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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味蕾记得住

时间:2024-05-04

西门媚

“像煎蛋面这种,看起来很简单,但别的店都做不好。华兴煎蛋面也只有总店这家味道最好,你知道是为什么?”顾小朦正和林佩说得高兴,就听到有人在叫:“顾小朦!顾小朦!”她转过头去,看到电梯间旁边的椅子上坐的一个人正在站起来。

那人脸上堆满了笑,迎了过来。

顾小朦愣在那儿,想,这是谁啊?

那人走过来,看见小朦脸上茫然的表情,笑容就僵住了。他说:“小朦,我是贺平啊!”

顾小朦还是一脸不解的样子。林佩在旁边说:“小朦,你们聊啊,我先上去了。”

那个叫贺平的人脸红了起来,着急了,他提高了声调说:“贺平啊,你不记得了?我是志强的同学啊!”

说起志强,小朦当然想起来了,但她想起的是志强。“贺平”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似乎还是有一点耳熟的。小朦知道麻烦了,自己又忘记了一个人。

呆了几秒,小朦忽然变得热情无比:“贺平啊!你变化太大了,我都认不得你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贺平的脸色渐渐和缓过来,他说:“我回来了,不在北京了。”

“回来做什么呢?”

“我能做什么,当然还是老本行。”

小朦哪里知道贺平的老本行是什么,但她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继续对话。她说:“开始了吗?”

“还早呢,才回来两天。都还在计划中。”

“那现在很忙吧?”

“现在还没开始忙事儿,先把基本生活解决了再说。”

“什么基本生活?”

贺平说:“住房啊。先得把住房之类定下来再说。”顿了一下,贺平又说:“小朦,你上楼去吧,电梯都来好几趟了。”

小朦说:“你是专门过来看我的吧?到我们办公室坐坐吧。”

贺平不肯,他说:“我过来办点事儿,正好碰上。你去上班吧。”

小朦听着不对,她再糊涂也明白,这贺平是来专程看自己的,只是自己完全把对方忘掉了,现在对方正觉得不爽呢。小朦说:“要不,我今天晚上请你吃饭吧,给你接风。”

贺平仍不肯,说:“不用麻烦,改天你有时间再说吧。”

小朦说:“今天就有时间啊,今天周末,晚上就该吃饭。就这么说定了。你给我你的手机号。”

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约好了五点半再打电话约地方。

顾小朦回到办公室,林佩正在对面座位上望着她笑。

小朦也只好笑笑,说:“看到了吧,我的记忆力又分岔了。”

林佩仍不住地笑:“今天我算见识了。对了,那人是谁啊?”

“他说他叫贺平,是徐志强的哥们,现在回来了。”

“那你现在还是没想起他来?”

“是啊。我觉得名字挺熟的,但还是想不起来。”

林佩的设计前两天就做完了,客户却一直没来看,她现在正闲得无聊,就继续跟顾小朦聊天:“你这记忆力真让人尴尬啊,你不会哪天连我也不认识了吧?”

顾小朦是好脾气,随便对方怎么说,她都有耐心,说:“那哪儿会啊?我们天天一块混着,一块吃一块喝的,怎么会忘掉?”

林佩说:“哈,你的记忆力真是够怪的,你记个好吃的,记得无比精确,记个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所以啊,一定要多请我吃饭。我记美食的同时,就顺便把同桌的人记下来了。”

“那我一定多多传播这个秘诀,谁想让你记得住,就得请你吃好吃的,只要把我带上就行了。”

小朦爽快地答应:“今天晚上我就请你吃饭!”

林佩做出惊讶的样子:“为了记住我?”

她俩周末经常约着一起过,但一般都是AA制的。

小朦说:“嗬,是啊。我今天约了刚才那个贺平吃晚饭,你陪我一块吧。”

林佩说:“哦,你要请吃赔罪啊?”

小朦不肯承认:“他没发现我忘记他了,我应付这种事情,太有经验了,呵呵,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就让对方多说话,多说话他就能多透露信息,我就能对他有大致把握了,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儿。对了,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林佩说:“现在才吃了午饭,就要计划晚饭,也太早了吧。要不,去吃鱼,我看鱼能帮你补补脑子!”

顾小朦对林佩是一点不生气。“可现在吃什么鱼好呢?”顾小朦脑子里展开了美食大搜索,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说,“要是能找到以前那个乔氏鱼庄就好了。”

林佩说:“乔氏鱼庄?没听说过。”

顾小朦说:“那里的鱼绝对是做得最好吃的。可惜,不知现在搬到哪里去了。”

- 乔氏鱼庄 -

其实乔氏鱼庄顾小朦总共也没去过几次。

还是八年前吧,那时顾小朦还没毕业。是周朗带她去的。顾小朦还记得那次,周朗像往常一样,跟她约好,在东风电影院门口碰头。约的是五点半,顾小朦便知道,是约着去吃晚饭。

他们见面一般都会约在电影院门口。

东风电影院是在顾小朦的学校和周朗的单位中间。电影院门口有一个书报亭。顾小朦经常把那儿的书报都翻了一遍了,还没见到周朗到,实在不好意思再赖在那儿不走,便只好买上一份晚报。

那天,顾小朦刚到,周朗就来了。

顾小朦还记得那天周朗穿了一件浅蓝的牛仔裤,一件纯白的T恤。之所以记得这样真切,是因为自己那天也正好穿了件同样浅色的牛仔裙,配一件白T恤。两人一见面就笑了,因为穿的衣服就像是约好的一样。

周朗骑上车,对顾小朦说:“走。”

顾小朦便乖乖地跟着骑在旁边。

顾小朦特意打量着自己和他的打扮,觉得得意非凡,觉得自己和周朗穿的是情侣装。

也许周朗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车骑得比平时快。

顾小朦的自行车车圈小,骑起来很慢,周朗平时挺照顾她的,会特意放慢速度,和她并行。今天却急急忙忙的。顾小朦要加快速度才能跟上。她一边骑,一边想,自己要不要赌气离开。也许自己没跟着他,他也不会知道。

拐过几条街,过一座大桥,钻进一条小巷,周朗才慢下来。周朗说:“快到了。”

顾小朦和周朗并肩骑着车,小朦的情绪才慢慢好转。

没骑多远,就看见一幢两层经由普通民房改造成的古香古色的小楼。门上的匾额写着“乔氏鱼庄”四个字,门旁挂了一个蓝色的幡子,上面大书一个“鱼”字。远远地就能看见这个“鱼”字。

小朦笑了,说:“以前只见过门口挂‘酒字、‘面字的,也有‘饭或者‘豆花,第一次见到挂个‘鱼字的。”

周朗说:“就是这儿。”

进了店堂,看见里面还有个木楼梯,两人想都没想,就直接上了楼梯,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店里没有太特别的装修,木结构老房子刚刚翻新过,补了漆。看起来大方简单,周朗点点头,对顾小朦悄悄说:“看样子还行。”

小妹来倒茶,老板亲自过来点菜。老板热情无比地宣布着他们有的鱼的品种和做法。周朗说:“老板,你不是本地人。”

老板仍旧情绪饱满地说:“是啊,你听口音听出来的吧?”

