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狗之间（短篇小说）

巴克

1

李国林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香妹又说：“你倒是放个屁呀！小婷马上要开学了，读书的钞票归你！”小婷是他们的女儿，马上要升幼儿园中班了。

李国林抬起头来说：“我没有，你想办法！我不是不上班了嘛！”

“没本事干吗要辞职？要是在上班，至少还有头两千！”

“老娘们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反正你只要把女儿读书的钞票弄好！”

李国林脑袋又耷拉下去，挠了一会儿，抬起来怒冲冲地说：“好好，我去借，去偷，去抢，好不好？！”说完他就站起来，脸色铁青地走到院子里，骑上他那辆暗红色脏兮兮的摩托车，油门轰的一声出去了。

半来个月前，李国林还是锦绣花园的一名保安。锦绣花园是一个位于城郊的豪华小区，由一家全国著名的房地产公司开发，主要是别墅，动辄上千万一套。其实，小区离他家不远，也就一两公里，和他们那个村隔一条小江相望。说起来小区的地，大部分还是他们村的呢，其中就有国林家的一亩三分。四年前，被政府统一征用，每亩补偿两万五，随后高价卖给了开发商，据说达到几十万一亩呢，甚至有说上百万。村民们自然有怨气，不过也不算太严重，因为现在也没人靠地生活了，打打工，做点小生意，日子也能将就，最不济上了岁数，能领到失地农民养老保险。李国林在这个小区做保安一年多了，虽说工资不高，但离家近，倒也乐于接受。但半来个月前出了点事儿，让他受到了牵连。

某天夜里，一位住户的奔驰轿车，四个轮胎都被人戳破。车子停在路边角落，监控没有拍到。住户当然投诉了，说保安巡逻没到位。四个轮胎全部换掉，花了三千多块，住户要求物业公司赔偿。考虑到楼盘的影响，物业公司不敢怠慢，与住户商量赔偿事宜，只是金额上存在争议，同时开展了内部整顿。夜班保安，按规定每隔一个小时，要两人为组全小区巡查一遍的。偏偏当晚值班的国林他们就偷了懒，两个小时才出去逛一圈。其实也不光那天，经常这样的，说起来还是国林出的主意。他私下跟同事说，小区这么大，一个小时跑一圈，回来休息一刻钟不到，脚筋都跑断了。然后，物业公司就处理了。先是说扣款，国林五百，搭档三百，队长陈斌负有领导责任，也扣三百。大家也就以为这样了，今后要老老实实巡逻了。没想到隔了几天，上面又说事态严重，这个处罚太轻，通不过，直接将主要责任人李国林辞退了，并且钱还照扣。他和陈斌争执了一通，当然也没结果，脸色乌黑地出了物业处小楼。到了外面，骑上摩托车突突突地往小区大门口开去。

大门口，许晨身子笔挺地站在那里，等他到了跟前，冲他一笑道：“国林，不做就不做，有什么了不起！”许晨平时跟他关系不错，到他家吃过几次饭。

李国林却看了一眼前同事说：“你给我好好站岗，做有钱人的狗！”

然后，他一拧油门，摩托车轰轰地绝尘而去。这个时候，他心情忽然从愤怒转为愉悦了：哼，不做就不做，有什么了不起的！在原先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给有钱人做看门狗，本来就有些心里不舒服呢！

然而到了家，他却没敢告诉老婆是被辞退的，只说是自己不想做了。

李国林的家在村东头。村里老宅比较乱，但新建的有了规划，号称新农村。李国林的家位于新区，砖混结构，两层半，像别墅，又不是别墅。这么说吧，外表很漂亮，里面很简陋。房子是七八年前建造的，结婚前一年。造房子时父亲还在世。父亲是个老屠户，在村里杀了几十年猪，积攒了一点钱，都拿出了，再借了一些，这些年下来，差不多也还清了。父亲命比较薄，房子造好不到两年就过世了。69岁的母亲跟他住在一起。年纪不算大，不过有点老年痴呆了。他老婆何香妹，老家隔着两个村，算是自由恋爱吧。虽然叫香妹，可实际上脾气很臭，有点男人样的火暴性格，夫妻俩感情不太好。香妹在村里的一家私营企业打工，产品是出口的，最近几年形势不好，做做休休，有时候一个月做不到十五天，平均下来收入也就两千来块。

