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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厕时光

时间:2024-05-04

小昌

我想说,我解开腰带,就开始回忆。我已经三十岁了,比整整三十周岁还大几天,所以我很想说得深刻一点。

我想说的时候,正蹲在坐便器上。这个坐便器线条很流畅,手感也光滑,有点像她的那个,你不要乱想,我指的是腰部。我喜欢小蛮腰的女人。她也算,不过跟我生活了两年,就多了点岁月的痕迹,不像坐便器,一擦还是光亮如初。我看着四周洁白的墙壁,想开始说话,我已经说了起来。

十五年前,我才十五岁。十五岁的我喜欢上一个女孩,我现在还能记得那双看不透的眼睛,我说过她的眼睛像紫葡萄。我怎么又说起了女孩,我只想好好说说厕所。那时候,我最喜欢去的两个厕所,一个在我们村东头的梨园里,另外一个在我们学校的东南角。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少人光顾,我很讨厌别人看着我上厕所。他们看着我,我常常会一事无成。所以我宁愿憋着,也不去其他的厕所,除非急得不行要尿裤子。所幸,我才十五岁,世界对我来说还很小,我不是在家呆着,就是在学校念书。

我喜欢那两个厕所,还给它们命了名。梨树在春天会开出像雪一样的花,我就把其中一个叫“雪隐”;在我去学校东南角如厕的时候,会绕过一口枯井,我就把另外一个叫作“井屏”。你可能会说,十五岁就能起这么文绉绉的名字,很不简单呀,功课一定不错。我要说实话,我是班里的第一名,从班级成立到解散,我从来没有得过第二名。第二名恨得我牙根儿痒痒,从他眼神里我就知道他恨我。他总是偷偷摸摸地观察我,上自习的时候,冷不丁地会遇到他的眼神,他看到我在看他,就逃也似的扭过头。我常常以为他会算计我,所以一旦吃亏上当首先想到就是他干的。他坐在前排。我不喜欢坐在前排,我也有权利如此选择。我可以选择坐我们教室里的任何一个座位,自从那个班级解散以后,我再也没有享受过那样的待遇。权利是我们班主任给的。他说要民主,又说了民主的原则。我们所有人就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排起了长队,我是第一名,所以就排在了第一个,接下来就是第二名,第三名,直到最后一名。我回头看了看最后一名离我好远,正不耐烦地往前探头,他看到了我,还冲我竖了下中指,我一点也没生气,倒觉得他很可怜。第二名推了我一把,我的身子就卡在教室门口。我面对空落落的教室无从选择。第二名又推了我一把,我就走了进去,走在桌椅林立的过道里,我想当最后一名,别说我矫情,我是那样想的,那成了我唯一的念头。我觉得冲我竖中指的那个小子比我幸福。第二名,第三名等等,鱼贯而入,他们相继选择了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的中间,这三排的位置最好,吃不到粉笔末和老师的唾液,还能听清楚老师感冒时不清楚的发音,看黑板也不至于斜视。我还在过道里左顾右看,第十一名的那个女孩已经进来了,她有一双紫葡萄样的眼睛。我看了看她,她看了看我,我记得她冲我笑了。一条凳子别住了我的腿,我就坐在了倒数第一排。我的后面是冰凉的墙壁,是的,墙壁很冰凉。我记起来了,外面还下着雪,窗户上结着漂亮的冰花。她很快就坐下了,坐在了第二名的旁边,是第四排,她还回头看了看我。我记得她又冲我笑了。

我跑到“井屏”里思考了很久,为什么会选择最后一排。我能想起最具说服力的理由是我对最后一名起了恻隐之心。这条理由最能说服我,却无法说服别人。我不选择好的位置,就会有第二名第三名等等选择最好的位置,轮到最后一名,他还是无从选择,只能选择一个。他最终坐在了我的旁边。班主任走进来,第一眼就看我,冲我摇起了头。民主过后就是很难更改,我只好一个学年都坐在最后一排,贴着冰凉的墙壁。最后一名一脸坏笑,像得了一块宝贝。他是得了块宝贝,我从此开始帮他写作业。起初,我说我不写。他就攥着我的手,不写,我就揍你,他说。还要我写出不同的笔迹。我从那时候起,就有了模仿别人笔迹的能力。

我想说的还是厕所。“井屏”比“雪隐”干净些,可以冲水。隔上三分钟,就会有呼啦啦的水声响起,强劲的水流就在屁股下面的便道里开始奔腾,一股凉风拂过屁股,打断了我的思路。“雪隐”比“井屏”天然些,四面土墙围起来,兀立在梨园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蹲在“雪隐”里,可以闻到梨花的香味,悠悠花香,飘飘渺渺,不像如今洗手间里的芳香剂,有点刺鼻。梨花的花瓣随风飘落,在我头上摇曳,仰头一看,像雪纷纷扬扬,我就流下了泪。十五岁的那年春天里,我的眼前落满白色的花瓣儿,我爱上了那片梨园,我不想上学了。

