鱼借住在人家,当卖完所织的鲛绡后,它哭了满满一盘珍珠留下,作为答谢。还有一本《洞冥记》中提到,味勒国的人骑着大象去海底采集宝物,晚上住在鲛宫里,得到了人鱼的泪珠。博廷医生向我讲述,他在东印度的锡兰曾了解到,13世纪时,中国人用一种褶纹冠蚌来殖育珍珠,具体技术尚不知道。这是否可能?如果是真的,简直太神奇了。不过,哭泣好像是海妖的本能,六百年前菲利普·德塔翁找出了它们的规律。他说,有暴风雨的时日,海妖就会歌唱;而一旦天晴,它们便会哭泣。他同时说,也许海妖便意味着财富。我不明白他这种说法的依据和动机,然而按东方人的思路,珍珠恰好提供了一个佐证。
第221条 中国人说,这是徘徊于神界与俗世间的生物,因为情欲的原因,它们被制约在特定的空间,而并不能像当初造物时的等级为所欲为。在古老中国的东海海底有它们的居室,从形体貌态看去,它们与人没有差别——或者参照一些脊椎学者的假想,人类的形象和内部结构尚且源于它们。很早就有渔民同它们接触过,一般被要求交付祭品,以满足出海后的心理安全感。古籍上提到它们金字塔式的家族结构,这是一个父系氏族社会,智性者享受最高权力与等级,并吸附任何经过该海域的水生物。由于两栖的原因,学者们分析它们的居所应该设在近海的大陆架上,或者就是沿海一些大岛与陆地之间的某处沉降陆桥,而不是深处的海沟和海床。邓恩博士的画家密友约翰·斯特尔斯说,海水增强的重力决定着生物的躯体轮廓,只有空气才能让躯体浑圆饱满,深海只会使之扁平,就像锤砧中的青铜。玻璃仪器制造商怀特说,如果在更深的地方,它们必定是瞎子。被详细记录体态的是它们中一个刚刚成年的雌性,中国古籍里把它描绘成妙龄少女。她的身高与南中国人一样,娇小且消瘦。她的肤色是淡红色的,泛着玉般光泽。斯特尔斯说,假如描述准确,这种肤色与中国及亚洲人的差异还是比较明显的。一种可能是,它是海水压力的结果,是人体细小血管与海水压力所能达成的最和谐状态。当她出水陆栖时,即使肺部足以支撑她的呼吸,她的体肤不可避免地会充血,正如绝大多数脱离海水的生物一样。古籍讲述一位名叫羽的青年男子在海边某座寺庙里借住,近晚时弹琴,吸引了这个女孩——后来他叫她公主,他心中的美貌公主。公主实现了与人类的接触梦想,并将用一种名贵丝品织成的手帕交给羽作为定情物;他们相约月圆之日再见面。这可能引来雄性生物的畏惧和嫉恨,他们把她关在水底的石洞中,并诱使羽下海,将羽溺毙。记载后来有了神奇的转变,公主用罕见的珍珠使羽复活,羽在海上的神山里找到法宝,使海水沸腾,让那些雄性屈服,承认他们的性权力。邓恩博士表示,听上去是玄幻的,有可能是海底火山的突然喷发产生了记述者的修改欲望,而羽的所谓死后复活完全指水中硫黄之气带给人的假死状态。至于公主,或许只是救羽上岸的普通渔家女孩,如果记述者没有私心,这些无非是脑部缺氧时的幻觉。
第244条 生活在普林尼撰写他的《自然史》之前约一个世纪的地中海。沉沦的原因是无望的爱情。即使在传说最盛的时期,它们的痕迹也只伴随了谛听者的一生以及儿子的青春时代——大约七八十年光景,之后,它们便湮没了。致命的原因据分析有几点:其一,种群中雌性数量占绝对多的比例;其二,种群中雄性生殖力量的弱化——由于种种原因;其三,雌性极易动情;其四,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雌性对与外界——人类——的沟通有着无上兴趣,但是,人类语言宛如意识的迷宫,它们深受诱惑,却无力自拔。这些雌性均为白种美人,脸廓硬朗,鼻梁挺立,眼如蓝色深渊。它们很少有鳞和鳍,一般生在背部和臀下。传说它们从不暴露下身,只有上身浮起,并以褐发与紫藻作衣衫遮掩胸部,仅仅能通过透明的水看到一条变形的鱼尾。它们有各自的名字,彼此间称呼。晚霭里常听到名字有:艾卡、路卡、亚卡、迪卡、奥卡、舒卡、尤卡、基卡、查卡、夏卡和麦绍儿、阿绍儿、金绍儿等。据说一次有一个西顿的玻璃吹工乘船过海,遇到了它们——他被这一群美女惊呆,恨不能立刻投入它们中。显然它们也因他健壮的体格而动情,它们渴望他说话,向它们中的任何一个示爱。可怜的男子变得结结巴巴,内心不再有智慧而只有欲望。他对她们说着粗话,那是在妓院流行的;她们也一遍又一遍地学着他重复,以为是诗歌。然而很快她们便从音节的狂野里听出了侮辱,于是失望地散开,有的还把自己排出的卵吃掉。某个艾卡从水下取来一面玻璃镜子交给那个吹工,吹工第一次不用水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当然,他并不觉得丑陋。回到西顿,他开始大量制造这种玻璃镜,还有雕饰精美的台座固定立面——从此,人类不仅迷失在语言中,而且迷失于对自我的察看里。