2

过了两天，刚吃好晚饭，李国林意外地接到了许晨的电话。许晨先告诉他自己今天休息，然后说：“国林，告诉你一个事情，昨天派出所的人上门来了，牵来了一条狗，黑颜色的，很高大，可不是普通的狗，叫‘黑背，听说是德国种的呢。”

“牵只狗来干什么？破案啊？”国林有点好奇。

“不是的，你猜猜看。”许晨笑嘻嘻。

“猜不着，你说。”

“是来做保安的啊——哈哈哈，想不到吧，弄了只狗来做保安。”

“狗怎么做保安？”李国林摸不着头脑。

“夜里巡逻啊，出去的时候，牵着狗——他们说，狗鼻子很灵的，有一点动静都知道——听陈斌说，是从派出所里租来的，要五千块一个月呢，还不包括伙食费。”

“呵呵，狗工资是人两倍还不止——好的咯，牵了一只狗，你们以后出去巡逻就威风了——反正你们本来就像做狗，跟真的狗在一起也不错！”国林揶揄道。脑子里一回想，租狗做保安倒是在报纸上看到过，也就是前不久。当地的派出所特地弄来了几条特种狗，训练了一阵，说是可以出租给物业公司的。“锦绣花园”旁边一个楼盘就租了一条，据说住户反响不错。报纸上登载，是那个楼盘把这当做一个高品质的亮点来宣传，同时也是表彰公安机关强化治安有创举。国林当时看到，还跟同事开玩笑，什么时候我们这里也弄条狗来啊。可真没想到，狗是来了，自己却走了。

许晨顿了顿，说：“再告诉你一件事情。”

“快说！”

“陈斌说，上面为什么要辞退你，就是因为这只狗啊。隔壁楼盘租了一条狗做保安，这边的业主委员会就提出来，也要租条狗。物业公司领导说，经费紧张，恐怕有难度，再说保安力量足够强大，没有必要。业主委员会却说，你们可以辞退人的呀。这样上面就决定减少个把人，省出钱来租狗——呵呵，你刚好被他们抓牢把柄，就把你辞退了——国林，说出来你别生气。陈斌说，那天你骂我们是狗，可是你连狗都不如呢！”

李国林心里在冒火了。虽然一向来没什么出息，但活到三十四岁，第一次感到如此窝囊，如此憋屈啊，原以为自己真犯了什么大错，却不料是被一只狗抢了饭碗！

他恼怒地摁掉了电话。因为是在饭桌上，香妹也都听见了，当时没说什么。晚上，他想做那事，香妹说没心情，他用力，她就拼命夹紧大腿，他也就兴味索然了。

3

第二天，香妹厂里没事，两个人都呆在家里。夫妻俩眼对着眼好些天了，越看越觉得对方别扭。到了下午，终于爆发了。香妹又提起女儿读幼儿园的事，说自己没钱，让国林准备。

国林说：“钞票你不是有的嘛。”他觉得老婆应该有些积蓄的。

“姆妈看病，用光了呀。”指的是岳母，四月份生了场大病，拿出一万多。

他说：“好好，我会想办法的。”

香妹鼻孔里发出一声，说：“这么个大男人，这点钱都拿不出！——还说是自己不想做，明明是被人家辞退的！用你自己的话说，以前给人家做看门狗，现在好了，连看门狗都不让你做了，被一只真狗顶替了，说出来真是要笑煞人！”