周朗说:“你不像是刚刚开店的人。”

老板说:“嘿,兄弟你好眼力,我以前在新津开鱼庄,就一直想到成都来开。开了十年,攒了点资本,才敢到成都来。所以,我这儿的鱼的口味和品种保证你喜欢,保证跟其他店不一样。”

老板和周朗聊得高兴,周朗便应老板之邀,去厨房看鱼。

顾小朦这才发现,这里视线很好。望出去,正是江水。这江水有的季节会很臭,但现在很好,水量很大,流速快,听得到哗哗的声音。

周朗点了菜上来,跟小朦相对坐着,喝着杯里的茶。仍旧不说什么。

小朦心里有气,觉得这周朗,对店老板怎么话都那么多,跟自己面对面坐着,就一下子变得这么不爱说话。这么一想,也不愿意开口了。

沉默地喝了两杯茶,周朗见小朦不说话,只好先说:“这段时间,学习紧吧?”

小朦就软了,想,也没必要跟他这样斗气,自己平时想见他都还见不到呢,何况他又不欠自己。于是,便开始讲学校附近,最近自己发现了什么好吃的小吃,那家卖红苕饼的小摊档增加了豌豆饼,那家酸辣粉店的蔬菜改成豆芽了……这些内容汇报完了,就只好叽叽呱呱地讲自己在学校的事,其实无非就是同寝室的女生化妆了,失恋了,同班的男生打架了,住院了……讲了一小会儿,小朦又觉得心虚,这些内容太无聊了。她想知道周朗的事,周朗的事情多有意思啊,她想知道,周朗的报社是怎么样的,周朗的稿子是怎么出来的,周朗的同事是怎么样的一些人……可周朗又不肯说。

幸好菜上得快。老板承诺几分钟可以鲜鱼上桌,看来是做到了。

先上的一是份藿香鲫鱼。两条小小的鲫鱼,卧在味道浓郁的汤汁里。周朗说:“你看这老板,做的是实在,肯用这种小鲫鱼来做菜。小鲫鱼比现在那种长得又肥又大的鲫鱼好太多了。而且单为两条鲫鱼就做一份菜,成本很高啊。”

顾小朦也不客气,夹了一条鲫鱼放在自己的碗里。小朦一边吃一边说:“是啊,小鲫鱼果然很细腻,但这份菜这么少,老板太会赚啦。”

周朗笑了,说:“你怎么算的账啊?这里鱼是论斤卖的。是我只点了两小条啊。”

顾小朦看看空了的盘子,小声说:“还有下一道菜吧?不然,我只有拿这个剩下的鱼汤拌饭了。”

顾小朦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当然还知道,周朗来就会点好些菜的。

顾小朦接着说:“我一直喜欢鱼汤拌饭。这藿香味的,倒还没试过。这个藿香,是我们平时吃的藿香正气水那个藿香吗?那个味道怎么那么可怕。”

正说着,一大份乔氏油辣鱼就上来了。

周朗尝了尝,对小朦说:“赶紧吃这个,这个火候刚刚好,这个油温这么高,吃到后面,鱼肉就老了。”

小朦一听,也赶紧调转方向,主攻油辣鱼。这鱼又烫味道又重,麻辣刺激。周朗神秘地说:“吃出有些什么地方不同吗?”

小朦仔细品了品,说:“要比别的店做的麻辣鱼要鲜一点,似乎可以叫鲜甜一点。”

周朗对小朦竖了竖拇指,小声说:“我刚刚去他们的厨房的时候,发现那有一大捆甘蔗,他们一定是在这油辣鱼里用了甘蔗汁做调料。”

两人就此进行了一番热烈地讨论。紧接着上桌的香炸鱼排和椒盐鱼鳞也成为他俩话题的延续。特别是用鱼鳞做菜,连周朗也是第一次见到。

讨论了半天,还是请了老板来讲解。老板说,每次他都觉得鱼鳞扔了怪可惜的,后来,就想出了这道菜。

周朗的兴致很高,觉得最后的两道菜,连同附送的传统小菜醒萝卜、汲水胡豆等等,下酒正好,就叫老板打了二两自泡的酒。看了看顾小朦,说:“你呢?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小朦摇摇头,她没勇气喝酒。

周朗开始喝酒,话也就多了起来。小朦趁机多问一点话:“你为什么每次去餐馆吃饭,那么低调,不让老板知道你是写美食评论的呢?”

周朗说:“怎么能暴露身份啊?这就像侦探一样,暴露了身份你就得不到真实的情报了。”

顾小朦说:“那你每次的餐费,报社能报账吗?”

周朗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公正和专业。你知道有个米其林评论吗?哦,是国外的一个最权威的美食评论,他们的评论员直接可以影响一个餐馆的兴衰。如果餐馆知道他们要来,会把他们当国王一样接待,可他们就怕这种情况,所以,他们去吃饭,还得化装,变成别的形象才能去。”

顾小朦笑道:“那不是相当于微服私访?”周朗说:“对,就是这个感觉。能做成他们那样,多牛啊。”

顾小朦见周朗喝得高兴,也忍不住了,说:“我也尝尝这个酒吧。”

周朗见小朦要酒,也很高兴,说:“对,你尝尝,他这个酒是枇杷和橙子泡的,很甜,女孩也适合。”

周朗又要了二两酒,分了一两给小朦。果然,这个酒味道很醇,一点不辣口,喝在嘴里,果味浓郁,像一种甜酸的水果饮品。

顾小朦也喝得高兴起来,问周朗:“你为什么每次要带我一起吃饭啊?”