我的爸爸抽了我一个耳光,我还是不想上学。我就骑在梨树上,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我的妈妈追过来,在下面指着我骂,我就从树上跳到墙上,围着“雪隐”的墙头打转。她也跟着转,绕着那个厕所。他们没了办法,就四处求人。我们家在那段日子里每天都会来人,而且只有一个目的,劝我上学。我就是爱上了梨园,爱上了梨花,为此我还流了几滴泪。他们一个个摇着头从我家离开,我也摇着头送他们。

梨花快落尽了,梨园开始泛绿。我的妈妈告诉我,有个女同学来看我了。我回家一看,原来是她。第十一名,有着一双紫葡萄样的眼睛。她那样望着我,想要望穿我。我都怕了,躲着她的眉眼,只看她的胸脯。她的胸脯几天没见也高耸了。她让我带她在村里转转。

她是城里的孩子,牙齿很白。我去城里上学以来,对城里人的认识就是有一口白牙,所以我老抿着嘴。到了晚上我就会拼命刷牙,每一次都能刷出血。我对着那面镜子龇出牙来,牙齿也跟他们一样白了,旁边的芳香剂还散着刺鼻的芳香,那是我如今的妻喜欢的香味,我想起了我跟第十一名并排坐在梨树枝上,周围的花枝颤颤悠悠。我的裤裆一点点鼓起来,我把手插进裤兜里,死命地捏住,她问我怎么了。她又说这好美。

她亲了我一口。她真的亲了我一口。我想我不会记错。在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天,有一个女孩儿坐在梨树枝上亲了我一口。我猫在“雪隐”里呆了很久,直到裤裆慢慢平了,我才跑出来。她站在梨树下等我,双手自然下垂,身子略微倾斜,还歪着头。我说,我跟你回去。

我又坐在了最后一名的旁边,只不过我老是去注意第四排的她。我不想影响她,希望她能好好学习,像我一样。我呆在“井屏”里常常想,要是她能得第二名就好了,我们就比翼双飞。当然她还不能得第一名,我是个男人,应该比她强一点点。可她又考了个第十一名。拿到成绩单的时候,她约我出来,说她没有希望了,考不上重点高中。我拉住了她的手,告诉她一定不要泄气,我可以帮助她。她站在我面前哭了。哭了一阵又笑了,说会让我看不起。我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她。

最后一名在我的帮助下前进了一名,成了倒数第二。有一天,他拿回来一个东西,问我知道是什么吗。我一见就知道那是个气球。白色的气球,在村里一毛钱就可以买一个。小孩儿们把吹大了气球拴在一根绳子上,满街疯跑。他说傻蛋,那是一个安全套。说完就解开了腰带。前排的同学们都趴着上自习,她也在埋头看书,手里有根笔不停地旋转。他把它掏了出来,闭上了眼,手在忙活着,旁边的同学也瞧了过来,捂住嘴嘻嘻地笑。他又睁开了眼,把安全套套了上去。然后告诉我,这才是它真正的用处。

那一晚,我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就能想起他在那闭着眼。我在子夜一点从宿舍里溜出去,绕过那口枯井。好像是有月光的,我穿过几棵树,树叶沙沙作响。头皮有点麻,就缩起了脖子。我钻进了“井屏”,“井屏”里有哗啦啦的水声。我蹲了下去,又抬起了头。我看了一阵,如今想来一点也不记得到底看到了什么,也许是婆娑的树影,也许是如钩的新月。但我一定想起了紫葡萄,她坐在树枝上亲了我一口。我把手伸了下去,学着他闭上了眼。起初我能听到昆虫鸣叫的声音,但后来什么都听不到了。第二天,我就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老觉得他能知道我做了什么。

到了周末,他说,哥哥带你去个地方。我说不去。他说,你想挨揍吗。我就跟他去了。那是县城里唯一的电影院,破旧不堪,还散发着霉味。我们去的时候,人不多,外面有几个人还在打台球。里面放着香港的武打片。他说他最喜欢成龙了,接着就往我身上打了两拳。我有点怕他,没有吱声。我其实很想找班主任调座位了,可是每当走到班主任办公室门口,我又觉得他没那么坏,而且身上总有吸引我的地方,我又回去了,冲他低眉顺眼,帮他写作业。到了12点,电影院里的人多了起来,我很奇怪。来的人都是年轻小伙子,口里嚼着泡泡糖,时不时冒个大泡泡。还出现过仨俩女孩儿,大都烫着很漂亮的头发,跟十一名比,有别样的一种美。挨到了凌晨1点,有人在电影院里大喊,换片了。喊了一声,就有很多声跟着,此起彼伏。半分钟过后,大银幕上就出现了一对雪白的乳房,晃呀晃呀,有一口痰卡在了我的喉咙里。他捅了我一下,刺激吧。

