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自2018年以来,王尧陆续在《收获》《钟山》《雨花》《上海文学》开设专栏“沧海文心”(2018)、“日常的弦歌”(2019)、“时代与肖像”(2020),以及“纸上的生活”(2021),以非虚构的书写形式,表达了自己对于历史、现实以及人的理解。“非虚构”也许不能完全概括以上专栏写作,正在进行中的“纸上的生活”专栏正在试图跨越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文体隔阂与界限,有意识地尝试突入“虚虚实实”的无人之境。
以上专栏,可根据题材粗略分为两类:一类是个人思想、文化、生活史题材,如“时代与肖像”和“纸上的生活”;另一类是战时知识分子题材,如“沧海文心”和“日常的弦歌”。
“沧海文心”专栏包括《“寒夜”里的“清油灯”》《就是为了那一点“气节”》《我将他们视作道德英雄》《曾经沧海曾经火》《无钱买酒卖文章》《幽谷中的郭沫若》六篇文章。从1985年到2018年,经过一段近乎漫长的准备期,作者终于促成了一段段历史记忆的“复活”:巴金、老舍、费孝通、梁思成、胡风、路翎、郭沫若……这些历史人物亦旧亦新的面容,于时间的深处一一浮现。通过这一系列,作者完成了对于战时文人群像的展示:如实反映战争年代饥寒交迫下文化精英们的抗争、苦闷与坚守,从而写出了这一段沉寂于教科书中的“战时历史”的温度、质地与重量。“日常的弦歌”包括《支柱艰危的“孤臣孽子”》《昆明一隅,九儒十丐》《“五四”的光和影》《“在动乱时期主持一所大学本来就是件头痛的事”》《“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这一系列关于西南联大时期的历史散文关注了郑天挺、梅贻琦、蒋梦麟、朱自清、闻一多等诸多大学教授或高校管理者。作者没有将西南联大历史及人物传奇化,而是着眼于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境”中,每一个人是如何真实地经历着困顿、绝望、悲惨的生活,以及面对“思想与行动逐渐衰退”的必然趋势,人性的坚韧与魅力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得以展现。
一批20世纪40年代活跃于文坛和学界的知识分子,相继成为作者观察、陈述和讨论的对象。他的叙事呈现出一种可贵的个人化倾向:对于那些早已被历史化、经典化的人物,作者另辟“个性化生活”的蹊径,在对史料的细读和研判中,梳理出新的故事脉络,并且构建了一条通过日常生活抵达人物本身的叙事通道。
一、个性化日常
在“日常的弦歌”专栏弁言中,作者对这样的观点表示了认同,“一部缺乏人物、只有数量化的非人性力量交互作用的史书,必然是一部干瘪苍白的历史,不仅缺乏可读性;而且,根本上会更不准确,因为它忽略了鲜活的经历”。② 王尧:《支柱艰危的“孤臣孽子”·弁言》,《钟山》2019年第1期。
从弁言传递的信息来看,“日常的弦歌”专栏写作是基于以下前提:其一,对于现存有关西南联大历史的很多著述,在作者看来是失职的。在战时的特殊情境下,西南联大教授们贫病交加,大学实际上已经成为“希望与绝望并存的地方”。然而在后来的众多叙述中,“绝望、思想与行动的衰退则鲜有提及”。忽略这一点,实际上是对这批学术精英内心丰富性和复杂性的粗暴简化,等同于放弃了对这一群体思想活性、情感热度以及性格魅力的全面立体呈现,也让叙述缺失了最為扎实和真挚的细节——最终留下的必然是一部“干瘪苍白”,缺乏可读性的历史。其二,作者无意重复书写西南联大的“传奇”,尽管其确实具备了构成传奇的诸多要素。较之于铺陈一些妙趣横生的传奇故事,作者更愿意呈现陷于困境之中的西南联大教授们身上所具备的“异乎寻常的人性魅力”。这种人性魅力固然源自主体的思想品格和精神质地,其实与个体的生活方式更为息息相关。“我因此想回到联大人物的日常生活中,回到他们鲜活的经历中,去聆听日常的弦歌。”
②
