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娟是当代文坛上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这个出生于新疆奎屯,生活在宽广的阿勒泰地区的姑娘,自小跟随开杂货店的母亲在清贫和漂泊中成长,她甚至连中学都没有读完。但或许正因为远离了书本,亲历了自然,她的作品呈现出一种原生态的风格,文笔质朴平实,坦诚平淡中又总会生出温暖与幽默。李娟笔下阿勒泰游牧地区的生存景观,打动了众多读者,她也被亲切地称为“阿勒泰的精灵”。
2021年2月,李娟两部作品的英译本几乎同时在美国上市。其中,Distant Sunflower Fields(《遥远的向日葵地》)由克里斯托弗·佩恩(Christopher Payne)翻译,Sinoist Books出版发行;Winter Pasture(《冬牧场》)由沈如风(Jack Hargreaves)和严严(Yan Yan)合译,纽约群星出版社(Astra Publishing House)旗下的新锐文学出版品牌Astra House出版发行。其中,《冬牧场》是李娟签约《人民文学》“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的作品之一,记录了李娟跟随一户哈萨克牧民深入阿勒泰南部的冬季牧场,度过的一段艰辛迥异的荒野生活。英语世界的书评人对这部作品评价极高,认为《冬牧场》“打破了自然书写与个人回忆录之间的区隔”,代表了李娟“最高的写作成就”。[Jennifer Nalewicki,The Ten Best Books about Travel of 2021,引自https://www.smithsonianmag.com/travel/the-ten-best-books-about-travel-of-2021-180979103/.]
一、文学与民族志的边界
李娟笔下的世界建立在她独特的边疆生活体验之上,那些广阔的空间、原始的生态、古老的传统,充满了生机与诗意。如果在写作中将“远方”的生活加以异域情调化的处理,或是加入对原始山水、风物画面的描绘,很容易满足读者的浪漫化想象,但也可能助长读者对“远方”的猎奇与消费心理。显然,李娟并没有这样做。她的生活固然是边缘的,但她的文字是亲切的,即便书写着从未被描绘、被述说的地方和生活,她始终以不加掩饰的真诚,记录着自然律动与生活点滴。在讲述“远方”的时候,李娟既是一个观察记录哈萨克文化的汉族人,也是一个融入游牧生活的在地居住者。她用自己的语言讲述“他者”,也用行旅的经历去探究“自我”。文学的审美追求与民族志叙事的伦理考量,构成了李娟作品独特的张力。
对自己文字的特点,李娟有非常明确的认识。2021年1月22日,在英国利兹大学新中国写作中心与Sinoist Books合作举办的一场在线座谈会上,李娟谈到文学作品的“独特”:
要谈论独特,应该从写作者本身谈起。从他的态度,他的事业,他的身份,诸如此类。[② 李娟:《座谈发言》,《女性书写中国:女作家与中国文学》,引自https://v.youku.com/v_show/id_XNTEwMTcxNzc5Ng。]
李娟強调其作品的独特性源于“写作者本身”而非特定地域;她也承认,“大概率下,面对什么样的世界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②生长在边疆的李娟,对熟稔的日常生活充满感情,对养育自己的这方水土怀抱感激,在写作中自然而然采取了一种谦卑的观察者与记录者姿态:“在那时的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都挥之不去,便慢慢写了出来。如果说其中也有几篇漂亮文字,那倒不是我写得有多好,而是出于我所描述的对象自身的美好。”[李娟:《自序》,《阿勒泰的角落》,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0。]这其中没有丝毫“诗人是未经正式承认的世界立法者”(雪莱语)的骄矜,倒颇有当代民族志研究者所倡导的谦虚与自制。
李娟跟随哈萨克牧民深入阿勒泰乌伦古河南面的荒野深处,亲历了一段寂寞艰辛的生活。这段经历显然带有强烈的传奇色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与人类学家的田野考察有相通之处:一个“孤独的陌生人”长途跋涉,只身前往陌生的远方,去寻找不一样的文明和传统,经过了千辛万苦的实地考察,又回到自己的文化里来讲述有关他者的故事。但与人类学家不同,李娟从未以居高临下的眼光去打量在地文化,更没有自以为是地认定自己的观察和讲述代表了客观真相。
