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 静
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迄今已然枝繁叶茂,那么科幻文学一直都是“旁逸斜出”的那枝。造就这种边缘气质的原因起码有二:首先,科幻文学横跨文学与科学两界,且长期以科学性为最高标准,因而在所谓的“文学性”/文学价值上屡遭诟病,加之承担启蒙与科普之功用,因此其优劣评判远远溢出单一的文学评价标准,不易在文学秩序中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其次,科幻与武侠、言情、推理等类似,作为类型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一种,在当代文学的评价体制中,与严肃文学/纯文学存在价值差等。在“精英—大众”二元论的认知模式下,科幻常被视为套路化的、缺乏内在深度的、充满娱乐性与商业气息的。
可以说,科幻以及科幻研究的主流化构成了本文论述的起点。接下来需要追问的是,“主流化”脱胎于怎样的社会历史背景,又将表征和意味着什么?如果不只出于情绪上的兴奋,仅将科幻的主流化视为一种“翻身”叙事的话,又应当如何公允地认知科幻之于当代中国的意义呢?
科幻由边缘走向中心,虽与其艺术形式的日渐成熟密不可分,却也离不开背后的多重合力,包括现代化的发展、时代核心议题的转换、国家发展战略的支持、网络视听媒介的崛起,以及公众科学素养的提高,等等。科幻文类的发展史,可以部分解释其逐渐中心化的原因,但本文试图突破单一的文类视域,想要在当代中国史的视野中,观察“科技”位置的浮沉,进而理解以科技为基本视野的科幻的命运。从当代史来看,科技驱动型的发展模式、科技造物主般的主导地位,绝非自然形成的,而是现代性曲折发展的产物。也只有当科技越来越成为发展动力与现实议题,科幻才具备主流化的前提和语境。
更何况,相比于科技所代表的“用”的层面,毛泽东更加注重“体”的改造,他认为生产关系的变革与调整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主要动力。围绕如何表述科学技术的作用,曾有过一桩公案。毛泽东对“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口号十分不满,1975年胡乔木组织撰写《科学院汇报提纲》,其中编入了10段毛泽东论述科学技术的语录,便引起他的反感。晚年的毛泽东始终认定,阶级斗争是一切工作的“纲”,只有继续革命才是社会主义发展的根本动力。“文革”结束以后,发展重心几经调整,从“抓纲治国”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再到以科技为驱动力的科技现代化设想,“科技”的重要性逐渐巩固。1977年5月30日,周叔莲的《科学、技术、生产力》一文在胡耀邦支持下发表于《光明日报》,这是“文革”后经济学家第一次公开论证科学技术是生产力。1978年3月18日,邓小平在全国科学大会开幕式的讲话上,专门就“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认识问题”与“又红又专的正确解释”进行探讨,强调科学技术的重要性以及“专”与“红”的统一性。
在人文知识界,科学技术的本体性地位被李泽厚论述得最为到位。20世纪80年代后期,他把科技从“用”扭转到了“体”上:
近几年来,关于科幻的讨论已经远远超出当代文学的学科边界,往往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社会热点事件。以科幻为媒介设置公共议题,已成为舆论场上的常见方式。比如阿尔法狗与人类对弈(2016)、基因编辑(2016)、全球新冠肺炎疫情(2020)、代孕(2021)等,涉及人与机器的关系、人类生命的危机与改造等前沿问题,一时间成为社会热议的对象,而与此相关的科幻作品,也成为被高度关注与细读的“社会文本”。在探测最细微的人性与最宏大的宇宙时,科幻凭借从无到有的“设定”,来开展种种“社会实验”,进而成为“陌生化”固定认知的思想工具。这是其他当代文学类型,包括主流严肃文学、纯文学难以做到的。许多学者也开始利用科幻深化自己的研究,比如王斑便借用中国本土的科幻小说(《丽江的鱼儿们》《荒潮》《赡养人类》《北京折叠》)来探讨“异化自然”“异化劳动”等生态马克思主义的议题。
以科幻为公共思想媒介,也使科幻的研究和阐释变成一个个观念的战场。科幻本身也面临被工具化的风险,在收获高度关注的另一面,也迎来了更加严格的考量。仍旧以上文提及的电影《流浪地球》为例,它带来了两极化的观感与评价以及在不同地区迥异的接受情况。其中根本的分歧,便出现在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与人道主义、自由主义之间的碰撞。《流浪地球》打破了欧美的想象力霸权,中国人开始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一些人为之兴奋,而另外的群体则由此引发了对“太空战狼”的隐忧——社会内部不同的政治观点/潜意识由此浮出水面。可以说,即便是在以宇宙为尺度的至高至远的想象中,依旧可以看到民族国家与本土文明形态的强大在场,规定着想象力展开的路径与形状。
由此,如果聚焦到在当前的中国科幻研究中,便有三种想象力的阐释模式尤其值得关注:其一,借助科幻书写中对资本主义现代性诸种后果的反思,重新发扬20世纪50—70年代社会主义建设的正面经验。在科幻作品的评价序列里,“十七年”时期所取得的成就虽然不高,但其背后的一整套发展理念与政治文化方案成为这类研究重点阐释的对象。比如,仍以刘慈欣为例,他与“十七年”文学、苏联科幻文学的关联,他作品中对于乡土中国和社会主义传统的理解,都成为新的研究生长点。在“历史终结”之后,那些“另类”的社会主义建设方案,重新又成为克服危机、走向未来的思想资源。
其二,强调科幻想象力对于社会权力与现实政治的批判性,重视其对“幽暗意识”与“不可见之物”的赋形过程。这其中暗藏着文学与政治的紧张关系,正是科幻赋予文学以新的力量,能够探入无物之阵,揭露难以直言而又无比强势的现实创痛。这非常典型地体现在王德威联通“从鲁迅到刘慈欣”的文学传统上。王德威在2011、2019年于北京大学的两场演讲,分别以“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鲁迅、韩松与未完成的文学革命”为题,强调科幻文学的独特价值——敷衍人生边际的奇诡想象、深入现实尽头的无物之阵,以及探勘理性以外的幽暗渊源。
上述的三种想象力模式——社会主义中国的“另类”现代性道路、现代中国的启蒙方案、古老中国的智慧——都构成了以中国为土壤的当代言说,折射出当下的文化与观念格局。虽然这些思想尚在推演与辩驳之中,远非最终答案,但也已足够证明中国科幻向社会思想生活敞开的能量与空间。科幻正以“想象力”的方式介入现实与未来的生成,即便其中存在诸多需要检讨的问题与应对的挑战。
总之,作为充满生命力与时代感的文类,中国科幻焕发出“新显学”的姿态,凭借公共认知媒介与想象力政治的展开路径,在时代与文学的大变革中持续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创作、研究与阐释,正在走向更深更广的天地。这既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新兴生长点,更反过来刺激我们更新已有的文学观与研究方式,同时也在超越学科边界的总体视角上,叩问文学之于当代中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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