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新显学
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迄今已然枝繁叶茂,那么科幻文学一直都是“旁逸斜出”的那枝。造就这种边缘气质的原因起码有二:首先,科幻文学横跨文学与科学两界,且长期以科学性为最高标准,因而在所谓的“文学性”/文学价值上屡遭诟病,加之承担启蒙与科普之功用,因此其优劣评判远远溢出单一的文学评价标准,不易在文学秩序中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其次,科幻与武侠、言情、推理等类似,作为类型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一种,在当代文学的评价体制中,与严肃文学/纯文学存在价值差等。在“精英—大众”二元论的认知模式下,科幻常被视为套路化的、缺乏内在深度的、充满娱乐性与商业气息的。
与既有的文学格局、大众心态相对应,科幻界一直在“为承认而斗争”。对中国科幻来说,20世纪七八十年代常被视作获取自身独立性与文学性的起点时刻。即便这一“起点”时刻起伏跌宕,不乏悲情色彩。1986年,在首届科幻小说银河奖颁奖会上,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鲍昌将中国科幻比作“灰姑娘”,这一说法引发了科幻界的持久共鸣,谭楷的《“灰姑娘”为何隐退》、①叶永烈的《是是非非“灰姑娘”》②
皆属此类,被压抑的苦闷感扑面而来。③直至2010年,新一代科幻作家飞氘仍对科幻的未来怀抱忧虑:
科幻更像是当代文学的一支寂寞的伏兵,在少有人关心的荒野上默默埋伏着。也许某一天,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会斜刺里杀出几员猛将,从此改天换地;但也可能在荒野上自娱自乐自说自话最后自生自灭。④
从“灰姑娘”到“寂寞的伏兵”,20余载逝去,“伏兵”终于杀出重围。2015年8月,刘慈欣斩获科幻界最高荣誉雨果奖,“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拉到世界水平”,引得大众瞩目。“单枪匹马”之所以能杀出重围,有赖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持续积累,而自90年代迄今的科幻实绩也被研究者宋明炜命名为“中国科幻新浪潮”,用以区别晚清科幻与“十七年”科幻等,凸显其全新的诗学特征。[见宋明炜:《弹星者与面壁者——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上海文化》2011年第3期。]以“四大天王”(刘慈欣、韩松、王晋康、何夕)为代表的成熟作家及其作品,确如“几员猛将”,令科幻的处境“改天换地”,争取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与认可。
科幻主流化的趋势,并非中国独有。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在2021年初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于2002—2004年写作科幻小说《莫失莫忘》(Never Let Me Go)时,经常会遭受类似于“知名作家为何要写科幻”的质疑。待到第二部科幻小说《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的写作和出版时,大家就很少有这类疑问了。[赵松:《专访石黑一雄:爱是抵抗死亡的武器,机器人的爱却是个悲剧》,《新京报书评周刊》2021年3月31日。]因此,从最朴素的经验层面来看,科幻文学乃至整个科幻产业确实越来越主流了,而且远超出单一文类的影响,以“泛科幻”的形态成为引人注目的文化景观,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优秀作家、研究者加入其中。这一经验直感也得到了大数据的印证,根据2020年中国科幻大会的报告,“2019年中国科幻产业总产值658.71亿元,同比增长44.3%;国产科幻电影票房比上一年翻一番;科幻数字阅读市场增长超四成”。[张漫子等:《“国产科幻熱”如何走更远?——来自2020中国科幻大会的观察》,新华社2020年11月6日。]而仅仅五年前,科幻产业总产值还未超过百亿,近几年的发展真可谓走上了快车道。在文化融合的潮流以及文化产业快速发展的背景下,科幻比其他文类更具适应能力,能够更好地与资本、科技、平台、市场等结合起来,衍生出更多形态的文化产品。
