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满华 温潘亚
创作风格是指作家在一系列文学创作中表现出来的带有综合性的总体特征。每一位优秀的作家由于世界观、生活经历、性格气质、文化教养、审美趣味、艺术才能等的不同,在题材选择、主题提炼、情节安排、人物塑造、结构布局、语言运用等方面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色,形成了不可替代的风格。所以,风格是作家精神特性的印记,是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只有那些勤奋写作,独辟蹊径,人生体验丰富而深刻,拥有深邃而独立的关于世界的认知图景,且富有创新精神的作家,才有可能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
刘仁前创作的艺术风格主要体现在记述20世纪60年代以来里下河地区社会生活的一系列小说作品中。他以泰州学派的民本思想,即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的本体论为构思、创作、叙事的基本原则,以里下河区域的人物群像、人文传统、生产生活、风俗习惯、地域特征与物产风貌等作为表现内容,展开叙事抒情和人物刻画。他的创作风格呈现出清丽、本真的现实主义美学风貌,清丽是指其语言、人物、故事、情节、叙事以及社会内容与日用常态一致,舒缓、淡雅;本真是指其文学叙事无刻意雕琢的痕迹,直书生活样态与情境,是对“香河”风俗的真诚书写。刘仁前的小说已经拥有较为稳定连续的人物谱系和精彩纷呈的生活场景,他使用的叙事语言已做到大众话语与精致方言的无间融合。
一、本真的生活内容
作为里下河文学流派的代表作家,刘仁前的小说创作具有流派的基本风格构成与典型美学特征,即独特的“清丽、本真”的美学品质。他的小说创作虽然属于广义现实主义范畴,但其清丽、本真的艺术风格既不同于以理性主义主导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这些区别表现在其文学创作风格的自然形成与构成形态上,表现在建构文学世界的认知图景上,表现在人物塑造与性格描绘上,表现在他对传统艺术的继承与创新上,当然也表现在泰州学派“百姓日用即道”张树俊:《淮南三王思想比较》,第168页,北京,线装书局,2012。的平民化哲学思想对其深刻影响上。
刘仁前文学创作的哲学基础是儒家的“仁学”体系。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继承儒家天人一体的传统,发展了王阳明心学的知行合一理念,顺应时代与社会发展,把世界本体由心性良知演化为“百姓日用”。王艮认为,物理世界与社会人生的图景建构来源于生活,缘起于百姓日用,一切归因于百姓日用。而社会人生目的在于生活,又回归生活,于是百姓日用就是一切。很明显,这种哲学思想在统摄并指引着刘仁前的文学创作。
在整体风格上,刘仁前小说创作具有鲜明的“本真”特征。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指导思想是传统的理性主义哲学。理性主义哲学认为,物理世界建构的本源是本体,因而,物理世界只是现象世界,其背后的本真世界才是真理所在,才是真实的世界。所以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真实也包括客观生活的真实与其背后的历史真实即客观真理。文学再现生活真实的目的是为了揭示历史本质规律,揭示、发现现象背后真理的文学才具有本真的科学性。刘仁前的文学创作摒弃理性主义哲学本质观,继承并运用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的本体思想,通过再现里下河人的日用常态,建构里下河人共同的生存结构与生命样态,展现里下河人的认知图景。刘仁前也追求创作的原生态,却是在主体积极参与下的原生态写作。他要在作品中展示人生的内在真理与秩序,建立人生价值导向。刘仁前笔下的原生态只是一种对生活事实的坚守与客观的写作方式。刘仁前的小说是在理性积极参与下的创作,小说密切关注时代与社会精神,关注人性与人情,描述积极的人生态度与信念,反对不孝不悌,剔除贪欲,具有明确的价值追求。
