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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写“城市新人”

时间:2024-05-04

邱华栋是当代文坛上屈指可数的劳模和多面手。2018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推出了38册,合计900万字的《邱华栋文集》,其中并不包括同年由北大出版社出版的他与张青松合著的《金瓶梅版本图鉴》。而2020年他又相继出版了《北京传》,以及与陈守志合著的《红楼梦版本图说》等。可以说,从16岁发表作品以来,他的笔触已经涉及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电影评论、学术研究等多个领域,文体繁复,创作体量又如此庞大,所以要想给其文坛形象画一幅精准的肖像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迄今为止,他的城市题材小说创作以及小说中对“城市新人”群像的塑造,对于90年代以来的城市文学,是其最值得注意的文学史贡献。

一、“选本”、经典化与文学史形象

在许多当代文学史著作中,邱华栋已经随“晚生代”作家群“集体入史”了。如果说这样一种“入史”方式属于“群体亮相”,还未能就其个体的文学史贡献展开更为细致的评述的话,那么一些旨在对中国当代文学进行阶段性盘点的“选本”,则已经做了一些分属于个体的历史化或经典化的有益尝试。而在这样的尝试中,涉及邱华栋创作时,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他的那些城市题材小说。

比如2009年,由王蒙和王元化两位先生担任总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内中收录1976—2000年间的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杂文、诗歌、戏剧、儿童文学、影视文学、史料等共30卷。可谓是对新时期到20世纪末这20多年间文学创作与批评状况的总体检阅,是这一时段的一种原初状态的文学史。其中,由李敬泽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第十五集·短篇小说卷三》中,就收录了邱华栋的《新美人》。又如201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由陈晓明先生主编的《改革开放40年文学丛书》,在“出版说明”中编辑者介绍:这是一套“根据中宣部和中国作家协会的部署”,为“展示改革开放40年来的文学创作成就”而编选的丛书。整个编辑专家团队阵容强大,可以说汇聚了当代权威的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因而入选丛书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改革开放40年文学史”的入史之作:“我们每位作家只选取了一部作品并放置于某一个文学思潮类目之下,这绝不是说该作家只有这一种类型的文学创作,而是为了显示其对某一个文学思潮的突出贡献,展现其创作的独特性。”而且,“入选丛书的作品经过了论证委员会的认真评审,专家评审从文学性、时代性、影响力等多方面进行综合考察,选取了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在一定意义上,这些作品构成了一部形态特殊的当代文学史,代表了当代文学40年的伟大成就”。有意思的是,这套丛书中编有《新生代小说》上下两卷,内中并未收录邱华栋的作品,倒是在《新都市文学》卷中收录了邱华栋的《直销人》。再如2016年,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中国好小说”丛书,在其“出版说明”中说:“我们策划出版《中国好小说》丛书,宗旨是汇集当代中国好作家的最强阵容,精选当代最好的中短篇小说……他们的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我們选编了他们的代表作和成名作,这些小说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的经典性作品,标志了每一个作家的个性和特质,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和收藏价值。”见中国青年出版社编:《中国好小说·邱华栋》,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而《中国好小说·邱华栋》卷中,共收录了邱华栋的9篇小说,《时装人》《鼹鼠人》等都在其列。可见,在一些带有文学史建构意义的选本中,邱华栋最受关注或者说被评论家和文学史家认为最能代表其文学贡献的,还是他的那些城市题材中短篇小说。