面对牧人喝茶、绣花、放牛的日常生活,李娟感到意义的丰盈与沉重,并坦承了自己的无力:“这样的情景沉甸甸地鼓胀着我所好奇、我想得知的全部信息,却找不到入口。我只是个外人。”
[⑤⑥⑦⑧⑨⑩ 李娟:《冬牧场》,第266、257、256、255、255、257、264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下文所引此书只注明页码。]交流是困难的,“我提问时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简单是复杂还是幼稚。对于我来说,它们统统只是我所不知的东西”;⑤
表达是混乱的,“可惜,我终究不是个严谨的人,居麻这家伙也绝无严谨的表达。我们的探讨很快陷入混乱之中,双方都累得没办法”;⑥
而真正的理解始终是无法实现的,“我不能理解他(指居麻),他也不能理解我”。⑦
如果提问无法成为进入他者的途径,回答不能提供关于他者的真相,对话不能达成相互的理解,李娟又如何能够真正走进那片沉默的荒野呢?她最终用谦卑的诚意与谨慎找到应对之道。与其“不怕麻烦,坚持刨根问底”地追问真相,用不停的聒噪打扰这些“生活本来就够辛苦”的牧民,倒不如“还是尽量靠自个儿去慢慢体会,慢慢懂得吧”。⑧对于那些自己得到的回答,不将其理所当然地认定为绝对可靠的信息来源,而是要结合回答者“当时的种种反应、态度、语气、眼神……分析一遍,再做判断”。⑨总而言之,“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下的生活,谦虚谨慎,尽量闭嘴”,避免问出“无聊的、无常识的、无教养”的问题,唯有通过“默默无言地悄悄打量”,才有“马不停蹄的发现和见证”。⑩
李娟并不是人类学研究者,但她的做法无疑与文化人类学中的“深度描写”(thick description)有异曲同工之妙。质性研究学者诺曼·K.邓津(Norman K.Denzin)对“深描”的方法做出了较为清晰的总结:
深描不仅仅是一个人做了什么事情的记录。它不只是简单事实和表面现象。它展示细节、情境、感情以及把人和人之间联系起来的社会关系网络。深描会唤起情感和自身的感受。它在经历中插入历史。它为研究对象确立他们经历的意义,或是重组他们经历过的事件。通过深描,互动中人们的声音、感情、行为和意义都得以呈现。Norman Denzin,The Research Act:A Theoretical Introduction to Sociological Methods:3rd.New Jersey:Prentice-Hall,1989,p.83.]
李娟尤其擅长以这般细腻的“深描”笔法,立体展示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不仅描述事实和现象,也呈现其背后的意义。例如《冬牧场》第三章开篇对荒野暮色的描写:黄昏天空的色彩从“金黄”到“清亮”再到“幽深”,牧民生活的忙碌与艰辛,月色从“轻飘飘”变成“坚硬”“锋利”,孤独的归家的牧人远望着“白色炊烟温柔地上升”。[李娟:《冬牧场》,第189页。]短短三段文字,从时间、空间、力度、感受、想象等多维度,厚重地描绘出冬牧场独有的“暮色”。当然,李娟作品中的深度描写,与人类学民族志书写中的“深描”并不完全一样。后者旨在确保科学知识的获得,而前者则更关注审美感受的表达。
《冬牧场》是李娟签约《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计划的作品。非虚构的美学设计要求作家进入真实领域,根据第一手材料来讲述自我的观察与体验。在非虚构的大旗下,《人民文学》希望能够培育出超越苍白抒情、过度修辞,能直达现场,精确表达生存经验的作品。李娟却以最真实的体验,表明“精确的表达与命名”几乎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目标,因为我们关于他者的讲述,可能终将是无法证实的,也难以令人满意。究其实质,李娟的作品并不提供关于他者生活方式的文献,而是关于“写作者本身”,因此她的叙述虽然围绕事实,但并不缺少想象;她的描写虽然关注细节,但从不规避修辞;她的文风虽然节制,但始终饱含深情。在意义分叉模糊的边缘,她愿意放弃对“精确”的执念。在现实矛盾无解之时,她懂得谅解人心与悬置判断。正是带着这种“多余又尴尬”的敏感,这种“不求甚解”的豁达,这种诚挚温厚的心怀,李娟才能以“栖居者”和“局外人”的双重身份,徘徊于文学与民族志的边界,以“栖居者”的视角,无声注视每一个细节,又以“局外人”的冷静,将眼睛捕捉到的线条、色彩,耳朵聆听到的声音,身体感受到的温度,心灵体验到的感动,以新鲜而真切的文字回顾与展现出来,为读者记录下一种正在消失的游牧生活,呈现出一个遥远陌生的世界。
二、“真实性”的迷思