单就本文的讨论范畴,即中国科幻研究来看,在中国知网以“科幻”为主题词进行检索,[这种检索方法虽不够精确,但还是能够反映研究趋势的总体变化。]从刘慈欣获奖(2015年)至今的成果数量,占据了总数量的四成有余,而且国内重要的文学研究刊物也都开始持续地刊发科幻方面的论文。以《文学评论》为例,2015年迄今每年都会发表科幻主题的论文。学术专著、硕博士论文、各级各类项目中,科幻出现的频率也显著提高。而且,在海外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中,科幻也成为活跃的生长点。根据宋明炜发表于2017年的观察:“仅仅四五年前,任何有关中国的学术会议上,即使有研究科幻的论文发表,总还是少数派。最近三年内局面大为改观,以今年为例,美国最主要的几个学会年会上,如现代语言学会(MLA)、亚洲研究年会(AAS)、美国比较文学年会(ACLA),都有中国科幻的专题研讨小组,而且就AAS而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宋明炜:《“科幻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主持人语》,陈思和、王德威主编:《文学》2017春夏卷,第5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
综上所述,把科幻研究称为近五六年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新显学”,似乎并非夸大之语。中国科幻研究正朝着学科化、系统化的方向推进,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有生力量。2020年,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举办的“中国科幻研究新时代”论坛便是一例亮眼的证明。[见尉龙飞、李广益:《中国科幻研究新时代——科幻研究青年学者论坛述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12期。]“新时代”“新纪元”“新大陆”“元年”等词语不断出现于对中国科幻的描述上,一改此前的悲怆气息,彰显出朝气勃发的共识与期待。必须强调的是,“新显学”不仅意味着成果数量与关注度的提升,更是凭借着明显的主流化趋势,强力搅动着“主流严肃文学—大众通俗文化”二元论所形成的价值秩序。
可以说,科幻以及科幻研究的主流化构成了本文论述的起点。接下来需要追问的是,“主流化”脱胎于怎样的社会历史背景,又将表征和意味着什么?如果不只出于情绪上的兴奋,仅将科幻的主流化视为一种“翻身”叙事的话,又应当如何公允地认知科幻之于当代中国的意义呢?
二、当代中国的“科技”及其文学形式
科幻由边缘走向中心,虽与其艺术形式的日渐成熟密不可分,却也离不开背后的多重合力,包括现代化的发展、时代核心议题的转换、国家发展战略的支持、网络视听媒介的崛起,以及公众科学素养的提高,等等。科幻文类的发展史,可以部分解释其逐渐中心化的原因,但本文试图突破单一的文类视域,想要在当代中国史的视野中,观察“科技”位置的浮沉,进而理解以科技为基本视野的科幻的命运。从当代史来看,科技驱动型的发展模式、科技造物主般的主导地位,绝非自然形成的,而是现代性曲折发展的产物。也只有当科技越来越成为发展动力与现实议题,科幻才具备主流化的前提和语境。
回顾20世纪50—70年代,科学技术所处的位置十分暧昧,对其持有的态度,如同行走于危险的平衡木上,需要时刻矫正。一方面,在由革命转向建设的时代主潮下,想要快速发展生产力就必须借助于科学技术。而且由于社会主义制度上的优越性,发展速度与质量也应更好,因此似乎应当更加倚重科学技术的发展。“向科学进军”(1956)、在五六十年代反复出现的技术革命/革新趋向,[毛泽东在1953年即提到技术革命,1957年前后与60年代初也都有强调。不过,社会革命始终先于技术革命。如他所说:“思想工作和政治工作是完成经济工作和技术工作的保证,它们是为经济基础服务的。思想和政治又是统帅,是灵魂。只要我们的思想工作和政治工作稍微一放松,经济工作和技术工作就一定会走到邪路上去。”见毛泽东:《工作方法六十条(草案)》(1958年1月31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七册,第52-53页,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以及“科学的春天”(1978)等动员令,便构成了断续前行的历史线索。另一方面,如果放任科学技术“自发”发展,就会出现诸多与社会主义性质冲突的现象,比如贬低普通劳动者的价值、拉大“三大差距”甚至滑向资本主义等。马克思曾犀利地提醒:“要学会把机器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区别开来,从而学会把自己的攻击从物质生产资料本身转向物质生产资料的社会使用形式。”