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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红、黑:在人性深处探寻生命之色

时间:2024-05-04

铁凝是谁,铁主席也。提起铁凝,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铁主席”,是那个担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中国文联主席的铁凝,以及由此展开的一连串的关于“铁主席”的记忆、认知与想象。当山东的好朋友李恒昌把他创作的《大地上的星光:铁凝创作评传》

李恒昌:《大地上的星光:铁凝创作评传》,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21。本文为此书序言的增补版。本文所引李恒昌观点皆出自此书,不另注。

发给我、邀请我写序的时候,

我是很犹豫的。“铁主席”名满天下,她的传记不好写,关于她的传记的序言也不好写。李恒昌向我介绍他已经创作了多本作家创作评传,包括王蒙、莫言、张炜、残雪、赵德发、王雄、桑恒昌等人的评传,力图建构一个“当代著名作家评传系列”。李恒昌对文学的热爱之心、对艺术的雄心壮志,让我很感动。每每文坛有新的大作出版,李恒昌都是第一时间关注、思考和评介,他做了很多我们文学专业研究者想做而没有做的工作,而且做得更多、更细、更及时、更鲜活。文学研究需要更多人的热情参与,才足以构成一个文学的盛世、思想的盛宴,汇聚为一个时代熠熠生辉的精神之光,温暖并照亮时代大潮中的你我。作为一个以文学研究、批评为志业的人,我非常愿意为超级的、民间的文学研究者李恒昌再添一把火,助力他的“当代著名作家评传系列”早日实现。当然,我也有一个私心,就是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好好系统地读读“铁主席”的大作,领略那个曾创作了轰动一时的《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等作品的作家独特的艺术魅力。

事实上,当李恒昌邀我作序的时候,铁凝的形象就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忽然记起了与铁凝的几次见面情形。铁凝给我最深的一次印象是2013年的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我有幸以评论家的身份成为山东青年作家代表团的七名成员之一,参加这次会议。在大会分组会议讨论中,山东、河北、西藏等省代表团在一组。从河北作协成长起来的铁凝参加了我们这一组的会议。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在一起,并聆听铁凝的大段发言,让我记忆深刻。针对青年作家的创作与成长问题,铁凝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很多人都說要像雨后春笋那样拔节生长,所谓新竹恨不高千尺;很多人都说出名要趁早啊。一个乡间老人要去看望自己的儿子,有快车和慢车可以选择。儿子说,坐快车时间很短,但很贵;坐慢车时间很长,但车票便宜。这让老人很不解,为什么坐车时间短而很贵,坐车时间长而很便宜?儿子说,快车可以让我们很快到达目的地啊。父亲说跑那么快干吗呀?生命的时间是一定的,生命的尽头就是死亡。跑那么快,不是加速走向死亡吗?!铁凝的这个故事把我绕进去了。是啊,跑那么快干什么?但问题就在于,我们都想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铁凝的故事很耐人寻味,在会议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咀嚼、体味关于时间的人生哲学。

第二次印象较深的是2019年我参加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审会议的见面。在第一次大组会议上,铁凝和评委一一握手。铁凝跟我握手时,说:“我读过你的评论,欢迎来参加评奖。”这让我感到讶异和激动。实际上,我跟当代一些人一样,都是听闻“铁主席”,见面交流很少,而对那个文学维度、作家意义的铁凝的阅读、认知和理解是不够的。李恒昌的《大地上的星光:铁凝创作评传》是一个很好的机缘,让我开启了一次真正意义的铁凝文学作品的阅读之旅,收获颇丰。

文无定法。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李恒昌的《大地上的星光:铁凝创作评传》抛开了一些传统评传写作的窠臼,创新性地在每一小节的开头运用了“新经典类成语故事”的方法,对一些小说的核心情节进行概括,从中提炼出一个“新成语故事”,进而引发对这一作品的深度阐释,形式新颖别致,而又耐人寻味。

