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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经理

时间:2024-05-04

李黎

最近一两年,我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貌,对行头非常上心,包、手表、皮鞋皮带、眼镜等,力求有品位上档次,让自己人模狗样。这和我当上办公室主任有关。这是个古老的职业,迎来送往,寒暄客套。但很多人认为这是个肥缺,也有人赋予它现代性含义,各种解读,搞得我自己认为自己确实很重要。

去年三月的一天,我和往常一样下班回家,拎着公文包快步向前,不断抬起胳膊,我是在看表而非看时间。皮鞋踢在地上的声音让我十分陶醉。猛然间,迎面出现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人并且拦住了我。他大声说,牛山你好,我是赵晓渡,我们好多年不见了!我错愕地看着他,不是在回忆起多少年前是否见过他,而是在打量他大体上什么来头,什么实力。

见我说不出话,赵晓渡连忙说,我是大皮的老乡啊,那时经常去你们宿舍玩的。是,我有个大学同学绰号大皮,因为他每年总是率先穿起皮大衣。得到这个外号后,似乎要维护这个称谓的准确性和权威性,他每年身穿皮衣的时间长达十个月,除了最热的日子,他总有办法弄一件皮衣披在身上。既然他提到了大皮,我就露出了微笑,含糊不清地说,是的是的。赵晓渡以为我想起了他,有点夸张地说,牛山,你看我们都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你还是老样子啊,什么时候聚聚。

我还是没有想起这个人,我也知道自己绝对不是老样子。我的老样子是长发飘飘,姑娘一样,现在则是小分头。他接着说,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吧。于是我把手机号码报给他,他存下,马上打了我的电话,还询问了我一些事情,现在如何,什么工作,什么岗位。最后他带着些许亢奋说,我还有事,找时间我们聚聚。嗯,他的亢奋并非遇到老友,而是他常备的工作状态。我说我也有事。然后我们分开,走了几步,我回头看,赵晓渡正昂首挺胸,疾步向前,把自己送进忙碌的人群深处。他才是人模狗样,我是土鳖。

我以为赵晓渡的话仅仅是客套,没有当真,也没有去问大皮赵晓渡是谁。

过了三天,赵晓渡电话来了。看着屏幕上显示的赵晓渡,我有些熟悉的陌生感,仿佛回到了几天前,我站在大街上,他刚存下我的号码就打来了电话。赵晓渡说,牛山你好啊,晚上有安排吗。我说目前还没有。他说,那就不要再有其他安排了,我们晚上聚聚,大皮也过来。

这话让我有点无法拒绝,我确实很多年没见过大皮了,我甚至不知道他身在何处。赵晓渡说,你的单位在哪里,我晚上安排人来接你。他的话透露出无可抗拒的优越感。这意味着他有司机嘛,或者有属下。我卑贱地告诉他单位地址。

大皮似乎离开了南京,如果他回来了,那么我不知道这一过程,如果他没回来,我就是仅仅知道他离开南京这一状况,后来他怎样了我不知道。我不喜欢大皮。刚入学没几天,他站在宿舍里对大伙说,我的任务,是两个月内参加院里的学生会,一年内参加校学生会,两年内做主席。这番话让我近十五年对他都没有好感,并且伙同另外几个一起对他施以持续不断的脸色和嘲笑。我一直不喜欢这么上进和主流的人,更不喜欢把这一切都写在脸上的人。但大皮其实很好玩,我不得不承认我其实一直在固守偏见,犹如他坚守他的皮衣一样。

下班前,一个女人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牛主任,我说是。她说她是赵晓渡的秘书,过来接我去吃饭。听着这个甜美又稍显冷淡的女声,我没有多思考就答应了。她告诉我车牌号,说在负二楼停车场等我。我说,你对这里挺熟悉的嘛。她没有理会我的客套,直接说,牛老师我们一会见。

