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遥
1980年代末的阳光异常灿烂,每个同学的衣服和头发上都散发着刨木花一般清爽的香味。
在那个朴素的年代,县城的实验中学连校服也没有,举办歌咏比赛、体操比赛等活动,班级里需要统一服装的时候,大家第一选择是黄军装。于是活动进行的时候,操场上东一块、西一块出现许多穿着黄军装的学生,喊着嘹亮的口号踢着正步走过临时搭建的主席台,然后列队做广播体操;或者一排排站好,唱《打靶归来》和《一二三四》、《小白杨》等革命歌曲。
学校流行统一穿军装,喜欢军装的学生也非常多,可是街上很少见到穿军装的学生,只有那些混混们才敢穿着黄色大裆裤、白色两股筋背心在大街上晃。
下午活动时间,学校操场上经常比赛打篮球。简陋的操场没有硬化,细小的黄土沫子硝烟似的四处弥漫,增加了比赛的激烈程度。初三(8)班的五个小伙子统一穿着蛇皮一样发黄又带着不规则绿色图案的衣服,不断地投进一个又一个的球,引来一阵阵叫好声。他们穿的这种衣服市场上没有见过,听说是用降落伞布做成的,非常坚固耐磨。
在我们县里驻扎着两支部队,一支是离我们学校不远的陆军部队。我们学校新生入学军训、初三毕业典礼等活动都在这儿进行,一年还有那么一两次到军营礼堂看部电影。大家对这所军营说不上熟悉,但也不陌生,那里的官兵们穿的衣服就是常见的那种军装。还有一个部队驻扎在南面的冈上,是空军后勤部队,军营里是什么样子,大家都不知道。只是偶尔蓝天上飞过一架飞机,我们想一定是从冈上来的。冈上的空军后勤部队有几位随军的孩子在我们学校上学,其中就有初三(8)班的冯浩然,听说他是政委的孩子。每到周末的时候,部队上来一辆212吉普车把他接回去,周日下午再送来。他虽是政委的儿子,却一副娘娘腔,好像是江苏人,说的是细声细气的普通话,个子又瘦又高,春秋时节天气暖和的时候喜欢同时穿两件衬衫,里面什么颜色的记不清了,外面总是一件白色的,一尘不染。篮球队的那些衣服就是他搞来的。夏天黄昏吃了晚饭上自习之前这段时间,他经常拿着一把吉他在宿舍门口弹《一无所有》和《北方的狼》。火红的夕阳照在他身上闪着炫目的光彩,我们班学习委员宣菲菲每天从家里吃了晚饭,早早赶来听冯浩然弹吉他。她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留下了走路翘一只脚尖的毛病,但这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她的骄傲。她鼻子尖尖、颧骨尖尖、下巴尖尖,搭配在白皙的脸蛋上却是好看。她的父亲是电业局的局长,母亲是烟草公司的经理。她说她喜欢冯浩然。她说这话的时候当着班里许多同学的面,口气非常认真。尽管学校不让谈恋爱,我们却觉得宣菲菲会一直喜欢冯浩然,长到十八岁以后嫁给他。
一个周日的下午,刚下过雨,没有散尽的乌云被夕阳绣上一道道绚烂的金边,湿润的空气中有些凛冽的风。田卫东骑着自行车,车把上的篮子里放着十几个馒头、两盒大米和一罐头瓶子腌好的咸菜,往学校里赶。
因为先前下雨,他走得有点晚,害怕七点钟的晚自习迟到,车子蹬得飞快。进了县城,过了那座青石桥的时候,田卫东看见前面一辆212吉普车,心里一阵轻松,想冯浩然还没有到学校,他不会迟到。但他脚下没有软,车子还是蹬得飞快,他害怕冯浩然到了学校时正好七点,他没有到学校而迟到。212被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堵住了,田卫东心里一阵惊喜,他毫不犹豫地去超212, 212旁边有一个水洼,田卫东果断地把自行车骑进水洼,一用劲,已经超过212。现在田卫东心里轻松了,已经看见校门,他知道自己不会迟到了。
田卫东自行车溅起的水花溅到了走在河堤上的“三斧头”身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一心想的是不要迟到,继续往前赶。
“三斧头”此时穿着黄色的大裆裤,正在我们学校外边的河堤上散步。他就是前面所说的那种混混。他叫“三斧头”是因为他家里打铁,他排名第三,他大哥在十多年前用斧头砍了人,“严打”时被枪毙了。他二哥五年前用斧头砍死了自己的老婆和一个男人,被判了无期徒刑,据说是他老婆偷人,那件事情在我们县城当时很是轰动。“三斧头”沿袭了他大哥和二哥的凶相,在手上纹了一把斧头,传说还练铁砂掌。他打人时喜欢把手变成掌,往人脖子上砍。他和许多混混一样,喜欢在我们学校外边的河堤上散步。他们这样做,一是为了泡学校的女生。二是为了敲诈学生们的钱。