这样的判断也许跟普通读者的认知乃至作家本人的期待有所差异。因为在那数十篇城市题材中短篇小说之外,邱华栋已出版了《夜晚的诺言》《白昼的消息》《正午的供词》,以及《教授》《单筒望远镜》等十余部长篇。而一般认为,长篇小说才更能代表一个作家的创作成就。2002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了一套“走向诺贝尔”丛书,“旨在全面检视作家创作才能”。《走向诺贝尔·邱华栋卷》收录了长篇《正午的供词》、中篇《黑暗河流上的闪光》,以及《大额尔齐斯河》《时装人》《鱼玄机》三个短篇。邱华栋在自序中说“这些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我的代表作”。③ 邱华栋:《自序》,第1-2页,《走向诺贝尔·邱华栋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其中《正午的供词》由于被指“影射”某著名导演,而被媒体热切关注,在社会公众中传播广泛,影响巨大。《走向诺贝尔·邱华栋卷》封底以“广受读者瞩目的长篇小说《正午的供词》收入本书”作为推介语,封三的“内容简介”也说“长篇小说《正午的供词》自出版以来引起了新闻媒体广泛关注,成为2001年文学书籍中最大的几个热点之一,被评论家称为是2001年‘10部最值得关注的长篇小说之一……”。由此看来,在邱华栋的这些代表作之中,似乎《正午的供词》才是“代表作中的代表作”。

如果从“检视作家创作才能”这方面来说,《正午的供词》的确堪称邱华栋的代表作。小说中,作家对叙事技巧运用的娴熟漂亮,对形式艺术的追求与迷恋不光在邱华栋本人的创作中没有其他作品堪与匹敌,就是放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毫无疑问也属于佼佼者。不过如邱华栋本人所言,《正午的供词》“完全是一部实验小说”,写这本书是为了总结他所“受到的一百年来西方现代派和后现代派所有的文学技巧,为了向那些大师们——包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们致敬”。

③小说中用父亲、母亲、哥哥、妹妹、影视评论家、媒体记者、演员、夏百灵前男友、潘越前妻等一系列视角,共同拼接出一个尽可能还原真实而又永远无法抵达真实的凶案现场,并在此基础上试图将凶案中的当事者潘越的形象浮现于读者眼前。而每个关联人物在叙述的过程中又充满自我建构与反复拆解,使得真相愈加扑朔迷离。应当说,作品对西方现代文学、后现代文学技巧的炉火纯青的运用确实可以展现出作者的创作才能,这种技巧实验与形式追求跟当年马原等人的先锋叙事相比也确实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可谓后来居上。但也恐怕正因为这“后来居上”,文学史家和评论家们在开始着手建构这一时段的文学史时才并没有将《正午的供词》视为邱华栋对文学史的独特贡献,而仍然认为他早年那些城市题材的短篇小说“最具代表性”。

二、时代“新人”

从个人的阅读经验出发,我以为,迄今为止文学史家和批评家们对邱华栋创作的观察和判断是准确的。技巧操演的游刃有余或华丽绚烂固然是一个作家创作才能的重要体现,但文学史对作品的选择其实是多方面的。丹纳在其《艺术哲学》中认为,文学艺术与“种族、时代、环境”三要素密不可分,而从“时代”方面来说,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精神气候”,文学创作都要受到其所属时代“精神气候”的影响或者与之相适应,这对作家创作而言带有某种规定性。相对于单纯学习技巧、实践技巧的实验之作,邱华栋那些从现代派或后现代派的文学观念出发,对处于蓬勃生长期的城市与城市人所做的犀利且富有预见性的观察和思考,才更能见出其对当代文学史的独特贡献。或者,更具体一点来说,迄今為止邱华栋最值得注意的文学史贡献在于他塑造了一系列的“城市新人”形象。这些“城市新人”身上折射出了现代都市生活、工业文明乃至后工业文明对人的侵袭、控制和异化,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这个行进中的时代的“新人”。回到文学史的链条中,这种“城市新人”或“时代新人”完全可以看作是中国新文学诞生以来,文学家们在关注时代、塑造“新人”方面所取得的新的收获。

人物、情节和环境是小说的“三要素”。尽管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强调“这三个构成要素是互相影响互相决定的”,但却随即又引用了亨利·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中所做的诘问:“如果人物不是事件发生的决定者,那他会是什么呢?如果事件不能展现出人物来,那事件又是什么呢?”〔美〕勒内·韦勒克、〔英〕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第211页,刘象愚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可见,人物始终是三要素的核心。而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说,小说中的人物也的确是读者接受的关键性内容之一。“人物是文学的生命……我们对一部特别的小说或戏剧的记忆,既依赖于对它的精巧情节的感受,也取决于对它的独特人物的感受。”〔英〕安德鲁·本尼特:《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第59页,汪正龙、李永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关于这一点,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概莫能外,那些经久不衰的文学经典往往都与塑造出的典型人物形象密切相关。塞万提斯《唐·吉诃德》中的唐·吉诃德与桑丘·潘沙、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于连、契科夫《套中人》中的别里科夫、果戈理《死魂灵》中的乞乞科夫、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鲁迅《阿Q正传》中的阿Q等,都是世界文学史上具有原型意义的经典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小说本身更广为人知,影响更加深远。