李国林的脑袋在一阵阵发胀。他一声不响，走到院子里，骑上摩托车，轰的一声出门了。他想，工作没得做就没得做，但那五百钱要讨回来！

很快到了锦绣花园门口。石砌的大门、围墙，很有气派，墙圈里种满了绿树，叶枝葳蕤。当初因为那份工作，自己才有机会在里面人模狗样地转悠，现在可不容易随便出入了。但国林冷着脸，不管不顾地往里冲。门口的两位保安，老刘和小张，昔日的同事，一脸怪讶又不知所措。摩托车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刘愣了愣，问国林干什么。他说找陈斌，然后就呼的一声从栏杆缝里冲进去了。两位前同事面面相觑。然后，老刘马上跑进岗亭，拿起电话向里面通报。到物业处小楼门口，国林停好车，大步闯进去。只见小杨一个人在，桌子上摊着报纸，神情有些紧张。国林问：陈斌呢？小杨说：他今天休息。警惕地盯着国林。国林算了算，今天陈斌是轮到休息。他又问：狗呢？小杨指了指后门，忍不住有点发笑了。国林就往后门走去。门一推开，果然看到一只背脊乌黑的大狗蹲在那里，用一条细铁链锁在水泥墩子上。他刚迈出一步，大狗就忽地站起来，耳朵竖直，乌黑的眼睛凶光毕露。国林不敢造次，赶紧退了回去，砰地把门关上。他明白自己可不是这狗的对手。

转过身发现，小杨一直跟在后面。小杨启齿一笑，问：“李哥，到哪上班了？”小杨是河南人，讲普通话，来这里上班半年左右，白面瘦高，据说还是个大学生，不过大家有点不相信。其实，小杨跟国林关系也不错，跟许晨到他家吃过饭。

李国林说：“急什么急，休息几天再说。上班哪里不好上的。”

小杨说：“是是。”脸色有点尴尬。过会儿又说：“李哥，那你走吧，万一领导看到了，我们要挨批的。”

李国林不出声，往外面走。出了物业处，却不骑车，大摇大摆地又往里走了。小杨面色紧张，继续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小杨问：“李哥，你到哪去？”

李国林说：“随便走走。”

小杨更加紧张了，不知所措。没见到陈斌，李国林有些失望，跟其他人说顶个屁用。他现在就是有点恶作剧的心态了，故意让前同事紧张。他觉得这帮家伙不讲义气，自己刚走，就好像跟自己翻脸了，这让他很不爽。小杨站定了，拿着对讲机小声说话，说完又跟上来。走了几步，国林回过头来，发现刚才在门口站岗的小张也疾步赶到了。他有点想笑，但忍着没笑，就愈加想把这个游戏做下去了。于是他就继续往里面走。小杨和小张就继续跟在后面，相距二三十米，好像两个保镖似的。虽值盛夏八月，但小区里树木茂盛，浓荫蔽日，丝毫没有炎热之感。李国林晃晃悠悠的，一会儿走到了那户投诉他的人家的门口。那是一栋三层别墅，外墙叫什么干挂的，在这里显得很普通，但估计要两千万呢。碰巧那辆黑色的奔驰车就停在门口，车牌后面三个字是858。他脑子里突然就有点兴奋了。走到汽车旁边，饶有兴趣地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两边轮胎全部换过了，纹路簇新，深得像水沟。两位保安也走近了点，目光炯炯，神情愈加紧张。

别墅的门开着。李国林正探究着，一个四十来岁中等个子短发微胖的男人走出来。李国林认得车，倒不识人，因为平时住户们都是车进车出，很少看到人的，再者投诉当天他休息，也没见面。他不知道，这天是星期六，住户夫妻俩都在家里。住户是造纸厂老板，倒不是说只有星期六才能休息，而是这天读私立学校的儿子回家了，夫妻俩就在家里陪伴。老板不认识李国林，可能有些面熟吧，不过没穿制服就没什么印象了。当然也不会知道因为轮胎事件，李国林受到了怎样的处罚。

老板说：“你有事吗？”

本来李国林有些心虚，但他觉得对方的眼神十分犀利，心里就有气了，说：“有事。”

老板更警觉了，问：“什么事？看我的车干吗？”

“你就是汪福泉？”

“是的。”老板觉得有些刺耳，因为平常都叫他汪总的。

“就是你投诉我的？”

老板一愣，马上说：“是的。”他想起什么来了，“你就是那天的保安？”

“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被扣掉五百块工资，还丢了工作！”

