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赵志明
星期四早晨,上班男掐住闹钟的脖子,使劲摔打,想要谋杀掉闹钟的声音。闹钟声像屎一样糊在了他身上。闹钟奋力用自己的两只脚(分针和秒针)撑在上班男的脸上,用自己的手(时针)将上班男的眼皮撑开。
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泄气,疲劳,与过去的每一天差不多。太阳照常升起,在浓重的雾霾之外。太阳也会死。太阳身体内部到处都是癌变,而且是晚期。它的寿命已经是一个定数,谁也无法阻止。太阳的存在,只是证明了这种死亡的无可阻挡。哪怕是几十亿年,几十亿年和几天有本质的区别吗?
快上班啦。要迟到啦。得打卡,你难道要被扣工资吗,笨蛋。一个月迟到三次以上你就可能被炒鱿鱼。你知道你有多少存款吗?你知道房租多高吗?你的房子在哪里?你的老婆在哪里?孩子教育有规划吗?你的晚年想要怎么过?养老院住得起吗?生病了怎么办?墓地买得起吗?
上班男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行尸走肉。裤子穿到他的腿上,鞋子套到他的脚上,领带像条蛇一样缠在他的脖子上。那是一条艳俗的花纹领带,廉价中透露出近乎可耻的气息。
他像走出墓穴一样,离开他的居所。他像一条蛇一样,走出他的门。据说蛇来回永远只走一条道,聪明的捕蛇人会将利刃埋在蛇道上。当蛇游过的时候,利刃就会划破蛇的腹部。蛇的内脏纷纷掉落,蛇却一无所知。捕蛇人要的只是蛇胆。
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上班男的胆囊早就被摘除了。他以为他还有胆,或者说他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离开家门,并不是漫无目的,相反,他目的明确。他去上班,尽管他南辕北辙。他上了公交车,反方向坐了三站路,到了始发站。整个过程如同梦游,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还没睡醒。不,他很清醒,像每一天一样清醒。因为他每天都是这样做的。只有在始发站,他才能抢到一个座位,虽然上班因此多花了近20分钟,但在随后的时间里,他可以坐着,将头靠在椅背上,睡个回笼觉。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段睡眠时间,他怎么熬过接下来的一整天。没完没了的无穷无尽的重复,即使在梦里, 他也会因此厌世的。
在始发站他会抢到一个位置(这多么像出生论),他会一直睡到目的地,只要一报目的地的车站名,他就会条件反射地清醒过来,像电量快要耗尽的手机,想方设法充一会电,为的是回一个重要的短信给明天:今天安然度过,希望明天如常。
星期四早晨,丈夫向公司请假,陪大肚子的妻子去医院做例行检查。昨天晚上,丈夫做了一个噩梦:他梦到医生给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打针,先是催生剂,他急得大叫,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于是医生又换了缓生剂,结果孩子在子宫里停止生长了,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祖先的尸体。
丈夫不敢告诉妻子这个噩梦。但是在陪妻子去医院的路上,他脑子里萦绕的都是令人绝望的现象。他觉得心灰意冷,因为他让妻子挺着大肚子去医院,却没有私家车, 甚至连打车的钱也舍不得,要挤公交车。妻子挽着丈夫的手臂,像重新回到热恋期,她安慰丈夫:离预产期还远着呢,而且坐公交车,也会有人让座的吧。
他们出发有些早,也许妻子在出门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坐公交车,这样到医院不会太晚。这个时候是上班的高峰期,车上全是人,有去看病的,有去上班的,有去买菜的。他们上车后,既没有找到座位,也没有人让座。即使售票员提醒给孕妇让座,提醒了两次,仍然没有人响应。售票员不仅不再提醒,可能也在心里埋怨这对夫妻:早晨上班这么挤,干吗非得这个时候坐公交啊。
丈夫担心妻子,渐生怒气。特别是他们正好站在上班男旁边。他以为上班男在假寐,这太过分了。于是,丈夫将对社会的怨气,对整车人的怨气,对自己人生的不如意,都渐渐集中到了上班男身上。他一直盯着上班男,心想看你能假装睡着到几时。他在等上班男醒来,他要有所行动。丈夫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车上所有人都不知道,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想着这些,就不由自主地做了。
他在等上班男醒来。上班男终于醒来了,因为目的地到了。报站名的时候,他像定时一样醒了过来。他给明天的短信已经编写好,已经按了发送键。但是他没想到,也许是信号不好,信号显示发射没有成功,发生了意外。信号凝滞了,冻结了。
上班男睁开眼,发现一个气鼓鼓的男人俯视着自己,眼睛里有火焰。
他有点吃惊,但也就是吃惊而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睡着了。然后他站起来,就听到脸上啪的一下,他自己打蚊子都没这么狠。这下他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他的脸被打偏了,脖子扭到了一边。
耳光响亮,响彻车厢。
丈夫恶狠狠地说:“不给孕妇让座,这是给你的教训。”丈夫给了上班男三个响亮的耳光,一个是为孕妇打的,一个是为未出生的孩子打的,一个是替自己打的。
一个家庭打了一个男人三个耳光。
不仅被打的男人蒙了,整个车厢的人都蒙了。
售票员担心打架,让他们赶紧下车。下车了打架场子也大。在车上打容易误伤别的乘客。
别的乘客闹不明白情况,有的以为是小伙子对孕妇耍流氓了。有的以为是小伙子偷人钱包了。没有人觉得上班男仅仅是因为没给孕妇让座,就被打了。要是这样的话, 丈夫应该给车上每个冷漠的失去了公德心的乘客,都来三个耳刮子。当然了,除了上班男脸上感到火辣辣的疼,其他人都听到了响亮的耳光。耳光响亮,在他们心上回响。
上班男无缘无故挨了打,其实是有缘故的,只是他还没想明白。不过他很快想明白了,因为打他的男人身旁站着一个孕妇,而且孕妇脸上一股打得好的表情。一定是因为自己没有给身旁的孕妇让座,孕妇的丈夫才会对自己不忿,才动手打自己。他觉得自己太走背运了。这个大肚子女人为什么偏偏站在自己的座位旁边呢?