在阿勒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的原始和艰辛、自然的美丽和荒蛮、因开杂货店而与哈萨克游牧民族的交往,成就了李娟文字的实质。在她的作品中,写作与自然、生活,乃至存在,都是融为一体的。这一点不但吸引了国内众多读者,也引起了国际文坛的关注。2011年李娟获得“人民文学奖”之后,《人民文学》杂志英文版《路灯》(Pathlight:New Chinese Writing)创刊号选用了李娟的散文《09年的冬天》《通往滴水泉的路》,這是李娟作品首次被译为英文,译者为露西·约翰斯顿(Lucy Johnston)。[露西·约翰斯顿(Lucy Johnston),出生于英国,毕业于谢菲尔德大学,获得中国研究学士学位,曾在北京工作,现居法国。]2015年,这两篇散文的英译又被收入中国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集《吹糖人》(英译本,The Sugar Blower)。同年,《路灯》总编陶健(Eric Abrahamsen)在6月16日《纽约时报》上发表关于中国当代文学出版现状的评论,称李娟是一位害羞的、非主流作者:
李娟几乎是大陆所有出版过作品的作家中离主流最远的一位。在新疆阿勒泰地区居住和写作的她,把随季节变化流转的游牧生活写得栩栩如生。李娟称自己的文学之路是一条“野路子”,在中国,这意味着游离于体制之外。[Eric Abrahamsen,The real censors of China,The New York Times,June 16. 2015. 引自http://www.nytimes.com/2015/06/17/opinion/the-real-censors-of-china.html?_r=0。]
这篇评论文章发表后不久,致力于推广当代华语文学英译的网站纸托邦(Paper Republic)全文刊载了“The Road to the Weeping Spring”,引发不少当代知名华语文学译者对李娟文化身份的讨论。徐穆实(Bruce Humes)翻译了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他引证迟子建对鄂伦春族生活的书写,强调关于“他者”的写作必须要千方百计确保作品的“真实性”,并委婉表达出对李娟作品的疑虑,认为她对哈萨克族的呈现并未规避汉族文化视角的主观阐释。当代中国儿童文学翻译家汪海岚(Helen Wang)则引用了李娟与欧宁的一段对话,为李娟文化身份的自觉进行辩护。在谈到哈萨克作家叶尔克西对自己的影响时,李娟曾说过:
她给我最大的启发是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汉族人,我描写这种异域风光,无论你距离再近也是一种旁观。[李娟、欧宁:《没有最好的地方,也没有最坏的地方》,2012年7月31日,引自https://www.jintian.net/today/html/69/n-38669.html。]
的确,李娟并不需要外国译者与读者们去提醒她注意写作中的“真实性”问题。她自己一向对身份问题十分敏感。即便在跟随哈萨克牧人进入冬牧场,度过漫长的冬季之后,李娟在《冬牧场》中依然一次次反思,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局外人”,坦承自己认识的限度与交流的挫败,并直面叙事中的意义空白。
2012年12月,《天南》杂志特别策划了一期名为“新疆时间”的专刊,这一期收录了5位新疆作家的自选代表作,其中有李娟的《九个短章》,由布伦丹·奥卡尼(Brendan O’Kane)[布伦丹·奥卡尼(Brendan O’Kane),宾夕法尼亚大学文学硕士,是中国文学翻译网站纸托邦(Paper Republic)的联合创办人,曾为《路灯》杂志担任特约编辑。]翻译。李娟自选的9篇短文,似乎有意回避了民族烙印,而更多侧重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童年、成长、青春,以及写作对自己的意义。其中一篇《大鱼的故事》是李娟对自己写作初衷的诗意自白,也无意间成为对其写作“真实性”质疑的最好回应:
我写我所不知的东西,我创造出它们,以表达我对它们的爱意。与其说我是在杜撰故事,不如说我是在发现故事。我边写边发现,边写边拆开礼物的包装,边写边循着森林中树木的标记摸索向前。抽丝剥茧,耐心而喜悦。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快乐了吗?[李娟:《大鱼的故事》,《杭州日报·西湖副刊》2011年11月28日。]