找到车时,我感到了持续不断的惊讶,内心瞬间被冲击得汹涌澎湃。一是因为这是一辆豪华车,豪华得没有人烟,只有五星级酒店才会有这类礼宾车;二是那个和我通话的女的特别漂亮,她站在车旁恭候我;三是她居然在三月里穿着短裙,肉色的打底裤让人感觉她的腿是赤裸的。我压抑着自己一连串的惊诧,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在副驾驶位置坐下来。她对我说,牛老师,你应该坐在后面。我斗胆说,就坐前面,陪你说话。她笑了笑。车子缓缓开出停车场,以一种鹤立鸡群而又神秘的姿态塞进了晚高峰的车流里,总是一动不动,偶尔往前挪几米几十米。这一点倒是和其他所有的车一样。

我叫齐丽娜,她对我说,赵总晚上要陪几个领导,让我先来接你吃饭,他能来的话就过来陪您,不能过来的话,他说会改天再请您,跟您赔罪。

这让我又一次感到惊诧。既然不能吃饭了,何必再让我过去呢。我问齐丽娜,赵总有没有说还有一位老同学晚上也一起来?她说,我不知道这件事。

这是我第五次感到惊诧。赵晓渡真够浑蛋的,说好了请大皮和我,现在大皮不来,他本人不来,却请了我。齐丽娜略微紧张地开着车,我问她,这车是赵总的?她愣了一下,接着说是的,我开不习惯。我哈哈一笑说,早知道我来开,这么好的车我还从来没有开过。她不置可否地扭头对我笑了一下,迅速集中精神看着前方。下午六点多的街道就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大家纷纷出动,有的赴宴,有的在做出逃离日常生活的举动,有的则显露出茫然——茫然一阵之后抬起头,已经到家了。

七拐八拐,我们来到新城区的一处繁华地带,再拐进一个巷子,车子慢慢地开进了一个停车场。停好车后,齐丽娜说,牛主任我们到了,在七楼。我尾随着她,想和她说几句话,但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我整个童年时期,母亲都不鼓励我和别人说话,她谨小慎微地养育着我,除了大而化之的教育,从没有鼓励我从事任何具体的事,并且尤其反对我和任何人接触,以此杜绝和坏人接触。这一切导致了我在成年之后基本处于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状态,即使有时候滔滔不绝,也是为了撑场面处关系。当我发现自己和齐丽娜确实无话可说时,干脆什么都不想,闭着嘴跟在她后面走着。

我们走进一间中等规模的包间。房间不大,但沙发洗手间等一应俱全。齐丽娜让我在主座坐下来,然后再一次为赵晓渡的缺席表示道歉,她说她要代表赵总陪我多喝几杯。我问她,就我们两个?她说是的。我张张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晓渡完全可以取消这顿饭,至少不必安排这个包间。我抬头看着服务员们在忙碌,待会,她们离开之后,这里将显得异常空旷,一是空间的空旷,二是和齐丽娜无比陌生导致的心理上的空旷。

我简直有点喜欢上这种诡异的场面了,从来没有经历过。齐丽娜在我对面主陪的位子坐下,和我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三米远,一张偌大的桌子此刻犹如一片湖水横在我们面前,餐具、装饰花和两碟精致的水果此刻就像水面上漂浮着的船只。我该怎么和她说话呢,每一句都用那种字正腔圆的会议语言?想到这里我自己都笑了,我掏出手机,对着桌子,看看能不能把这个场景拍下来,也想着能不能把脱去外套的齐丽娜拍下来。她穿着低领的毛衣,露出一小片雪白发亮的胸,在这个季节里弥足珍贵。服务员过来端茶倒水,收拾餐具,上菜倒酒,来来去去。他们如果写日记,会在纸上感叹今晚遇到了奇怪的饭局,一男一女,坐在能挤下十个人的桌子边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是这张桌子的直径。

齐丽娜问我,牛主任您喝什么酒?