周朗说:“你喜欢美食啊,对每道菜都那么认真,我如果单是把你讲的记下来,改一改,就可以当美食评论报告了。”

小朦说:“哦。你对美食懂得比我多多了,不用叫我啊。”

周朗说:“你吃饭的样子也很好,很有激情,连带着一起吃饭的人都觉得快乐啊!”

小朦说:“其实也只是跟你在一起才这样的。”

周朗没有把话接下去。顾小朦忽然觉得一阵燥热,伸手把窗子打开,江风一下子吹了进来,风把两人吹醒了一样,两人都沉默了。一直到结账离开,两人都没怎么再说话。

林佩以前只隐约听顾小朦提到过有个叫周朗的人,这次听小朦讲乔氏鱼庄,才知道原来这个周朗是写美食评论的。林佩说:“那你是从那时开始这么关注美食的?”

小朦笑了,说:“林佩,你怎么忽然这么文绉绉的。什么关注美食,就是好吃嘛。我是天生就好吃,可以前没个系统,只能算是胡吃海塞,碰到周朗,被他领着开了窍。”

林佩觉得好奇:“那你怎么没有也走上写美食评论的这条道啊?你这么才华横溢的。”

小朦笑着说道:“哎,你在骂人啊。把这叫才华。”

林佩说:“说真的,你这方面真是很突出啊。你怎么没选个能发挥的职业啊?”

小朦说:“这怎么可能?吃饭不能当饭吃的。那个周朗,后来也改行了。”

- 堂昌板鸭 -

是周朗的电话。顾小朦很久没有见到周朗了。她毕业这两年多,工作非常不稳定,好几份工作都没干多长。幸好周围有徐志强他们一大群朋友,也处于这种状态,大家能相互安慰,一块取暖,过得还是很热闹。

周朗在电话里说:“小朦,明天有时间吧,我带你去看看油菜花,也吃吃好吃的东西。”

顾小朦还是觉得很诧异。很久以来,顾小朦都觉得周朗在躲她,所以,慢慢自己的情绪也就淡了,没想到,现在又忽然冒了出来。

顾小朦还是高兴,想起从前两人扬言要携手吃遍成都的日子,马上答应了。

周朗说好,第二天来接她。

十点的时候,顾小朦准时到达自己住的小巷的路口,一出来就四下张望。她不清楚周朗说的来接她是什么意思,是说,两人骑车去看油菜花吗?如果是,她再回去拿自行车也来得及。

这时就看见旁边停了一辆崭新的奥拓,周朗打开车门,下来,很愉快地冲顾小朦挥手。

顾小朦上了车,打量着周朗,说:“嗬,你长胖了啊。”

周朗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啊,以前做美食版都不胖,没想到现在跑新闻还长胖了。”

小朦说:“为什么啊?跑新闻应该很辛苦啊。”

周朗说:“看跑什么新闻了。跑社会新闻当然辛苦。我现在做的这些,应酬太多,是喝酒喝胖的。”

“新车吧?”

“是啊,刚刚买的。不过,你别担心我的车技,我开别人的车已经开了半年了。”

“今天我们是去哪儿啊?”

“我带你下去转转,踏踏青,顺道看看我战斗的地方。你不是爱吃美食吗,真正的美食其实不在城里。”

周朗现在的话明显比以前多了,他待顾小朦很亲切随和,一边开车,一边询问着小朦的现状。小朦跟他讲了自己的苦恼,自己的几份工作为什么都做不长。小朦说:“我都在想,要不和几个朋友自己搞个工作室吧,自己去接一些设计的活,不受那么多限制。”

周朗说:“小朦,不要着急,你的事情我帮你想想,能找到个合适女孩子做的事的。你们现在接触的事情不多,自己开工作室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其实要学会适应工作。刚刚毕业都容易这样,慢慢就安定下来了,就知道和工作和平共处了。”

小朦现在也正是犹豫不定的时候,听周朗这么一说,心里就稳了一点。

见小朦听得进去,周朗说:“过一阵子,又要招公务员了。要不你报个名,如果成绩过线,我再帮你跑跑,应该没问题的。”

小朦说:“当公务员?那专业完全丢掉了!”

周朗说:“你不喜欢就算了。我帮你留意你合适的吧。我现在情况比以前好多了,应该帮得到你。”

小朦还是挺感动的,她说:“周朗,你变了。”

周朗说:“怎么变了?是说话比以前多了?”

“是啊,也不单是话多了。你性格好像都变了。”

“是啊,我也觉得这两年我变化很大。我现在比以前明白了。以前刚刚毕业,脾气太拗,现在才慢慢搞懂。当然那时脾气不好,也是因为压力太大,理想太空。现在压力也大,但是自己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了。”

小朦明白了周朗的意思:“你是说,我现在也正像你两三年前那样?”

“小朦,你很聪明啊,一点就透。你还记得我当时那样吗?随时憋着一股劲一样,完全不能放松。哪怕做一件小事,都以为,这件小事能做成顶尖。这种状态,把自己累坏了,连周围的人都累坏了。”

小朦回想起三年前周朗带着自己到处寻觅美食写文章的样子。那时的周朗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一副严肃认真,深思熟虑的样子。小朦说:“我觉得那时你也很好啊。”

周朗说:“好什么好!你那时还小,在学校里,所以,就认为我已经很成熟了吧。”小朦笑了笑,又想起那时候,自己被周朗迷住了,但周朗除了找她一块吃饭以外,似乎什么都没兴趣。因此,他们没一起看过电影,没一起散过步,甚至好好聊天的时间也没有。小朦那时一直陷在周朗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谜题里。每次周朗约自己出去,都会想,他今天会不会高兴一点,会不会对自己说一点什么。

不过,今天听周朗的这番话,小朦似乎对那时的周朗明白了点。

车从城西出去,上高速,转大件路,转到一个小镇上。还在小镇外,周朗就开始打电话:“温书记啊,我马上就到了。”

到达一个长得像人民大会堂一样的建筑面前,就看见有一个穿黑呢夹克的男人和一个穿黑西服套装的女人迎了出来。周朗和顾小朦下了车。

那两人热情地跟周朗握手,周朗把顾小朦介绍给两人,说:“这是我朋友,小朦,学设计的。”

