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但及
1
汽车在大棚前急停,按起了喇叭。
他在采草莓,鲜艳、饱满的果子在手头上跳来跳去,因为太专心了,耳朵有点麻木不仁。塑料大棚白得耀眼,也热,大杨把外套都脱下了。看着一团团草莓,他心里喜滋滋的。这一刻,他就在盘算着收成,直到车上的人下来,锃亮的皮鞋踩进大棚的泥地,他才注意到一个晃动的影子。
“麻烦打听一下,彭明,彭总家往哪里走?”来人怯怯地问道。
“往前,走五百米,转弯,过桥,就能看到一幢气派的别墅,白色的,白色的别墅,那里就是了。”大杨比画着,手里还捏着一个草莓。
来人点头,微笑着,道了谢,准备往外撤。就在这时,大杨的脑中闪过一个意念,他认识这人,肯定认识,甚至那人的名字也像浮球一样冒了上来。“小亮,你是不是小亮?”他对着这个已经转身的背影说。背影又转了回来,半是疑惑,半是惊奇。“你是?……”来人的嘴张着。
“我是大杨,我们是同学,你难道忘了?”
小亮猛地拍了一下脑门,然后,伸手他的一双白净的手来。大杨手里还有草莓,不知是该握,还是该放。他们是高中同学,同班,前后桌,已二十年没见面。于是,两人都情不自禁地一阵感叹。小亮,白面书生,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还留了点胡子,但两鬓处已有白发探出来。大杨,已是一副中年汉的模样了,皱纹开始布满额头,眼睛也浑浊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感叹着时光的无情和残酷。
“今天彭总设家宴,叫了我们以前的同学,聚一聚,度元宵。”小亮说明了来意。他扳着手指,王康,许晓芹,严伟,芦苇,杨小小,鸭子小王和陈光头。这些也是大杨的同学。陈光头,大杨知道,在县城开洗脚房,广告做到电视上了。严伟呢,去了美国,看来是过年回来了。小亮说完,大杨嗯了一声,不再吱声,手里还是握着草莓,心头却在下沉。
小亮在大棚里转了转,摸着个大的草莓,夸着。大杨采下一个,递过去,让他尝。小亮拿在手里,用指肚子抚动着,没有往嘴边送。洗洗吃,洗洗吃。他说。于是,大杨用塑料袋装了一袋,递给他。“回去尝尝,我种的有机草莓。”小亮流露出犹豫,但还是怯怯地伸出了手。他把原先手里的那个草莓也一起放了进去。
走的时候,大杨想让他转达对其他同学的问候,想想又不妥,还是没说。小亮爬进汽车时,招了招手,然后汽车留下一团尾气,走了。路边长满了野草,冬日里的草已经枯黄,但还在顽强地迎风摇晃。夕阳正在西坠,天边一片火红,罩住了一团灰沉沉的云。他站在路旁,向田野张望,盼望再有一辆车过来。他想,里面可能就有他的同学,毕竟二十年了,有些见过,有好些没见过。没见过的,还能认出来吗?能像刚才小亮一样认出来吗?……只有一辆三轮车摇摇晃晃从鱼塘中间的小路上过来。风从鱼塘那边吹过来,硬硬的烙在脸上。有一群鸟掠过,在水面排成一字队飞展开去。
回到大棚,他怎么也集中不了心思采草莓。手里摘着,心里却想着那群同学,刚才小亮嘴里说的那一串名单正在幻化,幻化成他们以前的模样。有几张脸特别清晰,做作业,跑步,打篮球,还有到野外春游……那些场景一下子复活了,在里面说话了,连人也在走了。想着,想着,他就笑了出来。虽然时光无情,但他还是怀念曾经的校园,那里有热闹和欢腾,还有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天,渐渐黑沉了下来。路上有汽车经过,他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同学。但,不久,后来他就放弃了,他觉得还是不见为好。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没有走大路,而是选择了一条田间小道。鞋被草湮没,踩在上面,还有吱吱声。前几天下过雨,地上半干半湿。那幢房子蹦跳了出来,它在村庄里是多么耀眼啊,白白的,威严又雄壮。鹤立鸡群呢!他不去看那房,但那房却不时跳进他眼里,不时弄得他眼球痒痒。
那是一幢豪华的别墅。“爱琴海风格。”彭明曾这样告诉过他。噢,爱琴海在哪里呢?学过的地理,早像烟一样消散不见了。不过,他还是记住了,爱琴海,爱琴海,爱琴海。
2