我们知道,要回到这些人物的日常生活,前提是将他们亦视作芸芸众生,承认他们作为人的共性和局限,以及他们为生存而谋取营生的正当性;既不仰视也不贬抑,取平视的视角切入生活日常,不刻意回避他们的柴米油盐和烟火气。战时的生活如釜底抽薪,“无钱买酒卖文章”,“昆明一隅,九儒十丐”,他们在经受精神和人格考验的同时,更承受着生活资料短缺的逼迫。杨西孟撰文这样形容战时高度通货膨胀的昆明生活:典卖衣物及书籍,卖稿卖文,营养不足,衰弱,疾病,儿女夭折,消耗资本,消耗最后的资本——健康和生命。④ 转引自王尧:《昆明一隅,九儒十丐》,《钟山》2019年第2期。当时的境况,正如美国学者费正清所说:“他们(西南联大教授)正在顽强地战斗,但是不可能持续太长时间……”
④多数人都处于困境当中:在昆明,贫病交加的朱自清抱着行军床到百货行寄售,遭遇压价,从预估的一百元左右降至六十元出售,“心中愤懑,不能释怀”。闻一多四处兼职,治印谋生,两年多时间留下了一千四百多方印谱。梅贻琦夫人卖糕点、摆地摊贴补家用。吴晗为夫人赴沪上治病,以个人藏书作为抵押向学校申请困难补助。嘉陵江畔的文人亦是如此,很多人开始失去抗战初期生动泼辣的精神,陷入“一切都无办法”的极度苦闷之中,剧作家洪深一家三口甚至以自杀来反抗生存之绝望。
作者用确切的史料和数字再现了战时知识分子窘迫的物质生活。然而,这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面。另一面的文人日常,自有着区别于众生的超拔之处,不只是“吃几顿饱饭”的普通日子,更是能够体现这些文人思想学识、文化见地、性情风度的“个性化生活”。
在流亡生涯中坚持“弦歌不辍”,可见,文化、思想、学术等精神层面的生活,在战时知识分子那里就是无法剥离和舍弃的日常内容,也因此,他们的日常生活必然地具有了艺术化特质。
即使身边战火纷飞,“诗书酒茶”也仍然是知识分子于苦中作乐的自救方法。约饭局、泡茶馆是战时文人常见的聚会形式。郭沫若战时的待客之道颇有口碑,当年的热情、诚恳、细心、周到使其成为朋友圈中的“群主”之一。老舍虽拮据但喜欢请客,一次罗常培来访,他卖了一身旧衣裳请朋友下饭馆,可惜对方正闹肠胃病,两人相对苦笑良久。冰心夫妇的饭局有点“西化”,“总是从丰而非从俭招待朋友”,以致每月亏空。张充和饭局上的教授多是北大读书时的老师,而她唱昆曲的情景,在学生汪曾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王尧:《无钱买酒卖文章》,《收获》2018年第5期。薄饼、绍兴酒、酸菜羊肉汤面、韭菜水饺、绿豆稀饭,高档一点的是“炮牛肉”……以上便是梅贻琦日记中“重庆菜单”的内容,酒菜也算平常,但有“诗心”相佐,就别具一格。《无钱买酒卖文章》一文提及,一次饭局后,梅贻琦在日记里写下“看斜月落去始散”等句。作者发出这样的喟叹:“读到这些句子和段落,我更加明白梅贻琦之所以成为一位不朽的大学校长,或与他的‘诗人本色有关。一个无诗心、少情怀、缺人文的人,何以做校长?”王尧:《无钱买酒卖文章》,《收获》2018年第5期。
这种日常生活在趋于艺术化的同时,又分出不同的旨趣和意志力。巴金将逃难的经历喻为“窒息的暗夜”,而友情则是“指路明灯”……文人间的相互温暖和精神照亮,激发了战火也无法阻绝的勇气和创造力,催生了《寒夜》等作品的面世;逃难也没有影响巴金和萧珊的幸福生活,他的回忆里留下了两个经典的细节:文化生活出版社门市部楼梯下七八平方米的小屋,萧珊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开始组织小家庭……朱自清在生活的一地鸡毛和种种焦虑包围中,仍然守住一张书桌,坚持读书、研究和授课,台下只有一个学生,也坚持讲完“文辞研究”课程。闻一多即便治印,也重操守,有所不为。梅校长夫人卖糕点,更是顾及校长面子,乔装打扮送出寄卖。前文说到战时生活艰难,西南联大同人几番申请增加生活津贴,在这样的形势下,兼职行政的教授们仍然顾及“因不均而滋怨”,拒收“特别公务费”——恶劣的环境的确消耗和磨损着知识阶层的精神和韧性,但他们并未丧失现代知识分子的本色和操守:术业有专攻,具有公共良知和社会参与意识,擅长独立思考,对外界现实有着强烈的观照与批判精神。
