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范雪明
临近中午,周围的人像蚂蚁一样向坝上拥来。我脚步疾,冲在最前排,想挤进去,但是办不到,警察和县乡干部像扎篱笆般把围观的人群挡在柚园外面。柚园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唯一的出路是一条高过屋脊的塘坝,下了塘坝,又被一垄垄不规整的稻田分岔隔断。几位省市领导和精心安排的村民代表簇拥着那位首长,在柚树旁指指点点。三四名扛着摄像机和端着照相机的新闻记者,弓着腰在首长跟前进进退退。
“你们知道吗,首长在柚园里特地看了我一眼。”在返回的路上,我重复着这句话。
“你是说鬼话。”有人说。
“首长看我时,眼睛有意停留了一下,他看你的时候眼睛停下来了吗?”
“你是说鬼话。”
“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头看我的?”
“谁注意这些。”
“他在摸着那只大柚子的时候,突然偏过头朝我看了一眼。”
那天下午,我兴奋得有些异常,总感觉自己要时来运转。村口小卖部里有人叫我去打牌,被我拒绝。已过仲秋,天气开始转凉,我坐在夏天用的竹躺椅上,腰和背呈弯弓形贴在被汗沁成枣红色的竹条板上,架着二郎腿,间或抖几下,整个身子晃动起来,躺椅由于受压而吱吱作响。
“邀你打牌都不去,你是怎么了。”妻子老杨说。
“你一个妇女,懂什么?”我仍摇晃着躺椅。
我咽了一口唾液,伸直架起的双腿,椅靠立刻摇至九十度,没再往后倾斜。说实话,我是个懒散又运气不好的男人,一年有一半时间在铺里游手好闲,看安徽来的马戏团驯兽表演,看河南姑娘跳挑逗奔放的脱衣舞,看铺子两边做小生意人打牌。开始也有人喊我一起玩牌,赢了倒大方,输了老赖账,后来再没人叫我玩。另一半时间穿西装系领带,头发向后梳得溜光,肩上挎着个人造革包,一副生意人的打扮,隔三差五往县城跑,托人找关系想揽些鸡零狗碎的小工程,转手包给别人,从中赚个差价,但总是天不遂人愿,从年头至岁尾,不仅没拉到业务,有时还上吃哑巴亏,欠下一屁股债。如果不是女儿青枣从广东往家里寄钱回来,年都没法过。
一只鸡进屋来,又一只鸡跟着跑进来,咯咯叫着,抢啄中午掉在地上的几粒米饭。
见我坐在一旁不语,老杨说:“没有妇女,你喝西北风去。”她拿着高粱帚子,在清扫饭桌旁撒下的饭粒菜渣,扫出来的食物朝门边滚,引来两只鸡。她担心鸡在屋里拉屎,扬起帚子将鸡撵出门。
“你莫总戳人家的痛处。”我说,“你下午去铺里斫两斤肉来,晚上我要喝几盅。”
她没接话。她觉得不可理喻,但像往常一样,她还是出门去了。
晚饭吃得很愉快,一玻璃杯枸杞子浸的糯米酒被我和老杨你一口我一口喝完了。丢下碗筷,我拿着遥控器在躺椅上靠着看电视,老杨在收拾饭桌。电视里一群跟女儿青枣一般大的女模特穿着三点式,在台上扭腰摔屁股,晃来晃去,看得我心花怒放,眼睛没眨一下。我想如果老杨也有像她们一样的体形模子那该多好。再拿眼睛瞟老杨,目光里蓄足了精神,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审视。老杨正弯腰抺桌子,屁股紧绷绷往上翘着,一双修长的大腿笔直地立着,倘若不是腰上堆满了赘肉,老杨的模样也是招惹人的。老杨当初做闺女的时候,被公社一名下乡蹲点干部骗上床,把肚子弄大了。父母找到那位公社干部,问他是公了还是私了,公社干部权衡利弊,答应出钱私了,老杨才把肚子的胎儿打掉。没有这一段痛苦经历,老杨也不会屈尊下嫁于我。
我眼睛仍然在老杨身上溜来溜去,像一双无形的手,从上至下,该挠不该挠的地方都挠了一遍。可能是酒精作祟,我忽然来了兴致,对老杨说:“去困呗。”
“你有毛病哩,天没断黑就要上床。”老杨抬起头红着脸说。
我忙起身拦腰抱住老杨,欲往房里推。
老杨被纠缠得没有办法,说:“快洗澡去。”
我洗罢澡趴在老杨身上,双手在她肥厚的胸部一刻没消停,那对硕大的乳房在手上晃来晃去,抓不严实,像两只又圆又滑的大柚子。我脑子开始走神,白天首长拿眼看我的情景和夜闯柚园的念头,在脑门里挥之不去。我想与老杨速战速决,可捣鼓了好半天,始终没进入主题。
老杨有些不耐烦,说:“你今天怎么没有用?”