寒气更盛了,他把棉衣紧了紧。
妻子去了娘家,带上儿子,还买了元宵汤团。他热了点冷饭,胡乱下肚。这时,他感到胃有点隐痛,于是就用手顶着。那只胃,现在时不时会作弄他。上次,在大棚里,他还痛得在地上打滚呢。
他坐在窗口,看着茫茫夜色。还有点朦胧的月光,但月亮躲在云层后面,没有亮出来。他还在想那帮同学,还是一张张曾经幼稚的脸,那样的鲜活,又是那样的遥远。
他的脚情不自禁地挪向门口。在他家的门口,河浜静静的,有一条船停在黑暗的深处,若隐若现。他能看到那幢白房子,即使在这样的夜里,也好像能伸手摸到一般。那里离他有二三百米,却是那样的醒目。他知道,此刻,里面是热闹的,喧哗的,弥漫着欢笑。他想象着,一盘盘菜上桌的情形,里面的鸡鸭鱼肉,可能还会有鱼翅。他不知道鱼翅是什么滋味,但彭明的厨师说过,彭总爱吃鱼翅,为了熬鱼翅,他专门去城里潜心学习。今天是重要的会面,他想,要上鱼翅的,肯定要上的。
彭明以前是住城里的,去年回来造了这幢爱琴海房子。荣归故里吧。在石材、木料和建筑队进驻的时候,他大杨就这样想。其实,大家都这样想的。彭明是有钱人了,开化工厂,他要造一幢考究的房子。事实果然如此,那房子一天天树起来,村里人的眼球就一天天被粘住了。村里的房子零零碎碎,有的造了楼房,贴上了马赛克,还装了塔一样的尖顶。有的,还是毛坯房,没有粉刷,红砖粗糙地裸露着。但彭明的房子,却是从未见过,是欧式的别墅,二层,纯白色的。就像在村庄里突然迸开了一朵洁白的莲花,那么白,那么亮,又那么招摇。
他朝河边走去。河水泛着亮光,像涂了一层暗淡的油漆。外面寒气很重,直往他的棉衣和头发丛里钻。村庄里,家家户户,亮着灯,闪着微弱的光芒。一支焰火忽然从村子的另一头蹿起,照亮了一小片村庄。火花在天空艳丽绽放,奇异地转着圈,一团又一团。他停下脚步,看着天空,有一群小孩从身边窜过,朝着那一团团光束冲去,脚步声还伴着他们的哇哇叫声。
他从小就在这个村庄长大,彭明也是。那时,河上还架着一座石桥,古老得辨不清年代,上面还有四个可爱的石狮子。他和彭明,每天都会在石桥上,他们做游戏,玩泥巴。夏天的时候,甚至还会从桥上往河里跳。扑通一下,又扑通一下,沾起的浪花把桥柱都打湿了。有时,吃饭也捧着碗,坐在桥栏上,抚摸着石狮子光滑的头颅,把饭往嘴里送。现在桥拆了,没了桥的影子,只有几个石墩子,散乱地堆在河边。
他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了。脚步是向着白房子的,他要朝那个方向过去。那里好像块磁铁,吸住了他,令他的脚步停不下来。理智在告诉他,不要去,傻帽,没必要,但脚步不听使唤。白房子,越来越近了。这白在夜色里有了一层妩媚与妖艳,好像是个美人,看上一眼,都觉得慌乱与紧张。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了,在突突地响。尽管如此,脚步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彭明把房子都围起来了,外面,是一个很大的铁栅墙圈。白天的时候,往里望,能看到好多名贵的花草和树木。有许多,是大杨叫不出来的,只知道,花儿四季都有开,鲜艳欲滴,娇嫩诱人。现在,他看不到里面的花,但房里透出灯光,也把声音带了出来。他听到了干杯声,仿佛看到彭明站着敬酒,你一杯,我一杯。他在铁栅外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人,一个人也没有。铁栅的正门关了,侧门却开着。平时,有一条狗在院子里,今天却不见了。彭明给上锁了,来客人了。
就这样,他踏上了松软的草地,来到了院子里。这里,他是进来过的,不知有多少次了,这墙内的电线都是他拉的。他的电工活是数一数二的,远近闻名。彭明常常说他聪明,说大杨脑袋顶呱呱,不仅电工好,种草莓,养狐狸,甚至木工,泥工,都拿得出手。彭明说,大杨是好样的,是天才。说归说,彭明边说边给自己点烟,从来不递根烟给大杨。所以,大杨心里是既舒服,又难受。大杨想,彭明是要他干活,才说好话的,其实内心还是看不起他。他有这种直觉,而且,一直以来,他觉得这种直觉是正确的。