“这是你们自己内部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换轮胎花了三千多块，这笔账还没跟物业好好算呢！”

李国林说：“你也不想想，这么多车子停在路边，为什么只有你的车子会被人家戳破？”

老板一愣，有些不爽的表情，皱着眉说：“你什么意思？”

“总是你做人不够好咯，所以人家才会报复！”

老板脸上明显充血了，脖子那个地方青筋梗出来，说：“我做人好不好要你管！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保安，口气这么难听！我是缴物管费的，你们就要给我管好，否则要你们做什么！”

后面那两位已经哭丧着脸了，想要跑过来。可李国林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动，他们就愣在那里了。李国林个子比老板大，要说打架他不怕，但他心里其实还是很虚的，所以也有点愣着了。

这时候老板看了他一眼，又说：“跟你们领导说过弄条狗来，像隔壁小区一样。要是早点有狗的话，说不定轮胎就不会被人戳破了！这么高的物管费，硬件、软件都应该跟上——哼哼，我看有些人就还是狗有用！”

李国林突然就火了，哪怕心虚也按捺不住了，冲过去说：“你再讲讲看！”一把就揪住了老板衣服的前襟。监控着他的俩人连忙跑过来，扭住他，这架就没打成。这时候，别墅里又走出来一位中年妇女，肤白丰腴，短发略微卷曲，气质很好。李国林猜想是女主人，正是。轮胎事件后他来上班，听同事说起过这两夫妻来投诉的场景。女人姓朱，好像是机关干部或者老师，讲起话来严丝合缝，脸色不难看，语气却是咄咄逼人的。

女人态度好一点，问怎么回事。她老公气哼哼的，不愿说。李国林也不开口。于是小杨说了个大概，其实今天的事也没啥好说的，主要是说了李国林的遭遇。女人听了表示同情，又看着国林说：“我们车子轮胎被戳破，心情肯定不好，去说几句也是难免的。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我们向你表示歉意！”

俗话说，不打笑脸人。女人这个态度，国林就不好摆脸色了，他甚至觉得前同事那天的说辞是丑化她。

女人又说：“虽然你是保安，我们是住户，但大家其实都是平等的，不存在谁高谁低。”

说完女人转身进屋去了。旋即她又出来，手上拿着几张红色的大钞，说：“这个事情也不是我们有意的，真的非常抱歉！你扣掉的五百块，我们补给你。”

国林脸色尴尬，这可没想到，脑子里有点混乱了。问陈斌要那是讨还工资，他们给那算什么？女人上前一步，要把钱塞给他。这时候他就清醒了，大声说：“不要！谁要你们的钞票！”这下子就轮到女人尴尬了。国林又说：“你们以为你们钞票多神气啊？做人做得不好，会有报应的！”说完，他就转过身，一脸正气地往回走。女人和她老公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两个保安紧张的神情放松了，连忙跟在国林后头。

等他们稍微走远，女人有些忧虑地说：“一看就是个无赖！怎么招进来做保安的！——你也真是，跟他吵什么吵，还差点动手了。犯得着吗？——你这样，不是把自己降到跟他一个层次了吗？——唉，一个保安，口气还这么硬，给他钱还不要呢。这样我反而有些担心，怕他报复。”

她老公说：“哼，什么东西！有什么好担心的！车子停到车库里，屋里他进不来-——哼，他不是被辞掉了吗，不做保安了，以后连这个小区的门都不容易进来了，有什么好怕的！”

说完，夫妻俩进别墅去了。

再说国林，自顾自地走路，也没跟前同事打招呼，走到物业公司门口，骑上摩托车离开了。

4

回到家里四点多。家里没人，静悄悄的，如果有声音恐怕就是躲在阁楼上的老鼠在爬动。他妈应该是在村子中部的小店门口，同几个老头老太坐在一起聊天发呆，要到吃饭时间才会回来。喝了口茶，稍过一会儿，香妹带着女儿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点菜。按平常规律，她是到前面人家看别人搓麻将了，有时候自己也玩一玩，但水平差，总是输，玩得很少。