那天因为下雨,“三斧头”在家里憋了一天,半下午雨停时,他特意穿了一双上海白边鞋,然后把黄色大裆裤挽起一截,露出下面的白袜子,来我们学校门口收保护费。上周有几个学生在他的威胁下,每个人答应这个星期天从家里给他带五元钱。
“三斧头”收了两个人的保护费之后,捏着口袋里的十元钱感觉很得意,觉得自己是干大事的人。可是眼看快上课了,说好的另外几个人还没见影子。“三斧头”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把手掌一挥一挥地在空气里砍着,想象着那几个学生害怕他的样子。忽然一辆212驶过来,“三斧头”赶紧往旁边躲了躲,怕被车溅湿,也害怕车里的人。他们这种人,一般只敢敲诈村里来的学生。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被一辆破自行车溅湿了。其实说是溅湿,只是轮胎掀起的水花有两三点落在他的白袜子上,使他刚穿上的袜子看起来不那么干净。
“三斧头”大声喊田卫东,田卫东当时根本没有在意。当他回了宿舍,放下东西,发觉自己没有迟到时,才隐约觉得刚才有人喊自己。可是他不知道当时咋回事,摇摇头打算上自习去。
田卫东出生农村,家里很穷,要不他也不用每星期从家里拿那么多吃的,直接上学校的灶就得了。可他是我们学校最勤奋的学生,学校里每个人都知道他,每次开会老师都会表扬他。他每天比学校规定时间至少早起一小时,到教室背英语。下了早自习,大家都去吃饭时,他啃两个馒头,然后拿上饭盒去食堂打一饭盒热水,端到厕所那儿,自己方便之后,水也凉了,喝完水马上回教室,一分钟也不浪费。中午不休息。晚上下自习后,还要在教室里继续学习。后来干脆配了把教室钥匙,学习晚了就在凳子上躺着睡觉。
“三斧头”见田卫东没有理会他,十分生气,剩下的保护费也不收了,直接进我们学校找田卫东。他随便拦住一个人,问刚才骑自行车的那个人跑哪儿去了,被他拦住的这个学生吓得抖抖索索,谁不认识“三斧头”?而且经常有校外的学生进学校打学生。他一听没自己的事,而是找田卫东,马上指给“三斧头”地方。
“三斧头”在宿舍去教室的路上看到了刚才那个家伙,发现看到自己没有半点害怕或道歉的意思,他的气更大了,直接走到田卫东面前扇了他一记耳光。田卫东一下被打蒙了,他不知道这个人为啥打他。一心扑在学习上的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田卫东从小帮家里干农活儿,身子特别粗壮,平时掰手腕,班里十个同学连续上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是好学生,根本没打过架。他被打了一耳光后,有些发蒙。然后低下头去,准备绕过“三斧头”去教室。他在学校,也听过同学们被欺负的事情,看到面前这个人穿着黄色大裆裤,手上文着斧头,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打算挨一巴掌就白挨了。
可是“三斧头”不罢休,他见面前这个家伙不敢反抗,更嚣张了,大声喊着你溅了我的衣服还跑,对田卫东拳打脚踢。
这个时候正是上晚自习的高峰,同学们看到田卫东被打了,马上把“三斧头”围了起来,但是说来惭愧,看到打田卫东的人是“三斧头”之后,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他一下,谁都怕帮了田卫东之后遭“三斧头”报复。几个和田卫东关系好的同学把他抱住,往水房里走。田卫东已经满脸是血,鼻子里、嘴里还在往外流血。可是“三斧头”不放过他,还要动手。
这时,我们看见冯浩然从车里出来,送他的那辆军车上下来一个人,和他打了招呼,又上车,发动马达。我们盼望冯浩然让空军战士过来,教训一下可恶的“三斧头”。但冯浩然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绕过一群人进教室去了。
后来还是保安过来,才赶走了“三斧头”。