闪进院子后,他猫着腰。院子里的盆景影影绰绰,像人一样看着他。他悄然靠近前窗,那里是大厅,灯光破窗而出,倾斜到了地上。他看到了一道道黑影,也透出来,弯曲地晃动在地上。侦察四周,依然不见人影。他把鼻子一点点贴近前窗,当鼻尖快抵达玻璃时,他的目光斜视过去。他看到了小亮,正拿着餐巾纸擦眼镜,看来是热气挡了视线。彭明坐在正中的位置,没在讲话,而是在聆听。一位女士在说话,眉飞色舞,手指比画着。他想不起她是谁,回忆,再回忆,却怎么也找寻不到这女士曾经的脸。不仅如此,其他的人,只认出了陈光头,另外他都没认出来。或许是距离太远,也或许是他们变化太大了。
他踮着脚,缩着身,想象自己也坐在里面的情形,是啊,他也应该坐在里面的,他曾经是彭明最好的朋友。但很快他就自我否定了。他会不习惯的,你看他们,穿得很考究,女的穿着薄薄的毛衣,有几个男的,还穿着衬衫,系着领带。他会不习惯的。他还是喜欢家里吃饭,有时,还把脚给搁起来。那才叫舒服,他需要舒服呢。
转了一圈,晃到了后院。有人端着托盆,从后边的小屋里跑出来时,他急忙躲进树丛。菜肴的热气从托盘里升腾起来,消弭到了夜里。
那里是厨房,两个厨师正在忙碌着。香味不时从厨师那大开的门里冒出来,扰乱他的鼻子。他还看到了一口大锅,锅架在室外,下面是一个铁筒炉子,上面的锅正在冒泡。火从下面腾起来,木烟在熊熊燃烧。他靠近的时候,才发现上面没有锅盖,只有零星几只碗罩在上面。
正在烧的是羊肉。羊香味浓烈诱人。就在这个发现之际,一个念头冲了上来。理智在告诉他,不能,不,不许,但另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支配着他,控制着他,令他无法反抗。于是,他踮起脚尖,用足力气,朝着那口大锅吐口水,一口,二口,三口。他连吐了三口。
吐完后,一阵害怕袭了上来。他怕被人发现,跑了两步,回头,没看到任何人的影子。于是,他又停下了脚步,回头遥望了一眼那白房子。此时的白房子像罩在雾里,并不显眼,他觉得有点像什么东西,那应该是什么东西呢?棺材,对,就是棺材。
就在这时,又一个主意爬了上来。这个主意令他浑身颤抖。
3
又重新返了白房子,他要做件更大、更惊心的事。
刚才,他回家了,拿了工具。工具很简陋,只有一小截电线,电线二寸长,中段的塑胶皮没有去掉,两头裸露出了铜丝。他双腿有些哆嗦,但脚步还是迈得很大。他被自己这个突发灵感给撼到了,那感觉就仿佛刚喝了酒,晕乎乎,醉乎乎。身后像装了台发动机,有股神秘的力量在驱动着他。
白房子,他是熟悉的。里面的每一根线路,每一个开关、插座和分配器,他都清清楚楚,他的脑海里呈现出了一张电路图,弯弯曲曲的线路仿佛是作战图。现在,这张作战图哗地摊开了。
再次踏进,他潜伏到了一片树丛后面。
别墅的后门是开着的,门口有一排皮鞋和运动鞋,男男女女的都有。他侦察过,刚才上菜就是在后门。厨房与别墅的后门有段距离,中间有一个小小连廊。他蹲在连廊边的树丛里,脚有些酸。树影婆娑,他能听到前面客厅里的声音,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咳嗽。声音模糊,且遥远。
他的方案是这样的:冲进后门,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位置,完事后,再快速地从这道后门撤出。时间是宝贵的,也是揪人的,这个时间很短很短,短到只能以秒来计算,否则,他就可能遇到状况。前面客厅里正在吃饭的人,后面送菜上来的厨师,还有彭明家里的其他人,他都可能遇上。他计算着时间,要把这时间给抠出来。厨师上完菜回来,应该最安全。也就是在一道菜与下一道菜之间,这中间有点间隔,在这个时间段最保险。
厨师终于来了,举着一个托盘,在匆匆地走。他身穿白袍,两眼目不斜视。等厨师举着空盘子撤下,并返身折进厨房时,大杨火速窜起,闪进后门。一出,一进。他的动作像一只小豹子,既机灵,又快速。
楼梯口的那个隐秘插座,一下就进入了他的视野。其实,这个插座早就了然于心了,这个位置离后门有多远,插座的高低,以后周围的摆设,他都是清清楚楚的。现在,他直奔而去,然后,拿起早就握得有些发热的那截电线,一边一头,朝着两个插孔上的小洞洞狠力地插了进去。
一下子,全黑了。
他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惊叫声,啊——怎么啦?——当这片声音腾起时,他心里荡漾起得意与骄傲。四周黑得像墨,喧哗声,还有酒瓶倒地的声音以及小孩的哭声,那些声音一下子放大了,变得很清晰。这一刻的惊喜像雷电一样震击着他,一阵快感沿着后脊向上输送,并迅速蔓延至全身。这一刻,他甚至忘了撤退。