通过对于生活枝枝节节的展示,作者开辟了由日常叙事抵达写作核心的路径:对于知识分子群体日常工作生活的描述,因为生动鲜活而更易为读者感知;因为有对于人性的考量和洞见更具有共情;兼以理性而不失宽容的思考和辨析来摒除积习与偏见,找回失落的常识。这样的非虚构书写没有放弃对于宏大思想、开阔叙事和审美诗意的追求,但这种追求又是建立在对于生存问题这一底线的反映之上的,并没有回避和绕开对现实生计以及生计问题带来的思想和精神“萎缩”现象的表达。恰恰是源于对战时文人群体生存问题的关注,对知识阶层战时境遇极端恶化的表现,更加可信地探测出他们的灵魂场域和精神象限。
二、将历史延续下去
“弦歌不辍。文化未亡。中国再生。”这是“沧海文心”序言中最后的话。弦歌不辍,形容了抗战时期嘉陵江畔知识分子的思想与生活。“在此,绵延数千年的文脉得以延续并出现新的景象。”“弦歌”一词,典出《庄子·秋水》:“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后世多半用来表达延续教化育人的精神。对于作者来说,文章里一再提及,念兹在兹的,即是“弦歌”一词所包含的文化、教育及学术思想传承之脉络。这样的脉络,在战火弥漫的20世纪40年代,在嘉陵江畔,在西南联大,从没有中断。
“五千年的历史压在你的背上,你须担得起使这历史延续下去的责任”,这是老舍在《参加郭沫若先生创作二十五年纪念会感言》中的话。谈及五四对自己的影响,老舍总结为:“反封建体会到了人的尊严,反帝国主义感受到了中国人的尊严”。③④ 王尧:《就为了那一点气节》,《收获》2018年第2期。面对战争与社会变革,同样经历五四洗礼的一代知识分子做出了不同的应对与选择:巴金的逃难、周作人的“落水”、林语堂的去国、郭沫若的返乡,老舍自己亦为避做“汉奸”而独自流亡。在他看来,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他的一点“气节”。对于周作人的“落水”,他伤心也不满;林语堂返美,他选择了平和不苛求;对于抗战主将郭沫若等,他则怀有敬意。对于什么样的“诗人”才算“伟大”,老舍在《感言》里这样回答:“只把热情写在纸上,大概算不了诗人,我想,一个真正的诗人,必是手之所指,目之所视,都能使被指的被视的感到温暖。诗人是一团火,文字、言语、行动,必有热力……”
③作者认为,这可以被视作“审视陪都重庆知识分子的一把尺度”。
④
战时的西南联大,在校友的眼中即是五四精神在教育方面的具体化,“如问联大何以能够创造奇迹,可以明确回答,这奇迹来自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西南联大关心天下事(外抗日寇,内争民主)、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尊重别人的民主传统,‘五四的火炬在西南联大师生手中传承下来”。王尧:《“五四”的光和影》,《钟山》2019年第1期。《曾经沧海曾经火》一文还原了胡风与路翎之间“在寂寞与孤独中彼此理解和取暖”的基本关系,也披露了他们劫后余生的慘淡境况。时代可以摧毁个人意志和生活,却不能抹杀一代人的精神伤痕和光辉。“在时代、历史中理解个人的悲剧命运,是胡风那一代在宏大历史中成长的知识分子思考问题的方式。在忏悔与宽恕中,个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消弭了,历史脉络和肌理没有淹没在个人恩怨的口水中。那些因操守而成为小丑的人物则被逐渐清晰的历史压得气喘吁吁。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留下的思想遗产。”③ 王尧:《曾经沧海曾经火》,《收获》2018年第4期。“胡风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历史意识和批判精神,随着他们的凋零而成为稀有元素。”
③
重返五四,重返战时,重返80年代,作者依靠不断地“重返”开启对现实的追问。对于历史的擦拭,是为了给现实找到一面可以反观的镜子:
散文可以回到历史、回到乡土、回到童年,但是所有的往回走和往后看,都应当是精神的重逢而不是精神的消费。我赞成包括文化大散文之类的写作对历史叙事的运用,历史叙事探究文化、生命、人性的种种形态,打开中国知识分子尘封的心灵之门和与之相关种种枷锁是必须的;但是历史的所有询问其实只是探究我们精神来龙去脉的一种方式,历史的叙事同时应当是写作者关于自我灵魂的拷问、关于生命历史的考证、关于精神家园的构建。⑤ 王尧:《散文写作为何离散文远去》,《南方文坛》2007年第5期。
这番话有其特殊的现实语境,作者针对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创作(尤其是散文)遭遇的困境,“散文创作、理论与批评变得越来越困难,它们在散文作家、评论家,尤其泛滥于媒体的写作者笔下没有了难度”。
⑤创作的平庸化源自主体思想热力的退潮,艺术敏感的钝化。新时期以来文学观念中的精英意识和批判精神逐步退位,作家身负的社会意义渐渐被卸载,启蒙、精英、家国、历史等观念开始消散,个人开始深陷物质和空心化的泥潭……“知识分子思想风度”和“潜在立场”的缺失,逐渐导致了“文学”的远去。
现实正以令人失望的姿势加速度下坠,这也成为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之殇。与有限的生命相比,文化、思想、学术乃至生活方式,皆能越过时空局限,在精神层面得以传承和延续。就像费孝通晚年说的那句话:人会死,文化是不会死的——这句话对于他和他的同代人是一种总结,也给当代知识分子留下了历史之问:担起责任的我们,该如何将历史延续下去?
作者曾实地走访西南联大旧址,坐在教室里,发出这样的感慨:“我想到的问题之一首先不是我们为何产生不了大师,而是如果时光倒流,我们能否像他们那样生活,那样工作;如果身陷困境,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王尧:《我将他们视作道德英雄》,《收获》2018年第3期。正是通过这种代入自我,贴着自己写的书写方式,作者展示了个人独特的思考路径和精神面向。
在《我们的故事是什么》一文中,作者说:
二〇〇六年秋天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开会后,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发过我们为何没有自己的故事、没有自己的思想生活这一感慨。近三十年来,我们不乏优秀作家作品。但是,和梭罗,和鲁迅相比,我们没有形成自己的简单、大度、独立、信任的生活。生活的格式化和思想能力的贫弱(不能完全说没有思想能力),足以让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雷同和贫乏。在这个挤压的时代中,我们能否有自己的故事和讲述故事的方式,也许决定了文学的生死存亡也影响着知识分子的未来。……我不清楚,写作者的思想能力从何时开始变得不重要了,世界观从故事中消失再次呈现了写作者哲学上的缺失和贫乏;我不清楚,写作者的个人品格是何时从作品中消失的,是因为我们没有品格,还是因为我们无法呈现自己的品格;我不清楚,写作者的文字为何没有了自己的气息,文字应当是自己的血液中过滤出来的。王尧:《我们的故事是什么》,《读书》2011年第1期。
这段话首次发表于2011年,数年后,作者在《关于文学批评的闲言碎语》(2019)一文中又再次提及。对于知识分子个体生活的缺失,文学作品思想能力的贫弱,书写方式的平庸等等,作者的不满一直延续到当下。文学的未来和知识分子的未来,有着牢不可破的关联。作者的“战时知识分子”系列专栏,既是对于历史和传统的回溯,又远不止如此。《幽谷中的郭沫若》一文开头,作者坦诚并未完全读懂郭沫若,也未完全进入“那个似乎远去,其实仍然延续在现实中的历史”。如何来理解这段“延续在现实中的历史”?李松睿的相关阐述或可作为解读的参考,“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只能通过历史和传统给定的视角观看现实生活,判断何为‘真、何为‘假,我们固然可以选择将视角当做某种宿命予以接受,但更为积极的态度,则是用反思的姿态考察理解现实的方式,将自身的视角予以历史化,充分意识每一种对现实的呈现都有其洞见与不见”。李松睿:《三体人的惶恐与“真”的辩证法——关于现实主义的思考之五》,《小说评论》2020年第5期。引文的启示在于,历史与现实的绝对分离和切割或许并不存在。一方面,透过历史和传统的视角与方法来处理当下现实可以被视作“某种宿命”;另一方面,应该尝试将个体新鲜的视角与方法予以“历史化”,因为进行中的“现实”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未来的“历史”——这是“更为积极的”参与到历史中去的态度。