田卫东被打,这件事情却并没有结束。一周之后,带着馒头、大米来学校的田卫东被“三斧头”在河堤上拦住,要求他每周交五元保护费。田卫东气得嘴唇发抖,说一分钱也没有。他还把自己的口袋翻出来让“三斧头”看。“三斧头”冷笑着说,你没钱以后见一次打一次,看你还上不上学?说完他手变成掌往田卫东脖子上砍。一心想上学的田卫东见“三斧头”用上学威胁自己,他用劲一头朝他撞去。“三斧头”没想到田卫东敢反抗,根本没有注意,一不小心被田卫东撞得掉在了河里。
河水早已干涸,河底布满了石头、酒瓶和各种各样的垃圾,“三斧头”掉下之后,田卫东听见一声惨叫,他不敢朝下看,赶忙跨上自行车往学校跑。
田卫东回到学校,脸色苍白,他觉得自己闯下大祸了。他想起上周“三斧头”来学校找他,对着那么多同学打他的情形。自习铃声响了很久,宿舍里走得没有人了,他再三朝外面望了半天,确实没有看到“三斧头”,才鬼鬼祟祟出了宿舍,埋头朝教室跑去。到了教室,老师还没有来,同学们乱哄哄地吵成一团。以前田卫东对这类吵闹非常反感,现在这吵闹却使他多了几分安全感,他觉得越是乱,“三斧头”越不容易找到他。
同桌宣菲菲已经打开书本,学习英语。作为班里的学习委员,宣菲菲除了英语对其他科目一概不感兴趣,她说自己要学好英语,去国外读大学。
国外远在天边,田卫东从来不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他只想怎样躲过眼前这场祸事。他想过报告学校,可是学校禁止学生打架,尤其是禁止和校外学生打架,发现一例开除一例。他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打架,但他清晰地听到了“三斧头”的尖叫。而且学校的老师似乎对那些社会上的混混也没有好办法。有一天晚上下了自习,他们的校长被人蒙住头抱着扔进了厕所的粪坑里,派出所的人来了侦查半天,什么也没有查出来。万一报告了学校,“三斧头”在校外报复他怎么办?那一节自习,田卫东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几次门外有人走过,都吓得他把头埋进课桌,以为“三斧头”找他来了。
快下课时,宣菲菲发现自己一向埋头学习的同桌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她问田卫东发生什么事情了,由于宣菲菲平时不大爱学习,田卫东有些瞧不起她。现在宣菲菲问他事情,六神无主的田卫东好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他想起平时宣菲菲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还有她当官的父亲母亲,便把事情的经过向宣菲菲说了。宣菲菲听了大吃一惊,她问你怎么惹“三斧头”了,他是县城里最厉害的混混,因为打架被警察抓过几回,进了看守所还是老大,哪个犯人都怕他。宣菲菲这样一说,田卫东更害怕,他觉得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可怕的噩运将要降临到他头上,他一下子呆了。
宣菲菲把田卫东的事告诉了班长,班委们马上开了一个小会,怎样帮助田卫东解决这个问题,讨论了十分钟,到下一节自习铃响了,也没有个好办法。大家决定帮田卫东望风,谁一看见“三斧头”来学校,马上告诉田卫东,让他躲起来。周末回家或者周日来学校的时候,绕开河堤。
那天下了晚自习,田卫东没有回宿舍,一直呆在教室里。等同学们都走了,教室熄灯了,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吩咐宿舍的一位同学说他晚上不回去了,大家还以为他失踪了。
那天之后,一周之内田卫东没有离开教室。他让同学帮他把馒头、大米、咸菜拿到教室里,每顿饭他吃完之后,让同学帮他捎着打点热水,白天一次也不上厕所。在中午空隙时间比较多的时候,他不再一门心思看书,而是做俯卧撑,还不停地翻一本《铁砂掌》。以前田卫东就不怎么讲卫生,现在连脸也不洗了,上面左一道右一道粘着做卷子时弄上的油墨,还有眼屎、汗痕、疲惫等一些乱七八糟说不上来的东西,但这层层叠叠铠甲一样的东西掩饰不住那一星半点空隙中露出的苍白。他的眼睛本来就很有光泽,现在看人的目光更加闪亮,只是变得躲躲闪闪带些神经质。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田卫东让同学帮他把自行车骑出学校,他自己翻墙头出去,到了取自行车的地方,同学告诉他说没有看见“三斧头”,田卫东长出一口气,希望以后不再看到“三斧头”。