等他想到出逃时,他听到了走廊边的脚步,那是一双皮鞋的声音。该死,他差点骂出声来。此时,他的手摸在木梯上。这是一个用缅甸红木做成的楼梯,通往二楼。他曾经由衷地赞叹过这楼梯,还在上面抚摸过好多回。现在,他没有退路了,只能上楼了。好在黑暗保护着他,湮没了他。
待他撤到楼上,楼下的脚步声已变得很密集。有人骂他娘的,娘的。有人在喊,打开配电盒看一看。
黑暗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了他,绞痛了他。浑身上下,一种无力感在蔓延。他迈不开步,一丁点的气力也没有。他不知道餐桌上会是怎样的一幕,他看不见,也想象不出。肯定是混乱的,令人惊讶的。应该说,他是得意的,但现在滋生出来的却是恐惧。他被困在了楼上,好在没有人上楼。他想自己有一双翅膀多好,可以展翅飞翔出去。从白房子里腾起来,沿着河岸,从村庄上滑翔而过。
“好好的,怎么会跳闸呢?见鬼了,真是见鬼了。”他听出来了,是彭明的声音。
“打火机,谁有打火机?”
“家里有蜡烛吗?”
后来,有一串光在晃动,从楼梯口里映射出来。那应该是电筒的光吧。从声音里,他判断出他们应该在配电盒前面。那配电盒在客厅的左侧,一个小间里。外面用一幅画挡着,他想象着他们取下画的情景。
“对对对,找到了找到了,是跳闸,你看已经跳下来了。”
“对了,对了,就在这里,找到了就好办,把小闸推上去。”
火花迅速地闪了一下,又快速地熄灭。大杨也感到了那短暂的一亮。楼底下是一阵惊呼。
“再试试,再试,说不定行的。”
于是,又闪了一下光花,然后还是黑暗。
“不行,肯定短路了,百分之一万,推不上了,真是见了鬼了。”
大杨趴在木地板上。他屏住呼吸,整张脸仿佛都想化成了地板的一部分。他在想,万一彭明上楼,他该藏在哪里。此时,村里又有人在放焰火了,腾起的火光照亮天空。他抬头看窗,能看到那一串串的烟花,他甚至觉得比他平时看到的还要美。
“王二,王二,你快去大杨家看看,叫他马上来一趟,就说我这里的电路出问题了。听见了吗?快点去。”彭明在这样喊。
大杨心头一黑,想,完了,完了,怎么想得到会这样呢。
4
借助淡淡的月色,他能依稀看到面前的状况。一张沙发,还有平板电视,一只大狗熊玩具,窗开了一条缝,风从缝里漏出来,吹起窗帘的一角。窗外是灰色的,像是有一层雾罩着。
“行不行?到底行不行呢?”彭明的嗓音里带着焦虑,还带着股臊气,口气满是不耐烦。
楼下是脚步声,敲打声,说话声。
“彭总,大杨不在家里,门也锁着。”大杨听得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了。
“怎么会呢?这死大杨。那快去叫一下其他的电工,懂电的都行。”
“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啊?再说这样的短路一下子查不出原因,有时,要查个一天半天的。”
“你嚷什么嚷?不好想想办法吗?我们这顿饭怎么吃啊?”声音充满了火气,一碰就要烧起来。
过了一会,楼梯上有响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大杨慌张中看到了一个橱门,拉开,不管三七二十一,钻了进去。他紧缩着,弯着腰,里面好像放着被子和毛毯。他坐到了被子上,屁股底下无限软绵。但他顾不上这团软绵,怕自己弄出声音来。现在,他只听到了自己心脏巨大的跳动声,咣当一下,又咣当一下。仿佛随时要炸开来,把他掀个底朝天。
彭明在翻抽屉,在寻找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电筒光在屋子里像蛇一样游来游去,那道橱门并不紧闭,大杨能感到光的滑动,一下,又一下。他怕橱柜被拉开。这是有可能的,随时就有可能。就在这一秒,也可能在下一秒,他被拉出,被五花大绑示众,成为村里人的笑话。