从整体来看,《大地上的星光:铁凝创作评传》是从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到散文的文类架构,从“红衣少女”的青春、“孕妇和牛”到“冬日火锅”生命迟暮的时间演进,从文学创作成果的多元呈现到文学内在理念的深刻探寻,来对铁凝的创作进行全面的分析和评述。即以文类、时间、成因、理念等逻辑维度,来组织整部评传的篇章结构,这体现出李恒昌对铁凝文学创作的熟稔认知、精深挖掘和深刻把握,打破了一般意义的时间维度,而在对文本细读的同时,把对铁凝的深刻了解和对作品的深入探寻交融在一起,既实现了知人论世,又达到了以意逆志,从而在呈现铁凝的丰富的心灵世界的同时,对其作品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审美观照。当一遍遍读着李恒昌的《大地上的星光:铁凝创作评传》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李恒昌是真把自己放进了“评传”之中,是对铁凝作品中所书写的孤独、嫉妒、恶、善、救赎等人性问题,以及由此引发的问题,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和当下现实问题语境进行了真挚、坦诚而深刻的对话。这里面因显现着一种来自生命、时代和灵魂深处的不容置疑、不容否定、不容遮蔽的虔诚而特别动人。

正是缘于李恒昌的邀请,在《大地上的星光:铁凝创作评传》的导引下,我开启了一次难得的与铁凝、李恒昌及其作品进行对话交流的阅读之旅。我愿意把自己这次阅读、对话与交流,与读者一起分享。事实上,不仅是我,还有一些当代中国读者对铁凝的理解也在某种程度上受限于“铁主席”的“主席”光环之中,而对铁凝的文学创作、铁凝作为一个当代作家的艺术价值形成了审美的遮蔽。我在阅读中深深体验到铁凝之于当代中国文坛的独特价值:铁凝的独特审美风格、深刻人性探索、所建构的独特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人物形象,以及铁凝对爱、美和善良的伦理追求,都足以让铁凝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独树一帜、名副其实的文学大家。

一、当代文学独特女性形象的书写者

《哦,香雪》毫无疑问是铁凝的成名作。在李恒昌看来,《哦,香雪》“创作于1982年,虽然如今已经问世近四十年,却像一块日久弥香的沉香,沉静幽香,值得品味,令人深思”。而在这迷人的“香”气之外,是具有强烈视觉效应的“雪”,晶莹洁白的“雪”更是《哦,香雪》及其主人公香雪形象内在精神气质的绝美写照。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铁凝:《哦,香雪》,《青年文学》1982年第5期。本文所引《香雪》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哦,香雪》开头的一段话,有点俏皮、幽默,在不经意间把叙述的焦点引向了“火车”这一现代性事物。这个“台儿沟”小村,仅有“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是那样“默默地”接受着一切,无论是“温存”还是“粗暴”。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沈从文的小说,想到了《边城》,想到了翠翠姑娘。从某种意义上,《哦,香雪》“世外桃源”般的被遗忘与“默默”,非常接近沈从文小说中的空间文化语境。尽管这个小村近乎“原始”,近乎被完全遮蔽,近乎全是“默默”,然而毕竟已经引进了现代性的新事物——从“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的铁路、火车,带领这个被遮蔽的、“默默”的小村庄,进入了一个将村庄与都市、传统与现代、实在与骐骥、梦想与未来等相关联起来的“新世界”。而重要的是,这个“新世界”不再是可望不可即,而是既可望又可即。“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正是这一分钟,台儿沟被接入了广阔的“新世界”的路线图之中,成为其中一个小小的、实存的网点。

毫无疑问,铁凝的台儿沟已经从沈从文的“边城”中走出来,讲述着一个新时期中国“边缘村庄”的新故事。这个“新故事”的主人公是台儿沟村的少女香雪。有趣的是,铁凝并没有让香雪首先出场,而是像为读者展现一幅画卷一样,由远及近,由多及少,而后审美的取景口渐渐聚焦于香雪身上。香雪是众多台儿沟姐妹中的一员,但又与她们有着从肤色、神态到内在气质的明显差异。隔壁邻居的好姐妹凤娇与火车列车员“北京话”的搭话、交往,以及众姐妹与火车乘客的土特产交易、对于山外世界的一个个的“追问”(“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凤娇的揶揄,等等,都为香雪的心理世界以及同学对香雪的一个个“追问”,提供了叙事背景和心理语境,二者的不同的追问主体及其追问姿态、追问内容,相映成趣,并为香雪的这一次“出格”行动做足了铺垫,让读者产生了一种酸楚、悲壮、伤感而又令人心疼的“暖伤”式的情感共鸣。