我说我喝白酒。

她没想到我这么不客气,微微皱眉,让服务员把酒水单拿过来,看了半天说,牛主任要不您自己点,我对白酒一点不懂。我一边看着酒水单一边问她,那你懂什么酒,你们这个年龄一般喝红酒洋酒是吧。她笑了笑说,其实也不怎么喝酒,去酒吧会喝一点,也不懂什么好坏。

我点了一瓶价格不菲的半斤装白酒,抬头对齐丽娜说,我点了一瓶半斤装的,要不你也喝一点?

不会喝白酒。

没有会不会的道理,只有能不能。你能喝洋酒,喝白酒也没问题。

我还要开车。齐丽娜说,但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拒绝,而像是撒娇。

车子可以不开,我打车回家也方便,还可以送你,这样省得你把车送回公司再自己回家。我凭着经验这样说。齐丽娜说,我不知道晚上要不要去接赵总,如果他喝多了,可能要我开车去接他。

那我打电话,让他自己解决,你要喝酒。说完我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赵晓渡的电话。他一个劲跟我道歉说,实在对不起,大皮临时有事来不了,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你,就被几个领导喊出来打牌,还要喝酒,我一直想着你这边的事,就让丽娜去接你,陪你吃饭。

“丽娜”二字让我一阵恶心,我打断他的话说,你晚上不需要小齐接你了吧,她要陪我喝几杯,就当是带你罚酒。我说出“小齐”两个字的时候,非常别扭,也感觉很过瘾。赵晓渡完全没有介意,大声说没事没事,尽管喝,不用管我。他陡然间放低声音说,老牛,如果你有本事,小齐你可以随便。然后他陡然间放大声音说,这次是我的不是,我安排不周,事情太多了,下次我一定再约你和大皮,就近安排,给你们赔罪。我言出必行,就剩这个本事了,哈哈哈……

挂了电话,我对齐丽娜说,你不用管你们赵总了,他说他要和几位领导打牌到很晚。我瞥了一眼手机,七点四十五分,到目前为止,我一口菜都没有吃到。如果在家,这个时候我已经正襟危坐开始晚间的看书或者写字了。这是我多年的良好习惯,晚上有空就看书和写书法,不看电视,也极少呼朋唤友,充分过着冷清和孤独的生活。

齐丽娜似乎也愿意喝一点,于是她倒了大约一两白酒,剩下的交给我。我们以一比四的比例喝着,很快喝完——因为除了喝酒我们似乎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我们必须以坚决高效、机械的动作来避免尴尬。齐丽娜问我,牛主任,要不要再来一瓶。我说,如果你可以多喝一点,那就没问题。齐丽娜答应了,于是我们再次倒上。

这一次,我们放慢了喝酒的速度,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作为一个内向的人,喝酒之后必然说话很多;作为一个混合了紧张、烦躁和矜持的女人,齐丽娜在喝酒之后也特别能说话。她的话还包含着一层担忧,为自己的工作担忧。从她的叙述中我得知,赵晓渡的公司主要经营会务,就是负责给各大酒店和各大单位之间牵线搭桥,把会务这笔生意介绍给适合的酒店,从中提成。这大概是赵晓渡对我感兴趣的原因吧,毕竟我所在的单位有两百多人,一次重要会议下来花费几十万也正常。齐丽娜说,赵晓渡现在做得很大,很多大单位都是固定的客户,三五家赫赫有名的酒店也都是他的固定伙伴。

这有什么担忧的呢。我问齐丽娜。

你知道赵总怎么把生意做这么大的吗?齐丽娜突然问我。我说,这样的生意,主要就是找到单位里的关键人物,比如办公室主任之类的人,方案再做得漂亮一点,就差不多了。一次成了,后面也不愁。我想想又补充说,可能赵总原先就有一些关系吧,大学的时候我们不在意这类事情,我也不知道。