而从中国新文学史的发展轨迹来看,几乎每个时代的文学作品中也都贡献出了带有特定时代烙印的人物形象。比如五四文学中的“娜拉”式反叛者形象、郁达夫抒情小说中自卑自怜的“零余者”形象、30年代茅盾《子夜》中的吴荪甫式雄心勃勃又一败涂地的民族资本家形象、40年代张天翼《华威先生》中的只会沉迷会海流于空谈的官僚形象,以及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出现的梁生宝式农村新人形象、“文革”中“三突出”原则催生出的高大全式英雄人物形象、伤痕文学潮流中出现的谢慧敏式伤痕人物形象、改革文学潮流中出现的乔光朴式铁腕改革者形象,等等。这些人物形象都与各自所处的时代声息相通,其中不少都是时代所催生出来的“新人”,他们共同支撑起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丰富多彩的人物画廊。

80年代中期,当邱华栋步入文坛的时候,恰是中国城市化进程开始步入快车道的历史时期。乡土中国开始向城市中国转型,“四个现代化”成为全社会努力的目标,邱华栋所面对的是一个正在发生重大变革的时代。毫无疑问,作为文学表现主体的人,也在这重大的社会变革中经受着前所未有的挑战。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程度的不断提高,社会劳动分工日益精细化,人也越来越被简化为庞杂繁复的工业化进程中的一个零件,越来越多的“职业人”或者“单面人”衍生出来,这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一类“新人”,邱华栋在城市小说中着力捕捉的也正是这类“新人”。

城市经济的发展,催生新的职业人诞生这一现象其实早已为研究者所关注到。格尔奥格·西美尔甚至还专门讨论过巴黎的“第14个”职业现象:“……城市首先是最高度的劳动分工中心,这因此造成了一些极端现象,例如在巴黎出现的一种叫作‘第14个的职业。这些人以自己住宅的标志标明自己的身份,他们在用餐时间总是盛装待发,为的是假如有一个13个人组成的宴会,他们可以很快地被邀请去凑数变成14个人。”〔德〕格奥尔格·西美尔:《大都会与精神生活》,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第139-140页,费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说到底,“第14个”就是一种现代城市造就的怪胎,是一种人被城市所异化的极端形式。当然,“第14个”虽然极端,却也并非个别,在文学家们的眼中,现代城市所造就的这种“单面新人”其实还有很多。城市是人的生存空间和栖息地,人是城市的主体,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类“城市新人”就是现代城市最灵魂化的一种表达。

文学家往往是最先捕捉到城市中各种新变的群体,城市文学也往往内蕴了对城市最用心的观察。所以著名社会学家R.E.帕克才说:“我们目前对于当代城市生活的深入了解,主要还依靠一些小说家的创作。但是当今的城市生活需要更深入、更公正的研究……”〔美〕帕克等:《城市社会学——芝加哥学派城市研究文集》,第3页,宋峻岭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由此谈开去,城市小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并且还有着巨大的开掘空间。邱华栋的城市小说正是文学家对现代城市及城市人的一种深刻的洞察和探索,同时也包含了对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人的生存处境乃至人性本身的忧思。

三、异化的“新人”群像

时装、电话、钟表都是现代性的重要表征,同时也是城市日常生活中最基本也最具典型意义的元素。尤其是在中国的特殊语境中,这些元素简直就是判断城市精神内核是否发展完备,城市化是否取得实质性进展,城市发展是否真正迎来繁荣局面的象征物。比如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就用服装世界的繁荣、时装新款式的出现来象征进入新时期后,上海“摩登”的城市精神开始复苏,不断焕发出生机和活力。