一个生长于闭塞山沟的少女,一个没见过多大世面的少女,一个依然在穷困窘境中生活的少女,一个穷山沟唯一出来读初中的少女,面对同学的鄙视、追问(“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是怎样的尴尬、无奈和伤感。火车在台儿沟一分钟的停站,让香雪看到了火车上的自动铅笔盒,于是做出了用40个鸡蛋与之交换的想法和行动,但也因此而耽误了下车,而被迫到了30里外的“西山口”下车。在一个人的深秋夜晚行走中,香雪经历了从观赏闪光的铅笔盒的喜悦,到想起父亲“光着红铜似的脊梁,不分昼夜地打出那些躺柜、碗橱、板箱,挣回学费”的不易,情绪慢慢趋于平和,而又升起了对自己未来的美好期望。而这个期望是与眼前手中的“宝盒子”有着内在隐秘的精神联系的。小说叙事的焦点开始从火车这个现代性事物,转向了自动铅笔盒这个“宝盒子”。而这个“宝盒子”不仅让香雪在同学面前获得了平等的尊严,让她有了未来梦想的“庇佑”,而且其所代表的知识、文明和精神的自由,让香雪和凤娇等姐妹们有了距离,也让香雪和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有了质的差异。尽管香雪和翠翠一样纯洁无瑕,但是毕竟香雪已经从那个“默默”的小村庄走出来了。当小说结尾写道,凤娇等姐妹们深夜来迎接香雪的时候,读者与香雪都已经到了感情的沸点,禁不住感动万分,一起喊着香雪的名字,山谷里回荡着“哦,香雪!香雪!”的回声。正如李恒昌所言,“《哦,香雪》是当年作者作为一名‘最美女知青,以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和一颗善良美好的心灵发现的一个乡间的纯美故事,也是她精心创造的一个艺术成果,其最大特点是寄托了铁凝最初的审美理想,是她早期审美理想的成功实践”。

在《哦,香雪》写作成功之后,铁凝紧接着推出了与乡村题材截然不同的城市题材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让人们看到一个在写作题材、审美视域和语言风格等方面具有较大张力和巨大潜力的新实力派作家。在李恒昌看来,“《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是铁凝写于1983年的一部中篇小说,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也有一个永不过时的主题。当今时代读来,仍具有非常强的现实意义”。的确,《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在21世纪的今天,依然熠熠生辉,其所提出的问题依然值得每一个中国人深思。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是一个内涵极为丰富的文本,对教育、家庭、女性、善恶等诸多问题有着深入的思考。但是作为一个小说文本,这里面最引人注目、最发人深思、最让人难忘的,就是铁凝塑造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的红衣少女——安然形象。从香雪到安然,铁凝实现了一个很大的跨越,是从“白”到“红”的跨越,是从乡村叙事到城市叙事的跨越,是从单一维度人物形象到集家庭、学校、社会等多种因素于一体的人物形象群体的跨越。铁凝的叙事跨越无疑是成功的。这展现出铁凝作为作家所具有的文学审美张力、多样化人物形象建构能力和广阔的精神视域及其精神深度追求。

正如题目所昭示的,安然姐姐给安然买的这件“没有纽扣的红衬衫”,

那种如“火”一样红,“烈焰般”燃烧的“红”,

在学校、班级、老师和同学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恰恰就是安然这个特立独行、敢于说真话的“红衣少女”个性的精神表征。小说的结尾既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安然甩开姐姐,冒着危险去把煤气罐阀门关上了,从而阻止了一场火灾的蔓延,但也因此而受到了火苗的灼伤。而安然的英勇救火行为并不是出于当英雄的心理,而是仅仅因为安然看到姐姐要去关阀门,而勇敢冲上去,就是为了“在你脸上不能落下一点儿疤痕,一小点儿也不能,因为你比我好看,真的”。这就是那个可爱、纯真的安然。尽管安然在个性、行为、服饰等很多方面跟香雪不一样,但两人内心的纯洁、清澈是一致的。