齐丽娜说,除了你说的这些,赵总做生意的秘诀就是四个字,吃喝嫖赌。他常常对我们灌输这个理念,一定要和客户一起吃喝嫖赌,请他们吃喝嫖赌,必要时让他们灌酒,让他们赢钱,给他们嫖。最后这几个词齐丽娜说得特别有力,但声音却低了下去。我眼前出现一棵植物被割倒在地的场面。我伸手和她碰了一下杯,故作镇定地说,都一样,吃喝免不了的,嫖赌偶尔为之,目的还是为了混到一起,混成自己人。人情社会嘛。

如果有人看上我们公司的女公关,赵总会让她陪客户。

我原先以为“让他们嫖”是一个形容,没想到是写实。齐丽娜此刻已经坐到我隔壁的隔壁座位上,距离我一米左右。纯粹是出于矜持,她才没有挨着我坐。

陪客户上床?我借着酒劲问齐丽娜。

是的啊,不然还陪什么。有时还会陪着出去旅游,陪着过长假。有一个主任,老婆长假期间出国看儿子去了,我们一个同事就陪着主任过了七天长假。她一直陪了七天,回来的时候说,除了上床,七天里就是吃饭睡觉。

我觉得这件事挺刺激,我五十岁时,如果有一个姑娘日夜陪着我,那一定也是动辄做爱,务必要达到回光返照的水准,在机械运动中回忆机械的一生。但我对赵晓渡的手段也确实感到心寒。回想起他那天见到我客气的场面,确实有一种让人不敢恭维的劲头。我问齐丽娜,那你们同事怎么就答应去陪人家呢?

如果不肯去的话,很快就会被辞退的,去的话,回来就拿很多奖金。最多的时候有好几万。

这么多,赵晓渡手段很泼辣,难怪生意做得挺大的。

齐丽娜顺着她自己的思路说,最多的一个人拿到了十万块,后来她也辞职了,因为又让她去陪一个外国人,那个人大概有三百斤重,这个同事死活不答应,什么都没要就跑掉了。

什么都没要指什么?我问她。

就是自己办公室里的全部的东西,包括私人物品,还有保险这些东西,她都没要了。像逃命一样,等她给我们打电话时,人已经回到老家了。

赵晓渡这么搞,不怕出事吗?你们把他的事到处宣扬他不就完蛋了?

没用的,你知道的,赵总特别能说,他能说得天花乱坠,说服我们自愿去,和公司没有关系,和他没有关系。你不去吧,没几天就要被炒,你去了,他奖励得特别多。好几个人都去了,好像没有几个人能看着钱不要的。

我想到一个问题,有点亢奋地问齐丽娜,如果你们谁去陪了某个人,但是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生意没拿下来,赵晓渡怎么办?

一视同仁啊,好像有一个起步价。因为情况都不一样,有的是开房间,有的是上门,有的是到外地去,所以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刚来几个月。

也就是说,赵晓渡这一点比较仁义,只要公关愿意牺牲色相,他都买单?我一边说一边感慨,这赵晓渡是他妈的什么样的才能啊。

齐丽娜赶紧补充说,但也有他不肯买单的时候,如果去了,又没能和客户发展起来关系的,或者闹情绪的,他就很生气,不付钱,不管这件事。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忍不住问,你再说一遍,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谁答应了陪客户,事到临头又反悔了,赵总就会一分钱不给,而且会严重警告。

这挺奇怪的,既然答应了,怎么会又不肯了。

齐丽娜微微有点激动,瞪着我说,你又不是女的,你怎么知道那个时刻有多恐怖!