两人显然认为顾小朦是周朗的女朋友,接着是一番“郎才女貌”之类的恭维。

那两人的职务,顾小朦没听明白,反正就是书记啊秘书之类,顾小朦对这些完全不懂。

那两人和周朗好一阵寒暄,然后问周朗,是不是先到办公室坐一坐,周朗说:“不了不了,我们还是直接去稻香村吧。”

两人也很懂事的样子,点着头,上了辆黑色的豪华小车,出了小镇,往郊外开去。

周朗开车跟着那辆车,对顾小朦说:“这两年,我专跑郊县新闻,对周围太熟了。很多小县小镇,都有真正好吃的东西,传到成都都变味了。我以后慢慢带你吃。你现在时间又多,我以后下来,也可以带着你。看起来,好像成都什么都有,比如怀远三绝。但成都其实只有怀远两绝。还有一绝是什么?”

小朦说:“是呀,我只知道怀远的叶儿粑和冻糕,真不知道另外一绝是什么。成都怀远三绝的店里,都只有这两样。”

周朗笑笑说:“怀远三绝,还有一绝是豆腐帘子,你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自然,顾小朦只有茫然地摇摇头。周朗继续说:“豆腐帘子是把新鲜豆腐切成细丝,像帘子一样。只有那儿的水才做得出那种绵实紧致的豆腐,其他地方怎么可能把豆腐切成丝呢,所以,想搬到成都都搬不过来。切成丝的豆腐,连同肉丝等作料,轻轻一烧就入味了,吃起来味道又滑又浓。”

小朦听得笑了,说:“你还是没变啊,对美食的追求一点儿没变。”

很快车就拐进乡间,进入一个度假村。

下了车,穿过一幢幢的小楼,进到一个大厅。

周朗把一大沓报纸递给刚才那两人。那两人很高兴,把他们让进里面一个豪华包间。

那男子说:“报纸我们当天就看了,真是太感谢了!写得好哇。这样,我们镇今年的先进就当定了。”周朗说:“太客气了。我们还有什么说的。以后,温书记有什么事,只管招呼。”

这种类似的语言充斥着整个席间,顾小朦还看到那个温书记轻轻松松地递给了周朗一个厚信封,周朗客套了一下,也轻松地收下了。

另外那个女人专门招呼顾小朦,亲切地给顾小朦介绍当地的各类特产,桃花鱼、黄辣丁之类。顾小朦一面嗯嗯地答应着,一面吃着对方热情夹来的菜。那女人用公筷不停地给顾小朦夹菜,自己完全没怎么吃东西。但这种吃法,顾小朦也完全不适应,所以,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完全没感觉。她偶尔也打断一下,想帮那女人放缓夹菜速度,说:“你们这儿的风景不错啊。”

那女人马上说:“是,我们是个农业镇,别的不行,田园风光倒是最好。这个度假村里面那些小别墅你看到了吧,里面的设施都是非常好的,每幢非常独立,中间距离又远,完全没有干扰。上面来视察的时候,我们也请他们到这儿住。这个度假村,其实基本是不对外营业的。你和周记者要有时间,什么时候到这儿来住一下。我给你们安排最好的房间。这里自由得很。”

顾小朦明白她说的意思,脸有点红,支支吾吾地,不好接口。

吃完饭,又喝了好长时间的茶,顾小朦坐在那儿,感觉十分不自在。中间找了个借口离开包间,一个人在度假村里转了好长时间。

这度假村靠近一条蜿蜒的小河,河两岸正盛开着大片的油菜花,黄花衬着旁边碧绿的麦苗,显得非常明亮。真是好风光。可惜这里的别墅显然不是为了风景而修建的,窗户都不临河,大约只是为了绝好的私密性设置的。

回去的时候,周朗见顾小朦情绪不高,就问:“小朦,你吃得还好吧?”

小朦说:“挺好的。”这么说,周朗当然知道顾小朦没有吃好。顾小朦是那种谈起吃就眉飞色舞的人。周朗说:“他们这儿,现在这些品种的鱼是引进的,他们觉得珍贵,其实不是很有特色。真正好的是他们的板鸭。他们的板鸭是很传统的,这边河滩多,鸭子长得野,肉质紧密,做板鸭的时候,他们用了柏枝和米糠来熏,味道很干香。他们想上其他小型工业,不知道自己这儿的长项是这个板鸭。我跟他们说,他们都不信这个可以做大。当然,不做也好,这些一旦规模生产了,就没有现在好吃了。你刚刚吃了板鸭没?”

这么一说,小朦想起来了,自己刚刚上桌的时候,是吃了两块板鸭,的确味道不错。但因为整个吃饭的感觉不对,所以,对这菜也没太深刻的印象。小朦说:“嗯,吃了。好像是不错。”

周朗说:“没关系,他们专门给我拿了两只,你等会儿带回去。”周朗指了指后座的那两只礼品袋。

周朗见小朦不大说话,就又开始讲他在周边城镇的吃饭体会。小朦心里起了抵触,更觉得周朗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顾小朦说:“周朗,你这两年变化是很大啊。”

“怎么,小朦,你上午见到我的时候,你就说过了。我前几年,埋头向前,好多事情都忽视了,是故意忽视的,当时,一心想着把工作做好,把路子走出来,觉得事业成了,才可以想其他的。那个时候,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我却不敢有所表示。现在,我才觉得那个时候太单纯了。”

顾小朦听着这句话,沉默良久,想起那时候为了周朗找自己方便,专门去买了个传呼机,然后就每天盼着传呼响,周朗的传呼不多,大约一两周会有一个,基本都是约小朦去吃饭。小朦接到传呼,想到是周朗打来的,总是飞奔着,从自己五楼的宿舍冲下来,跑到对面研究生宿舍楼下面的小卖部,才能回到电话。有一阵子,盼传呼盼得神经兮兮的,于是便开始织毛线,想织一条围巾送给周朗,指望周朗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思。可是,围巾织好的时候,天已经转热了,第二年冬天,他们来往已经很少,送围巾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围巾被小朦锁在了柜子里,周朗并不知道。

那时候,自己平时总拖了一两个女生,在校园周边寻觅不同的小吃。也是指望着,自己发现的美食,可能会成为周朗写稿的题材。

但眼前这个周朗,似乎跟小朦印象中的周朗没多大的关系,不再是那个沉默执着,但内心好像有一团火的周朗。小朦说:“情况不一样了。”

周朗说:“你刚刚不是说,你没有男朋友吗?”