英国学者达米安·格兰特(Damian Grant)曾指出,创作与认知都是通达真相的途径,分别对应于以文学为代表的“统一理论”(coherence theory)与以科学为代表的“对应理论”(correspondence theory),后者强调实证论者的真实,而前者则基于任何读者都能体验到的连贯性。[Damian Grant,Realism.London:Methuen,1970.]写作于李娟而言,既是一种创造,又是一种发现,这两种方式,都是真实的:前者是走向“主体”的真实,后者是走向“实体”的真实。李娟的非虚构写作,是一种通过创造得以发现、经由“主体”真实接近“实体”真实的过程。
在社会人类学的传统中,民族志书写常常会被认为是一种“文化翻译”(cultural translation)。文化人类学家戈弗雷·利恩哈特(Godfrey Lienhardt)曾提出过一个经典的构想:
向他人描述一个偏远部落的成员如何思考,在很大程度上最初会呈现为一个翻译的问题,就是如何在我们自己的语言中尽可能清晰地表达原初的思想在它真正使用的语言中的连贯一致。[Godfrey Lienhardt,Modes of Thought in Primitive Society,Blackfriars,vol.34,no.399,Wiley,1953,p.270. ]
对他者文化书写,使生活在另一种文化中的读者能够理解它,这就是一个翻译的过程。这个过程往往同时涉及空间和时间的维度: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从过往到如今。将民族志写作看作“文化翻译”,凸显了意义的时空特异性,也设下了“不可译性”(untranslatability)的难解之局。李娟深度描写的叙事方式,使她的作品多少带有民族志书写的特征,而她以“局外人”的自我定位与“不可译性”达成了和解,并找到了弥合创作与发现、以“主体”真实接近“实体”真实的写作方式。可是,当她的作品进入英语世界之后,西方读者们更感兴趣的依然还是那个存在于远方的“实体”真实。
2016年5月,文学网站Literary Hub[Literary Hub是成立于2015年的一个文学网站,致力于“让站点读者依靠它来撰写关于聪明、引人入胜而有趣(smart, engaged, entertaining)的各种书评”。该网站发表了大量合作出版社与评论家的文章、访谈和书籍摘录,许多主流媒体如《华盛顿邮报》《卫报》等报刊都对这一文学网站进行过专题报道。]上刊登了英国翻译家韩斌(Nicky Harman)[韩斌(Nicky Harman)任教于伦敦帝国大学(Imperial College London),专注于中国当代文学翻译,曾荣获2020年第十四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的一篇文章《十位最应当被译介的中国女性作家》。在这篇文章中,韩斌盛赞李娟的《冬牧场》“不仅是一部富有异国情调的旅行日记,而且反映了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以及汉族与中国哈萨克族之间的关系”。[Nicky Harman,10 Chinese Women Whose Writing Should Be Translated,引自https://lithub.com/10-chinese-women-whose-writing-should-be-translated/。]2021年2月,《冬牧场》(Winter Pasture:One Woman’s Journey with China’s Kazakh Herders)英译本出版發行,译本添加副标题“与中国哈萨克牧民同行的一个女人的旅程”,汇聚众多独特的文化元素,如性别、东方、游牧、民族,同时也将全书置于西方民族志书写的传统脉络中。从国外各大媒体对《冬牧场》英译本的书评中也可以看出,这部作品最吸引英语世界读者的,主要是其中关于东方古老游牧民族生活方式的描绘:
深情、动人……充满了幽默、自省,让读者得以瞥见一种正在消失的生活方式。
——《纽约时报书评》
对中国偏远地区艰苦卓绝的生活的温情写照……对一个正在消失的世界的罕见观察。
——《科克斯书评》
中国记者(journalist)李娟在美国出版的首部作品,讲述了她在中国北方冻土地带旅行的壮美故事……本书将回忆录、游记和自然写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以娴熟的散文为一个遥远的世界描绘了一幅异常生动的画面。
——《出版者周刊》