闭上眼睛,不敢再想。现在,他只能祈求上帝了。前些年,村子里造了一个耶稣堂,常常有人来布道,他有时也去听听,还有人不停地动员他加入,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做着努力。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耶稣堂了,它布满了他整个大脑。尖尖的十字架,彩色的玻璃,唱诗班里的小孩,还有那个城里来的穿着厚厚夹克的牧师……这些,都在翻滚,涌动。上帝啊,上帝,你原谅我,救救我吧……
只有上帝能救他了。他的心像在烤,要烤熟了,烤焦了。
终于,彭明下楼了,沉重的脚步声冲击着他的耳膜,也让他短暂地歇了一口气。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轻轻地推开柜子的门,他又走了出来。一走出,他就跪倒在了地上。他在对着上苍磕头,一个又一个。
上帝啊,我犯了罪,犯了大罪了,我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回答他。
里面的人好像都聚到了外面的草坪上了,那些人在说着话。他听出小亮的声音,尖锐的,还带点沙哑。还有严伟,他不是去美国了吗?声音好像没怎么变,依然跟学生时代一个样。
噢,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怎么会如此鬼迷心窍呢?怎么对得起楼下那批同学呢?……他处在一遍遍责问中。他希望回到两个小时以前,回到小亮刚才遇到他的那一刻,但可悲的是,怎么也回不去了。
局面已经造成,无法挽回。原本以为自己会开心,会狂喜,结果却是出奇地悲凉。只有逃跑一条路了,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他要冲出去,想办法冲出去,而且必须蒙住脸。他不能让他们认出来,绝对不能。于是,他开始在柜子里寻找。
摸了一会儿,又翻了一会儿,他好像翻到了一件衣服。不知是彭明的,还是他老婆的,还是其他人的。他也顾不上,把衣服一团,裹住了自己的头。眼睛那里,只剩一条小缝。他必须要把自己藏好,藏深。
电,终究没接通,但从邻居家拉来了一根临时电线。楼下的气氛好像也两样了,开始有人走了。三三两两,最后,大家都走了。彭明在门口,与大家一个个告别,嘴里一个劲地说着抱歉抱歉抱歉。扫兴是不言而喻的,但大家都没有说出来,都说没事没事。彭明说:“过些时候,我们再来过,过些时候我再叫大家,就是严伟来不了,严伟要回美国了。”
大杨裹着头,重新回到了橱里,他就这样呆坐着。不久,又有人上楼了,好像是彭明的小儿子,他小儿子只有十岁。上来时,在楼梯上摔了一跤,结果坐在那里呜呜地哭。临时电灯,只在楼下。小孩坐在阴影里哭泣,后来,彭明在训斥他,说他不懂事,尽捣蛋。此刻,大杨要冲出去的冲动更强烈了。快速冲出去,然后逃离,逃到田野里。他要快,快到别人来不及反应,快到别人逮不住他。他要像一阵风一样。
但他终究还是变不成风。一次次酝酿,又一次次退却。楼下传来拖桌子的声音,还有碗筷的碰撞声,他想,厨师在收桌子了。
5
“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猜八九不离十。事情不可能那么巧,我是在怀疑。”
“你不要冤枉了好人。”
彭明和他老婆,在被子里说着话。他,大杨,还在橱里,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坐久了,他身子骨在痛,整个人好像随时要塌下来似的。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尽管他戴着表,但他无法看清表盘的数字。头被裹着,呼吸也不顺畅,尤其是嘴巴与鼻孔,像被塞了烂泥一样。
坚持,再坚持。他在这样鼓励着自己。
夜半时分,野外起风了,村庄被风声笼罩。河岸上,草滩上,已积起了一层霜花,但大杨感受不到霜花。彭明的老婆在说冷,她唠叨着没有空调,睡不着觉了。彭明老婆这样说,大杨就越发感到冷了,他紧缩着。他也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回来发现他不在,肯定会着急的。但他顾不得了,只能由他们去了。现在唯一重要的是,逃,快逃,逃离这里。