他不想回打那个男人。他甚至不像一个受辱的人,他只是觉得委屈。他说:“我往回坐了三站,只是为了坐到始发站,好有个座位,好再睡一会。如果不多睡这么一会,我可能身体就没油了。”
上班男说到伤心的地方,开始抽泣:“想想真不容易,为了生活,就得这样生活,可是理想的生活也许永远不会降临。工作没有改观,生活没有改观。随着年龄增大,压力越来越大,因为同龄人已经在生活中站稳脚跟,而比自己年轻的人则想方设法站稳脚跟。”
上班男的眼泪在脸上爬,他刚才还是一个年轻人,虽然脸面无光,但好歹还是一张年轻的脸。在泪水的冲刷下,脸上出现了沟壑,已经是一张苍老的人脸。上班男原来还是一个年轻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老年人。
丈夫看到这种变化,目瞪口呆,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了。手似乎感到羞愧不安,它多么希望,在此之前它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眼前的这张脸。哪怕是对这张脸啐口唾沫,也比抽它一个大嘴巴容易让人接受点。
上班男还在倾诉,苦水总往低处流,汇集成大江大河,汇集成汪洋大海。
“为了保住工作,虽然我已经心力交瘁,但还是要设法掩饰我的年龄。我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我还是要假装成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因为不这样,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维持我的生活。哪怕一直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为生活所迫,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疲惫不堪,恨不得立马死去,这也是我愿意接受和维持的一种生活。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从来没想过如果一旦发生改变,我该怎么办?”
“现在我被你打回了原形,我该怎么办?公司自然不能去了,工作肯定也保不住了。谁还相信我是我呢?我能证明我是我吗?我一直担心这一天,没想到就是今天。我的生活完蛋了。我的生活完蛋了啊。”
这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小老头,干脆坐在了地板上,号啕大哭,眼泪和鼻涕有的挂在胡须上,有的抹在了衣袖管上。
如果丈夫干脆杀了上班男,情况反而会简单些。
当司机听到车厢里乱糟糟的声音,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售票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信心明显不足地复述:“一个男人打了一个男人耳光,被打的男人瞬间老了三十岁。一个男人被打成了一个小老头,你说这能构成伤害罪吗?”
司机其实从来没有关心过乘客。现在也是这样。他只是关心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什么情况,而不是关心具体的人。不过就在司机分心的时候,他忘了看路面的状况。有一个人骑着车,突然岔到了人行道上,又慌忙地往行车道上拐。还好司机是一个老手,眼疾手快死命地踩了刹车,才没有撞到。司机吓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骂道: “傻逼,你这是赶着去投生啊。”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车厢里再次沸腾了:“生了生了。”接着就是新生儿嘹亮的啼声。
原来因为刚才那个急刹车,车厢里很多人都站立不稳,那个孕妇更是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动了胎气,羊水破了,孩子拖着根脐带,就滑了出来。羊水流了一地,早产儿拽着脐带,还想要爬回去。
妻子疼得受不了,拉着丈夫的手。“别让孩子爬回去,赶紧将脐带割断了。”
可是整个车厢,没有人带刀,也没有人带剪刀,好不容易有个乘客掏出来一把指甲刀。于是丈夫手忙脚乱地用指甲刀小心翼翼地去割脐带,好不容易将脐带割断了。
没了归宿感,这个时候婴儿也不想爬回母体了,他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见风长个儿。车厢里的人哭的哭,喊的喊,叫的叫,有的人在念阿弥陀佛,有的人疯了,有的人在使劲掐自己,有的人爬到了车厢顶部,全乱套了。大家都在喊:“司机啊司机啊,赶紧停车啊,赶紧停车啊。”
司机也想停车,可是他发现刹车坏了。车子停不下来,只能不停地开下去。
大家都趴在窗口喊叫:“刹车坏啦,小心啊,闪开啦。刹车坏啦,小心啊,闪开啊。”
路上的人不知道车上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个车子没有了刹车,会开到哪里去。他们只是羡慕地说:“他们这是往未来开吧。”
可是,车厢内外的人都忘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未来永远不会来。
未来是一个死胡同。在其尽头,我们最多被授权(其实是我们自发的)写下一行字:“到此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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