对远方陌生的世界感兴趣,未必一定出于西方中心本位的傲慢与偏见,也完全可能因为真诚的好奇。毕竟,“阿勒泰地区是新疆最典型的游牧地区,这里的哈萨克民族也是世界上仅存无几的、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牛殿庆:《和谐:文学的承担——新世纪和谐文学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虽然李娟的写作并不是为了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但《冬牧场》英译本的读者希望从书中了解关于中国哈萨克族游牧生活的真实状况,也是无可厚非的。李娟在书中坦承自己对哈萨克文化其实“不知道”“不明白”“不懂”,“只不过也是走马观花的一个”,[李娟:《冬牧场》,第266页。]但英译本读者未必愿意接受这般不明不白的阅读体验。或许是为了让潜在读者“放心”,《出版者周刊》将李娟介绍为“记者”,而事实上李娟虽曾为报刊撰写专栏,但她从来不曾担任过新闻采写或报道的工作。这一杜撰的“记者”身份,不但强化了作品的非虚构特质,而且几乎暗示读者可以将《冬牧场》中所描写的原始、陌生而又略带神秘的游牧文化,看作是绝对写实的记录或报告。英语世界对《冬牧场》的这一设定,使得李娟在写作中一再反思并努力解构的关于“真实性”的迷思,在翻译的过程中重新浮现为迫切的追问。
三、以叙事重构“真实”
《冬牧场》的英译本前言中,译者重点解释了该译本对哈萨克文化词汇的翻译。《冬牧场》是李娟深入哈萨克牧民家庭,共同生活沉淀得出的文字,其中有不少涉及哈萨克历史传统、住居习俗、传统器具、艺术手工的书写。李娟长期居住在阿勒泰地区,是草原生活的参与者与见证者,因此谈论哈萨克文化的时候,她并没有沉闷的说教和学究气,也不会刻意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不少哈萨克文化词汇,在李娟的笔下都转换为平实亲切的汉化表述。但在翻译中,译者采用了类似“回译”(back-translation)的做法,首先将李娟的表述重新转译为哈萨克语,再用罗马化字母英译出来。例如,哈萨克牧人在生活中发展出用羊毛制作地毯、壁挂、垫子等日常用品的手艺,世代相传。译者认为羊毛制成的手工纺织品是哈萨克族的重要文化象征:
在汉语中,取决于它们装饰或覆盖的位置,李娟将它们简单地称为“壁挂”,“花纹地毯”或“花纹地垫”。在英译本中,我们选择了它们哈萨克语专名的罗马化拼写。Syrmak(сырмак)既可用作地毯,也可用作壁挂,是在纯白色、棕色或灰色的毛毡上绗缝装饰性图案而制成的,而这种毛毡则被称为kiiz(кииз)。Teke-met(текемет)是用染色羊毛图案压制和滚动而成的地毯。Ayak-kap(аяк-кап)是一种小型的刺绣毡袋,tus-kiiz(тускиз)是在绷子上用针法刺绣出复杂图案的棉布壁挂。
[③ Li Juan,Winter Pasture,translated by Jack Hargreaves and Yan Yan. Astra Books,2021,p.8,5.此段中文为笔者译。]
为了让英语世界读者相信他们阅读的确实是那个遥远的哈萨克游牧世界,译者不辞辛劳地在汉语与哈萨克语之间穿梭,并专门请来哈萨克语专家Altinbek Guler,辨识中文原作中出现的每一个带有特殊文化意义的专名,锚定其原初文化标记模式。这一翻译策略的选择,反映出译者在翻译时,带有对“真实性”难以遏制的焦虑,以至于作者轻描淡写之处,译者主动现身,为英语世界读者扮演了哈萨克文化解说者的角色。
译者急于说服读者的愿望,在译本的另一些细枝末节处也可以看出来。以整部作品第一章中对“冬窝子”的介绍为例:
所谓“冬窝子”,不是指具体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游牧民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区。从乌伦古河以南广阔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边缘,冬窝子无处不在……
冬牧场远比夏牧场干涸、贫瘠,每家每户的牧地因此非常阔大,一家远离一家,交通甚为不便,甚至可算是“与世隔绝”。李娟:《冬牧场》,第8-9页。]
The winter pasture isn’t a particular place.It’s the name of all the land used by the nomads during the winter,stretching south uninterrupted from the vast rocky desert south of the Ulungur River all the way to the northern desert boundary of the Heavenly Mountains(also known as Tianshan Mountains)...