“不知咋的,刚才我还兴致很高,一上马心里老想别的事。”
“你这个死鬼。”老杨猛地侧身,一脚把我蹬到床下来。
守园人方进球睡得正酣,喉咙里呼啦呼啦响,一会儿声震屋宇,一会儿气若游丝,让人担心会憋死。门前屋檐下匍匐着的一匹黄狗不是省油的灯,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昂起头汪汪汪狂吠不止。我事先做了充分准备,摸出两根煮熟的猪骨头,捎着一串肉香投掷到路旁的草坪上,黄狗嗷嗷叫了两声,箭一般射向草坪,一阵毫无间断的咔嘣咔嘣声片刻响起,在寂静的深夜传递得很远。
柚园里漆黑一团。有蟋蟀在草丛中唧唧叫,时断时续。我猫着腰,一脚轻一脚重,摸着树干慢慢往园子深处藏。
林子里弥漫着一股湿稠稠的阴凉,浸得人心里发虚。一棵棵伞一样撑开的柚树,像晃动的人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慢慢往身后溜去。几缕微弱的星光从茂密的叶隙间漏下,在地上涂上斑驳的影子。我像一只觅食的野兽,睁大眼睛,摸索着迂回前进,凭印象努力搜寻那只被首长宠幸的柚子。
头顶上的星光忽然多起来,眼前倏地明亮开阔。我抬头看天,才知自己走到柚园朝南的边沿。我正蒙头笨脑地四处瞎张望,在头顶的右上方,我惊喜地发现那只壮硕的柚子。柚子的蒂部系了一条红色丝绸带子,像只没充足气的蜡黄色气球,安详地吊在树丫间。与之相邻的枝头上同样也挂着几只柚子,由于没有系上红绸带少了明显标记,尽管个头大小难分伯仲,却像几个被人遗忘的小孩,躲在一旁显得十分的孤单。我想这只柚子很幸运,不经意间进入首长的视线,像一位相貌平常又无家族背景的宫女被皇上偶然临幸。
我踮起脚尖,伸手轻轻抚摸着柚子,有股爽鼻的清香沁入肺腑。我完全被这种气味征服,像灌了迷魂汤。我索性把柚子摘下来,柚子落在手中,树枝迅速朝上弹去,浓密的叶片哗啦哗啦响,我的心立马随着枝叶上下晃荡。自己岂不成了一个贼,一个遭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戳戳骂骂的贼。转念又自我安慰,摘只果子不算偷,比起村支书记新茂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能算个卵?新茂希望自己在镇上买的二手房能升值改成铺面,可以上下疏通关系,把规划好的街道重新修改绕到自家屋前。他为了确保同胞弟弟承包几个村民小组的“村村通”路面硬化工程,私自把村里几棵长了五十年的古樟树送给县里一个开发商。
我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双手捧着柚子,勾着腰,小心翼翼地塞进胸口贴身衣服里,像一个孕妇走出柚园。
进门时老杨被我惊醒,她打开灯眯缝着眼见我腆着个肚子没有好心情,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深更半夜吓死人。”
我背对老杨,双手从胸前掏出柚子,突然转身冲着老杨拿腔捏调地来了一句黄梅戏台词:“娘子,请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啊——”
老杨斜眼瞅着我手中的柚子,一脸的不屑,说:“不就是一只柚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板着脸说:“你千万不能乱说,这是首长亲手摸过的柚子,拿过去来说,是皇帝恩赐的东西,是神果哩。柚子也是佑子,我要把它供奉在家里,可保佑咱们全家富贵平安。”
“张老二呀张老二,你果真要能做一件好事,算你祖宗积了德,好了,我要困。”老杨说完侧身把脸对着墙壁。