如果说香雪和安然是铁凝塑造得很成功的少女形象的话,《大浴女》和《玫瑰门》则是塑造了一个个从婴儿、少女、青春、中年到老年的完整女人生命史。铁凝笔下的女性形象的建构如涓涓细流汇入滔滔大河之中一样,浩浩荡荡,洋洋洒洒,波澜起伏,蔚为大观。《大浴女》中的尹小跳、唐菲、孟由由等几个女性,尤其是她们在少女时期的任性、叛逆、爱时尚、追求美食等方面的书写极大超越铁凝以往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她们充满激情,美艳而又叛逆、颓废,拒绝命运的安排而一遍遍与命运相抗衡,最终遍体鳞伤。尤其是对唐菲的书写特别精彩,但即使这样堕落为邪魔一样的“恶之花”,依然葆有天使般纯洁的一面。唐菲的嘴唇拒绝一切男性的亲吻,要为做自己保留最后一点的纯洁,以求在另一个世界寻找父亲。《玫瑰门》中不男不女的“姑爸”与外婆司猗纹等女性形象,也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独树一帜、别具一格的人物形象。

二、孤独、欲望之罪及救赎:深邃人性的书写者

铁凝是人性的深刻观察者。铁凝的作品中,纯洁、优美、明净、安静是有的,但是随着创作的不断成熟、不断拓展,其作品的风格日益多样化,其作品意蕴不断丰富,人物形象渐趋多样化,人性内涵也日渐深邃、厚重与丰富。

事实上,即使在铁凝早期的作品中,如《哦,香雪》《灶火》等,读者读到了如孙犁作品中一样明净亮丽的人性美、纯洁的心灵美,但是在细细品味中,我们也依然能从中察觉出丝丝缕缕的、内在的忧伤、寂寞、孤独和隐痛之感。香雪在一群姐妹的烘托中走向了小说叙述的舞台中心,但是有意和无意之间,无论是人物语言、举止、话语、内心活动、愿望、祈求,乃至外在的肤色,都与姐妹们拉开了距离,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异。同样,即使在学校,香雪也与同学们有着语言、物质、审美趣味等方面的差异。从某种意义上,香雪是个孤独的人,无论是在乡村生活,还是在学校生活中。可欣慰的是,乡村的小伙伴们没有因为香雪与她們的差异而孤立她,反而是在深夜寻找香雪,与之同行回到安全的乡村世界中。这恰恰是香雪与这个贫穷、简陋、僻小乡村的最珍贵、最亲切的联系。这里虽然落后、闭塞、狭小,但是这里有永远在一起、永远不遗弃她的姐妹们、亲人们。正如李恒昌所言,今天呢,几十年后的今天呢,香雪会在哪里?香雪会变成怎样,那个乡村会变成怎样?可能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和香雪,都经不起“时间的追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走出乡村、走向火车所指向的都市的香雪是孤独的。

香雪是孤独的,走出乡村、走向城市的香雪依然是孤独的,但是童年那曾经有过的记忆是美好的,是永存心中的,是战胜孤独的最大力量之源,正如沈从文一样,那个湘西在心中存留。与香雪相比,安然的孤独更是实实在在、有着切肤之痛的。安然在学校里,无论是课堂上还是作文写作中,都坚持说真话,遭到老师和同学的不理解,乃至每年都评不上“三好”。不仅安然是孤独的,小说中安然的爸爸也是孤独的。作为绘画者的安然爸爸坚持自己的审美趣味和独立的画风,拒绝口号式绘画,坚持从心灵出发思考和绘画,因此不被妻子和周围一些人理解。《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呈现出深层的家庭、女性、婚姻、教育问题。而如何尊重个性,倡导与实现个性教育,让生命自由舒张,这依然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问题。

而在《玫瑰门》中,依然有一个深刻的孤独问题。李恒昌引用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的话,指出铁凝的《玫瑰门》成功描写了司猗纹一家三代人的不幸经历和孤独灵魂:“生命从来不曾离开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成长、相爱,还是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

“所不同的是,马尔克斯描写的所在地是南美大陆的马孔多小镇,铁凝描写的所在地是中国大陆首都北京的响勺胡同;马尔克斯所展示的時代背景是南美大陆的变迁和开发,而铁凝展示的时代背景是十年‘文革;马尔克斯笔下的主人公多为男性,而铁凝笔下的主人公多为女性。值得注意的是,《玫瑰门》展示的时间跨度虽短,但其人物灵魂的孤独同样具有长期性;其反映的生活时代虽然相对较近,但同样具有历史性和深刻性。”

李恒昌的分析是深刻的,是切中小说主题意蕴的。《玫瑰门》中的“孤独”有着深刻的时代性背景,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人与人的不可理解和孤独感更大程度上加深了,而且随着恶的爆发而被深深激化、恶化,孤独感随之加倍,有一种无边的黑暗之感。