The winter pasture is considerably drier and less fertile than the lands the livestock graze in summer. Each family herd grazes an enormous area. The sheer distance this puts between the families means that contact with one another is a rare occurrence. You could almost call it “solitary confinement.”③
這段文字描述了哈萨克牧民冬牧场的地理位置、气候特征与生活状况,英译本采用符合传统民族志写作惯例的一般现在时态,展现出一种客观的现实感及悬置的时间感。“冬窝子”指的就是冬牧场,“窝”在汉语中有巢穴的意象,有家的联想。李娟显然更偏爱用这个形象的、富有生活气息的表述:除标题之外,“冬牧场”在全书正文中出现了13次,而“冬窝子”则出现了38次之多。英译本将“冬窝子”翻译为“winter burrow”(冬天的地洞),大致保留了“窝”的形象,但是在英译本正文中只出现了12次“winter burrow”,其余均采用更正式的表述“winter pasture”。翻译地名时,译者对“乌伦古河”这种根据当地语言音译为汉语的地名采用“音译”的做法,但对于“天山”这一汉语地名则采用了“意译+拼音”的方式,并另于附录中标明该山脉在哈萨克语中的对应词。这一系列译词的策略,旨在为译文增添更多学术气与可信度。原文最后一句——甚至可算是“与世隔绝”——并没有明确的指向性,可被视为客观陈述。但在翻译中,译者却在文中插入了读者——“You”:你几乎可以称这种状况是“solitary confinement”。[此处,将“与世隔绝”译为“solitary confinement”,意为“单独囚禁”,值得商榷,前者语义韵是中性的,承接上句“交通甚为不便”,说明一种现实生存的客观状况;而译本中的“solitary confinement”则让人感觉不安,容易联想到监禁与惩罚,而上句中的“交通”被翻译为“contact with one another”,意为互相之间的接触、联络,则更进一步引发读者对“冬牧场”艰辛生活的心理想象。]人称代词“你”的使用,形成叙述者和读者的身份识别,同时拉近他们之间的叙事距离,鼓励读者认同叙述者前文的描述,并邀请读者参与这一地域知识的建构。
李娟的原文风格自然随意,无论是描写草原自然风光,谈论日常生活琐事,还是陷入沉思与自白,往往随兴而发。《冬牧场》的整体叙述方式相当随性散漫,构成全书的35篇文字按主题松散地分为4章,每一篇都可以独立来看,以碎片的形式表达片断而偶然的经验。全书除了开头与结尾标明李娟进入与离开冬牧场,中间部分的叙事几乎没有任何线性时间感。这种写法根植于中国的散文传统,但对习惯了叙事逻辑营构的西方读者来说,却构成了阅读上的挑战与困难。甚至有英语读者抱怨《冬牧场》的书写方式“很成问题”(flawed),因为“故事像牧民一样徘徊,没有特别的情节,没有戏剧化的高潮,也没有角色成长”。[此读者评论引自https://www.goodreads.com/book/show/54224001-winter-pasture。]为了更好地引起读者的兴趣,迎合他们的阅读习惯,英译本调整了原作中全知视角与第一人称为主的限制视角相互交替的写法,大量增加含有第二人称“你”的叙述与评论,更主动地邀请读者进入规定情景和心态,邀请读者分享叙事者的经验和感觉,并唤起读者共鸣。如:
烧茶的时间里,我俩抓紧时间搭建临时帐篷。帐篷支得很简单,就把两排房架子(网格状的木栅栏)相对拉开、抵拢,上端绑紧,再盖上毡片。[⑤⑦ 李娟:《冬牧场》,第17、25-26、29页。]
While the tea was boiling,the two of us quickly set up the temporary tent.Building the tent was simple;all you had to do was stretch out the two wooden frames,bring the tips together,tie up the top,and throw on the cover.⑥⑧ Li Juan,Winter Pasture,translated by Jack Hargreaves and Yan Yan. Astra Books, 2021,p.13,13,25.]