我腾开东边一间杂物房,摆上一张闲置的八仙桌,把柚子搁在一只椿木托盘里,供奉在桌上。第二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对着柚子祈福朝拜。我点燃三炷香,双手合一,躬身作揖,等几缕燃起的青烟缭绕成雾状,在房内弥漫开来,我开始魂魄出窍,不由自主地任凭烟雾指使,醉酒一般闯进云山雾海里。我仿佛看见首长和蔼可亲的脸,那温暖的目光正慈祥地看着我。我恍惚觉得儿子天鑫考上了北京大学。天鑫在县一中读书,成绩不错。这次高考发挥得很好,成了全县头名状元。天鑫成了大明星,许多普通老百姓都能记住天鑫的名字,比书记县长名气还要大。一行干部模样的人开车来到张坂村,在支书新茂的引导下,向我送来两万元“赵氏奖学金”。县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影机,像是用特号加长手电筒,把天鑫、我和老杨照得头脑发蒙眼睛放花。当天夜里,电视上播放了天鑫和我们全家的画面。天鑫怕见生人,样子显得紧张拘谨,说话时不敢抬头见人。我和老杨只现画面没让说话,笑得一脸皱纹,眼睛挤得剩一条缝。我从此开始扬眉吐气,村民见了我老远递来一脸笑,主动上前与我搭讪,一改过去鄙视我视我如陌路人。村干部不再躲着我,见我如亲人,夸我教子有方,懒子田里出糯谷,抽空登门向我取经。我一高兴马上想到女儿青枣。青枣离家去广东有多年,每年往家里寄回不少钱,去年家里新盖的楼房完全靠青枣支撑才垒起来。我做梦都想发大财,唯独不希望女儿赚钱太多。村里人背后议论青枣在外面做小姐,赚回的钱不干净。我曾经私下打电话问过青枣,青枣回答说,现在的人笑贫不笑娼,你脑子咋还是一根筋,我做什么还不是你逼的。我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有老杨隔着茶几对着话筒骂她和我一个模子印的,一点没走样,要钱不要脸。青枣走上这条路真叫我羞愧。青枣上初中的时候,一位邱姓班主任长期猥亵女生被告发,经调查有五名女生不同程度遭到伤害。学生家长闹到县政府,县政府出于人道打算每位学生赔偿三万元精神损失费。我得知消息后,问青枣,邱老师摸没摸到过你?青枣摇摇头说没有。我说,傻孩子,摸就摸了又没少个什么,摸了可以拿到三万块钱,不要白不要。我横下心不顾青枣的感受和老杨的反对,三番五次去县政府跟领导纠缠。结果虽然得了这笔不义之财,却伤害了青枣的身心。青枣后来离开了学校,独自去了广东。我恍惚中见了青枣,她已金盆洗手告别见不得人的买卖,从事体面的工作,相中一位可心如意知书达理的男人。青枣告诉我,男人在一家银行工作,家境宽绰,父亲手握实权,比县长还高半级,有钱有势,的确是千载难修的好姻缘。我和老杨夜里做梦高兴得合不拢嘴,天鑫有出息,青枣又找到一个好归宿,我张老二的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快来吃饭,不晓得一清早在房里磨磨蹭蹭做么事。”忽然听见老杨在门外喊叫,我方才醒悟,忙用一块毛巾大小的红绸布盖住柚子,恋恋不舍地走出房门。
吃罢饭我打着饱嗝踱出门,心情异常地愉快,迟迟走不出给柚子烧香祈福的幸福场景,走路时嘴角止不住往下拉着,见人没见人都莫名其妙地笑。走出自家屋前的稻场,看见村民小组长老黑扛担篼箕握把铁锹去塝上地里挖山药。老黑嘴角叼着一支纸烟,一只眼被烟熏得半睁着,见了人仿佛又在拿眼瞭别处。平时老黑瞧不起我,见了我爱理不理一脸鄙视。老黑的儿子在县里当民警,连村支书新茂也敬他三分。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黑见了我停下脚步,主动上前没话找话说:“老二,吃过了?”