邱华栋的《时装人》也是从服装入手对城市和城市人所做的一份细致的文学观察。所谓“时装人”指的是城市里新出现的一类不断变换服装并伴随音乐节奏进行夸张表演的时装表演群体,她们成了时髦的象征,被大批市民追慕和模仿。小说表面看来写的是一个荒诞的故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嫉妒“时装人”抢了它们的风头,奋力冲出铁笼,杀死时装人并抢夺她们的时装穿在身上,而“我”也因勇敢同大猩猩搏斗而受到表彰,成了被人模仿转眼又会被遗忘的“时装人”;但实际上却内蕴了作者对城市的深刻观察和思考。

时装表演作为一种流行时尚原本是城市摩登的精神内核之一,但在“我”看来,时装却也带来了城市人的异化:“时装使人变得更不真实,时装使人成了流动的人、面具人、灵魂外在化的人、不确定的人、包装的人。”并且由此发出了质问:“我们就真的需要时装吗?”④ 邱华栋:《时装人》,第13、15-16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不过,“我”的这种质疑也充满了悖论,因为一方面“我”坚持对时装人所带来的趋从与模仿、个性消失的状况进行批判;另一方面却又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女时装人,并且到最后,当“我”的大幅照片特写被所有电视播出时,“我站在人群当中,突然觉得,就在今天,我也成了一个时装人”。

④所以,对时装和异化的抵抗都是徒劳的,身处城市中的“我”,根本无法摆脱被动成为时装人的命运。在“我”看来,城市中的一切就像不断过时的时装一样,瞬息万变,已经没有一点可以抓住的永恒的事物了,而人的个性也因为时装的出现而成了流动的东西,真正的个性已经在城市中消失。作者正是把自身对城市的这种观察和感觉符号化为一种“时装人”,以一种夸张变形的方式推到了公众面前。

电话的出现给人们的日常交流带来了巨大便利,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在中国,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社会公众层面就流传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现代化想象。而随着城市时代的到来,电话真正无孔不入地走进人类生活之后,许多人才蓦然发现,电话给人们带来的可能不仅仅是通讯的便利。邱华栋的小说《电话人》中的“我”是电信公司一名负责电话安装业务的员工,“我”因安装电话与女顾客相识,又因通电话而与之相恋并走向婚姻。然而现实中见面后,两人却无话可说:“这是可怕的情景,因为在电话中无话不说的我们,到了热切盼望的见面时刻,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彼此用目光交流,舌头在嘴里打转但它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邱华栋:《电话人》,《时装人》,第74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甚至新婚之夜,两人也只能通过电话不断诉说情话才能调动起情绪彼此亲热。故事同样是荒诞的,但传达出的忧虑却是真实的,原本只是一种工具的电话,久而久之已经让现代人对其产生了高度依赖,人类甚至已经无法离开电话而正常交流了。换言之,作为工具的电话已经反客为主,控制了作为使用主体的人,而人也都变成了“电话人”。

小说中从事电话安装工作的“我”除了离不开打电话之外,还依靠安装电话为生,因而“我”对电话的依赖是双重的,是“双重”的“电话人”。也因此,“我”对电话有着较之常人更深层次的担忧,时常觉得电话像无处不在的蠕虫,像一支秘密部队,“正在渐渐地包围这人类,进入了我们人类的家庭生活,进入了办公室、客厅与卧室,日益控制着我们的生活”。人类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被电话监听并储存起来,然后择机被抛出来制造矛盾、混乱、报复、背叛、种族仇杀……这种想法让“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表面看来,这种想法是夸张、荒诞的,但又绝不是杞人忧天。乔治·奥威尔《1984》中想象的那种无处不在的监控,在现代技术的助力下早已变成现实。时至今日,“大数据时代无隐私”也已经成为一种普遍共识,而只要意识到“无隐私”这一事实,《电话人》中“我”的担忧就不是危言耸听。