[〔德〕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第49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彼时对于科学技术的“社会使用形式”抱有高度自觉,如何开展科技研究、谁有资格研究科技、科技研究的重点为何、科技为谁服务等一系列问题,都与社会主义的本质规定性高度相关。这最为典型地体现在“又红又专”的要求上,“红”是第一位的原则,是“体”,而“专”仅仅只是“用”。在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中,既要面对和部分继承资本主义科技成果,但又要将之从既定的制度设计和“常规”方案中解放出来,发明社会主义的使用方案,而“又红又专”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更何况,相比于科技所代表的“用”的层面,毛泽东更加注重“体”的改造,他认为生产关系的变革与调整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主要动力。围绕如何表述科学技术的作用,曾有过一桩公案。毛泽东对“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口号十分不满,1975年胡乔木组织撰写《科学院汇报提纲》,其中编入了10段毛泽东论述科学技术的语录,便引起他的反感。晚年的毛泽东始终认定,阶级斗争是一切工作的“纲”,只有继续革命才是社会主义发展的根本动力。“文革”结束以后,发展重心几经调整,从“抓纲治国”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再到以科技为驱动力的科技现代化设想,“科技”的重要性逐渐巩固。1977年5月30日,周叔莲的《科学、技术、生产力》一文在胡耀邦支持下发表于《光明日报》,这是“文革”后经济学家第一次公开论证科学技术是生产力。1978年3月18日,邓小平在全国科学大会开幕式的讲话上,专门就“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认识问题”与“又红又专的正确解释”进行探讨,强调科学技术的重要性以及“专”与“红”的统一性。
在人文知识界,科学技术的本体性地位被李泽厚论述得最为到位。20世纪80年代后期,他把科技从“用”扭转到了“体”上:
社会存在是社会生产方式和日常生活。这是从唯物史观来看的真正的本体,是人存在的本身。现代化首先是这个“体”的变化。在这个变化中,科学技术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科学技术是社会本体存在的基石。因为由它导致的生产力的发展,确实是整个社会存在和日常生活发生变化的最根本的动力和因素。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来规定这个“体”。所以科技不是“用”,恰好相反,它们属于“体”的范畴。[李泽厚:《漫说“西体中用”》,《说中体西用》,第31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科技属于社会存在的重要组成部分,按照唯物史观,应当归属于“体”。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唯物主义”理论被大加强调。由此,科学技术被视为超越意识形态差异的“普世”“客观”的存在,从根本上决定着现代化发展的速度。继而,科学技术逐步上升为“第一生产力”,成为决定生产力发展最关键的动力。正如王洪喆所指出:“邓小平的马克思主义与毛泽东的最大区别之一,就是邓小平使科技擺脱了政治属性——科技为谁服务的技术政治问题被悬置,科学取代革命主体,成为决定性的第一生产力。”[王洪喆:《漫长的电子革命:计算机与红色中国的技术政治1955-1984》,第245页,香港中文大学博士论文,2014。]
科幻文类的独立发展与科技从“用”上升为“体”,是同步发生的。瓦格纳关于科幻文学是“游说文学”(Lobby Literature)的著名论文,便揭示了七八十年代之交的科幻文学在社会改革中的论证作用。[Rudolf G.Wagner,Lobby Literature:The Archeology and Present Functions of Science Fiction in China,After Mao:Chinese Literature and Society,1978-1981,Brill,1985,pp.15-62.]当“科技”挣脱冷战背景,进入现代化发展方案之后,更加贴近于科技本身的“自由”想象才更充分地被释放出来。相对确定的未来图景破碎后,科技迅猛发展所带来的种种未知以及科技与人交互所产生的新命题、新挑战,都使得科幻成为承载恐惧与希望的重要文类,乃至成为一种最具现实感、公共性与思想能量的艺术媒介。