见到他，香妹问：“你刚才找工作去了？”

国林说：“去了趟锦绣花园。”

“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去做什么？”香妹没好气地说。

国林就简单地把经过说了说。他原以为会博得老婆的赞赏，没想到香妹拊掌大骂：“啊，你这个十三点！给你钞票你还不要，你以为你钞票多？”

国林也勃然大怒，“我拿这个钞票，一点面子都没有了！是被她羞辱你知不知道！”

香妹继续骂：“你这个十三点！你女儿马上要开学了，正要用钱呢！你还要什么面子，你连里子都没有了！”

国林沉默。

香妹又骂：“你真是狗都不如，怪不得会被狗抢了饭碗！我怎么会嫁给你这个怂货的！”

李国林压不住火气了，两个人大吵起来，然后就动了手。国林打了香妹几下。香妹也不是好惹的，用手在国林脸上乱抓，硬生生地划出了一道血痕。然后香妹饭也不烧了，冲出大门，要去骑电瓶车。国林追过去，一脚把电瓶车踢翻。香妹一声不吭地扶起来，然后抱上哇哇大哭的女儿，骑上车冲出了院门，估计是回娘家去了。国林摸着脸上火辣辣疼痛的伤口，越想越赌气，觉得好窝囊。胸膛里有一股恶气在窜来窜去，不发泄出来简直活不下去！他跑回屋里去，到简陋的阁楼上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一样东西——一把杀猪刀。那是父亲用过几十年的。自己也用过，曾经跟父亲学过一阵杀猪，但婚后不久就不学了，老婆嫌他身上有股猪屎味，再说也没什么猪好杀了，就收起来了。杀猪刀不长不短，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手感很好。刀面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拿手掌擦拭一下，灰尘除去，又闪烁着冷冰冰的光芒，看上去刀刃还很锋利。他感叹，好刀真是经久耐用啊。然后他拿着刀下来了，直奔停在院子角落处的摩托车。他把刀往摩托车的后备厢里一丢，跨上车，插进钥匙，一拧油门，车子就轰然冲出了院门。

李国林想：去哪里呢？当然是锦绣花园。去干什么呢？去把那只叫“黑背”的德国种大狗杀了！或者去找那个老板，找队长陈斌。反正就是要做点事儿，让自己胸口那股恶气出掉。

可事实上，李国林这天接下来啥也没干。骑着摩托车到了桥上，也许是江风一吹吧，也许因为本来他就不是很有血性的人吧，心里的那股怒气慢慢地弥散了。所以过了桥再开了两三百米，他就完全偃旗息鼓了，到了一个豁口处，将车子开到另一条车道，掉头了。回来的路上，他放慢了速度突突突地开着，甚至为自己的醒悟而庆幸。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对得起女儿？对得起母亲？

5

实际上，第二天香妹也回来了。要去厂里上班，女儿就要带回来，娘家那边没人带，而不去上班她又舍不得。再说，夫妻两个吵架也差不多是家常便饭了，反正谁也不会变好，谁都得忍受，打打闹闹人也皮实了。

过了几天，女儿上学了。至于学费，还是香妹拿出了大头，不足部分居然是由半痴呆状态的奶奶补上的。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压在箱底，颤巍巍地拿出来给了媳妇。

女儿开学没几天后，李国林找了一份工作。

那天上午，锦绣花园大门口值班的是赵坤和小郭。赵坤就是那一夜和国林搭档的保安，事后受到了扣款五百的处罚。小郭是当地小伙子，单眼皮，小个儿，做保安没多少时间。十点光景，小郭远远看到一辆电动三轮车驶过来，眯着眼，先是怀疑的表情，后来变成惊愕了。他说：“赵坤，你看看，那是谁？”赵坤眯着眼看了一阵，说：“欸，还真的是国林呢——他不开摩托车，骑个三轮车干吗？”实际上也不是他眼力好，而是国林越来越近了。