过了好一会,我才哈哈大笑说,我也是人,知道那种感受。有的人以为自己能做到,到现场一看就怕了是不是。想到赵晓渡电话里的话,我又补充道,比如你没见到我之前可能信心百倍,一见面就想马上走。

没有没有。齐丽娜赶紧辩解。她红着脸说,牛主任我敬你一杯,我一直担心赵总会不会再安排我去陪什么人。真不想干了。

我看着她,其实非常冲动。但我已经能抑制冲动,齐丽娜、赵晓渡,于我都是陌生人,我吃完就得走人了。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期间我一直在想着接下来如何如何进展。只是,我习惯了朝九晚五,即使晚上有应酬,也会在一个恰当的时间,例如九点、十点、十一点,在安顿好高高在上的领导后回家。我无法想象和齐丽娜去酒吧再喝的情形,更无法想象和她开房或者在某个场所熬上一夜的情形——其实,我都想到了这些,但是出于对目前生活的维护和对未知生活的畏惧,只是想想而已。

十点不到,我们离开饭店。我拦了一辆车,让齐丽娜坐进去,随后犹豫一两秒,也坐在了后排。齐丽娜坐下来就仰面靠在座椅上,完全没有了下午忙前忙后的紧张和谨慎。她变得柔软、灰暗,距离我也很近,我们此时似乎成了朋友。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主要是灯光,我一直在感叹灯光之间的黑暗处上演着的生动的情节。很快就到了齐丽娜住的小区水香山庄正门,她对我说,我下车了。我嗯了一声。她又说,那我走了。我说好的,早点休息。这时她还是没有动,顿了一下,推开左手边的车门下了车。我让司机继续开。在回家的路上,我翻看手机,看到了齐丽娜的号码。我发了一个消息给她:早点休息,今天你辛苦了。

过了很久,她回复我说:多谢牛主任关怀。收到消息时我已经站在家楼下。从下车到步行至此,我清醒了很多,看着她的消息,看着不知道有无内涵的这几个字,我不禁充满了悔意。此时是晚上十点二十分,平时,如果没有接待任务,此刻我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毫无用途的晦涩的书,或者在练着永远也写不好的字。这些事于我而言还是有用的。任何事,要么是让自己清晰地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何种环境,毫不含糊;要么就是让自己暂时忘记自身的存在,随着眼前的内容向着无限的虚空慢慢漂流过去。我的事情属于后者。

站在楼下抽烟的这几分钟,我不自觉地想着自己的来龙去脉。自己是一个勉为其难地在城市落脚的人,工作和家庭造就了一种明快的节奏,好像一部机器在开动,自己不能让这部机器停下来,更没有闲暇和富余的时间精力去堕落、崇高以及无所事事。简言之,我已经是一个抬不起头来的中年人了。

我掐掉烟,准备上楼,这时电话响了。是齐丽娜的电话,这让我又惊又喜,同时充满了警惕。她紧张又喋喋不休地说,牛主任您到家了吗,我刚才可能喝多了,应该负责把您送回家的,不然赵总问起来我会被批评。我确实不能喝白酒,可能太累了,您把我丢下来我就迷迷糊糊走到家上了床了……我松了一口气,她的电话是工作的延续。但我也觉得和这个女人有戏,因为她紧张的语气不是因为工作失误,而是因为打电话给我这件事本身。她说她回家就睡了,太困了,但是期间她明明发了一个表述清晰的消息给我。我说,没事,我明天和赵晓渡打电话解释。

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说着再见、感谢之类,我猛然抛出一句:过几天请你吃饭,喝白酒!她带着撒娇的语气附和说,好的!于是我挂了电话,生怕自己再多说什么话。我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然后开门上楼。

赵晓渡说他只剩下言出必行这个本领,说是要弥补安排不周的遗憾,但是他却食言了。我一直没有等到他的电话。期间我一直想问问齐丽娜最近如何、赵总如何之类,但都忍住了。我和大皮也没有联系,我甚至怀疑赵晓渡有没有邀请大皮和我一起聚聚,他很可能仅仅以大皮的名义喊上我,然后打算和我谈谈生意上的事——想到这里,我就会继续往下想,齐丽娜就是被派来陪我的人,我真是错过了这个美女。但我会克制住这样往下想。我难以拒绝美女,但是如果要以此作为交换,让我把单位会务之类安排给赵晓渡,我既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么低的境界。在很多时候,我依然想做一个有那么一点可供吹嘘的境界的人,或者说,只是有一丝底线。