三、认知媒介与想象力政治
以上讨论了中国科幻研究上升为“新显学”的现象,及其得以产生的深层社会历史背景,接下来则需继续探讨这一现象之于当代中国的影响与意义。首先,不妨先回到这一文类的本质特征上。达科·苏恩文的分析颇为细腻:“在20世纪,科幻小说已经迈进了人类学和宇宙哲学思想领域,成为一种诊断、一种警告、一种对理解和行动的召唤,以及——最重要的是——一种可能出现的替换事物的描绘。”[〔加拿大〕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第13页,丁素萍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科幻天然地具有越界的生命力,涉及“人类学和宇宙哲学思想领域”,它最重要的价值在于描绘“可能出现的替换事物”。在达科·苏恩文看来,这样的描绘具备“间离化”与“认知陌生化”的作用,而这构成了科幻文类的本质规定性。
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中,科幻崛起首先意味着一种强烈的释放感——终于能够在启蒙功用与冷战格局之外,相对“自主”地幻想“可能出现的替换事物”。不过正如詹姆逊的提醒,科幻虽然是对未来的想象,“但它最深层的主体实际上是我们自己的历史性当下”。[⑥ 〔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未来考古学:乌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小说》,第455、172页,吴静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历史性当下”是指科幻能够提供超脱的视角,将当下“历史化”,以相对超越的姿态审视“当下”的构成机制,这也跟苏恩文所说的“间离化”与“认知陌生化”含义相通。
“历史性当下”,意味着科幻的想象力总是诞生于具体的时代语境与特定的创作者身上。“处于一定历史关头的特定的集体化群体经常不安地追问自己的命运,并带着希望和恐惧来对其进行探究。”⑥而科幻正是承载希望与恐惧的绝佳文类。放眼我们身处的现实,气候危机、地区冲突、民粹主义、娱乐至死、内卷生活、人口老化,这些无不刺激着人们思索未来的多重可能性;火星探索、仿生机器人、自动驾驶、基因编辑、混合现实、人脸识别、人造食物等“科幻场景”,正在变成现实,不断冲击我们对“人”与世界的本质化理解。总之,科幻与现实的关联,正在不断被拧紧与加固,使得科幻越来越敢于标榜自身的“现实性”。比如,科幻作家韩松便认为“科幻比现实更现实”,研究者朱瑞瑛则认为科幻是“高浓度的现实主义”。诸如此类的讨论不在少数,而且可以想见,这一路径的思考也将继续下去。
与此同时,纯文学、严肃文学经常面对脱离现实的焦虑与指责,并由此催生出两种后果:一是强调“非虚构”,以尽可能透明的方式对接现实,恢复文学书写的生命感与在地性;二则更加“虚构”,以科幻为方法,巡礼未来世界的所有可能性。[关于科幻与真实、现实的讨论,见陈楸帆:《“超真实”时代的科幻文学创作》,《中国比较文学》2020年第2期。]
文学介入现实的方式正在发生变化,而人们对于文学的需求、阅读与接受习惯也在变化。在一个加速发展的时代,每个人都将遭遇海量的未知,历史经验越来越难以直接套用到当下,因而令当代人觉得日益陌生。换言之,历史、当下与未来的关联,在超级现代化的催逼下不断调整,并且逐渐强化了“未来”的统摄力。[王汎森在《中国近代思想中的“未来”》一文里,对于1900-1930年间,“过去”的重要性降低,“未来”的地位上升,做了深入描述。而对于百年后的今天来说,这一趋势愈发明显。见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第244-27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对于“未来”的态度直接影响了对历史与当下的处理方式,也将深刻地改写文学形式本身。
在中国当代文学甚至中国思想传统中,历史书写蔚为大宗,我们习惯以历史作为媒介进行反思,并在历史的再叙述与再阐释中构造新的现实。在此意义上,科幻是不折不扣的“异类”,它借由“未来”而非“历史”去面对当下(当然也存在历史题材的科幻作品,不过比重较小)。然而,伴随着科技驱动型发展方式的确立以及日益加速的发展进程,曾经的“异类”开始成为当下最有效的认识论与表达形式,其文类价值正在显著提升中。王德威便用“史统散,科幻兴”的说法来概括这一趋势。[王德威:《史统散,科幻兴——中国科幻小说的兴起、勃发与未来》,《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8期。]