福柯曾经在《规训与惩罚》中详细讨论过那种“全景敞视建筑”,其主要后果是“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这样安排为的是,监视具有持续的效果,即使监视在实际上是断断续续的”。〔法〕福柯:《规训与惩罚》(修订译本),第226页,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如果说全景敞视建筑是有形的,因而可以被当作“某种权力实验室”加以广泛运用的话,那么技术的进步正在使整个城市空间乃至整个世界都变成一座巨大的无形的全景敞视建筑。在小说《电话人》中邱华栋正是以寓言的形式表现出了他对城市生活的深刻观察。在电话线组成的一张巨大的有形或无形、可见或不可见的网络中,只要是使用电话的“电话人”,你就可能正处于被监控状态。而且即便你已经意识到了被监控的风险,你也无法摆脱“电话人”的身份而重新回到鱼传尺素的年代,因为电话早已深入到现代生活的肌理深处,作为现代人是无法拒绝和剥离的。可以说《电话人》所传达出的忧虑,就是一种无解的现代性忧虑。

如果说电话使得人类交流的空间距离被轻松跨越和大大压缩的话,那么钟表的出现则使人类的生活变得空前的精确。随着钟表在城市空间中无处不在,城市人日常生活的每一条枝蔓都被纳入时间的轨道中,离开了钟表,离开了时间参照,人类仿佛已经不知道如何生活了。作为一种计时工具,钟表已然深深影响并控制了人的生活,人开始被异化为“钟表人”。小说《钟表人》正是对这一现代性症候的形象概括和集中反映。

现代城市是现代人的生存空间,在这一空间里,人们从事各种不同的职业,解决生存、生活、繁衍、发展与自我实现等种种问题。但其实,城市也有其时间维度,有其时间性的一面,人们不仅生活在空间中同时也生活在时间里。现代城市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使得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拖入了时间的快车道。不论年龄、职业、身份,每个人都永远忙忙碌碌、行色匆匆,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指针一样“哒哒哒”往前奔走。每个人的忙碌、惜时如金都有充足的理由,说到底都是为了生活更加幸福美好,可是进入被裹挟飞奔的状态后,人类还能放慢脚步,慢慢发现和体味生活中哪怕是瞬间的美与幸福吗?到头来恐怕是既无心情也无能力了。说到底,人已经被异化了,已经习惯了钟表的指引而丧失了生命的自然节律。《钟表人》中作者所要表达的正是这样的质疑与困惑:“我必须给你描述一下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这座被钟表覆盖的城市……这里的生活节奏如同秒针走动……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钟表人,没有钟表他们根本就没有办法生活。我們戴着表是为了生活得更累吗?我一点儿也想不明白。”邱华栋:《钟表人》,《时装人》,第91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而“我”虽然试图拒绝戴表来“反抗现代城市生活对我的威压”,也“不想生活在表盘上的分秒和小时之中”来拒绝异化为钟表人,但这种反抗终究也是徒劳,最终只能选择妥协。小说字里行间传达出的仍然是面对工具反客为主的控制与主宰,个体反抗无用的忧虑和绝望。

四、未完的追问:异化之后如何?

在塑造“城市新人”时,邱华栋不致力于去刻绘人物的样貌、衣着、语言、性格,而是以速写的方式去勾勒人物的形态,然后集中笔力去突出其内在的精神特征或表现出的现代性症候。一句话,他塑造人物的方式近于契诃夫,所追求的不是对人物进行纤毫毕现式的素描。他的这类“城市新人”小说也与契诃夫的《套中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套中人》中的别里科夫,已经成了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人物形象,成了封闭保守、胆怯多疑、虚伪守旧、害怕新生事物者的代名词。而邱华栋笔下的这些“城市新人”及其各自身上所附着的文明病其实也是超越国别、种族、地域的,“城市新人”所面临的问题是人类在文明进程中必然会遭遇的普遍性问题。