刘仁前的小说在创作内容上也具有鲜明的本真特征。他以现实生活中“小人物”的小叙事为对象,剔除大叙事,间接体现社会变革与社会运动的历史叙事。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受其本体论哲学思想的制约,重视揭示历史规律,引导历史方向与进度,指导人们的人生道路,追求崇高,关注大历史,体现大叙事。刘仁前关注的则是烦琐的日常生活本身,并不刻意追求揭示历史规律以及进行崇高与宏大的历史建构,作品表现的就是生活琐事,体现的是小叙事。
刘仁前小说的本真特征从根本上讲是受王艮“百姓日用即道”思想的影响。王艮继承儒家天人合一理念,认为人性和欲望具有天然合理性,人生应当有积极的态度与价值追求,坚决反对与自然和谐相对立的邪恶欲望,比如贪欲、不孝与纵欲等。因此在刘仁前的小说中,人生观念质朴本真、人物性格开朗而明丽。《香河》就是一部以百姓日用本体论建构世界以及关于世界认知图景的长篇小说。
“百姓日用”之“道”来自儒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宗旨,要求一切来自本真的自然与社会人生,一切融入自然生活、回归自然。里下河的建筑与生活方式是与民居、民俗、民生以及自然环境融为一体,实用又精致。“百姓日用”本体论主导下的里下河人的生存样态与生活方式是人的天然本性与自然法则的统一体,呈现出平民性、实用性、人性的兼容性品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里下河乡村伦理的影响下,刘仁前的人物塑造充满着温情与暖意。受百姓日用思想制约,刘仁前笔下人物众多,却没有十恶不赦的“魔鬼”,也没有“至善”的圣贤,都是带点瑕疵与个性的小人物,好人也有其不足,所谓的坏人,也有其善良可取的一面。《香河》是他原初创作意旨的体现,即着力打造“香河”自然生态的原初图景与世界架构,《浮城》《残月》则“直面”和“揭露”外部世界商业文化侵入后的人性挣扎和命运躁动。但刘仁前没有过度强化和渲染这种挣扎与躁动,而是用一种充满温情、善意的方式再现。在小说中,有对乡村社会伦理和人性的揭露,比如男女情感的游离,人与人之间的欺骗与伤害等,但他始终没有将人物的刻画推向至善或至惡的极端,而是把他们当作普通的正常人来描写,体现现实人性无比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也体现了作者博大的胸襟与深厚的人文情怀。
二、清丽的艺术品质
刘仁前像千千万万祖祖辈辈生活在里下河的普通人一样,坚守泰州学派朴素的民本思想,其小说创作以“百姓日用”为本体,建构小说中的生活世界与百态人生,确立小说世界的认知图景与精神架构。他以天人一体的自然观处理社会人生的自然法则、制度礼仪、人性人情、情感欲望与责任付出的关系,倡导情感与理性的统一,引导社会与民众正视自我价值追求与国家兴亡等的关系。他用一种温良宽容淡化饥饿、窘迫、挫折、生老病死以及瘟疫与洪水、严寒与酷暑,以淮南格物论体现的保身论,即“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思想,协调人生诉求与国家、民族的利益关系,做到达者积极进取而不忘本,隐者坚韧务实而不颓废。
刘仁前以一种天人合一的自然观、相对静止的时间观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呈现自己关于世界的认知图景。他描述地域色彩极为鲜明的里下河社会生活,努力塑造独具个性的里下河人物形象,展示里下河人本真而清丽的生活历史、生活画卷,建构自己独特的以“清丽”为鲜明标志的艺术风格与创作方式。
刘仁前继承汪曾祺散文化写作方式,善于在“百姓日用”的家长里短之中,将线性的大历史时间观融入相对静止的循环时间意识中,淡化时间维度,淡化情节,采用散点透视,多用并置、往复的时空叙事,以及留白、虚实结合的表现手法。刘仁前的创作状态就如同里下河人的生活状态,冲淡而平静地讲述着过去或者正在发生的故事,他以其自然、率性与本真的创作境界,以质朴、沉静、豁达的写作态度进行创作。所以,他的写作就是里下河人的“百姓日用”,就是一种生活样态。
长篇小说《香河》中,作者饱含深情地讲述20世纪70年代香河村的故事,描绘平静的香河人生,展示安详的村落,舒缓有致地讲述香河村里缓缓而清澈的河水,展示那里的风情、风景、风土、风物。他用纯粹自然的视角