赵晓渡再也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他凭空消失了。这一年多里,我和齐丽娜有过几次短消息,但没有直接打电话。消息的内容无非是,最近如何出来聚聚之类。双方都很客气,这客气不是出于喜欢或者尊重,而是出于疏离的需要。例如我问她:最近如何,出来聚聚?她会回答我说:还好。这让我无法继续,她选择性回答我的问题。而她有时也会主动招惹我,发个消息问,牛主任最近忙什么?我无法回答。我忙什么,无非是领导讲话,员工福利,用车安排,纪律考勤,办公场所修理之类,哪一件都没办法用几个字和她说清楚。我回答说:还好,正常忙,哪天聚聚?她会回答说:好。

好,真是一个万能的字。

我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消耗在没有结果的事上。我发现自己和齐丽娜首先是无话可说,其次是毫无瓜葛。如此一定位,我就在手机里和记忆里把她给抹去了。我常常非常武断地规定自己不再和谁联系、接触,以及省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处理眼下所谓更重要的事。就工作而言,这样尚可;就生活而言,这样也不坏,毕竟我因此而成了一个积极高效的人;但是就内心而言,我实在不知道,我如今时时相处的这些人究竟比我放弃的那些熟人及陌生人好在哪里。

三月的一个下午,当我如往常一样检查完几层楼的办公室,准备回家时,齐丽娜突然打我电话。我已经没有她的号码,但是她张口就说,牛主任,我是齐丽娜,您在不在单位,现在忙不忙?我有些无言以对,客气之后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我就在您单位楼下,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就打个电话给你。

我对她说,是啊,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你现在怎么样,赵总怎么样?我保持着热情,回避了我在哪里这个问题。齐丽娜回答我说,我现在挺好的,在一个会议组委会里上班,已经不在赵总那里了,他现在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我马上问她,什么组委会?

全球信息认知与数据交流高端研讨会。

我愣了一下,完全不能理解,就又问了一句什么会议,齐丽娜又说了一遍,好像叫作世界认知与信息技术高层交流研讨会。

我更糊涂了,敷衍说,挺不错的,比以前的工作是不是好多了?

齐丽娜说,还可以吧。她抢着问了我一句,牛主任您在哪里啊?

我说了一个远在郊区的五星级宾馆的名字,说自己正在负责接待,陪几个相关的领导吃饭,现在他们正在打牌,还没吃饭。

齐丽娜在电话那头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对我说,那牛主任您先忙,回头我们找时间聚一下吧。

我热情地说,好啊好啊,再不见你我都不记得你什么样子了,只有一个你是美女的概念了。说着我哈哈哈笑起来,她也跟着笑,在笑声中我们不断说着再见、找时间聚聚之类的话。

因为担心马上下楼会遇到齐丽娜,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盯着已经关掉的电脑发呆。我知道,即使现在下楼,和齐丽娜遇到的概率几乎为零,何况我确实想不起她是什么样了。但我还是坐在那里,打开了电脑。我搜索齐丽娜所说的认知信息之类的会议是怎么回事,无果。乱七八糟的新闻如同凌晨时分的街道一样让人感觉惨不忍睹避之不及。在我面前出现了半个小时左右的由时间构建起来的小小空间,其中我可以选择看一集时下流行的电视剧,可以选择看一份重量级的政府文件以便自己更好地胜任办公室主任角色,可以看几十页自己想看的书,乃至整理一些新近认识的人。我平均一天认识三个陌生人,这是我精心统计的结果,其中零点七个在后来的工作中有过接触,处得还行,其中零点零四三个成了确实还不错的朋友……我反复想着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很快过去了十分钟。放着音乐,我发了个消息给齐丽娜: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肯定不止路过我们单位这么简单吧。

几秒后,她回答我说,确实是路过,和您一直没见面了,想和您喝茶聊天。

我回答说,会务组工作一般都很忙吧,什么部门主办的?