小朦说:“感觉不同了。”

周朗坚持地说:“我以前对你是关心太少了。我想过了,我以后会好好对你。你放心,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谁知这俏皮话并不能让小朦笑起来。小朦心里也觉得对周朗抱歉,她其实觉得周朗一直对她挺好的。只是周朗现在的距离已经太远了。

林佩说:“小朦,怎么讲着讲着就发神了。你说的那种好吃的板鸭是哪里的啊?”

顾小朦说:“堂昌镇啊。一个特别小的小镇。我只去过一回。不过,带回来的板鸭是真的很香。”

林佩说:“你这么讲啊讲的,我的口水都流要出来了。你快说,晚饭我们去吃什么,你准备拿什么菜去向那个你忘了的人谢罪。”

两人讨论半天也定不下来。林佩知道,顾小朦的很大乐趣,在于谈论这些美食,而不是真的想拿个主意。林佩便说:“那我来决定,人家从外地来,吃火锅吧!外地回来的人,都很馋火锅。”

牛油火锅

六点准时到达麻辣人家,已经有人在门口等位了。小朦转过头来,得意地对林佩说:“看,幸好我们订了位。”

到了二楼临窗的座,林佩也忍不住称赞这个位置好。

整个建筑是个仿古建筑,这个座位在二楼的边上,这里仿佛一个有着美人靠的长廊,外面对着一个街心公园。在这里吃火锅,不但有好风光,空气也很流通,不会搞得一身一头的油气。

林佩问:“这个人既然是徐志强的同学,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徐志强?”

小朦说:“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正说着,贺平就来了。

贺平说:“抱歉,迟到了啊。让你们等我。”

“没晚没晚,这个地方不好找吧?”

“好找好找,这个地方看起来很不错啊,很远就闻到这个店的火锅味道了。凭着香味就能找过来。”

小朦笑了,把林佩介绍给贺平,并说:“我们还商量了,觉得你从外地回来,最想吃的应该就是火锅。这家店是清油火锅,跟老灶火锅不同,老灶火锅牛油味太重,现在大家的口味变清淡点了,清油火锅现在更受欢迎。”

贺平说:“我看外面已经等了好多人了。”

顾小朦说:“是啊,这家店是现在非常火,订位订得晚了都得排队。”

贺平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吃火锅呢。”

顾小朦仍旧一点印象没有,但现在有心理准备了,她便沉着地接口道:“好多年了啊。”

贺平说:“那次还是在志强家里,一大帮人。你还拎了只板鸭来给大家下酒。”

说到板鸭,顾小朦就想起了那一次。

就是从堂昌带回来的那只板鸭。周朗把顾小朦带回城里,说要请小朦吃晚饭。小朦不肯,便假说要去给朋友过生日。周朗见留小朦不住,便把那两只板鸭递给小朦,小朦不想收,周朗便说:“你中午没有吃好,回去好好尝尝,堂昌就这个东西不错。再说,你也可以带去跟你的朋友们一块尝尝。”

听到这话,小朦就接了一只。那群朋友现在大都手头拮据,钱混着花,经常没钱了,大家就煮一锅白水面来吃,有这样一只板鸭真是不错啊,可以开心地吃一顿了。

小朦就骑着车,拎着这只板鸭去了徐志强那儿。

徐志强有一套单独的房子,两室一厅,是他父母单位分的,他父母另有房子,这房子就他一人住着。但其实,这房子早已变成大家公共的了,许多朋友都有这儿的钥匙。两间卧室各有一张大床,经常房间就变成一间男生寝室,另一间是女生寝室。大家把这里称为公社,把大家称为社员,徐志强则是强队长。

徐志强见小朦拎了只板鸭来,说:“呀,这要是昨天送来多好,我们连着几天没吃肉了,嘴里都淡出鸟来。今天,就只是锦上添花了。”

顾小朦前几天也在这儿混了好些白饭,只有点泡菜豆瓣下饭,她说:“我还不是一样。可这板鸭今天才飞来啊。”

徐志强说:“但今天还有更强大的东西出现!”

顾小朦说:“UFO?”

徐志强说:“我要给你们露一手,我做徐记火锅!”

顾小朦很诧异:“呀,你发财了?”

这一阵,这几个朋友差不多都没什么工作了,顾小朦也没有,只靠零星给别人画点图挣点房租,只有徐志强一人在证券公司里上班,实际上,是他一人的工资在养活大家。所以,每到月初领了工资,他总是先把一个月的米和面买够。

但现在是月末,徐志强哪来的钱?徐志强说:“你别猜了,坐等美食吧!我做火锅很正宗的哦,专门学过的。”

顾小朦心下好奇,便一直跟着徐志强在厨房打转。

只见厨房的灶上已经有一大锅骨头汤正炖得白汤翻滚,香味扑鼻。

其他几位公社社员正在客厅择菜,一个叫蓉蓉的女社员进来叫:“小朦,还不快来帮忙!”

顾小朦深吸一口骨头汤的香气,说:“不行啊,我得打下手呢。”徐志强显然也很愿意小朦在这儿参观,他炫技似的倒出一大袋郫县豆瓣,并把袋上的品牌标志展示给小朦看,说:“看看,正宗的鹃城牌!”然后拿了菜刀在菜板上均匀地剁起来。

细细地剁完以后,烧油锅,炒料,下牛油,加骨头汤,瞬间油爆麻辣的味道,充斥了整个空间。徐志强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大大咧咧的,很像一个大厨的样子,他一边做,一边得意地回头,看着小朦。

小朦说:“闻起来很不错啊,正宗的老灶火锅。你要不去开火锅店吧?”

徐志强说:“那是,要我开火锅店了,那还有皇城老妈的份吗?可是我没老板娘啊,要不,你当老板娘,帮我算账,给我撑腰,我就去开店。”

顾小朦说:“呸,现在全部的人的口粮都靠你了,你去开店,没工资拿回来了,那这全体社员就饿死了。”

徐志强说:“开餐馆怎么会饿死兄弟呢,大家每天都会有肉吃有酒喝了啊,不像现在吃得这么惨。不过,不对哦,这样,全是自家兄弟来吃,那怎么赚钱啊?”