第279条 中国古籍说,它是学者孔子在陈这个地方受难时遇到的怪物,身长九尺有余,穿着黑衣,戴着高大的帽子,因为打扰了孔子休息,被其学生子路斗杀。孔子并说,物老则群精依之,因衰而至。形似鳀鱼。
第290条 ①中国古籍中记载了不少奇特的生物,我不能肯定它们完全是想象的产物,因为其中存在着叙述的真实。当然,它们基本上由传闻构成,在最早的时候,传闻加强了世界的交流,这就等于说,某个人的大脑可以覆盖整个世界。——这种生物有着强烈的宿命感,它的一生就是为了走入并完成命运。它与它人类的对应者共同制造了神秘,在文字中,它们的故事结束得很快,但我们的困惑却漫长地拉开了——比如,它们是谁,他们又是谁,在我们看到的不对等的命运交锋的暗处,会不会有一个天平正转向衡稳;或者,他们是如何开始的,现在是他们的结束吗——我所读到的几则笔记里,它们无一例外被纳入鱼的躯壳,鱼很巨大,或鱼很怪异,目的是潜在的,就是体现一种典型的中国哲学:此鱼非鱼。《灵怪集》中讲述,唐朝吴郡有一位名叫张胡子的渔人,曾经在太湖里钓到一条大鱼,鱼肚上有用朱砂写的字:九登龙门山,三饮太湖水。毕竟不成龙,命负张胡子。《录异记》里也记载,唐朝金州洵阳县有人名叫柏君,于汉江一个称勒漠潭的地方获得一条数尺长的鱼,鱼身上同样有字:三度过海,两度上汉。行至勒漠,命属柏君。我问过J·Tang,难道这些字不会是捕获者自己写上去的吗?中国人说,谁写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命运已被注定。即使无字,鱼仍然要被人捕获。我们不知道鱼曾经是不是到过那些地方,但是,在悠游的岁月悠游,在命运到来时服从命运,这不是鱼和人最好的存在方式吗? ②关于水底的世界,除了西方的海神,中国人自己设计了一个复杂的社会。从五海龙王到江河湖塘的河伯水神,这样的体系与僧道传说交织,实际上比我们掌握的更为纷繁复杂。某个帝王想吃鱼,臣属于他的道士可以通过法术书写符函与水神协调。某种水生物得罪了有能力的人,人会写一封书信给河伯,要求给予惩处。但是鲛人似乎极少卷入是非中。我既不见将鲛人与水神并列的记载,也没有听到鲛人会屈服于人或水神的传闻,在这一张比水的密度还要大的无形之网内,鲛人有自我的空间。《海异典集》记载,登州有人名叫王传,入山求道,学成遣摄的法术,时常以拘传水族为趣。其母做寿,王传意欲传召鲛人吟唱,于是投符于海,久候不至。王传生气,又以符书召来水神,共同追究鲛人之罪。过了不久,有大鱼从波涛中跃出,王传提捉而看,见鱼腹上有字:王传在壤,水神在虚。我在深渊,道在此鱼。我想,这就是J·Tang所说的悠游吧。中国人有句古话:相忘于江湖。此一忘的确是一个境界啊!自由不隔绝,交会不打扰,顺自然天命而为,这种理性让人深受启发。(译注:此处原为我和伯爵之间的一次闲谈。我大概为他译说了上面的几则故事,他很感兴趣,专门列一词条谈述。原文译出。)
第301条 斯卡伯勒的希思·沃尔在他的信里发誓,他的生命里多次出现海妖。它们个个都是美女,斜躺在北海的波涛中,用小巧的脚蹼搔痒。
后记
这本假托斯坦霍普伯爵作品的《鲛典》应该说是我写《鲛人》时的一个衍生品,也是一个实验品,即由前言作梗概、信件作小说主线、词条作补充和扩张、故事笔记作印象覆盖、羊皮纸手稿词条作实证,相互交融,相互作用。引发兴趣的还有《鲛市》这个题目,此可为《鲛人三部曲》,代表我对时间、空间的一种思考方式。其中即使有参照文本,也经重新创作。绝大多数人名、书名为虚构。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