香雪和安然的孤独来源,是与各自的“欲望”相关联的。铁凝初期小说中的“欲望”指向的是生命中梦想的希冀、个性的自我独立与自由释放,是光亮的、指向善美的欲望。而在早期小说《灶火的故事》中,小说主人公的“孤独”有了一个新的来源。灶火的身份是孤独的,但是在一个连部里与大伙是密不可分的,从没有孤独感。而且他一个人负责全连的伙食,以自己的大量劳动,拔来野菜充饥,从而让日子过得下去。正是因为炊事员的身份,灶火与小蜂这位连队女文化教员有了两次身体的碰触。一次是过河,没有任何故事,但是第二次过河,灶火突然感觉到小蜂挤压到他后背的胸部。这是灶火对身边帮厨的文化教员女性身份的意识苏醒。在小蜂调回团部后,灶火与小蜂不期而遇了,而这一次相遇是终生难忘:灶火在河边树丛休息的时候,看到了小蜂和另一位女战士在河水中洗澡的白净身体而拔不动脚,鬼使神差地偷窥起来而被发现了。铁凝在叙述灶火无私奉献的时候,也讲到了人性的欲望和本能。而不能抹杀掉的本能欲望,在一瞬间可能毁掉了一个战士的“纯洁”,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和宽容这种“本能”的欲望。革命胜利后,灶火复员回家了。一心为公的灶火秉性不移,尽管是村里支委,但没有任何积蓄和粮食,以至于养不起一个女人和家庭,只得孤身一人。显然灶火是一个“单向维度的人”。他的本能欲望的表达是不加掩饰的,在偷窥事件中,他完全可以脱身而逃,但是他兀立那里,如同一个犯错而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大浴女》中,铁凝的创作有了极大的开拓和发展,已经从香雪、安然、灶火等单一形象塑造走向了多维度、立体化的“多维叙述”,至此,人物形象更加饱满、丰富,走向了人性深处。《大浴女》把《灶火的故事》中的本能欲望叙述,借助于那个疯狂的年代而拓展为一种极致化的深度叙事。在苇河农场改造的知识分子,只有一间“山上小屋”,只在每周星期天对集体生活中的知识分子夫妻开放,可以让其“合法”地独处一室,否则就是非法的。小说叙述尹小跳的母亲父亲如何争分夺秒排队争取这仅有的一点“合法夫妻”的可能性。小说对农场人物群像被极度压抑的、如熊熊烈火般不可阻遏的“本能欲望”书写,达到令人瞠目结舌乃至惊心动魄的程度。就在小说对人物本能欲望的极度叙述中,作为读者的我又滋生出一种无限悲哀的感叹,人怎么就活得这么无奈、卑微和可怜?!这正是尹小跳母亲章妩决心以病假为理由,不惜一切要回城的时代大背景。小说也由此开启了其与唐医生出轨的叙事逻辑。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小说由此引发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欲望与罪、罪与罚及救赎的深度精神叙事主题:尹小跳与小帆见死不救,间接杀死了三妹,以此报复母亲的出轨;为此,姐妹俩一生生活在罪的“黑夜”阴影之中,在接受心灵的质问与惩罚的同时,苦苦寻求救赎。正是这种多维度、立体化的深度精神叙述,让铁凝的小说有了深邃、剧烈的悲剧意蕴,从“白”“红”的单色叙述,走向“白”“红”“黑”的多色调深度叙述。

三、“永远有多远”的心灵之美:铁凝的审美观及其伦理追求

在所有的美中,心灵美是最美的;在所有的品性中,善良是最重要的。面对无法摆脱的时代困境,面对困境中的人性挣扎及其堕落之恶,困境中的人们如何突围?如何走出本能欲望的黑暗泥淖,获得心灵的救赎与安宁?铁凝的长篇小说《无雨之城》《玫瑰门》和《大浴女》都涉及了欲望、贪婪、嫉妒、恶、罪与罚等问题,其主人公都以不同的方式在经历着欲望的煎熬、恶的反噬和罪的惩罚。正如李恒昌所言,《无雨之城》“形象展示了现代都市‘无雨之城的浮躁,更深刻揭示了现代都市人无尽的欲望”,是一部以贪婪欲望为叙事主题并对之进行批判的小说。面对一个个贪婪、阴险乃至有着某种邪恶品质的人,小说的关键线索人物——记者陶又佳的最大欲望是想获得真实美好、长久又坚固的爱情,这是一个无比纯真的梦想。但是,她也因此搅进了一场异常激烈的关于权力、欲望、金钱的斗争之中。然而,说到底这是一个品性善良、值得同情的女性。