历史从未终结,它总是渗透在当下,渗透在个体中。“延续历史”不是充当物理意义的搬运工,而是作为精神的容器,让“历史”在自己身上长成新的面貌机体。因此,对于如何延续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之旅,作者也在文本中给出了提示:拥有自己个性化的生活方式,保持对于世界的敏感和见解,在提出问题和解决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故事和言说方式。
三、不是批判,而是阐述
对于众多历史人物与其所属时代,作者放弃沿用某种价值尺度和评价体系予以对标,而是以极大的耐心,充分观察,审慎阐述。“阅读”“读懂”“叙述”“反思”……这样的措辞不断出现于行文之中,显示出作者谨慎、自律的写作姿态。综观作者的历史文本,几乎看不见对于具体个人的断语和结论。从时代和历史的宏观范畴里来理解人物选择和命运,成为他叙事的基调和出发点。
同样是写胡风,学者王彬彬在《“二胡”的反党》一文里,明确将胡风归为“传统型的文人”,并引用贾植芳先生的评价,称其“有忠君思想”,进而推断“他的气节、他的情操,都是传统型的”。王彬彬:《“二胡”的反党》,《钟山》2002年第2期。对照而言,“滄海文心”系列中的胡风形象则比较复杂和多面:作者从日常社交细节和间接转述入手,揭示了胡风不善与人相处的性格特征,继而笔锋一转,通过胡风与老舍之间的交往,反映出他性格中待友以诚的一面;此后,身处危难中,他仍试图保护路翎,即使在精神失常入院后,仍对路翎“念念不忘”——更体现出胡风对于精神同道的关爱与珍惜。从细节入手,这里的胡风形象显得细腻而丰富,没有是非黑白的简单判语,作者以极大的同理心,为观察对象开辟了一条“绿色通道”。
作者对于朱自清的观察也极具个人特色。朱自清并不是西南联大故事的主角,但是在“最基本的方面呈现了西南联大教授的底色。如果说西南联大是巨幅油画,我们可以在朱自清那里看到这幅画的细节”。② 王尧:《“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鍾山》2019年第6期。作者对于朱自清个人气质上“忧郁、敏感、自尊”特征的归纳,对于他与闻一多私交深浅的解析,对于20世纪60年代以来形成的观察、分析朱自清的“吴晗视角”的不认同——这些新见将观察对象从“民族英雄”和“民主战士”的角色里松绑,以人性化的眼光,来解读一个知识分子处于具体时代环境中所做出的合情合理的选择。
以拒领美援面粉为例,朱自清自己签名拒领后,却劝自己的学生季镇淮不要受自己影响,原因是,“你们很困难,比不得我们……”
②事实上,在拒绝美国“救济粮”的宣言上签字后一个多月,朱自清就贫病而死。学者王彬彬从人道主义角度出发,对当时由吴晗们发起的这次签名活动提出质疑:“吴晗们动员教师在这种拒绝救命粮的声明上签字时,是否应该多少选择一下对象……而朱自清就是这样一个应该‘放过的人。在吴晗们发动签名时,朱自清已经陷入严重的生活困境。营养不良使得病情日逐恶化,全家也处于半饥半饱状态。”王彬彬:《哪得夕阳无限好——朱自清的不领美国救济粮》,《鍾山》2004年第1期。对于朱自清晚年以饥饿和病弱之身积极参加政治性的“文化活动”,作者将这种知识分子遭际称作“饿着肚子扭秧歌”,表达了强烈的不认同。与王彬彬的犀利言辞和泼辣论断相比,作者文风温润质朴,重还原而不重推断,言有尽而意未止。两者都抱有求真精神和人道主义情怀,前者重在判断,毫不掩饰自身的价值取向和情感好恶;后者却偏于阐述,在对历史情境的还原中,凸显叙述对象的人性温度和灵魂热量。