塑造哑巴阿根伙的形象,其叙事方式与“百姓日用”本体论高度契合。阿根伙的认知图景就是生活本身,清丽、本真得就像自然流淌的香河水。“百姓日用即道”本体论认为,伟大的真理就存在于衣食住行之中。作为里下河人的刘仁前,他的小说便在平凡人生、日常生活中闪烁着质朴的光辉,进而揭示“真”,展示“善”,张扬“美”,在平凡而充实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平静的谦卑与得体的高贵。
刘仁前的“文学创作继承发扬中国传统艺术中意境、白描、虚实相生等理论。他将时间引入空间,认为历史是按照某种既定规律演进的,一切现象、事件都有起因,有头有尾,呈现历时特征”。② 温潘亚、刘满华:《清丽本真与百姓日用——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创作品质及其哲学基础》,《江苏社会科学》2021年第4期。刘仁前的小说则“表现为共时性与历时性统一,故事情节舒缓有致,少见大的起伏,人物性格通常很稳定;形象清丽典雅,意境意味悠远绵长,具有强烈的画面质感;善于运用白描手法,力求呈现方言土语的自然清丽与诗性特征,使小说具有令人着迷的散文化倾向与抒情色彩。小说中清新的意境以及对真善美的颂扬、虚实相生的画面效果等无不体现其小说叙事的清丽特征”。
②里下河水系通达,清澈激荡,水草丰美;油菜花开,一片金黄;芦苇茂盛,碧水连天;水上森林,清新优雅;人物俊朗,习俗开明。历代里下河人生活自足,生活内容素朴单纯。这些素材内容构成了刘仁前文学创作“清丽”风格的客观基础。
三、独特的文学地标
就像威廉·福克纳创作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加西亚·马尔克斯立足马孔多镇创作《百年孤独》、莫言依托高密东北乡讲述“红高粱”故事一样,刘仁前以故乡村前一条小河——“香河”为坐标,30多年来一直致力于“香河”文学地理的打造。
在成熟而优秀的作家文学地图中,或明或暗都有自己的文学地标作为书写与表达的根据地,一个寄托意象、情思、理想的地理空间。它的名字可能是虚构的,但生活方式、内容与地理却是实实在在的,它是作家广阔无垠的魔法地,是作家奇幻的百宝箱,是作家心中坚实的、历史的艺术想象宝库,是作家创作与收获的生生不息的庄稼地,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域的缩影、象征,是一个时代、一段历史的记载。如果说这座闪着独特光芒的文学地标——“香河”是一个建筑群,长篇小说《香河》无疑是其中心与标志,它的四周有序地排列着《浮城》《残月》《香河纪事》《楚水风物》《香河四重奏》等系列作品。
从长篇小说《香河》,到《浮城》《残月》,刘仁前完成了以“香河”为坐标的70多万字的“香河三部曲”,“成为用长篇书写里下河历史变迁的第一人!”丁帆:《在两个文明的交汇点上——读刘仁前“香河三部曲”》,《人民日报》2015年11月27日。从20世纪80年代,以短篇小说《故里人物三记》获得国家级奖励开始,到当下《喊工》《大瓦屋》《罱河泥》等15个系列短篇小说所构成的短篇小說集《香河纪事》,再到2020年发表的中篇小说《月城之恋》《相逢何必再相识》,以及随后出版的中篇小说选集《香河四重奏》,刘仁前完成了对“香河”这一文学地理的更全面更深入更深情的挖掘。有评论家对此这样评价:“当中国进入现代化转型的时期后,乡土文明的整体性开始渐次破碎,甚至逐渐消逝。刘仁前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他选择了一种自然实在的文风书写故乡,以极为质朴的文字将乡土世界的整体性经验记录下来,让那些平凡的香河人在日常生活中焕发出独特的光芒,建构出一个独特的香河世界。”张晓琴:《复活乡村的一段自然史——刘仁前〈香河纪事〉系列短篇读后》,《文艺报》2020年1月10日。
2005年,刘仁前用短短40天就顺利完成了《香河》30多万字的写作。在《香河》研讨会上,小说受到多位专家、学者的高度评价,赞扬这部具有浓郁里下河风情的作品是“里下河版的《边城》”“里下河风情全息图”。袁晓庆:《兴化民俗风情的全息图——刘仁前长篇小说〈香河〉研讨会纪要》,《泰州日报》2006年6月23日。评论家王干说:“现在读刘仁前的作品,一下子勾起无数童年的回忆……风车、田螺、粽箬、虎头鲨是我亲爱的里下河大地涂抹在我们心灵上永不消褪的图腾。”王干:《楚水风情最难忘》,《太湖》2017年第4期。