终于三轮车到了门口，只见上面装着五六桶大桶水。而李国林把着车龙头，抬着一张木无表情的脸。

两个保安有些紧张，因为国林摆出一副要冲进去的架势。小郭大声说：“国林你干什么？别让我们为难！”因为上次放了他进去，值班保安受到了批评，领导说下次再这样，就要扣钱。

赵坤也说：“国林，大家同事一场，你就别为难我们了！”

国林坐在车上，斜眼看过去，梗着脖子说：“你妈逼怎么回事？我这是来送水的呀，又不是来闲逛的！”

这一下两位保安愣住了。上次领导交待，千万不能放国林进来闹事，但没想到他会来送水啊。拦还是不拦？两位保安面面相觑，有些踟蹰。

国林大声说：“把路让开！你们保安怎么当的！住户在等着用水，你们还要阻拦，到时候住户投诉，看你们怎么说！”

但两位保安很是老当，小郭依然拦着，赵坤跑进岗亭去打电话请示。一会儿他出来说：“你进去吧，不过得让小郭跟着——国林，你送水就送水，别闹出什么事来！”

于是栏杆抬起，国林就大摇大摆地骑进去。赵坤和小郭嘀咕几句，后者马上就跟进去，虽然脸上满是不情愿。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如此：国林在前面骑车，小郭小跑着跟在后面。国林扛水进屋，他就在外面站着，好像替他守护车子。不过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一会儿国林拉着空桶出来了。小郭依然跟着，看看满头是汗的国林，他问：“国林，你真的愿意干这份送水的活？”国林没好气地说：“送水怎么啦？辛苦是辛苦点，可收入比保安高！”

出大门时，赵坤想跟他打个招呼，可他昂着头出去，眼也没斜。

到了傍晚，物业处的人都知道了，李国林成了一个送水工了，店就在离这五六百米远的村口。第二天一大早，陈斌挠着脑袋，告诫手下的兄弟：拦是没道理的，住户叫他送东西，又不能不让他进。但这个家伙，平时就喜欢偷懒，送水这么累的活肯干，肯定有什么想法！大家注意点，千万不能让这个家伙闹事！

告诫完，陈斌坐下来静想：我们这么多个，他才一个。再说都是大白天，怕他个鸟鸟！心里就宽慰了。然后，就拿国林的事和大家开了一阵玩笑。

6

还真让陈斌说对了。一开始国林想去园区试试的，自己是没什么技术，但管仓库、搞搬运之类总可以干干吧。但他总觉得这样有点不顺心，好像还有什么未了似的。突然灵光一闪，他想到了小区附近的那家小店，排起来老板还是他转个弯的老表呢。国林上门一问，老表立马同意，还乐意着呢。老表脑子活络，开了一家粮油副食品小店，同时兼送水和煤气。煤气主要针对附近村民，因为小区里都建了管道煤气。但小区里桶装水的用量很大，而村民基本上是喝自来水的。老表也是当地村民，也有地被征了，但他会做生意，所以日子过得不错，还打算着要给尚在读大学的儿子在城里买房呢。夏天高温，送水量大，而原有的两位员工，一位刚好生病辞职，老表正犯难着呢，这时候国林上门求职，岂不正中下怀。国林也有要求，锦绣花园那条线给自己，外加一个别的小区。其实，前者有点远，本来归那个剩下的员工的。老表以为他看中的是环境熟悉，乐得如此。

第一天国林就跑了三趟锦绣花园。小区总共三百多户，目前入住率不到40%，但富人们都很讲究生活品质，几乎没有喝自来水的，有些装了净水机，喝什么离子水、纯净水，有些喜欢喝天然水、矿泉水，那就是小店的客户了。国林想，万一汪福泉家也要送水，怎么办？老表做生意很细到，建了一份简单的客户档案，国林翻了一下，没他们家的信息，也许是家里装了净水机吧，这倒好。