騎马是个苦差事。若只是骑在马背上好端端地坐着——那样的“骑”谁都会。可若是还得赶牛赶羊,左奔右跑,手不停甩鞭子、扯缰绳,脚不停踢马肚子,嘴里不停大喊大叫……的话。骑一天马下来,骨头全散了。浑身像被揍了一顿似的。⑤
Horseback riding is a rough sport.If by“riding,”you mean sitting still on the back of a horse,then anyone can“ride.”But if you also have to chase down cattle and sheep,crack your whip,yank on the reins,spur the horse,and shout at the top of your lungs...well then.After a whole day of riding,your bones will be ready to shatter.You’ll feel like you have just taken a beating.⑥
大家的脑袋统统抵着粪墙,翻个身,羊粪渣子就簌簌掉得满脸满脖子。要是有咧着嘴睡觉的习惯就惨了!⑦
Every time one of us rolled over,bits of manure stuck to our faces and necks.If you had the habit of sleeping with your mouth open,then you were in big trouble!⑧
阿勒泰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空寂的,写作成为李娟排遣孤寂的方式。从根本上说,李娟的写作没有过多预设读者,无须哗众取宠的炫技,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记录下自己生活的点滴。英译本的文本意图则显然不同。李娟笔下的生活琐事像搭帐篷、骑马、睡觉、居住、放牧,包含着英语世界读者可能感兴趣的关于哈萨克族游牧生活的信息,译者努力唤起读者的注意,如同说书场上说书人中断故事叙述,频频发起与听众的直接对话:“你”这样做就能搭好帐篷了,“你”骑一天马可能会累散架,“你”在羊粪窝里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能张着嘴,等等。译者大量采用了第二人称,邀请读者一同感受引领读者进入她所居住的冬窝子,一同见证哈萨克牧人的生活。这样的改动固然与原作的叙述方式有很大差别,但却无形中使读者在阅读中成为叙述者“实地参与观察”的共谋者,也因而更愿意接受故事的真实性。
德国翻译理论家施莱艾尔马赫(Friendrich Schleiermacher)在《论翻译的原则》中提出过两种翻译的方法,一种是“译者尽可能不要打扰原作者,让读者向原作者靠拢”;另一种是“译者尽可能不要打扰读者,让作者向读者靠拢”。
而《冬牧场》的英译者除了想让读者与作者见面,更希望读者能够跟随作者去见证她笔下的游牧文明。通过文化词汇的回译及叙事距离的调整,《冬牧场》的英译本弱化了原文的随性散漫,强化了译文的知识性与趣味性,邀请读者进入李娟所描述的场景,也给读者留下了亲自观察现场的印象,从而认同她所描述的事件、人物和地点的体验感。
结 语
民族志笔记与非虚构文学作品都试图呈现“真实”,但后者的真实“不局限于物理真实本身,而试图去呈现真实里面更细微更深远的东西,并寻找一种叙事模式,最终结构出关于事物本身的不同意义和空间,这是非虚构文学的核心”。
[梁鸿:《非虚构的真实》,《人民日报》2014年10月14日 。]
李娟在《冬牧场》中记录的哈萨克牧人古老动人的游牧传统、艰辛而充满智慧的生存方式,以及温暖丰富的日常生活细节,既有物理的真实,也有心灵的真实。如何在讲述与转述中最大限度保证“真实性”,也成为解读与翻译李娟作品的关键。
不可否认,西方读者对李娟作品的好奇,很大程度上与其作品题材的独特及其非虚构的文体定位有关。《冬牧场》英译本甫一出版便得到书评人及读者的喜爱,在线读书社区Goodreads上试读者评分高达4.2分(满分为5分)。有读者表示“它很好地描述了游牧民族的生活以及生活方式带来的孤独感”,也有读者感慨李娟的作品“将我带到了遥远的中国西北平原,感受到一个少数民族日常生活的厚重”,更有人从李娟的写作中读到“对一种异乎寻常、正在消失的生活方式的非凡见解”。
[此读者评论引自https://www.goodreads.com/book/show/542240
01-winter-pasture。]
跟随李娟作品的英译本,更多读者将心灵放牧于远方,与她共同经历了背雪煮水、砍柴放牧、刷洗缝补、开垦荒地、不断迁徙的艰辛生活。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从阅读中获得的连贯而一致的感受,也许就是对李娟作品的“真实性”的最佳证词。
〔本文系教育部一般项目“中国当代文学外国译者群的认知实证研究”(18YJc740105)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王岫庐,博士,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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