小朦嘻嘻地笑道:“那就跟现在一样,现在就是相当于每天开食堂啊。”

等火锅底料熬好,配菜备齐,大家又一齐动手,从厨房拉了根煤气管到客厅,把煤气灶也搬到了客厅。

大家围坐下来,十来个人,很挤,但也很快乐。桌面放满了菜,每个人的碗没地方放了,就都拿在手上。喝酒的杯子不够,就搞了一个大茶缸,倒了酒,传着喝。

再多的菜也不够。毛肚、黄喉、猪肝、酥肉、午餐肉、火腿肠等等这些肉类的迅速被消灭了,蘑菇、菠菜、苕粉、豆芽、藕片、白菜也快速消失。最爱起哄的男社员左左开始敲碗,学着嗷嗷待哺的小鸟的样子,高叫着:“还要啊,还要啊!”

徐志强说:“咋个没看到土豆呢,还有土豆怎么没搞出来!”

于是从厨房的地上拎了一大袋土豆出来,发几把小刀给大家,大家快速削皮,洗完切好,快速下锅。

这停顿了一下,满意的情绪浮上来,大家开始高高兴兴地喝酒。有人又去洗了几个杯子出来,也倒上酒。

只看到一个个脸上颜色红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个人都高兴陶醉。小朦也喝酒,忽然想起来:“哎呀,板鸭!”

徐志强说:“怎么把这忘记了,这么重要的!”转身进了厨房,把板鸭斩了出来。

贺平回忆起那次到徐志强家吃火锅,说:“那天大家玩高兴了,最后吃的板鸭是生的,大家都没发觉。”

林佩听得很惊讶,说:“小朦也会这么干,太稀奇了。她的舌头超级灵敏的。”

顾小朦想起来了,虽然,她仍没想起那次有贺平在场。但那次是有徐志强的同学来了,因为总是人多,顾小朦也不太注意。或者,可能,贺平也没说什么话吧,或者,为美食没做什么贡献。

顾小朦说:“那次大家都喝高了,根本没发现,板鸭没蒸。反正又咸又香,下酒正好。”

顾小朦还能记得起那天后来的事情。

大家又吃又喝,胡闹了一通,闹到很晚。顾小朦和徐志强说话,说着说着,就嫌其他人太闹,听不清彼此的声音,就拿了两个凳子搬到阳台上继续说。

两人都是忽然打开的话匣,说起来滔滔不绝,停不住了。现在的苦恼,对未来的期望,经历过的事,喜欢的作家和导演……什么都谈。中途徐志强离开过两次,一次去泡了茶,拿了暖水瓶出来,另一次是进去找了一件军大衣来给顾小朦披上。

两个人像是忽然发现了彼此相似。一直聊一直聊,完全不觉得累。最后停下来,向阳台外望去,忽然意识到,天色正在亮起来。

两人就忽然陷入了沉默,看着天空一点点泛白,马上就要天光大亮了。徐志强终于打破沉默,说:“小朦。”

顾小朦转过头去,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徐志强说:“饿了吗?”

顾小朦嗯了一声。徐志强说:“那我们出去吃点早餐吧。”

顾小朦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正是吃火锅和喝酒后口腔里的那种很不清爽的感觉。三月末的清晨也让人觉得很凉。便点头说好,两人出了门,徐志强带顾小朦来到住家附近的一个小吃店坐下,两人各吃了一碗醪糟粉子。甜食吃下去,小朦觉得全身又暖和起来。

贺平边烫着鸭肠,边对着两个女孩回忆:“我还记得那天吃了火锅喝了酒,大家都住在徐志强那儿了。第二天早上,我要去上班,骑车出来,就看见你和徐志强正坐在一个小饭馆里,两人相对而坐,说着话。我当时就觉得,你俩是被那么多人给闹出来了,没地方去,只好呆在外面的小饭馆。我觉得,这种感觉挺好的。当时也搞得我很感动,所以,我也就没跟你们打招呼,直接走了。”

顾小朦说:“你后来呢?”

贺平说:“后来,我跟你们那伙人玩过两三次,我住得远,来玩特别不方便,再后来,我单位就把我派北京办事处了。第二年春节我回来,就听说,徐志强去拉萨了,你们那时就分手了吧?”

- 蛋烘糕 -

那算分手吗?

一伙年轻人,玩得久了,自然里面就闹了几场恋爱。特别是女社员蓉蓉和两个男社员先后好过,搞得这一群人慢慢地就有了些别扭。有的人因为情感原因慢慢消失了,有的人因为工作稳定了,也慢慢消失了。

徐志强日感失落。十来个人泡在他那儿的时候,他嫌烦,觉得完全不能安静,一本书都看不了。但有时,他回去发现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也不知该干什么。好在,他可以来找顾小朦。

每次,他来叫顾小朦,都大大咧咧地,并看不出他有什么心事。他把顾小朦叫到家里,然后下厨,做两三个好菜,请顾小朦品尝。

顾小朦那时工作一直不顺,接一些零散的设计单,有一搭没一搭的,最后收到的钱要不很少,要不根本就收不到。

徐志强想过向家里求助,帮顾小朦正式做个工作室,或者,帮小朦接一些正式的设计的活。徐志强的父亲在市里主管工商,要帮到顾小朦并不难。但顾小朦坚决拒绝,徐志强更觉得小朦好。

顾小朦还记得他们通宵谈天的那次,徐志强说过:“左左他们还说羡慕我,觉得我工作稳定,收入多,家里可以罩着我。其实,我还羡慕你们。你们不凭谁的帮助,只靠自己,选择的道路也是自己选择的。现在虽然不顺,但将来一定能成功的。我是很不愿意干现在这工作的,办公室工作,这根本不符合我的性格。做这份工作完全因为我家里的缘故。我们领导是看着我父亲的面子,我在单位怎么都行,这更让我觉得没意思。现在这份工作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资助这帮朋友……”

徐志强那一阵,越来越多地沉溺在厨房里,一个菜接一个菜地钻研着。左左他们觉得不对,小朦还听到过他们对徐志强提醒说:“强队长,你这样对小朦是不对的。男人,靠做饭是稳不住女孩的。”

徐志强以一贯的态度回敬他们:“我就是公社饲养员,你们还不一天天地吃着,觉得我的厨艺越来越精良了。看看,你们的膘都快长出来了。我强队长,催猪不吹牛!”