第二天十点半左右，他又去锦绣花园了，拉着几桶水、一袋米。大门口，今天值班的又是老刘和小张。老刘冲着他喊：“国林，一天跑几趟，你吃不吃力？”国林说：“关你屁事！”早上陈斌刚开过会，两人不敢轻心，老刘示意一下，小张就跟进去了。接下来的过程如同昨天。这天国林跑了四趟，每次都有人跟着。第三天也跑了四趟，也是如此。但是到了第四天，情况就有些变化了。那天早上跑第一趟，国林进了小区大门，骑出一阵习惯性地往后看看，却发现没人盯梢了。他暗自欣喜，又忍不住嘲笑那帮前同事：这帮家伙，才两天就不跟了呢，都是懒汉！不过，这正合他意。一会儿他送完货，骑着车绕了一点弯，来到汪福泉家别墅的前面。只见大门紧闭，楼上有几扇窗开着，门口没停车，也许在车库里呢。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不过国林也不管，反正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他坐在三轮车上，扭着脖子冲大门喊：“喂，有钱人家，车子当心点！做人低调点！”喊了三遍。没有任何回音。不过他也不在乎，自得其乐，又吹了一阵口哨，然后就离开了。这天下午，他又跑了两趟，每一次都是如此，送完货，来到汪福泉家门口，停下车，朝着大门喊几声，然后吹着口哨离去。其实呢，这天汪福泉夫妻俩是没在家，但他七十多岁的老妈在，虽然身体有些不太方便，耳朵却很灵敏。

于是隔一日，上午十点不到，李国林又去送水，突然发现门口站了三位保安，小杨、小郭加上陈斌，陈斌平时是不站岗的，今天脸色铁青地杵在栏杆边。国林有点怵，但脸上堆笑，说：“队长你亲自站岗啊。”陈斌不说话，狠狠盯着他。陈斌个不高，但壮，脸色黝黑，又是退伍军人，气汹汹的样子有点唬人。但要说他有多怕倒也不是。其实陈斌也就是外强中干，今天穿着这一身衣服做队长，明天说不定也走人了，做保安好几年，这种事情国林见得多了。国林要往里去，可栏杆不抬起来。他又对陈斌说：“你叫他们抬起来，住户在等着我送水呢。”这时候陈斌开口了：“国林，你车子靠边，到岗亭里去，我们谈几句。”国林有点好奇，就靠边停车了。进了岗亭，他笑嘻嘻说：“陈斌，什么事？”

陈斌说：“你昨天到汪福泉家门口去干什么啦？”

国林说：“我到他家门口去干什么啦？如果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你可以把我抓起来！”

“他们说你骚扰，还用威吓的口气！什么车子当心点，做人低调点！”

“放他妈的屁！我指名道姓啦？我是对所有的住户讲，是善意的提醒，又不是针对他们！”

陈斌说：“你他妈放什么屁！有种做就要有种承认！——其实你那点心思谁不知道！——他们本来可以告你的，不过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沓钱来，丢在桌子上，说：“喏，这是一千块，拿去。是汪福泉的老婆拿来的——以前的事就算了，以后你不要再到他们家门口去了！”

李国林脸孔红起来了。这个他可没想到。拿还是不拿？若是女儿上学前，说不定就拿了，但现在也不差这个钱了。他沉浸在一种游戏的快乐里，可拿了钱游戏就不能玩了，于是他说：“你把我当什么！钞票看得这么重？我就是要出一口气！”

“那你要怎么出气？”

“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不犯法！”

陈斌红筋白脸地说：“好，算你有种！我倒不相信，你敢怎么样！要是人家再投诉，别怪我不客气！”

彻底谈崩。国林虎着脸走出来，又骑上车往门口去。陈斌愣了愣，示意赵坤放行。然后，他又指了一下小杨，小杨就自觉地跟进去了。当然这回国林很老实地送水，让小杨白白辛苦了一趟。

晚上八点多，国林在家里看电视，他妈、老婆和女儿也都在旁边，一家人倒有点其乐融融的气氛。他上班后，香妹不太跟他吵了，反正累不累是他自己的事，只要有钱就好。没想到许晨打来电话，寒暄了几句，许晨说：“国林，你还是拿了那一千块钞票算了，这件事情就当过去了。”国林说：“什么事情？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我现在就是个送水工。”许晨说：“你弄得我们大家都为难，大家都对你没好感，这样没意思的。”国林呵呵笑道：“我又没做什么，你们紧张什么？真是好笑！”许晨还想说什么。国林说：“好了好了，我在看电视，没空跟你闲扯！”摁掉了手机。