“吃了,今年你家山药产量高吗?”
“还不错。”老黑说完又开始往前走,身后飘过一阵烟味。
我们张坂村山药在四邻八乡名气大,价格也高,最高时一斤可卖到二十元。三年前发地震的时候,北京来的记者在镇招待所吃山药时编了一句顺口溜,他说男人吃山药女人受不了,男人和女人吃山药床受不了,全县人都吃山药土地受不了。一桌人全逗笑了,并迅速传开,也给山药做了正面宣传。
我准备去铺里。铺里就是镇上,有条叫清湓的小河贴着镇的门户终年嘻嘻哈哈地流淌。过去这里是河码头,南来北往的人习惯此处歇脚,临河的两排二层楼的房屋门对门筑着,形成一条直桶街,每家开着活动木板门,当地人和外乡人聚居此地开铺做各式生意。虽然过去了多年俱成往事,河水瘦了撑不得船,铺里也失去往日的喧闹,四乡八村的人却难改口习惯称铺里。
出了村口,靠近一座废弃的砖瓦窑旁,我看见支书新茂从东边一个叫四房曾的村庄走过来。他没有开那辆二手的北京现代,走路习惯挺着胸,腰往左右一摇一摆,扭得很夸张,像个女人。新茂老家是南山下马家垅村,后来在铺里买了房,全家都搬过来。他早上从四房曾出门,说明他昨天一定在巧连家过夜。巧连男人在福建做砖匠,一年也不回家两趟。有年冬天,隔壁邻居做房子,把墙基挖过地界,占了巧连家的屋基,双方发生争执。当时还是村长的新茂前来调处纠纷,出于公心,责令对方立即退出侵占的宅基地,重新开挖墙基。过了几天,新茂途经四房曾,顺便去了巧连家。巧连正在厨房做晚饭,新茂一屁股坐在灶门口的木墩上,边给炉膛里塞柴火边聊天,让巧连一时手足无措很腼腆。巧连说上次宅基地的事还真要谢谢你。新茂的脸被炉膛舐出来的火舌映得肿胀,问巧连打算怎么谢他。巧连说请你喝酒。新茂说天天喝酒全身都是酒精再喝就成酒精人。巧连说那我去买条香烟你抽。新茂说别人送的烟抽不完还要搁到店子里去卖。巧连显得很遗憾地说,还是你当官的好啥都不缺,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谢你了。新茂赶忙说,你有件东西据说长时间闲着没有用,想借来用用行吗?巧连一只手搔着头皮想了半天才说,我家没有什么东西闲着的,只有床底下的夜壶男人不在家好久没用。新茂说我就是想用你家的夜壶。巧连很大方地说,夜壶不值几个钱,你想要就提去。新茂说夜壶我不能提走,别人会笑话的,我只想夜里在你床下用夜壶。巧连的血顿时往脸上蹿,脸红得像鸡冠,她说村长你莫乱开玩笑,我是个正经人,你要想打歪主意我就不让你坐了。新茂讪笑着没有起身离开,突然从墩子上侧身倒下来,像一截圆木头横在地上,四肢朝天,双目紧闭,两腿抽筋样的乱踢乱蹬。巧连没见过这场面,慌忙丢下锅铲,蹲在新茂身旁,怯生生地问,马村长你是怎么啦?新茂没有言语。巧连说你是不是病了?新茂摇摇头不语。巧连急了,又问,我送你去医院吧!新茂依然是摇摇头。巧连也顾不了许多,使劲摇着新茂,马村长马村长你醒醒。新茂唉声叹气哼哼唧唧睁开眼说,不要紧,我经常犯这种病。巧连说还不要紧,快吓死我了,赶快去医院吧?新茂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大病,治好我的病有一个最好的方子,只要你跟我上床困一觉自然会好了。巧连见新茂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满足了新茂的要求。
