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清华
主持人的话 最初对艾伟产生印象,是缘于偶然读到了他的一个叫作《乡村电影》的短篇。我查了一下,该作是载于1998年《人民文学》的第3期。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笔者也曾有一篇未完的习作,就叫《露天电影》。想来我所写的故事和艾伟有许多相近之处,也是童年的那点事儿,是属于混乱、暴力,又有些许罗曼蒂克的乡村故事。但我发现艾伟写得更好,更有趣,从此我这个未写完的小说,便永远沉睡在我的电脑里了。好在哪儿呢?好在细腻,还有深刻。艾伟对于人性的探究,充满了个体的细腻,也更有真切的历史感。那个小说中的两个暴力角色,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主人公“萝卜”是一个有丰富感知和想象力的少年,比一般的孩子有更多见识,但他天生懦弱,习惯屈从于强权。村子里有两个施暴者,一个是成人,叫作守仁;还有一个是少年,叫强牯,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无缘由的、随性的施暴,而周围的人则一致对他们表示臣服。守仁欺侮的是那些被专政的“四类分子”,他并非公授的权力,却可以随时随地对他们棍棒相加,仿佛这已成为他任意宣泄的一个方式和理由;而强牯是毫无征兆地出手欺侮同龄人,所有少年都在刻意地趋迎巴结他。萝卜生存于这样一种无所不在的淫威下,很自然地也成了一个“无脑的旁观者”,他养成了一种奇怪的性格:既有正义感,同时又在无意识中与施暴者妥协,习惯于沆瀣一气,甚至为虎作伥。 这是一个形同鲁迅笔下的“未庄”的非人世界,阿Q和王胡、赵太爷们仍然活着,只是换了身衣服;而且这里比未庄还要悲惨,毫无公义,见不到起码的人伦道德,周围甚至连个主持正义、敢说句公道话的人也没有。然而就是在这个村子中,上演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时候,包括守仁在内的所有人,居然都“泣不成声”,哭成了泪人。这是特殊年代的精神现象学了,而且不只是特定年代,还是深深植根于人性的,积淀在种族无意识中的一种奇异的属性和禀赋。我由此对艾伟产生了敬意,觉得他是真正有思考力的,写出了历史和精神寓言的作家。随后就读到了更多,《少年杨淇佩着刀》《老实人》《战俘》《小姐们》,等等。从写作的内容、方法、风格看,艾伟显然深受先锋文学的影响,他的故事从来就不会停留于事物的表面,而是一定会有一个或多个触角,伸向人心与人性的深渊。同时,他又不会一味抽象地和简单化地去书写人物的“变形记”,而是会将自己的探究和理解,附着在一个有充分现实感与逻辑的故事当中。这正是他与先锋文学的关系的两个方面:作为现代主义之子和先锋文学的“晚生者”与作为“新生代”的艾伟自己,两者有着并不排斥的紧密关系。他自己也多次谈到,是“先锋文学改变了中国文学的方向”,但他的“微词”则是,“不经过正常人的逻辑,通过变形迅速抵达目标,这是一种偷懒的做法”。假如不考虑当代文学史的变革逻辑,我也是同意这样的看法的,但如果考虑到先锋文学运动之前的历史状况的话,那么,先锋文学即便有概念化的问题,我以为也是值得和不可避免的。与毕飞宇、东西一样,艾伟也擅长中短篇小说写作,且有较高的产量。如果要寻找一个参照,我以为可能是苏童。艾伟小说中关于少年群体的生活,关于暴力和人性恶的揭示,与苏童有非常接近的一面。他们的区别仅在于,苏童写的是城市的边缘地带,而艾伟写的则是乡村,但他们所处理的时代则是接近的,都是20世纪70年代的动荡生活与混乱景观。而且,与苏童并不只限于书写童年记忆一样,他们的另一个共同点,是经常将目光聚焦于某些标志性的、敏感的当下生活场景。苏童写过《已婚男人杨泊》《神女峰》这类非常具有时代感的婚姻故事,而艾伟也写了《小卖店》《小姐们》之类的日常生活故事,他们集中于单位或社区的生活景观,微妙而生动地映现着时代的变化痕迹,读之仿佛置身其间,有身历之感。艾伟的言谈中有一个高频词,叫作“精神疑难”。这个词包含的意思,对作家的要求可谓意味深远。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好的作家不应就易避难,而是要敢于处理当代社会与历史中那些有难度的、关乎精神的问题。这是艾伟给自己“越野赛跑”式的写作所设置的理想的跨栏。迄今为止,他的七部长篇,大部分都是关注当代历史与中国人精神疑难的作品。这些作品中,我以为写的最具震撼力的,是世纪之初的《爱人同志》(2002)和《风和日丽》(2009)。