7

接下来国林还是每天送水。他负责的两个小区，锦绣花园跑得少一点，另一个小区多一点，因为那边入住率更高一些。随着天气逐渐凉爽，送水的次数有所减少，老表又安排他一部分送煤气的活，但总的来说工作量有所减少，收入也有所降低。国林老老实实地跑了几天。可保安们依然不敢掉以轻心，每次都有一个人跟着，近距离盯梢。这种猫和老鼠的游戏，让国林觉得很有趣。

很快到了第十天。上午跑了一趟锦绣花园，保安还跟着。下午三点多，他又去，不知怎么就没人跟着了。他有些怪异，甚至是淡淡的失望，这游戏不能一个人玩，没人陪着就无趣了。他想，这帮家伙，老是傻瓜似的白跑，就不想再坚持了吧。或者以为自己变老实了吧。淡淡的失望后，国林又心痒痒了，脑子里形成了一个简单的思路：他妈的，老子还没玩够呢。你们不陪我玩，我就一个人玩，再逼你们陪我玩！于是，送完货，他又故技重演，来到汪福泉家别墅前面，扯着嗓门喊叫几声，然后吹着口哨离开。楼上开着窗，还有刚挂出来的湿衣服，里面应该有人吧。不过，他也不关心这个。

从汪家大门口转出来，驶上一条甬道，拐个弯便是主道。主道呈弧线形，不远处弯过去就是大门。突然他看到陈斌和小张两个人脚步匆匆迎面而来，不对，应该说还要加上一条狗，由小张牵着。

他们把他截住了。国林下了车，双方呈对峙状态。陈斌说：“李国林，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刚才是不是又去骚扰人家了！”

那只叫黑背的狗个头真大，眼神凶狠地盯着他，嘴巴张开，露出锋利的牙齿，似乎随时准备扑过来。李国林有点紧张，但尽量镇静。他说：“呵呵，你们真是尽职，为了这么点小事，竟然出动了三个保安！”

陈斌虎着脸盯着他，盯了会儿说：“你这样子有什么意思？你自己想想看，你做的事情是人做的吗！”

国林先是一怔，然后笑了笑说：“我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人，是人的话怎么会被狗取代呢？”

陈斌继续说：“这个事情过去了，再说也不是我做的主，不过你现在是在跟我作对！你给我听好，以后不许你再到那栋房子周围去了，否则我们要采取措施！”

“什么措施？把我抓起来，判刑？”

“弄得我们难过，到时候你不要后悔！”

国林还想再犟一句，可这时候小张突然把绳子一松，黑背就猛地扑过来。国林大惊，连忙后退，幸好小张只是做个样子，吓他一跳，手里绳子没放。狗没扑到，龇着牙，深沉地叫了几声。说实话，他的腿有点发颤了。

小张说：“李哥，同事一场，何必呢。我们也不想为难你！”

国林想，这家伙年纪轻轻，倒是很阴险呢。骑上了车，他说：“我没工夫跟你们缠，还要去送货呢！”脸色板着，口气却有点软了。他往大门口骑去。不知怎么的，突然地他觉得很没意思了。被住户投诉也好，被领导辞退也好，自己这么闹，其实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一根毫毛都伤不了他们！最后却变成了跟这帮以前的弟兄作对。这有什么意思呢？还有，干这活也挺累的，要不要干下去他也有些迷惑了。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拿那一千块钱，拿了说不定心里就平衡些了，就不必干这些无聊的蠢事了。等他到了大门口，后面的人也小跑着赶到，所以就好像他是被押着出来的。他感觉到很窝囊。

站在门口的是小郭，抬起了栏杆，让国林出去。然后三位木无表情的保安，加上一只凶相毕露的黑背，隆重地目送他离开。陈斌始终很威严，而小杨和小郭忍不住偷偷笑了笑。这笑声让国林很不爽，骑出二三十米了，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一帮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