而在《大浴女》中,章妩、尹小跳、唐菲等女性形象则复杂得多,也带来了叙述的激烈冲突、人性深度书写和美学张力效果。尹小跳在间接害死妹妹之后,一直处于心灵的不安、惶惑和强大罪恶感之中,由此形成了整部小说叙述的精神内核,这是个关于罪与罚的救赎主题小说。在与唐医生的外甥女唐菲看电影的途中,唐菲的一记狠狠的耳光和“你妈是一个坏女人”的喊叫,使尹小跳意识到唐菲也是妹妹尹小荃死亡的同谋。而在最后,尹小跳知道唐菲正是密谋制造坠井死亡事故的始作俑者,而自己只不过是见死不救的旁观者,顶多是一个同谋者而已,尹小跳在内心深处与唐菲走到了一起,并减轻了自己的罪恶感。尹小跳妹妹尹小帆的出国也有着某种逃避罪恶感的内在原因。而尹小跳与邻居、童年伙伴陈在的交往,更是基于陈在对这位慌张失措、焦虑不安妹妹的爱护之心。在很多时候,陈在见证了尹小跳童年的不幸,复原了尹小荃的坠井事故的由来。正是因为摆脱不了的罪恶感,尹小跳一直在寻求救赎的道路上行进。当勇敢讲述自己的恶的时候,尹小跳就已经走在了迈向善与救赎的正确道路上。“无缘无故的善良和宽容是不存在的,是天方夜谭,只有怀着赎罪的心理才能对人类和自己产生超常的忍耐。”赎罪的心与善同在。赎罪之心兴,就是善之起点。而在《玫瑰门》中,李恒昌认为,外婆、姑爸、竹西、苏眉都在寻求救赎,但只有苏眉是真正走出来了,而走出来的原因就在于善良、爱与责任。

铁凝的一些中篇小说,如《棉花垛》《麦秸垛》依然有着关于欲望的尖锐冲突与极重的人间烟火气。而在后来的《伊琳娜的礼帽》等作品中,铁凝已经淡化“性”行为与意识,而写“欲”的因素,即中国式的“发乎情、止乎礼”的限制叙事。值得思考的是,对于飞机上这种偶遇式的欲望情绪的释放和表达,铁凝没有给予道德的指责,而是让主人公及时地自我反省,走向心灵的自我净化以处理人性中的复杂情感、欲望问题。这在李恒昌看来,“伊琳娜这个有丈夫和孩子的女人之所以在飞机上没有拒绝陌生男人的‘暧昧行为,实质上是心灵和行为的一次‘放逐”,“是她生活中和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它不可能,也不应该替代或影响其正常感情、正常生活和正常人生”。这让我想到了汪曾祺晚年时期的《薛大娘》《鹿井丹泉》等作品对人的本能欲望所秉持的自然、明净的态度,即在回到人性之中来理解和思考人性,从而有了更多的包容、理解、尊重。

在《春风夜》中,即使“性”依然是一个“食色性也”的人间烟火问题,但是已经在一次次的延误中“被去性化”了。《孕妇和牛》则有了一种心灵与天地和谐、与文化交融的深厚大地之美、心灵之美。牛与孕妇,互通声气,悠然漫步于大地之中。而在《永远有多远》等小说中,铁凝进一步阐释和建构了一个不愿伤害他者情感的善良女子:哪怕他人伤我千万遍,依然爱他终不变。永远有多远,爱就有多远。即使在一些书关于生存层面的小说中所塑造的男性形象,如《第十二夜》中的让购房不了了之的老秦、《砸骨头》中的两位“互伤”的村干部、《逃跑》中的“截肢、携款逃跑者”老宋,铁凝的审美书写都透露出很强的人道主义的悲悯与同情。这是文学书写的“止于至善”的美学原则和理念。事实上,铁凝小说创作的变化源于她对世界的认知与思考,源于内心审美理念的变化,源于其文学观。