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当有三个维度: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维度的完整描绘方能体现作品的深度,刘仁前的文学创作充分展示了这三个维度。《香河》结束的地方是《浮城》的开始,《香河》写的是村,《浮城》则从村写到乡镇、县城,但它呈现的精神实质仍然是里下河地区的,内涵仍然是里下河的人文、政治与风俗史。《香河》中青涩懵懂的少年柳成荫,在《浮城》里大学毕业后几经磨炼,已经成了楚县的县委书记。《香河》与《浮城》在故事时间上实现无缝衔接,呈现出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里下河地区完整的社会生态全景。《浮城》的着眼点是社会学与文化学意义上的乡村,而非政治学的,但它延续了《香河》的美学风格与意义图式。
历史表明,一个地方的言说都是由宏观记忆与小说、民间话语等连续的微观政治史构成的。但是,这些小说与民间的微话语与宏观“正史”和文书档案的书写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尤其是有别于理性主义主导的大历史、大叙事。在小说中,在民间话语体系中,这些“历史”被解构,被重塑,即被生活化、细节化、个体化、传奇化和情感化的小历史解构,当然,这种历史解构也是刘仁前小说对批判现实主义历史叙事的重构。
《浮城》中的许多场景、故事、人物、生活图景,都有作者所熟悉、所经历过的影子。评论家汪政指出:“对于里下河地区的读者来说,它是一部断代史,它以个体书写的方式在为一个地方作传。”汪政:《刘仁前长篇小说〈香河〉〈浮城〉:用文学为故乡作传》,《文艺报》2013年5月15日。在《浮城》的叙事中,县级政治的许多场景、故事、事件、人物,处理政治事务的方式、程序与亲情等复杂的人际关系,与乡村隐蔽的政治权力、宗法传统、宗族、人伦纠结在一起。每个个体都被赋予多种身份与角色。《浮城》从柳成荫由邻近的清江市调回自己的家乡楚县任县委书记开始着笔。楚县是他的故乡,有他或隐或显、或近或远的裙带关系。柳成荫的每一步施政都要面对这些关系以及相关的人和事。作品通过柳成荫思想、心理、行为清晰地展现那个年代里下河地区的风俗史和人情史。
刘仁前的《浮城》是他乡土写作之旅的延续。“作品不仅在后乡土社会为人们留下了具有实证意义与方志价值的苏中平原水乡的典型风俗画,而且揭示了中国农村生存与发展的路径依赖、社会结构和政治生态。作家对地方的执着书写显示了一种来自传统的知识自觉与历史思维,他对地方的生活化、细节化、个体化、传奇化和情感化的美学处理证明了新的‘微观地方史’的可能性。”2013年10月,《浮城》获得第二届施耐庵文学奖特别奖,此语为施耐庵文学奖评委会写给《浮城》的颁奖辞。
作为“香河三部曲”的终结篇,《残月》仍然续写的是“香河”的故事,讲述柳永——柳氏家族第四代人,在21世纪初的大学生活,描述其青春爱情、情感纠葛和初涉社会的心路历程。
柳永的人生信条是:消费人生,拒绝崇高。这个“官二代”,特立独行,并没有如父所愿,踏入仕途,而是进入具有商业色彩的娱乐圈,成为月城颇有成就与影响力的演艺经理人。然而,他的演艺经营之路并非一帆风顺。2008年,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成为一幕幕当下现实生活的“活报剧”,政界、演艺界、社会各界各色人等轮番登场,在社会现实舞台上尽情表演,精彩纷呈。小说围绕柳永和三个女性之间的关系展开叙事。田月月,一个极具舞蹈天赋的苏州姑娘,与柳永有着甜蜜而美好的爱情,但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在世俗的诱惑面前,她和柳永如此纯真的爱情瞬间化为泡影,导致了两个真心相爱的年轻人走上艰难而痛苦的“追寻真爱”之路。吴梦月,一个出没于风月场所,又不甘于被命运摆布的风尘女子,为构建“金錢王国”不择手段地拆散了柳永和田月月,终因田月月面对凌辱“舍命一跳”而良心发现,走上了一条救赎之路。秦晓月,一个在月城具有极高知名度的美女加才女,身居《月城晚报》总编辑之职,为众人所羡慕,她闲庭信步游走于诸多“逐猎”高手之间,却在柳永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面前却打开了自己的情感之门。因承办“迎奥运”演唱会引发的一场又一场风波,让她对事业,对仕途,由激情满怀变得心灰意冷,最终,令世人惊诧地选择了辞职南下,放弃家庭,踏上寻找柳永的“不归”之路。小说展示了在某些不正常的社会生态小环境里,人们放纵欲望、放逐理性,无奈地演绎着各自残缺的人生。