新茂在我心里一直很别扭。有时真羡慕他,在村里人五人六的,村民见了都要笑脸迎送,有理无理让他三分,虽然不像过去的村支书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日常生活中总有一些鸡零狗碎的杂事有求于他,什么迁户口、开证明、办低保、批宅基地,都要他点头盖章,离了这坨狗屎还真不能兴园。有时又恨他,去年我想把村里建敬老院的工程包下来,他口头答应了,没过两天又变卦,说镇里田书记亲外甥一个拉襻的远房表侄把项目拿去,他也爱莫能助。有时想开了也不怪他,只怨自己时运不济。我二十五岁就在镇里当林管员,工作积极,深得领导赏识。有天夜里喝多了酒,管不住自己,把镇政府食堂的女炊事员弄上了床。炊事员没有马上告发我,没过几天还是走漏风声,时任书记气得火冒三丈,当天召开党委会,把我贬回张坂村。事后我才知道,书记跟炊事员是老相好。
一群麻雀在路旁的稻田啄食谷粒,听见人的脚步声,哄地飞出稻田,四处逃窜。我放缓脚步,侧身斜视新茂,见他一副心高气盛的样子,没主动打招呼。新茂看清了我,咧开一张蚌壳样的大扁嘴说:“张老二,最近又谋到发财的好事啦。”
平时见了村民爱理不理的样子,跟他说句话不是哼哼便是哈哈,今日突然放下架子,让我受宠若惊,心里越发觉得柚子是个神物。
我憋不住露出一张笑脸:“遇到好事,还得要支书关照呀。”
新茂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什么,感觉我是揭他的短,说:“你还惦着敬老院的事吧,记得我跟你解释过,有些事我说了不作数,官大一级压死人哪。”
我不是成心寒碜新茂,说:“支书你多想了,我不是鸡肠小肚的人,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早忘到耳根背。”
“忘了就好,我想你张老二也见过世面,不是个犟卵巴筋的人。”新茂边走边说,步子挪得大。
我在后面追赶着走,说:“支书走路比平时快,有啥急事?”
“临时接到通知,去镇里开会。”新茂没有回头,步履匆匆,像鸭子一样摇摆起来,被日头拉长的背影渐渐模糊,直到在眼前消失。
到了铺里,我习惯往新桥头边走。新桥头是过去的老码头,来往的人多,是铺里居民扎堆消闲的处所。老人爱摆个棋摊,寻对手互相厮杀,赢了,分文不收。开店做生意的人闲着没事,喜欢把桌椅搬到街面,凑在一块打牌,常有零零散散的人驻足观望。桥头的西侧,有块篮球场大的空地,原是铺里大地主十老爷的旧宅,后来被镇信用社占用。地震之后,信用社把已成危房的老宅子连根扒了,准备在原基上盖栋办公楼,镇里却没有通过,理由是此地另有安排,另择一块地给信用社。事后才知道十老爷有个孙子如今是香港一家集团公司董事局主席,镇里想把这块地作为见面礼送还给他,让他回家投资。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迟迟不见十老爷的孙子回来,地便一直闲置着。不久,陆续有河南来的民间歌舞团在镇上演出,选中了那块空地,撑起篷布,搭好台子,遂成了临时剧场。
耳畔传来嘈杂的音乐响,有歌舞团正在进行表演。像蒙古包一样围着的剧场挤满了人,隔远听见里面有人尖着嗓子叫:“脱,脱,脱呀——呃,对了,快脱,往下脱——”接着是一阵浪笑和喝彩声。我循声靠近帐篷,一位身披空心棉袄里面仅戴胸罩露截肚皮的姑娘对我说:“想看吗?”
“多少钱一张票?”我问,眼睛盯着她蹭到胸罩上面的半边乳房。
姑娘说:“十元一张。”
“怎么涨价了?上次不是五块钱吗?”我两眼始终没有移开乳房,心里虽然不乐意,一只手耐不住伸进裤子荷包准备掏钱。
“二老表。”
忽听身后有人喊。我蓦然回头一看,是坝上柚子园的管理员进球。他正骑着一辆脚踏三轮车,冲到我跟前吱的一声停下。
进球是我姨父弟媳娘家哥哥的儿子,拐歪抺角的亲戚,每年正月去姨父家拜年,经常与进球见面,按辈分也称老表。
我说:“你不守着柚子园,跑到镇上来瞎忙啥?”
进球摇摇头长叹一声说:“人倒霉盐罐生蛆,不晓得是哪个千刀万剐的偷了我的柚子。”
我倏地觉得背上有阵冷风飕飕地袭来,说:“偷了好多?”