以后,我就老喜欢用余光看十一名的胸部。一到周末,我就跟他跑到电影院里。我的眼窝黑了一圈,也陷了进去,十五年过后还没有复原,依然是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十一名说我营养不良,每天早上带个煮熟的鸡蛋悄悄塞给我。我真想抓住她亲她一口,像电影里那样。我亲眼见到一对男女在电影院里乱搞,男的把手伸进女的衣服里乱摸,我用余光看着他们,女的还发出轻微的声音,我就想起了十一名,她会不会也像她那样。我拽着她的手,面对着“井屏”的后墙。她说那里好臭。我说那里没人。我猛地抱住她,像小猪吃食一样在她脖颈处乱啃一通。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发声,我又把手伸进她的毛衣里,刚伸进去一半,就被她强强摁住。不跟你玩了,她说完就推开了我,扭头走了。说这话的时候,是十五年前的冬天,我们刚刚上初三。

我上了初三,我常常子夜一点溜进“井屏”。我洗了内裤老是不干,挂在铁丝上结着冰。我坐在教室里,低下头就能闻到裤裆里散发出的特殊味道。被他发现了,他在我裤裆上面嗅了嗅,就提起了我的耳朵,告诉我那事儿不能经常来,会要了我的命。

第二名差点在期中考试中超过我。我比他仅仅在总分上高三分。这让他偷看我的频率更高了,我能看出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得意。我又跑到“井屏”里思考,有个男人蹲在我旁边我真想让他快点走。他又点起了烟,在那干耗,我真想一脚把他踢到坑里。我没有耗过他,提起裤子准备走了,我刚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了。我又蹲下去了,等我走出来,却被正在跑步的第十一名看到了,她说,怎么跑到这里上厕所。我说思考。

裤裆里的气味消失了,我就去找班主任。班主任给了我特权,他是喜欢我的。他老在其他老师面前夸我,我要是取得好成绩,就会有人找他说,瞧你的学生。所以我轻松得到了一个好座位,我坐在那里能一眼看到第二名眼睛,当然也能看到紫葡萄。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超过第二名50多分,拿到分数单后,就回头看了看他,也回头看了看她,分别挤了下眼睛。十一名也进步了,得了第九。她冲我竖起小拇指。她的小拇指很可爱,还涂着指甲油。发了成绩单学校就放假了,她呆在空旷的汽修厂里送我。汽修厂紧挨着汽车站,我把她拉到那里,想牵牵她的手。

我回到家,常常蹲在“雪隐”里看那个枝头。粗粗的梨树枝干向上蜿蜒,她坐在那上面亲了我一口。天落雪了,冷风裹挟着我的屁股,梨树像又开了花。我就很想她,想好好抱她一下,再也不朝她的毛衣里伸手。

开学的第一天,春天要来了。倒数第二名给我一封信,他是不会给我写信的。他让我转交给紫葡萄。我一想到他往那上面套气球的样子,就忍不住要作呕。可我不敢拒绝他,我很怕他,我们班的同学都怕他。他下手狠,曾经把一个小子的手掰断过。我还是把那封信给了紫葡萄。还是让紫葡萄拒绝他吧。

我攥着那封信,绕过枯井,却看到了“井屏”正被拆掉。厕所的墙轰然倒塌,冒了一阵烟。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到了晚上我跑到厕所的残垣断壁上撒了最后一泡尿。紫葡萄看到我给她的信,说我是胆小鬼。她拉着我的手,走到倒数第二名面前,说我是她的男朋友。我缩头缩脑地站在他们中间,说不出话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依然瞧不起那天的我。他指着我的鼻子问,她是你的女朋友吗?我不敢回答,脑袋狠狠低着。他的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头,又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吗?我的脑袋又低了低,直到低不下去。

紫葡萄离我而去,说我不是个男人。又说我除了学习好一无是处。我没脸再见紫葡萄,我只是怕手指被掰断,就把头低了下去。我流着泪逃回了家,走进那片梨园,蹲在“雪隐”里。梨树开始泛白,又要开花了。

我十六岁了。

我在前年同学聚会上见到他们俩。倒数第二名已经胖得不成样子了,一脸横肉,泛着紫光,像一截枯树皮。紫葡萄的眼睛还是很深邃,不过却让我看到了某种僵死的气息,她的脸上打着厚厚的粉底,一笑,就感觉有很多粉尘,像阳光穿透不干净的屋子。倒数第二名很快就喝多了,紧紧揽着紫葡萄,冲我说,她去年给我生了个儿子,没想到。我说,真的没想到,世事弄人。我还说,她还亲过我。倒数第二名眼睛放光了,他说,媳妇儿,你再亲一个。我们都笑了。

“井屏”不见了,那里盖起了一座家属楼,我的班主任在上面住着。楼现在已经破旧,阳台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雪隐”也不见了,梨园跟着消失了,几座大烟囱拔地而起,直指云霄,呼哧呼哧喘着气,一口就能吐出一片云。

你还不出来,想憋死我呀。刚才说话的是我的妻。我们俩共用一个坐便器。坐便器呼啦一声叫了出来。我提上了裤子,就不再回忆。嘴也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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