在写《残月》时,作家并没有按照传统审美期待,选择读者期盼的“大团圆”结局,而是展示了当下社会芸芸众生的“残缺人生”。这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再现,是一种责任、一种坚守,也是更深意义上的历史意识与人文情怀,更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用警醒和反思来表达对家乡最真诚的爱。
作家坚持“用手中的笔,告诉世人家乡的一切”,刘仁前:《用手中的笔,告诉世人家乡的一切》,《作家通讯》2017年第3期。同样也包括把那些丢失的、遭受破坏的东西告诉读者,让时代来反思,为什么当初极力想留住的原始乡村,现在消失了?为什么很多原生态美景现在只有在生态园区才能看到?那些本应保有的景物为何都盆景化了?这种隐形追问,使小说选择了一种开放式结局。当然,这种选择最终是由《残月》特定的结构与内容决定的,小说中人物情感丰富却内心荒芜,影响命运的变化、取舍,左右抉择的因素太多,于是留下一个想象空间,让读者去续写自己心中想要的结局。
“香河三部曲”着眼于“香河”这一文学地理,从不同角度揭示着生活的种种可能,特别是《残月》对当下生活的折射和隐喻具有一定的深度。可以看出,作者对“香河”的固守,是一种守望的姿态,这种守望里,有回忆,更有想象与梦想。
四、真诚的风俗书写
着力呈现家乡风俗、风物、风情,是刘仁前创作的特色之一。他把故乡里下河那些独特的风俗风物风情吸收进自己的作品里,比如,对水里野生的菱角、茭白、泥鳅、鲤鱼,地里生长的芋头、胡萝卜等等,以及婚丧嫁娶、风俗人情等的描绘,都精彩纷呈。
小说中,有乌金荡打野鸭的情景,有水上野鸭嬉戏的场面。在特定环境中,随处可见“香河”水面上开着四瓣小白花的菱角,村树的枝枝杈杈上爬满了长长的丝瓜,开着蝴蝶形紫花的扁豆。当然,风情风物的描绘与作品中人物命运、社会生活紧密相关,体现了身在底层有着诸多无奈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祈求和向往,体现了他们的精神面貌与生活态度。这些习俗场景与里下河丰富而深厚的文化积淀紧密融合在一起,构成了里下河人的生活方式与文化氛围,呈现出一幅幅鲜活的里下河风俗画。
刘仁前坚持对“香河”人物谱系的构建。围绕着“香河”这个文学地理的营造,作品里满是一打开家门便能见到的“祥大少”“阿根伙”“谭驼子”“二侉子”等鲜活人物。评论家徐可指出:“‘香河三部曲’中一共塑造了108个人物形象,这与我的先贤施耐庵笔下的‘一百单八将’构成巧合。”徐可:《应是飞鸿踏雪泥——浅谈刘仁前“香河三部曲”中的人物形象》,《文艺报》2015年10月9日。
“香河”中的人物塑造形色各异。如原本是教书先生的柳安然,说起话来总是“曰”字当头,略显迂腐;生产队长,有“芝麻粉”之誉的“祥大少”,打老婆、玩牌、听戏是他的三大爱好,但有一件事却让他十分惊讶,分田到户之后村民们不用他喊也会早起,这固然是对他的讽刺,但又别有意味;村支书香元,到处“播种”固然可恨,但在面对宅基地调整的问题上,不惜停职检查,坚守原则,自有他的担当;从东北当兵回来的“二侉子”把“知道不知道”常挂在嘴边,却把心留在了东北;“摸鱼鬼子”谭驼子,“柳下取呆子”是他的拿手好戏,一旦拿手好戏露了馅,他和他的家人也为此付出了代價;回乡知青柳春雨,与心爱的姑娘爱得如痴如醉,之后又在两个女子之间痛苦挣扎,最终世事的变化让他无从选择;还有在村医疗点给人家煮饭的三奶奶,一心希望宝贝女儿能有个好的归宿,但终究事与愿违,她精干利索,低调勤劳,却有着非同寻常的过去;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的香玉,虽然有些放纵,但又不失有情有义……如此众多的人物,都印着“香河”里特有的“水痕”,在当下演绎着各自或丰富或残缺的人生。刘仁前深潜在“香河”世界里30多年,为人们奉献出这一“香河”人物谱系,也成为风俗书写的重要维度。
五、质朴的方言讲述
刘仁前的文学创作深受地方文化的浸染,他是一位展示地方文化、艺术、思想的行家里手,是一位致力于用家乡话写作的优秀作家。
正如茂腔之于莫言一样,淮剧对刘仁前影响深远。作家从幼儿时受淮剧耳濡目染,逐渐建立起自己世界观、价值观与人生观。《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桃花扇》是刘仁前少年时的“伙伴”,他说到扬州评话如数家珍,崇拜柳敬亭。他的艺术想象力的肇始与动力,一泻千里的表现方式,无不深受地方文化的影响。同时,淮剧对刘仁前的文学语言、艺术创造力的催生都起到巨大引导作用,它使刘仁前能够一定程度上摆脱西方文学影响,走上自己独有的乡土文学道路,最终形成自己的文学创作风格。