李恒昌是很好的“文学向导”,他在引领我们细读作品的同时,也向我们阐释这种创作风格与审美质地的由来。他在细心阅读中发现铁凝在短篇小说集《飞行酿酒师》出版时,曾于卷首的创作谈里阐明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文学观点:文学最终是一件与人为善的事业。铁凝在接受记者梁若冰采访时说:“无论我写什么,真善美都是底色。我写的故事千变万化,但其内核是不变的:好奇的善意,积极向上。”

桑若冰:《真善美是我的作品底色——记党的十六大代表、女作家铁凝》,《文学报》2002年11月7日。

事实上,铁凝从《灶火的故事》《哦,香雪》到《大浴女》《永远有多远》等作品,在不断拓展的叙述维度和深化的人物形象建构中,有一个不变的内核就是人物内心世界“纯洁”与“善良”。即无论叙述视角、时代背景多么不同,人物精神气质如何差异,但是“真善美都是底色”。而且,李恒昌进一步指出,铁凝书写的不仅仅是一般意义的“善”与“美”,而是“恶意中的善意”“失望后的希望”“死寂后的生机”,“这就使她的作品更加深刻深邃,更加充满温暖人心的光芒和昂扬向上的力量”。

结 语

铁凝是谁?谁是铁凝?借助于李恒昌的《大地上的星光:铁凝创作评传》,我一遍遍翻阅铁凝的作品,在作品和评传的参照性阅读中,我对铁凝的认识已经从“铁主席”这个概念中走出来,渐渐形成了一个关于作家铁凝的认识,一个从城市知识分子家庭长大、下乡做知青,从而对乡土中国全面认知的铁凝形象。

“荣巧也叫小巧,可她是老大,下头还有三个小弟弟。她年龄虽和我差不多,但早已挑起了家里的重担。下地干活是她,做饭刷碗是她,起圈淘粪是她,全家的针线活儿还是她。为这些,拖累得她连个初中也没上。她凭着粗壮的身子,干起活来象疾风闪电,然而她太不会说话,也没功夫打扮自己,有的姑娘便不爱和她凑群儿。”

鐵凝:《夜路》,《上海文学》1978年第5期。

这是铁凝早期小说《夜路》中的一段话,里面塑造了一个泼辣、坚韧、独立、爱劳动、关心人的农村女青年荣巧形象。小说打动我的不是女主人公,而是铁凝小说叙述中的一个词语“起圈淘粪”。这个词语不是在农村长期实地生活过的人是不知道的,而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我就干过这个重力气活。这说明铁凝对农村、对乡土中国民间日常农活的熟悉。这是很重要的,是一个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底气之所在。铁凝文学创作题材的开阔、审美理念的深邃、对人世间的悲悯,以及善念的坚守,都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精神渊源。

在关于铁凝的认知中,李恒昌谈及的一点很重要。“铁凝的父亲铁扬是一位画家,其对绘画艺术的挚爱和追求,深深地影响了铁凝,影响着其创作思想,也影响其作品底色。她的作品,虽然是语言艺术,但无不呈现绘画艺术的画面感和审美感。”李恒昌进一步分析铁凝作品的绘画感和色彩美感:“《哦,香雪》的色彩基调是白色。《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的色彩基调是火红色。《孕妇和牛》的色彩基调是黑色。《棉花垛》的色彩基调是乌白色。《对面》的色彩基调昏暗。《秀色》是本色。《午后悬崖》是霉绿色。《麦秸垛》是金黄色。正是铁凝创作上的这一特质,极大地提升了其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而在这些色彩中,我是始终有一种关于“红”与“白”的强烈感受。这或许是铁凝文学之绘画的底色吧。在美丽、优雅的表面下,铁凝的心中有一种如雪一样洁白的生命澄澈和如熊熊烈火一样鲜红燃烧的生命激情,以及心灵深处那无边无际的苍茫之色。这就是铁凝,就是铁凝文学的色彩与温度。

感谢李恒昌创作的《大地上的星光:铁凝创作评传》所做的虔诚、热情、精彩而又深刻的阐释,引领我和读者一同感受铁凝这位当代文学大家所创造的独特文学世界及其风采神韵。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乡土小说与乡村文化变迁的关系、启示研究及文献整理”(19ADZ27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新现实主义审美书写研究”(19ZWB100)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丽军,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薛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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