他不知道彭明两口子有没有睡着。他侧起耳朵,听着床上。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翻动身子。他的耳朵好像很灵敏,比平时都要灵,尽管隔着板,但他能听清许多的声音,风声,他们的叹息声,甚至还有偶尔的咕噜声。
终于,好像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一切归于寂静了。他轻轻地推开橱门。窗帘已经厚厚地拉上,房间里漆黑一团。他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挪。但只挪动了几步,就碰到了椅子之类的东西,发出啪的声音。他一怔,想,糟了。但床上似乎没有反应,一丁点也没有,看来这声音没有传过去,没有惊动他们。他心里一喜,胆子也上来了一些。他看到希望了。
继续在漆黑里挪动。现在,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也可以微弱地辨认出物体的轮廓与方位。他朝着楼梯口爬行。身子底下是木地板,可寒气依然能穿透衣服。他想,只要到达楼梯口,他就成功一半了。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转弯。后来,他终于摸到楼梯了,还闻到了红木的清香。在那个楼梯口,他曾安装过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此刻那不能发光的吊灯就高高地挂在不远的半空里。
就在这时,他不知碰到了什么。只听到咣当一声,一个东西从高处跌落下来,像是瓷瓶,瓷瓶开花了,碎了。伴随着声音,床上的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然后,是惊慌不堪的声音。
“小偷,小偷,抓小偷啊!”是彭明拉长了声音在喊。
大杨像触了电一样,飞奔起来。他要奔跑,他能奔跑着逃出去。彭明在叫,还在重重地敲着床板。大杨踏上了楼梯,他仿佛找到了出口,沿着这个出口,他就能插上翅膀,远走高飞。他预感到胜利在望了。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感到自己飘了起来。人一下子腾空了,天地仿佛倒转,脚也在头顶上方了。时间和空间变得模糊了。他想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抓不住,只听到空气里有一股呼呼的声音。
他滑翔在空中,在黑暗之中。
他重重在摔到了楼下。
不久,他感到了有一缕光,一点点,一点点亮了起来,然后就照亮了四周。那是电筒的光。那光打乱了他的视线。“抓住了,他跑不掉了。”是彭明的声音,手里还提着晾衣竿。彭明这样说的时候,就用晾衣竿去揭他裹在头上的衣服。那衣服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连眼睛也不知躲在哪里了。
他听到彭明惊讶的叫声,然后是与他老婆在说话。他听不清,只是直直地躺着。现在,他不想再跑了,只想休息了。
过了一会,彭明的气息在靠近他。
彭明在说:“醒醒,快醒醒,我求你了,我求你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
他当然不想死。彭明的话听得真真切切,但他无法接话。他累得很,这个元宵节太累人了。
6
一辆轿车行驶在油菜花田之畔。车疾速地驶过,菜花田里还有人摆着姿势,一边拍着照,一边在哇哇叫。春天的菜地总让人疯狂。
小亮的眼睛老花了,但他能看得更远。他驾驶着车,嚼着口香糖。两年不来这里了,这里既熟悉,又陌生。蜜蜂在菜花田里嗡嗡地飞,有一只甚至还窜到他车里,在他的耳边打着转。
一座耶稣堂闯入他的视野。翻修一新了,墙上的瓷砖很耀眼。边上是一个水塘,还有一群鸭子,它们在大声欢叫。他听到了里面的唱诗声,风琴优雅地飘散到了田野里。他被眼前这个景象吸引,不由得把车速减了下来。他想,时间还早,不如到耶稣堂里去看看,于是,他把车停了下来。在鸭子们的热烈欢叫声中,踏了进去。
他看到二三十个村民围坐着。歌声已经停了下来,一个牧师模样的人站在上面,正缓缓地讲着。“上帝在引导着我们,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上帝的子民。当不幸发生时,不管是疾病,还是鬼附,还是灾难,我们都要求主,要感谢上帝,要对上帝有信心。”