套用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的分类,这些“城市新人”其实就是所谓的“扁平人物”。“扁平人物也就是17世纪所谓的‘气质类型,有时也称为类型人物,有时也叫漫画人物。其最纯粹的形式是基于某种单一的观念或品质塑造而成的。”福斯特认为,扁平人物固然无法与圆形人物相匹敌,但也有其自身的优势,“优势之一就是不论他们何时登场,都极易辨识”,而“第二大优势”则是“他们事后很容易被读者记牢”。〔英〕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第57-58页,冯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邱华栋笔下的这些“城市新人”面目虽然并不十分清晰,但特征却十分明显,具有很高的辨识度。也因为他所刻画的是带有某种极端性的一类人,所以人物常常没有名字,而径直以“××人”这种符号化的指称来替代。这些高度简约的符号化指称本身就具有强烈的陌生化效果,也特别容易让读者记牢。

除了《时装人》《电话人》《钟表人》,邱华栋还写过《公关人》《鼹鼠人》《直销人》《化学人》《翻谱小姐》《乐器推销员》《塑料男与简单方便女》等“城市新人”。《公关人》中的那位“公关人”,“我”的同学W,最后逃离了这个世界,买了一卡车塑料模特儿,给每个模特儿脸上都戴上了一副面具,他自己也戴着一副。已经死了的他,在面具背后居然带着“一种痴迷的笑容,包含着幸福、满足、狂热和快乐”。④ 邱华栋:《公关人》,《时装人》,第25、23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而小说中的叙事者“我”对面具和模特的思考则是:“我想,也许这两样东西就是这个时代的特征?”

④《鼹鼠人》中“我”的大学同学“韩非人”,一个计算机专业的高才生,假装去了美国留学,与过去的生活圈子一刀两断,实际上却“来到了这座城市的地下”,开始了“鼹鼠人”生活,以此来拒绝被“纳入社会非常机械的系统中去”,拒绝被异化。不仅如此,他还制造恐怖事件,剥夺那些他所认为的“把社会推向疯狂的人的生存权”,来“刹住现代社会疯狂前进的车轮”。当然,最终“鼹鼠人”被捕捉,现代社会的车轮依旧滚滚向前。可以说,所有这些“城市新人”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反映现代城市及其背后的工业文明对人的异化,并表达对异化的拒斥与反抗,而反抗的结果又都无一例外以失败而告终。在作者看来,现代性所带来的人性异化是不可抗拒的,种种“城市新人”所对应的正是人性异化的种种表现。面对日渐“单面化”的城市人,这一系列小说中都存在的那个第一人称叙事者“我”,所表达出的只能是深深的忧虑。

但是,异化之后会怎样呢?人类还有没有希望?这样更具终极意义的追问,在其小说中是很少看见的。工业时代乃至后工业时代社会劳动分工的日益精细化,确是人异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当生产变为流水线之后,每个人都成了流水线上的一个工具,等同于机器人或成为可以被机器人所取代的工具,异化也就完成了,每一个鲜活的个体便都成了抽象的存在。“异化的人是一个抽象物,因为他失去了与人的所有特征的联系。他被简化为在被剥夺了人的多样性和同情的人们中间,对人类的无差别的目标执行无差别的工作。”

①但是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中,异化的人还是会有望向合乎人性的人回归的。也就是说,异化并不是终点,等社会发展到分工的形态消失和阶级消灭之后,那些构成人的元素又会重新统一起来,伴随异化而来的那种人性的分裂,那种单一化、平面化就会重新弥合,重新立体丰满起来。马尔库塞也曾探讨过“发达工业文明有可能达到的目标”这一问题。他说:“机械化和标准化的工艺程序可能使个人的精力释放到一个未知的、超越需要的自由领域。人类生存的结构本身就会改变;个人将从劳动世界强加给他的那些异己的需要和异己的可能性中解放出来。这时,个人将会自由地支配他自己的生活。”

这同样是对“异化之后”所做的预言,并且重新给人以希望。当然,哲学家的预言能否实现尚有待验证,从邱华栋的小说中还看不到对异化之后可能性的探索。饶是如此,这些“城市新人”小说也已经堪称当代城市文学中的优秀之作了,以“××人”命名的这些城市新人,也注定会在中国当代文学人物形象画廊中占有一席之地。

〔本文系山东大学未来计划学者(2017)项目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史建国,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編辑 周 荣)

① 〔美〕奥尔曼:《异化:马克思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概念》,第165页,王贵贤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② 〔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第4页,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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