随着对里下河的眷恋越来越深,刘仁前在乡土化的道路上且行且远,力争在城市化、同质化越来越快的今天,坚定而坚实地走下去,走进里下河那令人迷恋、神往的过去与现实,确立一个坚实永恒的里下河。“香河”系列呈现了一个真实的里下河,一个鲜活的里下河,一个最具原始风景、最具情思的里下河,而这种艺术叙事与里下河方言土语是同构的。
刘仁前对里下河一带的方言土语、民间歌谣,表现出由衷的喜好。家乡话,构成了刘仁前打造“香河”这个文学地理的语言基调。无论是在散文中,还是在小说中,他对里下河民间歌谣、俗语、小调、淮剧等的引用和吸收随处可见。这不仅让作品呈现出了一种特有的生活气息和浓郁的乡土特色,而且也打上了鲜明的里下河印记。令域外人读起来产生一种弥漫其间的迷离、奇幻氛围,产生美学上的陌生化效果。
无论是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还是短篇小说集《香河纪事》和中篇小说集《香河四重奏》,都有着大量里下河地区方言土语的运用,读起来更流畅、更痛快。《香河》曾由泰州市人民广播电台以里下河方言制作成长篇小说连播,反响强烈。
方言土语可以起到警醒与反思作用,以表达作家对家乡最真诚的爱。《香河》很容易让人感受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里下河水乡的淳朴风情,它向读者展现了一幅幅里下河地区温婉的风俗画卷。虽然,在《浮城》和《残月》中,作家关注中心发生了转移,更多的情感与笔墨用来描述外部力量对水乡社会的影响,特别是不正确的金钱观念的冲击,导致人性裂变和欲望膨胀,水乡后人陷入困境、挣扎与守望。但是,作者在张弛有度地“直面”和“揭露”的同时,于故事伸展与人物描述中呈现一种悲悯精神与人文情怀。在《残月》中,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社会物质与精神面貌日新月异,让人忧惧、恐慌,无法适应,刘仁前的内心也产生了许多的迷惑与忧虑。乡村逐渐消失,古老的习俗与文化正在淡去,规模化生产取代个体、小农经营,相对封闭、稳定的生活方式被打破,而新的观念体系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人性所承受的冲击与扭曲越来越严重。环境污染、土地荒芜、人口流动、物价飞涨、时尚剧变等,由此带来道德观念、价值判断、人物内心等等剧烈变化,迫使人们开始思考、适应、求变,而伴随出现的是焦虑、彷徨、苦闷。作品描述了香河后人如何在尘世中,演绎着各自残缺的人生,令人惊叹、惋惜、警觉,而用方言土语描述与这种境遇更贴切,更具警觉意味,更能体现作者悲天悯人的情怀与精神守望。
这种警醒与反思,在短篇小说集《香河纪事》中体现得十分充分。15个系列短篇所编织的“香河”世界,无一不是悲剧的。可想而知,作者的创作感受是痛彻心扉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爱自己的家乡,恰恰相反,这是作家对家乡爱得深切的体现。
刘仁前以“百姓日用”为本体,建构里下河人的生存结构与认知图景,作品呈现一种别样的“本真”面貌。一幅幅包含情感的生动画面,展现里下河人的生存样态与生命结构,用里下河方言土语精细地描绘了精彩纷呈的里下河人的生活场景与一群鲜活的人物群像,使作品具有独特的“清丽”的品质。
勤耕不辍的刘仁前正处于创作繁荣时期,他对未来的创作拥有清晰而坚定的宏伟规划,同时雄心勃勃地付诸行动。我们不妨对这个宏伟规划做个意向性描述:作家可能正在对里下河人的生存结构继续进行现实性的描绘,使里下河文学图景更加饱满、丰富;可能正在对里下河人的认知结构进行感性的建构和下意识地、意识流式的展示;可能是继续呈现里下河人梦幻般的生存状态图景和未来人生样态令人惊奇的景观……对此,我们翘首以待。
【作者简介】刘满华,文学博士,泰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温潘亚,博士,南京财经大学教授,扬州大学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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