进而言之,“科幻兴”的重要价值之一,便是形成了极为难得的公共认知媒介,关于“未来”的知识、情感与潜意识,均可由此发端。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在社会科学等重建之前曾经扮演过“社会总知识”的作用。而今天的科幻与此类似,发挥着公共思想触媒的作用,在各种不确定与“测不准”中,凝结为一个个活跃的话语场。关于科幻的作用,王洪喆曾分析说:“后世的未来学者认为,以阿瑟·克拉克为代表的美国黄金时代科幻写作,实际上是一种‘应用文学’(applied fiction),因为它们不仅启迪了军事技术创新,还引发了关于未来朝向的社会对话。这不是对文学本体的缩限,而恰恰是对文学边界和社会功能的延展,科幻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曾经占据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社会位置,沟通了通俗写作、纯文学、国防政策、科技创新和社会科学等多个场域。”[王洪喆:《“冷战”的孩子——刘慈欣的战略文学密码》,《读书》2016年第7期。]这种“沟通”作用,同样适用于科幻之于当代中国的意义,它依旧处于沟通多个场域的“非同寻常的社会位置”,仍然是时代所选择的“应用文”。而且,传统意义上的冷战时代虽已结束,但当下以科技、贸易、金融为要素的国际竞争日益加劇,科幻在这样的国际地缘格局下,仍不失其“应用”色彩。以开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的《流浪地球》(2019)为例,它描绘了一幅中国主导的全球图景,其外交风格甚至被概括为“太空战狼”,不少观众将之视为国内强势外交政策的映射。甚至可以说,类似的科幻不啻是在更大的时空中讲述中国故事与中国道路。
近几年来,关于科幻的讨论已经远远超出当代文学的学科边界,往往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社会热点事件。以科幻为媒介设置公共议题,已成为舆论场上的常见方式。比如阿尔法狗与人类对弈(2016)、基因编辑(2016)、全球新冠肺炎疫情(2020)、代孕(2021)等,涉及人与机器的关系、人类生命的危机与改造等前沿问题,一时间成为社会热议的对象,而与此相关的科幻作品,也成为被高度关注与细读的“社会文本”。在探测最细微的人性与最宏大的宇宙时,科幻凭借从无到有的“设定”,来开展种种“社会实验”,进而成为“陌生化”固定认知的思想工具。这是其他当代文学类型,包括主流严肃文学、纯文学难以做到的。许多学者也开始利用科幻深化自己的研究,比如王斑便借用中国本土的科幻小说(《丽江的鱼儿们》《荒潮》《赡养人类》《北京折叠》)来探讨“异化自然”“异化劳动”等生态马克思主义的议题。
科幻的公共性与跨界性,最典型地体现在《三体》上,并形成了所谓的“三体学”。以评论文集《〈三体〉的X种读法》为例,其中收入跨学科的多种读法,用编者李广益的话说:“一部小说能够激起文、史、哲以及法学、政治学、社会学、国际关系等各个领域学者的兴趣,放眼20世纪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都是极其少见的。”[李广益、陈颀编:《〈三体〉的X种读法》,第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如此强调,并非要为《三体》再添掌声,而是想要强调科幻巨大的认知潜力。它的认知潜力,不仅指向知识的确定性(即“科普”的功用),更在于苏恩文所说的提示、警醒、启发与行动。虽然科学家群体或是科学爱好者总是在质疑科幻的价值,但不可否认的是,科幻犹如一颗颗火苗,点燃了人们对于未知的好奇心,照亮了科技与人彼此嵌入的密切关联。科幻研究本身或许并没有其他学科那么成熟,但它却有远超单一学科的影响力。即便不是专门的科幻研究者,也完全能够以科幻为方法,激活思考,开启新知,开辟一条“泛科幻”的思想路径。
以科幻为公共思想媒介,也使科幻的研究和阐释变成一个个观念的战场。科幻本身也面临被工具化的风险,在收获高度关注的另一面,也迎来了更加严格的考量。仍旧以上文提及的电影《流浪地球》为例,它带来了两极化的观感与评价以及在不同地区迥异的接受情况。其中根本的分歧,便出现在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与人道主义、自由主义之间的碰撞。《流浪地球》打破了欧美的想象力霸权,中国人开始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一些人为之兴奋,而另外的群体则由此引发了对“太空战狼”的隐忧——社会内部不同的政治观点/潜意识由此浮出水面。可以说,即便是在以宇宙为尺度的至高至远的想象中,依旧可以看到民族国家与本土文明形态的强大在场,规定着想象力展开的路径与形状。