小亮坐了下来。他觉得他讲得挺好,很真诚,在娓娓道来。小亮突然觉得眼熟,连声音和口气,都是那样的熟。他一拍大腿,想起来了,上面这人是大杨,是大杨在布道。他为自己这个发现感到惊奇。小亮的目光投过去,重重地落在大杨身上,但大杨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全在自己的话当中。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目光炯炯有神。
两年前,这次聚会中发生的事,后来传遍了乡野。当然,最后也传到了这次聚会的每一个人耳里。没有一个同学相信,是大杨干了这件令他们懊恼和不愉快的事。后来,彭明给每个同学打电话,让他们原谅大杨,不要传播,但纸包不住火,甚至还有报纸前来采访。现在两年过去了,大家也都淡忘了,只是小亮看到大杨,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天的事。今天,彭明再度召集,又是一次同学会,令小亮没想到的是,还是跟两年前一样,他又遇到了大杨。
大杨很专注,下面的村民也很专注。没有人私下在说悄悄话,只有那传道的声音。大杨面向每一个人,那目光是亲切和友善的,甚至是坚毅的。
当大杨的目光与小亮的目光相撞时,大杨怔了怔,但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状态。他只是朝小亮微微地点了下头,这个动作很细微,细微到别人无法察觉,但小亮察觉了。大杨这样的神态,是他陌生的,他甚至觉得整个大杨都是陌生的。
“大家都知道我,我是从有罪中走出来的,不必掩饰自己,我做过令人羞愧的事。我想,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罪,关键是要从里面走出来。你发现了自己的罪,你就有救了……
“有时候,认识到自己的罪,也是一种幸运,它会让我们从黑暗里走出来。最可怕的是,我们一直认为自己没有过错,一直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就这是大错。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邪恶的一面,我们要认识它,压制它,并且战胜它。”
他的每一句话,仿佛像针刺一样,句句扎在小亮的心头。那个晚上的混乱不堪,一直在浮动,一直在搅他的心。小亮的脸突然红了,他也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脸红。但,面对大杨,他的确感到了不自然,好像那天的事是他干的一样,好像刚才的话是针对自己说的。
大杨在讲台前挪动了几步身子。直到这时,小亮才发现他变成了瘸子,走起路来起伏不定,左右摇摆。大杨走了几步后,重新回过头来,俯视着众人。大家鸦雀无声。风琴声从背后响了起来。大杨带着大家开始唱歌。小亮不会唱,只是坐着,静静地听着。那些歌声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
手机响了一下。是彭明发来的短信。彭明写道:你到了没?五点半开饭,今天喝法国红酒,还有澳洲大龙虾。
小亮把手机合上,轻松地走出教堂。歌声萦绕四周,婉转又悠扬。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大杨沉浸在歌声里。小亮突然觉得今晚的同学聚会有些无趣,心仿佛被狠狠地戳了一下。是什么让自己感到痛呢?
这时,小亮突然冒出了不想出席今天这个聚会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涌出,就赶也赶不走了。
抬起来,小亮看到了十字架,它架在耶稣堂的顶端。天色转黄,霞光傍着大地,两年前的那一天,又仿佛降临眼前。那白房子是那样的清晰,好像有爱琴海上的风一阵阵地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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