作者这种叙事风格的养成,表面来看,是源自对于自身学科外知识储备和学术能力的警醒。以对郭沫若的讨论为例,“我无法在专业范围内讨论《十批判书》及其姊妹篇《青铜时代》的具体问题以及《十批判书》的学术史,但我们或许可以尝试还原郭沫若写作《青铜时代》尤其是《十批判书》的语境和心境”。⑤⑥ 王尧:《幽谷中的郭沫若》,《收获》2018年第6期。对于“语境”与“心境”的还原,伴随着对于作者处理历史和个人关系能力的考验,相对于学术造诣方面的欠缺,后一种考验或许更为关键。“这正是我们今天讨论郭沫若时面临的一个巨大难题,如果不能在学术上认识郭沫若这些研究的要义,而是在政治上指出郭沫若此后转变某些学术思想的错误,对郭沫若的拷问或许并没有触及郭沫若的筋骨。我们究竟有多大的能力反思郭沫若后来的错误?当我在叙述和反思郭沫若时也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⑤困境之一,是如何理解郭沫若“不同时期的身影”甚至是“判若两人”的形象;更困难处在于,“我们无法轻率地呈現郭沫若的思想历程与历史的复杂关系”。
⑥借助对自我能力的质疑,作者绕开了对郭沫若“错误”的认定;又通过对其学术研究历程的梳理,结合彼时中国政治结构正处于深刻变化中的时代背景,作者对前述“复杂关系”做了有效的打开和整理,得以避过“轻率”的误区。也是因为回溯的视角,作者获得了比当事人更为清晰和客观的判断——1948年的郭沫若对于战时重庆的个人生活“无暇顾及”,作者却认为,“重庆之于郭沫若远比郭沫若此时的判断要复杂和广阔许多”,并据此认定,“重庆的郭沫若已在历史之中”。正是这段战时的幽谷岁月,让郭沫若完成了“文化战士”形象的塑造,取得了“新文化谱系中的地位”,“获得了新的政治力量的支撑”;而此后人物的历史困境亦于此时布下了草蛇灰线。
在作者看来,知识分子的批判锋芒,不应该拘泥于针对个人操守的批判,而应具备更为开阔、宏大的指向,“我是个对历史苛刻,对个人宽容的人,这样的立场在《纸上的知识分子》中是鲜明的”。
王尧:《一个人的八十年代》,第190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作者将这样的倾向归结于自己本性上的“传统”,“虽然有新风尚,但维系乡村基本秩序的是旧道德,有些旧道德是装在新瓶子里的,我性格中的温良恭俭让是主要的。这影响到我的研究和写作,思想表述有时过于温和、迂回和宽容,与这一点有关”。
①
事实不止如此,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作者在对历史人物的反观和省思中,始终伴随着对于知识分子精神的追问,以及成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自我期待。文学何为?知识分子何为?作者对于战时重庆和西南联大的回溯文字不但呈现了思考的轨迹,也记录下了困惑与突围。“战时”作为一个临界时刻,“左中右”文人即将从分歧趋于决裂,从和而不同转向分道扬镳。他们之间产生了同中有异、忽即忽离的交往与互动,呈现出了复杂、斑驳的精神交锋和思想印记。时代因此也呈现出最丰富最豁达的面貌和表情:各种观点、言论、圈子还能共存,抱团取暖、相互砥砺者有之,貌合神离者有之,可以彼此攻讦不相往来,却不能相互取缔和消灭。这只是历史大开大合之前的安静序幕,却成为作者心目中的“精神幽谷”,最大限度地呼应了作者的理想主义情怀。这就决定了作者文本的基本面貌,没有痛快淋漓的反对、驳斥和争辩,有的是拼贴、还原和体察——因为反复的共情与同理心总是在发挥作用。“我”与他们在一起——这样的站位决定了作者不是在写判决书,更像在说体己话。
【作者简介】朱红梅,《苏州杂志》执行主编。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王尧:《一个人的八十年代》,第190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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