由此,如果聚焦到在当前的中国科幻研究中,便有三种想象力的阐释模式尤其值得关注:其一,借助科幻书写中对资本主义现代性诸种后果的反思,重新发扬20世纪50—70年代社会主义建设的正面经验。在科幻作品的评价序列里,“十七年”时期所取得的成就虽然不高,但其背后的一整套发展理念与政治文化方案成为这类研究重点阐释的对象。比如,仍以刘慈欣为例,他与“十七年”文学、苏联科幻文学的关联,他作品中对于乡土中国和社会主义传统的理解,都成为新的研究生长点。在“历史终结”之后,那些“另类”的社会主义建设方案,重新又成为克服危机、走向未来的思想资源。
其二,强调科幻想象力對于社会权力与现实政治的批判性,重视其对“幽暗意识”与“不可见之物”的赋形过程。这其中暗藏着文学与政治的紧张关系,正是科幻赋予文学以新的力量,能够探入无物之阵,揭露难以直言而又无比强势的现实创痛。这非常典型地体现在王德威联通“从鲁迅到刘慈欣”的文学传统上。王德威在2011、2019年于北京大学的两场演讲,分别以“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鲁迅、韩松与未完成的文学革命”为题,强调科幻文学的独特价值——敷衍人生边际的奇诡想象、深入现实尽头的无物之阵,以及探勘理性以外的幽暗渊源。
其三,在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前提下,重新探勘古老东方文明的智慧。比如《三体》也引起了哲学家的兴趣,《哲学动态》2019年第3期曾刊发吴飞、赵汀阳、杨立华的一组解读文章,吴飞还由此扩展出一本专书《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①他们以“生生”等中国哲学的概念直面“生命”本身,为未来生活贡献中国智慧。
在中国崛起的背景下,从古老文明形态的视角出发去阐释中国式想象力的价值,自是在情理之中。正如刘复生所说:“我们这个文明共同体需要建立新的自我理解和世界理解,文学需要重新体现出生存意义与文化价值的决断。”②由此也就可以理解,中国科幻研究的一个重大命题在于如何理解科幻这一舶来文类的“中国性”。有没有必要突出“中国性”,“中国性”的所指为何,如何体现本土科幻的“中国性”,如何从中国文明内部重塑科幻想象力等,都成为驱动当代科幻想象力的深层机制。对此夏笳的总结很有启发:“中国科幻受到关注显然不仅仅是一个文学或者文化事件,而必须放在一种更大的历史语境中去理解,也即是‘中国’作为一个文化政治议题,甚至可以说一个开启想象空间的符码,在这个‘后冷战之后’时代里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中国科幻作家们提出了这个时代最为敏感也最为核心的一些问题,得到了很多关注,但是否能够形成有意义的对话还需要假以时日。”③基于科幻视角的文明论述,是会复制既有的全球文明秩序,还是能够基于本土特性发明更为多样开阔的文明理解,令人拭目以待。而这也是科幻之所以能够牵动所有人的能量所在。
上述的三种想象力模式——社会主义中国的“另类”现代性道路、现代中国的启蒙方案、古老中国的智慧——都构成了以中国为土壤的当代言说,折射出当下的文化与观念格局。虽然这些思想尚在推演与辩驳之中,远非最终答案,但也已足够证明中国科幻向社会思想生活敞开的能量与空间。科幻正以“想象力”的方式介入现实与未来的生成,即便其中存在诸多需要检讨的问题与应对的挑战。
总之,作为充满生命力与时代感的文类,中国科幻焕发出“新显学”的姿态,凭借公共认知媒介与想象力政治的展开路径,在时代与文学的大变革中持续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创作、研究与阐释,正在走向更深更广的天地。这既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新兴生长点,更反过来刺激我们更新已有的文学观与研究方式,同时也在超越学科边界的总体视角上,叩问文学之于当代中国的意义。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人工智能写作本体研究”(20BZW175)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李静,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 薛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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