她回答,我不是很清楚啊,亲戚介绍的,反正就在这里干着,事情比较杂,也不是很忙。

我问,会议什么时候开?

她没回答我,似乎这个问题不得体。我等了一会,主动说,我晚上可能很早就结束,你有没有什么安排,住哪?

对于这个消息她飞快地回答说,晚上没什么事,逛逛街吃吃东西。她这么快的速度让我觉得特别不真实,也觉得她似乎是寂寞难耐心思飘忽。我想想,谨慎又大胆地问,你一个人住?

她回答说,嗯。这个毫无意义的字由女人说出来(发过来)总是带有一点温柔和体贴。我又问,水香山庄?

她说,是的。我希望她能在两个字之外再多说一点什么,无论邀请还是拒绝,但是确实就这两个字了。

我问,我九点左右能结束,去你那里坐坐?

过了好久都没回。我在手机上输入了“我是指在你家附近找个地方喝茶”,但犹豫着,没发出去。发出去会显得欲盖弥彰,何况我所谓“去你那坐坐”到底指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啊。

她一直没回,我看看时间,该走了。一路上我不停地看着手机,旁人误以为我在看时间,其实我在等着一个相对明确的答复,这个答复或许会把我和齐丽娜的关系带往某处。我也希望不要有回音,我畏惧此类不确定的人和事。

她回复我说,我们明天一起爬山吧。

第二天是周末,但对我而言周末意味着弥补一周和儿子相处的不足。无论多晚回家都不足以影响和妻子的交流,但儿子早睡早起,我一天回家晚,就错过了一次和他相处的机会。

我看着这条信息,也迟迟没办法回复。我猛然间觉得,齐丽娜刚才也是看着我要求去她家的消息觉得无法回复的。她不愿我去她家,这犹如走进她的生活,她大概想可以找个酒店之类,但此话她怎么说出口呢。我该提出一个确定的建议,但我没有。顺着这个自我安慰式的推断,我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约在山下见面。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穿着刺眼的粉红色运动套装、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走过来。我正在想着她是不是齐丽娜时,她已经亮明身份,冲着我喊了一声。她改称我为牛老师,但是语气暧昧,和老师一词反差强烈,这惹得周围好几个人掉头看着我们,更多的是看她。

我们随着爬山的人群一道并肩往山上走去。山路上走着很多住在附近常年爬山的中老年男女,很多大学生,很多个家庭,还有很多情侣,甚至有外地游客在本地朋友的忽悠下在此攀登。我和齐丽娜慢慢走着,很快就累了。累了就停下来休息。我时时落在她身后半步,她弯腰驼背撅着屁股的形象实在诱人。她屡屡回头看看我,笑笑,继续往前。

她不是本地人,因此对爬山还残存着向往,视此为一项活动。我则不然,读大学和刚毕业的前后十来年,我把这座山能走的地方都走遍了——很多次我在山中步行一整天,走得自己心里发慌,双腿颤抖,犹如一个再也出不去的隐士,但是出了山上了车,我还是粗俗不堪,被别人挤也挤别人,此前漫长的步行只是锻炼而非修身。城市当然不是给你获得隐士般愚蠢的满足感的地方,城市就是让你有欲望、发泄欲望和失望的地方,很挤。

我带着她走进小路,人逐渐减少。她问我,你带我去哪啊?我没说话,抓住她的手继续往前。她的手很冰凉,我问,怎么一点汗都没有。她说,我很少出汗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我一阵遐想,她看着我,似乎也在看着我想象的那些画面。

我把齐丽娜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这里基本不会有人来。我们坐在草地上,喝水聊天。