前者是关于当代作家中鲜有人触及的那场边境自卫反击战的故事,这类故事涉及敏感时事,早已被选择性遗忘。但艾伟却以此勾画出了一条隐含着深度“历史疑难”的线索,即,某些作为集体无意识的历史合力,在需要的时候刻意“制造了英雄”,最后在不需要的时候又抛弃了他们。而个人的命运,便因为历史的戏剧性转折,而出现了不能为自身所掌控的戏剧性变化——先是被鲜花和掌声虚构成了英雄,然后又被金钱和权力放逐为了拾荒者。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更具有个体精神深度的,是在这样的戏剧性变化中,在日常生活的肉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过去很少有写作者能够注意到这一点,那就是,这肉身及其欲望,同样受控于外部社会的强力,并因之具有了“受虐狂”式的属性。这构成了刘亚军与张小影,一对悲剧男女的一生。他们曾享有至高的荣耀,但又坠入了卑微的底层,愚弄和遗弃,互虐与沉沦,构成了他们命运的戏剧逻辑。这大概就是艾伟所说的“精神疑难”,它打开了历史的幽暗一角,洞见出了不会自行显影的内部景观。艾伟没有按照某些人所说,去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而是按照一位真正的探索者与挖矿人的要求,去研究当代历史的真相和问题,他做到了。我惊讶于艾伟所达到的历史深度,他没有下死力气,而是机敏地选择了一个小切口,一条羊肠小道,就走了很远,切入了历史的腹地,人性和人心的死角。单凭这一部小说,艾伟就应该被写进文学史,他达到了当代作家未曾达到过的精神与心理深度,提供了只有“新生代”才能够提供的小说范本。另一部《风和日丽》,是艾伟决心系统探索现代历史,并力图发掘其内部创伤的一次努力。它书写了一个革命者的家庭悲剧,其后代在一遍遍找寻自己的血缘与身份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一重重戏剧性误会与创痛,所遭遇的一次次不幸与劫难。写实性的笔法与历史寓言式的叙述,达成了完全的深度融合。艾伟毫无疑问抵达了他所追求的深度,但很遗憾,这种罕有的深度,在当代批评中却很少得到应有的承认。或许是难于阐述或不便于说得太明白,艾伟的这一贡献迄今没有在批评界获得共识。我注意到,他当然也非常在意——不是在意评价的高度,而是在意于缺少更多的知音。所以一贯内向甚至有些“害羞”的他,也一直在倔强地提示我们,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更多的人看到这一点。这就说到了他的人。艾伟是个典型的“工科男”,学建筑出身,这显然影响到了他的性情,乃至写作的风格。比如,他的语言精细而准确,刻意避免花哨的修辞,有抽丝剥茧式的层次性与分寸感;总是以“研究”和观察的视角来塑造人物,在十分注重人物外观的同时,更注重对心理的多重刻画;如同一个建筑师那样,他擅长作品结构的架设,就像在《爱人同志》中隐性复线的埋设,在《风和日丽》中对不断交叉换位的人物与场景的精细规划一样。一口柔软的“越语”,使作为朋友的艾伟平添了几分亲和力,但在他看似柔和谦逊的性格中,又隐含了“越人”不肯俯就的某种执拗,熟悉艾伟的人都知晓他这一点。记得他曾说,他的故乡上虞在文化上也属于绍兴,而这一带自古的“刚烈”民风,遗传了越文化中特别执着坚忍的血性气质,所以出现了秋瑾、徐锡麟这样的早期革命者,还有硬骨头的鲁迅,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到艾伟。所以艾伟成了一个内心强大的作家,有既定的写作观念和原则的作家。与再好的朋友交往,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观点,一旦有分歧,他也毫不隐瞒自己的看法,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不过在生活中,艾伟绝对是谦让和可爱的,有好茶好酒,都会拿来与你分享。从会场到餐厅,显然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艾伟。一旦酒菜端上来,那个刚刚和你争得火光迸溅的艾伟,便会露出纯粹而略带羞涩的微笑,说,哥们儿,来,干一杯。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1.05.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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