“一只。”
“一只柚子偷就偷了,看你比死了爹娘还伤心。”
“老表老表,你不晓得啊,这只柚子是大首长亲手摸过的,镇领导特地做了标记,叮嘱我千万要守护好,说一园子成千上万的柚子也抵不上这只柚子。”进球说话时情绪很激动,随手捺住一只鼻孔,憋足一口气,涨红脸用力从另只鼻孔擤出一坨酽痰样的鼻屎。
我佯装平静,安慰进球说:“莫担心,又不是你偷的怕啥。”
进球撅着嘴告诉我,他刚从镇里出来,先跟分管的向清明副镇长作了汇报,向副镇长听后立马脸色寡白,拉着他去见田书记。听说田书记私下对人说过,首长摸过的柚子有灵气,有摘回家的念头,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坏了他的好事。田书记没等他把话说利索,神志有些恍惚,抬起右手咣当一声把桌子拍得山响,一只酷似牛卵蛋样的不锈钢茶杯在桌面上一蹦三跳掀翻在地。田书记眼睛瞪得像牛眼冲着他大吼,说他做鬼守不住灵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镇里发工资白养了一个废物。接着又批评向副镇长,话都上纲上线,说他工作没措施,处理重大问题没预案。柚子园是省市县共同打造的生态果蔬示范基地,出不得丝毫纰漏,首长亲口称赞的柚子,媒体都进行了报道,一夜之间突然无影无踪,后果很严重。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网络上炒作,可能构成重大政治事件。然后田书记让向副镇长马上通知镇派出所和镇村干部到镇上开会。田书记最后还说,如找不到线索查不出嫌疑人,要拿他和向副镇长开刀。
进球说完骑着三轮车匆匆走了。我愣了半天,再没心思去看歌舞表演,随后踅回村里。
回到家我一头钻进三楼顶的楼梯屋。楼梯屋堆放了废旧农具,上面糊满厚厚的一层灰尘。我捡开一副缺齿的耙,在一张搭谷斗里找到那只脱了油漆的樟木箱。这只木箱比剃头匠的剃头箱大不了多少,是父亲当年赴清湓山修水库盛米装干菜用的。箱子分了两层,上面一层形如一个长方形托盘,很浅,有拳头厚,中间拦着小隔板,用来放菜,端起隔层,才露出箱底。
老杨蹲在后院斫红薯藤,听见楼上有响动,认为我是在翻箱倒柜找钱,放下刀,仰脸冲着屋后门嚷:“又输光了吧,你这个败家子,迟早要卖屋卖妻的。”
我没理睬老杨,一旦跟她理论起来会没完没了,视她为一只脾气暴躁的狗,叫几句就不吭声。我闷声不响地抱下樟木箱,用擦桌布抺干净,放在日头地照一会儿,除去霉味和湿气,又挪到东边杂物房,把柚子用红绸布裹严实,塞进了箱子底层。我随手关上箱盖后,踮起脚,双手把箱子举到头顶,搁置在一张靠墙立着的挂衣柜顶层。
到了早上,我又悄悄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柚子,开始焚香拜柚。真是天遂人愿,我摇身一变,恍惚中成了一名外商。前几年发洪水,我架着罾在清湓河畔扳鱼,一辆挂着粤字牌照的小轿车辨不清被水淹盖的路面,不慎冲进河水里。我连忙丢下罾,跳进一人多深的河水里,用石块砸开车玻璃窗,救出司机和副驾座上的年轻姑娘。惊魂未定的司机和姑娘对我千恩万谢,说将来一定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现在被救的姑娘回来了,她是广东四海商贸集团董事长的女儿。这次到和乐县拓展业务,聘请我担任和乐分公司的总经理。公司准备在和乐投资宾馆、商场、房地产项目,资金超过十个亿。我如今不再像个乞丐样哀求别人施舍一点小工程让我承包,赚点蝇头小利,过去对我昂头竖颈的建筑商开始对我点头哈腰,像狗一样巴结主人。我偶尔回乡,镇领导得知后亲自登门拜访。田书记视我如上宾,恭而敬之。镇里到年终想完成税收任务,托我公司购买税源,我没推辞,当场应允。我与县委书记县长等一班头头脑脑关系密切,县里有许多别人办不成的事我能办妥。田书记和镇里大小干部视我如亲爹,我可以对他们指手画脚,对镇里工作说不。