那一次要开糖酒会,周朗帮顾小朦找了几个广告设计的活儿。顾小朦天天赶稿,不再去徐志强那儿吃饭。徐志强还经常煲了汤熬了粥给小朦送来。

最后一天早上,顾小朦还懵懵懂懂地,就听到有人敲门。顾小朦穿着睡衣,打开了门,看见是周朗站在门外。

周朗笑着说:“看你的样子,肯定是熬到半夜。”周朗一边说着,一边轻松地解开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小朦说:“你别脱外套,我这房间透风,很容易着凉的。总算按期搞完了。你坐一坐,我收好,你就可以带走了。”

周朗说:“不急,我还给你带了老婆饼,刚刚出炉的正新鲜。”他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小朦。现在,这个城市正在流行老婆饼。周朗说:“我们报社的女同事都说这家店做的最好吃。尝尝,你一定会很喜欢。”

小朦拿出来,咬了一口,果然,皮又薄又酥,内里却是柔软的,不过甜也不过腻。

小朦把所有的设计稿夹好,把拷好的磁盘也放进袋里,递给周朗。门外又有人敲门。

小朦赶紧去把门打开,她凭本能就知道是谁来了。果然是徐志强。

徐志强把一个分层的保温桶高高地举在前面,笑嘻嘻地看着顾小朦。

顾小朦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还穿着睡衣,头发也是乱的。这时,周朗一边扣外套一边走了出来,说:“小朦,你有客人我就先走了。稿子我全带走了。”

顾小朦点着头,完全是蒙的。她心想,这徐志强,他会怎么以为?

顾小朦租的房子,门道特别狭窄。徐志强只好贴着墙让周朗出去,然后沉着脸进到房间里。

顾小朦也随着他的眼光环视了一下房子,床上的被子也是零乱的,房间里也乱七八糟的。小朦说:“徐志强,你误会了。”

徐志强反问:“我误会什么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小朦呆在那儿,人觉得又倦又乏。打开徐志强留下的保温桶,发现上面一层是四只蛋烘糕,下面装的是粤式老火白粥。

这么大清早的,是不会有蛋烘糕卖的,这都是下午街头巷尾卖的小吃。顾小朦最喜欢吃蛋烘糕这种街头小点心,但经常抱怨,很难吃到好吃的了。现在街头的蛋烘糕,不是鸡蛋放得不够,就是发酵粉的比例不对,火候、油温、馅料也都很难配合好。

现在这蛋烘糕烤得恰到好处,略略有点糖焦色。这是小朦最喜欢的。

拿起来,还是热的。

小朦忽然明白了,因为粥的热度,给蛋烘糕保了温,这蛋烘糕应该是烤好不久放在保温桶里,一路提过来,就还是这么热。

这么说,徐志强真的去买了做蛋烘糕的小铜钵。

蛋烘糕用料不算复杂,但却得用专用的小铜钵。很小的钵,放在小火上,舀一小勺蛋粉液,刚刚占满钵底,铜钵才能快速准确地传导热量,还带一个铜盖,快速地盖上盖,才能做到“烘”。

虽然还惦记着带气而走的徐志强,但顾小朦还是忍不住盛上白粥,把蛋烘糕吃掉,蛋烘糕不能吃凉的。顾小朦想,反正他是去上班了,等他下班再说吧。

这四只蛋烘糕,两只是花生芝麻馅的,两只是酸豇豆肉末馅。正是顾小朦最爱吃的两种。

顾小朦吃着,还是觉得很感动,这蛋烘糕虽小,但自己做却实在太麻烦。想起这一阵经常很冷落徐志强,而徐志强则变得一方面小心翼翼的,一方面又十分敏感。顾小朦想起最初见到的那个徐志强,完全是一个掌控一切的老大,现在却这样……顾小朦想,可能是自己太忽略他了啊。

吃完早餐,顾小朦困意又上来了。一阵迷糊。

传呼机响了,顾小朦一看,是徐志强打来的。她下了楼,去了公用电话,回电话过去。

徐志强接起电话就说:“我辞职了!”

顾小朦以为听错了,说:“什么?”

徐志强已经把电话挂掉了。顾小朦再打过去,手机已经关机了。

顾小朦蒙在那儿,她知道自己没听错。因为刚才那个误会就这么冲动地去辞职,小朦也觉得很生气,越想越气,呆在房间里,小朦觉得心都被气疼了,心脏一扯一扯地痛。她想,她不给他解释了。

但到了晚上,顾小朦还是沉不住气了,她觉得要去给徐志强说清楚。顾小朦去了徐志强那儿,开了门,只看到左左一人在。

左左说:“强队长回他父母那儿了,你们怎么了?”

顾小朦就说:“早上他烤了蛋烘糕过来……”

左左就叫起来:“这个强队长,他还真这么干啊!我们几个都劝过他了,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顾小朦又把徐志强的误会和辞职讲给左左听。左左说:“他已经给我们说了辞职的事。辞职就辞职吧,这对他说不定是好事。好长时间其实他都挺郁闷的,我们也都看得出来。再说了,他的工作是他父母安排的,要不行了,他父母再安排一个也行。”

此后的几天,徐志强都没回过他的房子,顾小朦因为糖酒会的稿子要修改,下印厂也要盯,忙了好一阵。顾小朦一直没机会当面给徐志强解释,但她想,左左一定是帮她把话带给了徐志强。

徐志强和左左几个,不多久,就离开成都,去了拉萨。左左跟小朦讲,徐志强辞职,家里很生气,最后,他声泪俱下地立了字据,问父母借了五万块钱。

顾小朦很疑惑:“字据?”她知道,他家里对他一向是非常宠的。

左左说:“字据是说,如果一年之后,生意没做起来,就必须按父母的安排去上班。这下,强队长压力很大了,没退路了。我其实很理解他,他是希望能真正有个事业,好让你佩服他。呃,他还说,他挣了钱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几台机器,开个设计室。”

林佩正在教贺平烫毛肚:“你看,要七上八下,按这个节奏,数个七八次上下,就刚刚好。”

贺平一边学林佩一样数着,一面说:“哎,还是涮羊肉最简单,两下就吃饱了。”

林佩笑着说:“小朦,你赶快教育一下他!”