回到家里,他没有对家长说学校发生的事情,而是趁父母亲不注意的时候,乱翻家里的东西。他把一把菜刀放进书包,马上觉得菜刀太大,而且家里做饭时找不到它怎么办。再说,万一拿菜刀把“三斧头”杀了,他这一辈子不也完了。他又藏了一把剪子,觉得也不合适。斧子、锤子、叉子……田卫东把家里能防身的东西一一试过,最后终于在抽屉角落里找到一把生锈的刀子。这把刀样子很奇特,打开后刀子与手柄呈45度角,刃口是弧形,材质非常坚硬。刀柄后面带一钢锥,像蝎子尾巴。田卫东不知道这把刀子是干什么用的,但他确定很久没有人用它了,拿走没有人会注意,而且这把刀子可砍可捅,砍的时候刀子弯回来,不会砍死人,捅的时候钢锥不长,也捅不死人。拿它防身最好。
田卫东拿着刀子来到村边的小河,就着河水把刀子磨得明晃晃的,他找到一截缰绳,用刀子一割,缰绳断为两截。
周日上学的时候,田卫东把刀子装到口袋,进了县城之后,把自行车放到一位同学家里,他背着吃的,绕过河堤,翻墙进了学校。
那天上自习之前,不下十个同学告诉田卫东在河堤那儿没有见到“三斧头”。同学们猜测“三斧头”哪里去了。找到工作干活去了,做坏事被警察抓起来了,让田卫东撞坏了,但撞坏了他家里应该来学校找田卫东呀。猜测了许多,反正“三斧头”不在校门口了。
那天晚自习,田卫东又像以前一样放松,把一门心思放到学习上,想想上星期的遭遇,真有从地狱走了一圈的感觉。他做了一张英语测试卷,又做一张数学测试卷的时候,放学了。田卫东没有回宿舍,又像以前那样坦然地坐在教室里,继续做题。
忽然教室里响起一阵不安的嘈杂声。田卫东皱着眉头抬起头来,他的脸哗一下变得苍白。“三斧头”站在窗户外,他的那只纹斧头的手平躺在裹着厚厚的石膏板的手臂上,在日光灯下闪着刺眼的光,像农村刚学艺的木匠做出的一把拙劣斧头。他后面跟着两个人,都烫着卷发头,叼着烟,像两颗废钉子一样歪着身体。田卫东猛一下站起,手抓紧口袋里的刀子。然后像被谁推了一下,坐到椅子上,发出很大的声音。“三斧头”抬起那只没问题的左手,朝田卫东招了招,让他出来。“三斧头”招手的时候,脸上散发着一团和气。他的手像有一股魔力,田卫东在它的招呼下,身子马上绷紧,用劲往后仰,像在抵抗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班里还在上自习的同学们纷纷站起来,堵在教室门口,有机灵的跑去找保安。教室里的田卫东一下显得孤零零的,他奇怪地保持着他的姿势。
在这紧张的对峙中,教室后面的宿舍里忽然传来了吉他声,是铁道游击队的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接着冯浩然的歌声传了过来:“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教室里安静下来,大家好像都被这意外的歌声吸引了。冯浩然接着唱:“爬上飞快的火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车站和铁道线上∕ 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三斧头”往前走了两步,他后面那两人紧跟上来。教室门口的同学们往紧缩了缩身体,门口堵得更严密了。在歌声中,我们看见田卫东的身子松弛下来,脸上出现一种向往的神色。然后他把口袋里的刀子掏出来,那刀子半开着,闪着寒光,后面还有一根长长的锥子。田卫东握着刀子,朝窗户外面的“三斧头”笑了一下。这是那次事件发生之后,第一次看见田卫东笑,这平常的笑却让我们非常紧张,大家又把身子往紧凑了凑。
接着,一群人跑过来,是保安和值班的几位老师。“三斧头”看见保安,朝田卫东笑了笑,那笑不动神色却内容丰富。田卫东把刀子折起来,放进口袋里。等保安到了教室门口时,“三斧头”他们已经从另一边走了。