镇里新修的一条公路要穿过枫树坡,枫树坡是张坂村的祖坟山,破了山就断了龙脉,坏了风水,村民坚决反对,但反对无效,镇里坚持己见。我出面找田书记,要求更改规划,田书记面有难色,心里十二分的不悦,但嘴上还是说,按张总的意见办。村支书新茂更不在我眼里,他有事找我,十天半月都没安排时间见他,他算老几呀,呸啾。我也配了个女秘书,与我如影相随,所以我很少回张坂。老杨不高兴,说我一定在外面被狐狸精勾走了魂。我说,这是工作需要,你现在是总经理老婆,别把自己还当做农村妇女一样,见风是雨、瞎嚷嚷。老杨说你不回家,死在外面都行,我当做没有你。我心里巴不得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但是她有一天还是耐不住悄悄进了县城来到公司,看见我和女秘书坐在一张沙发上打情骂俏,她冲进门二话没说,朝着女秘书咣叽一巴掌,吓得女秘书淌着眼泪跑出门。
老杨又大又沙的嗓门忽然在耳边响起,她又在喊我吃饭。我立马回过神来,赶忙拿起柚子,用红绸布裹起来塞进樟木箱里。
我吃了两碗薯粥,打了一声很响的饱嗝,见老杨挑担篼箕朝门外走,心里还在埋怨她不该喊我吃早饭。我走出屋,觉得户外的阳光很足,亮盈盈的,照得全身暖洋洋。老杨穿件橘黄色外套,缓慢行走在金色的稻田间,渐渐脱离我的视线。我无聊地站在屋前的稻场上,突然听见前方不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狗叫,当即又让喝住。冲着狗圆目怒斥的人是老黑,他正领着一群人,沿着稻场边的村道向我走来。后面紧跟着支书新茂、副镇长向清明和一位警察。
老黑见了我,隔了一块稻场对我说:“老二,正好你在家,向副镇长找你哩。”
我笑着对他们说:“我一个普通百姓,找我能有啥事。”
新茂接过话茬说:“了解一下情况。”
我心知肚明,表面仍然像是局外人,说:“出了什么大事啊。”
“大前天夜里你在哪儿?”新茂用一种审视的口吻问。
“在家里。”
“我是问你有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做了什么。”新茂一副不依不饶刨根究底的样子。
我马上对新茂产生反感。早上焚香敬柚时的美妙光景又在脑海忽隐忽现。我立马挺直腰杆,斜睨着新茂说:“我去了四房曾,还摸了巧连又大又白的屁股。”
“你……乱嚼蛆!”新茂的脸顷刻间黑得像夏天暴风雨前的乌云。他没料到平时对他毕恭毕敬的张老二,一出手就当众摁住了自己的七寸,觉得张老二是中了邪。
向清明见状马上过来打圆场,说:“张老二,是这样的,坝上柚子园的柚子被人偷了,我们今天是例行公事,到附近村子里调查情况的。”
“偷了几多柚子。”我说。
“一只。”向清明说。
“一只柚子值不得五块钱,何必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这不是普通的柚子。”向清明一脸严肃。
我想笑但没笑出来,说:“是首长摸过的柚子吧。”
向清明说:“说明你当时也在现场。”
“在场。”说完,我又很得意地补充道,“首长摸过那只柚子后还特地朝我看了一眼。”
向清明对我后面一句话毫不经意,认为是骗人的把戏,说:“凡是当时在场的人我都要调查。”
“你总不能把每个人都当做小偷吧。”
站在一旁一直未吭声的警察忽然对我说:“张老二,如果你是知情者,请马上配合我们,把真相说出来,等我们掌握了情况你再说,性质就变了。”
我一听话里有话,血蹭蹭蹭往脸上蹿,说:“把我当贼看,你们是门缝里看扁了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叫你们田书记跟我说话。”一甩袖子抬腿往屋里走,真把自己当做一位心高气傲的富商。
在场的人一下子被怔住,瞪着眼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新茂上前拉了拉警察和向清明的衣服,在耳旁咕哝几句,随后离开了。