贺平说:“小朦前年到北京来出差,就闹着要吃羊肉呢!”

顾小朦心下一亮,说:“是前年冬至的那天吧?”

“是啊”,贺平说,“那天你说了句名言,我印象深刻啊。你说,美食其实不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是和什么人吃,吃的氛围是什么样的。美食只是个辅助。”

- 羊肉汤锅 -

前年的冬天,顾小朦去北京出差。是给一个杂志展做展位设计。开始以为很简单,很快就能做完。结果,现场出了很多问题,进程就拖了下来。其中好几幅大招贴尺寸完全不符。顾小朦打电话回来找人帮忙,结果,左左说有一人正好回北京,可以把招贴带过来。

那人就是贺平。

顾小朦这才想起来。她现在才想起问贺平:“那次是左左让你带招贴过来吗?”

贺平说:“左左?是徐志强啊,他托我带的。也托我晚上请你吃羊肉。哦,他当时还说,不要提到他。”

那天是冬至,贺平把招贴送过来,又协助小朦搞完,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贺平说:“我是地主,我请你吃羊肉吧。”

顾小朦说:“好啊,今天正好是冬至。”

“那我们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不,我想吃烧的羊肉。”

“嗯。要不,我们去吃新疆餐馆,那儿羊肉多。”

“最好是那种有汤的羊肉啊,像四川那种。”

两人那天打着车,四处找羊肉,贺平记得前两年,北京流行过红焖羊肉,应该符合小朦的要求。两人在夜晚的街上走着,吹着风,走了很久,又冷又饿。顾小朦最后不好意思了,说:“那随便吃什么吧。”

顾小朦平时不会这么任性的,只因为那天是冬至。冬至对于她和他们,是个特别的节日。

成都人很看重冬至,冬至要隆重地过,冬至吃了羊肉,整个冬天才不会冷。

这一天,全城的人都会出门去吃羊肉。专卖羊肉的店,靠今天就能养活半年。一般的餐馆,今天也统统改卖羊肉,吸引那些在羊肉馆排不到位的顾客。城里有一条街也全是羊肉汤馆,在冬至的晚上,可以看见这条街坐满了人,桌上的羊肉汤锅正在翻滚,每个人的头上,也是热气袅袅。外地人来看见这景象都要惊叹一声。城外有一个小镇是专做羊肉的,一个镇都是羊肉馆。每到冬至这天,通往这个镇的道路一定堵塞,终于开到那个镇的人,也很难找到停车位,不但店里要排位,停车位都要排。

这个节日,对于徐志强这个公社来说,也更是一个公社节日。

冬至,朋友们要一起过,相互取暖,这比圣诞节元旦都更为重要。

顾小朦在北京的这个冬至,情绪很不稳定。

她知道,他们正在成都过节。她跟左左通过电话,左左也说,他们今晚早就订好位了。今年是在外面吃。

小朦想,就算她在成都,她也未必能出席。

徐志强年初的时候,去了拉萨做电脑生意,谁知完全行不通,拉萨的思路跟这边完全不同,所有的方案都失败了。最后亏了个精光,几个月就回来了。

徐志强回来后,仍然不肯见顾小朦。他没对父母食言,又去做了他们安排的另一份工作。顾小朦情况也好转,跟几个同行约好,组成了一个小团队,接到活大家分做。顾小朦和一个搭档逐渐走近了,两人开始了正式恋爱,就搬到一块住了。

因为徐志强不肯见顾小朦的原因,顾小朦也就慢慢和以前那帮朋友疏远了,只是有些单线联系。

左左在电话里悄悄向顾小朦透露:“今天强队长要带女朋友来。你不在成都也好,免得烦心。”

顾小朦想起来了,那个冬至,在北京,她和贺平最后是去了一个叫“红玫瑰”的新疆餐馆。那里,吃是次要的,许多人都是去看表演的。

有许多年轻漂亮的维吾尔族姑娘出来跳舞,也热情地拉着顾客跳舞。那些男顾客,笨拙地摆动着手和脚,红着脸,头上顶着姑娘给他们戴的小花帽。

贺平那天很开心,被维吾尔族姑娘拉起来后,也乐呵呵地跳着。

顾小朦的心却一直飘在远方。

她想起了之前的每个冬至。想起了前一年,她现在知道,那是她跟他们过的最后一个冬至。

那天,徐志强在家里烧了一大锅羊肉。大家都吃得大汗淋漓。喝红酒,好些人都醉了。自己也醉了。有人放了节奏很快的音乐。

那天晚上,徐志强先和哥们轮番拥抱,然后转身过来,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贺平满头大汗,吃得脸通红。灌了两瓶冰镇啤酒,似乎也不能解热。他拿了张报纸来扇,面对两个气定神闲的女孩,又很不好意思,说:“在北京呆久了,吃辣的能力退化了。但是,过瘾啊!”

顾小朦忽然想起来,问贺平:“我们这么久没联系了,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的单位的?”

贺平已经忘记了他中午说的,是恰巧碰上,他说:“徐志强说的啊。”

左左和蓉蓉他们先后都离开成都了,徐志强的消息顾小朦是一点都不知道。顾小朦说:“他现在在做什么啊?”

贺平说:“他很好啊。他自己开了个小公司,开发了一种花生红豆奶,想和现在市场上份额最大的维维豆奶抢市场。现在正在跑推广,主要就想针对各大火锅店,让顾客吃火锅的时候配着喝,所以,他把那豆奶命名为‘火锅伴侣,听起来还行哈。但现在还不顺,每天都很辛苦地跑。我现在回来做,还有很多事情要跟他合作呢。”

顾小朦说:“呃,那他怎么样了?”

贺平明白了这个怎么样是什么意思,他说:“他还光棍一条呢,跟我一样。哪天大家聚聚吧。你对吃的感觉那么好,正好给他出一点主意。”

正聊着,贺平手机响了。贺平拿起一看,就笑了,说:“你看,正说着电话就来了。”

顾小朦说:“我跟他说两句。”贺平把手机递给顾小朦。顾小朦按下通话键就听到徐志强的声音了:“喂,贺平啊,怎么样了?”

小朦顿了一下,说:“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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