同学们护送着田卫东回了宿舍,家在县城的同学还不肯走,与田卫东一个宿舍的同学商量怎样对付“三斧头”。谁也不会认为他就这样罢休了,而且看他手臂上夹着石膏板,那天田卫东撞他的后果一定很严重。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消失在电灯的亮光之下,有几个同学在抽烟,淡蓝色的烟雾真实而飘渺,事件的主角田卫东不时咳嗽一声。商量来商量去,大家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请县里的另一个大混混去和“三斧头”说一下,让田卫东出点医药费就算了。他没钱,同学们可以捐款。可是怎样找另一个名头比“三斧头”更大,或者和他名头差不多的人?这时有一个同学小声说,可以找(8)班的同学帮忙,他们班有一个同学的哥哥是“强哥”。一听强哥,大家觉得都可以,当时我们县城的混混有个排名,一强二斧三姑娘,一强就是指强哥,二斧当然是“三斧头”,三姑娘指一个说话细声细气有点娘娘腔大名叫李铭的家伙。大家一致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决定明天找强哥的妹妹求情去。这件事情定了之后,刚才说话的那个同学又嘀咕了,其实不一定找混混,找冯浩然也一定行。冯浩然?大家一想,肯定行。他父亲是政委,手下那么多兵,谁敢惹他,他说句话还不是圣旨?可是冯浩然会答应帮这个忙吗?大家都不敢确定。
第二天,我们班同学兵分两路,在课间操的时候去找强哥的妹妹和冯浩然。快上课的时候,大家都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室。找强哥妹妹的同学说,他们找到强哥的妹妹一说此事,她说你们平时因为我是混混的妹妹,瞧不起我,现在有事了来找我,当我是抹桌布。再说,我哥哥是混混,排名在“三斧头”前面,可这又不是当官,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去找“三斧头”,“三斧头”凭什么买他的账?几句话就把人顶回来了。另一拨同学找到冯浩然后,说了田卫东的事情,冯浩然开始低着头思考,快到上课的时候,他看了一下表,突然用江苏普通话说这种事应该归地方上管,找部队没用。
两拨人都失败,田卫东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放学时间,他经常把那把刀子拿出来,在讲台的台阶上磨,沉闷的声音像越来越热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天气。有一天,田卫东磨完刀子,用手在刀刃上一拉,手上顿时冒出血水来。他胡乱撕了几页纸一包,跑出学校。他一直跑到文庙那儿的血站,大声说自己要卖血。当护士给他抽完200CC血,准备把血袋放进冷库的时候,田卫东挥舞着他的那只血手,抢过血袋,往学校跑。拐过桥头的时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田卫东忽然看见了站在河堤上的“三斧头”,他加把劲跑到河堤上,在“三斧头”面前猛地停了下来,用带血的手举起血袋说,这是赔你的。“三斧头”的手臂还夹着石膏板,正眯着眼打量过往的女学生。听见田卫东喊,惊了一下。看见田卫东手里举着的血袋问,你干什么?田卫东说,我撞了你,这是我的血,赔你!说着他哭了起来。“三斧头”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呼呼喘气的田卫东说,我要这个干什么?他接过血袋,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血袋发出猪尿泡踩爆后的那种声音,“三斧头”的鞋上、袜子上、裤腿上都溅满了血,有几点溅起来落在田卫东的眼角上。
田卫东像被开水焯过的蔬菜,眨眼间失去了生气,他连脸上的泪和血都没有擦,无精打采地往学校走去。
那天之后,田卫东整天提心吊胆,害怕“三斧头”突然来报复他。眼看中考越来越近,他却萎靡不振。快到填报考志愿的时候,宣菲菲找他聊天,问他打算报什么学校?田卫东说,以前打算考高中上大学,现在想报个中专,早早离开这个地方,还能早挣工资,给家里减轻负担。“三斧头”给田卫东带来的威胁让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但是说完这,他又担心中考的时候“三斧头”报复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宣菲菲说她打算考幼师。田卫东问,你每天只学英语,能考上吗?宣菲菲反问,我还能考不上?