隔了几日,老黑又上门找我谈了两次,希望从我口里套出点什么,都无功而返。后来事情惊动了市领导,上升为政治事件,成立了专案组。县里和镇上迟迟抓不住嫌疑人,迫于压力,只好自己找台阶,把副镇长向清明免了职,认定管理员方进球是监守自盗,草草结了案,向上有了交待。
向副镇长丢了官,我不觉得冤枉,对进球却很同情。我每天早上焚香敬柚的时候,思绪不宁,僵硬呆滞,无法脱离现实在理想世界自由翱翔。透过摇曳的香雾,我虔诚地凝视柚子,眼前再也显露不出首长和蔼的面容和温暖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进球那张皱皱巴巴的苦瓜脸。他拖着长音嘴里反复说着一句话:“二老表,你要讲良心——要有良心哩,二老表——”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进球的话让我很自责,像有块石头压在心头。我又觉得进球心中有数,似乎看出了个中端倪,却没有道破。我恍然悟出,进球是个高人是个智者,高深莫测,得罪他一定没有好果子吃。我一时心烦意乱,惶惑不安,希望老杨早些喊我吃饭。我突然想起来,老杨不在家。儿子今年要高考。高三最后一学期,农村里很多家长都放弃手中的农活,到学校周边租房子照料孩子的日常生活,让孩子有更多时间和精力用在学习上。老杨昨天也去县城陪读去了。
我忽然想起炉灶上鼎罐里正煮着红薯粥,赶忙离开杂物房,走进厨房,发现炉膛里的火已熄灭,残存些已燃烧过的火屎,罐里的薯粥半生不熟,水是水,米是米,薯是薯。我连忙添柴加火,嘴像个小喇叭对着炉门呼呼吹着火,吹得火星闪耀,扬起的炉尘朝我劈头盖脸拥来。
炉火又噼里叭啦旺起来,罐里的薯粥开始咕噜咕噜叫。突然,我闻出一股布料燃烧后的焦煳味。我吸溜几下鼻子,嗅出气味来自前面正屋,只见几缕黑烟从东边杂物房徐徐飘出。我疾步冲过去,两眼登时发呆,那块裹柚子的红绸布,被风掀到一截未灭的香头上,一下子点燃了,烧得只剩又硬又黑残缺不全的灰渣。柚子一面也烤黑了,有两处特别明显,黑如焦炭,像一对又圆又大的眼睛,无可奈何悲天悯人地瞅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每天晚上我辗转难眠,一闭上眼柚子就出现在眼前。柚子不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而是射出一道悲凄的目光,让我毛骨悚然。
一天早上,我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拖着沉重的双腿,神情恍惚地去了铺里。我两手拢在袖子里,埋头不想见路上行人,径直进了镇政府大院,准备去找田书记。镇里的干部告诉我,田书记去县里开会去了。我没转身,直奔镇政府办公楼。我看见一楼右边第一间办公室门楣上,钉了块“党委、政府办”字样的门牌。门是敞开的,我走了进去。有一男一女两名干部对面坐着,桌中间隔了一台电话机。他们的年纪相仿,三十几岁。从他们眼神中看出,把我视为上访户。
男的问:“哪个村的?”
我说:“张坂村的。”
女的说:“有什么事?”
我说:“本来是要找田书记的,听说他不在跟你们说也一样,前不久,坝上柚子园丢的一只柚子是我偷的。”
男的和女的面面相觑,转瞬又回过神来。
男的说:“你说柚子的事啊,那案子已经结了。”
我说:“真是我干的。”
男的和女的一时哑口了,都在想:无缘无故说自己偷东西,这人脑子可能有毛病。
女的说:“偷柚子的方进球已抓起来了。”
“柚子是我偷的,他是冤枉的。”我说完,心里好像坦然许多。
男的脸上开始堆起一道道皱纹,嘴唇往上翘着,很不高兴地说:“好了,你走吧。”
我挪腿转身往门外走,那女的还是忍不住对男的耳语一句:“是个神经病。”
我蓦然扭转头,瞪大眼冲着那女的大叫:“你才是神经病,我看你们这些人都有病。”
“快走。” 那男人大声呵斥。
于是我快步走出了镇办公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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