累不累。我不断这样问齐丽娜。

每次她都笑笑说不累,这次她坐在我面前,带着骄傲的神情说,牛老师,是我邀请您爬山的,我怎么会累,我身体很好的。她说着,为了放松自己,双腿在我面前伸得很开,用手撑着身体,微微后仰。

我说,你想靠就靠我身上吧。

她停顿了几秒,我在这几秒钟里已经站起来和她并肩坐下,她靠在我身上。有没有人来?齐丽娜问我,我说没有,我告诉她,以前我常常来这里,甚至在这里睡半天。

有没有带过女孩来?齐丽娜问。这句话让我有些害怕,简单的几个字却塑造出了一个场景:我们是一对未婚年轻人,在一个隐蔽所在,即将修成正果,展开无穷无尽的日常生活。问这类问题,只是解决一下历史遗留问题。

我看着她,没说话,手伸到了她温热的衣服里。三月的天气还是很凉,即使爬山,齐丽娜在运动外套里面还是穿了毛衣,我的手伸到了毛衣里面,但是还有衬衣阻隔在我的手和她的皮肤之间。隔着衣服,我的手触碰到了她的小腹、她的乳房,她都没有阻挡,身体微微扭动,一直问,有没有人来,不会有人来吧。

我没回答,而是把另一只手也伸到她毛衣里,似乎就要用双手剥开她所有的外壳。她站起来说,我自己来吧。我问,那我呢?

她笑笑,没有回答。粉红色的运动外套被脱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是黑色的紧身毛衣和蓝白相间的衬衣。齐丽娜抱着自己的胸,几乎光着上身坐在我对面,说有点冷。我默默地看着,眼光如同阳光一样落在她身上,但是这没有带来温度,而是一丝丝寒意。她就这么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决定接下来如何操作。她的皮肤很白,像一片刺眼的反光。我没理会冷热问题,而是对她说,脱光吧。齐丽娜红着脸站起来,解运动裤上的松紧带,随着厚厚的裤子被褪下,我看到了白色的带蕾丝边的内裤,中央呈现出一片黑色。我觉得我看到了一副标准化的图像,这幅图像让我既激动又失落。我转过脸去,礼节性地让她不必对着我脱下内裤。

等我转过脸,我看到地上堆着齐丽娜的文胸和内裤,看到折叠得很整齐的衬衫和毛衣,运动外套也在,还是很鲜艳,刺眼,但是齐丽娜不见了。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钟左右,阳光冰冷而且明媚,一阵风拨开阳光吹在我和眼前的一堆衣服上,我还是看不到齐丽娜。我站起来,快速旋转,看看四周,没有人。我觉得恐惧,抬头长舒一口气,这时,我看到全裸的齐丽娜正缓缓上升,她是那么的雪白,在毛发和青筋血管的映衬下,她的皮肤简直超过了美玉,她一边上升一边在融化,越来越透明,双腿之间的黑色三角形也似乎被风吹散了。

我大声喊,你去哪,回来啊!

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有回答。我又问,信息认知与交流高端研讨会到底是什么会议?

没有回答,齐丽娜就这么升空了,飞走了,隐约留下一道不知道是肉体还是精神的灰色痕迹。她所有的衣服真切地铺在眼前,还有她小小的双肩包,里面有纯净水、面包、化妆盒、钱包、卡包、钥匙、手机、月票、湿巾、唇膏等。我在这一堆散发着女性气息的物件中呆坐着,时间慢慢地流逝,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我被一股死亡气息紧紧包裹着,长时间感到恐惧、恍惚,几个小时一直坐在这里,我连梳理过去畅想未来都做不到,甚至连胡思乱想都不行了。事实上,我就是头脑一片空白,似乎齐丽娜散发的白色光芒刺进了我的脑子里,把一切脑海中储存的一切形象都销毁了。

直到黄昏,我才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带上,离开了这块僻静处,下山,回家,在一团坚固的灯光里看书、练毛笔字,遗忘周遭的现实和自己的所有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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