几天之后的一个课间操,宣菲菲一本正经地对田卫东说,中午要请他吃饭。田卫东不知道宣菲菲为什么要请他吃饭,但他没有拒绝。
放学后,田卫东和宣菲菲一起出了校门。这是出了那件事情之后,田卫东中午第一次出校门,他左顾右盼,害怕“三斧头”突然跑出来。宣菲菲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不要紧的,他不会来。说“他”的时候,宣菲菲重重地顿了一下。但是有了宣菲菲的保证,田卫东心里还是不能轻松。他想宣菲菲的父亲也不是公安局长。
到了宣菲菲家,她进门换鞋。田卫东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袜子破了,而且他的脚很臭。宣菲菲看出了他的局促,说你进来吧,不用换鞋。田卫东进了宣菲菲家客厅,感觉哪儿都不是他坐的地方。他两只手紧紧贴着身子,等宣菲菲吩咐。里屋出来一个人,大声说,小田来了。过来和他握了握手,田卫东感觉自己手心里都是汗。
田卫东被领进餐厅,里面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菜。那个男人坐下之后,让田卫东坐在他旁边,然后让宣菲菲挨着田卫东坐下。紧接着一个女人端出一盘菜,坐在男人另一边。男人开了一瓶红酒。田卫东说自己不会喝酒。男人说,男人嘛,少喝一点没啥,又是红酒。边说边给田卫东倒了半杯。田卫东第一次见一家人吃饭做这么多菜,他觉得哪道菜都好吃,但他很拘谨,吃一口放一次筷子。男人见他这样,大声说别放筷子,想吃啥吃啥。说完举起酒杯和田卫东碰了一下。吃了半晌菜,男人问,小田听说你最近惹了点小麻烦?吃饭的田卫东马上停住筷子,脸耷拉下来。男人忙说,不要紧,我帮你找人和他说一下,一个小混混而已。边说他边用小拇指轻轻弹了一下,好像弹一只飞过来的苍蝇。田卫东说,他很凶。男人呵呵笑着说,明天你就不会见到他在你们学校门口溜达了。田卫东半信半疑地夹起一颗油炸花生。
饭快要吃完的时候男人问田卫东,听说你要考中专,和菲菲坐一起吧?田卫东惊奇地问,排座位归学校或教育局管吧?男人说,你们肯定能坐在一起,这些天你啥也不用想,好好学习,有啥问题和叔讲。到了考场上,注意关照一下菲菲。叔给你参考过了,今年你报电力学校吧,毕业了可以来电业局上班。田卫东想只要“三斧头”不再来报复他,他就一定能考上自己喜欢的中专。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打算到时报警校。告别的时候,男人给田卫东带了一包东西。到宿舍田卫东打开,看见里面有奶粉、橘子粉、白糖、饼干,还有一件衣服,蛇皮一样发黄又带着不规则绿色图案。他试了试大小,正合身。
第二天,没有在学校门口见到“三斧头”,而且一直到中考,都没有在学校门口见到“三斧头”。中考的时候,宣菲菲果然和田卫东排在一起,坐在考场最里边一排靠墙角的地方,宣菲菲坐在田卫东后排。每科田卫东把做好的答案抄在纸条上,小心翼翼放在宣菲菲桌子上。那些监考的老师偶尔转到他们这边,都背对着他们,好像要故意遮住他们的小动作。
成绩出来后,宣菲菲比田卫东高两分,考上了省幼师。田卫东没有报电力学校,他报了警校,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名警校学生。后来,田卫东知道了那种蛇皮一样发黄又带着不规则绿色图案的衣服叫迷彩服,和降落伞没有半点关系。他的刀子叫马掌刀,全称65式骑兵用马掌刀,曾经是解放军骑兵维护军马的制式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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