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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与梦想

时间:2024-05-04

须一瓜是一位既冷静又热情的作家。她自由地穿梭在各式各样的人群之中,深入探测不同个体所面临的困境与忧伤,并赋予人物走出蹩窄的现实、不断向上飞翔的灵魂。在《致新年快乐》中,须一瓜集中刻画了“新年快乐工艺品厂”中一群为了维护内心梦想而不断冲锋陷阵的人物群像。这里有年轻的老板、保安、司机、厨师等,他们都曾有一段破碎的人生经历,但巨大的创伤并没有迫使他们匍匐在地上哀叹命运的不公,反倒激发出他们内心中那丰盈的梦想。也正是在他们那种单纯而非功利性的执着追求中,生命在“光荣与梦想”的激荡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小说的诗意空间也随即被打开,张开翅膀离地飞翔。

阅读须一瓜的小说,总能给读者带来期待中的喜悦,这不仅仅源于她的小说“好看”,更是因为她的小说拥有一个丰盈的空间。在这里,人生的失意与失败、伤痛与诗意、梦想与荣光交织在一起。在并不复杂的人物结构中,须一瓜通过犀利的眼光与写作智性,迅速穿透外在的浮华与喧嚣,直抵心灵深处,洞察人的种种可能性存在,展现出人生的丰满与繁复。于是,在她的小说世界中,公司老板、白领、司机、保安、保姆、救援队员、警察、逃犯等不同身份的人来回穿梭,杂乱而喧嚣,具有浓厚的人间烟火气。但多少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些具有不同身份的人,在心灵深处,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界限,而是潜藏着一些相似的哀伤与梦想,而梦想,为他们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铺展开了一个丰富而博大的内心空间。这无疑打破了人们的一些“俗见”或者说“偏见”。这样的特质,在小说《致新年快乐》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小说《致新年快乐》通过叙述者“我”的视角,集中讲述了“新年快乐工艺品厂”的小老板成吉汉、司机猞猁和一群保安的故事。“我”是成吉汉的妹妹,已经跟随父亲在商场上开疆拓土,南征北战,在房地产领域获得了巨额利润。在“我”的讲述中可以看出,“新年快乐工艺品厂”已经不是父亲商业帝国的核心,而儿子成吉汉,在父亲眼中也不是一个征战商场的合适人选。所以,父亲将“新年快乐工艺品厂”这个家庭的“致富发源地”,像一张“新年贺卡”一样随手赠送给儿子时,他并不是将商业帝国的核心重任交付给儿子,而更像是送给儿子一个落脚安身的地方。

的确,成吉汉并不具备商人的氣质和魅力,他没有商人的冷静和理性,没有追逐利润最大化的欲望,更没有组建一个商业帝国的雄心。相反,他总是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激情所激荡,长期以来无以安放的梦想,时刻在寻找破茧而出的可能。因此,他看上去更像一位诗人,一个失意的梦想家。不能不承认,父亲具有敏锐的识别力与判断力,将“新年快乐工艺品厂”交给成吉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一方面保证了“致富发源地”还在自己手里,另一方面又给成吉汉提供了一个相对理想的生存空间。只是他没有想到,当成吉汉被压抑已久的梦想获得了铺展的空间时,激情、梦想、诗性等因素交织在一起的能量,会使生命绽放出如此绚烂的光芒,而付出的代价,又是如此的惨痛,让人心碎。小说中最后一次追击银行抢劫犯的过程中,成吉汉身负重伤,猞猁在汽车爆炸中丧生。这样的结果,怎么看都是激情与梦想冲动之下所带来的糟糕局面,正如公安局在总结这次案情时指出的那样:“综合相关人员笔录,及多方走访调查情况,警方得出的结论是,农信社银行抢劫案,所有人员伤亡,基本都是可以避免的。这就是群众盲目冲动不理性的代价。”②③ 须一瓜:《致新年快乐》,第242、1、166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至此,他们那些生机勃勃的梦想,终于在僵硬的现实面前被撞得粉碎,但却不能否认,生命在那一瞬间绽放的荣光,像一曲辉煌的乐章,余音绕梁般经久不散。

从功利和世俗的角度来看,也许人们会认为执着追求不需回报的梦想人生是可笑的,但当梦想与曾经破碎的生命经验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生命的确证和意义的来源时,却难以质疑梦想本身对人生的意义。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这样写道:“我承认,这是一个可笑的故事。我也没有勇气否认它的愚蠢与荒谬。”

这里所表现出来的复杂心态,是在理性判断下给出的答案。它表明,“我”对成吉汉及其领导下的“新年快乐工艺品厂”保安队的行为虽然难以认同,但却又难以抗拒梦想与激情的召唤,并在很大程度上产生出心向往之的情感体验。之所以难以认同,是因为作为“新年快乐工艺品厂”的管理者成吉汉,从某种意义上看并不合格,因为他对工厂最大的贡献,并不是在利润、销售、扩大生产规模等商业领域,而是在升级整个厂区的音响系统、训练保安队方面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显然,这些都与商业没有直接关系,而是追逐自己梦想的一种表现。也正是因为这样,成吉汉将工艺品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筑梦空间”,当那些或温柔、或雄壮的古典音乐响起时,整个厂区顿时进入了一种梦幻般的情境之中。音乐给“新年快乐工艺品厂”带来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以至于厨师都需和着音乐的节拍,才能调制出美味佳肴。而当保安队出征归来时,那雄壮辉煌的乐章,又为他们热血沸腾的生命奏响了赞歌。

是的,音乐和梦想改变了工艺品厂的整体气质,改变了人们的灵魂。因为它的存在,使这个本来追逐利润的工艺品厂,变成了一个诗意的栖居之所,一个梦想和灵魂飞翔的地方。而成吉汉对保安队的巨大热情,又为人们创造了一个安宁祥和的家园。这些保安,不管是面对可恨的盗贼,还是面对持刀行凶的犯罪分子,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为维护一方平安倾尽全力。“这帮伪币,估计已经彻底分不清自己是假警察还是真警察,他们全力以赴演绎着人世暖春时光。在这个无须担心被证伪的大好日子里,以警察的名义,以警察的奉献精神,以警察的温暖情怀,让新年快乐的伪币们,一脸骄傲地享受着人生的富足年华。”

③不管怎样,成吉汉的英雄梦想和保安队的英雄行为,足以获得人们的高度敬意。即便从经济和世俗的眼光来看,他们的某些行为确实不够“聪明”,不够“经济”,但是,那种生命的激情和澎湃的梦想,却展现了真正的人生意义。

在这个物质生活高度繁荣的现代社会,人们早已经习惯了用数据来衡量一切,成功与否可以用一组金钱的数字来衡量,生命价值的大小似乎也可以用数据来体现。而就在这种冰冷的理性计算中,那些难以用数据衡量,也难以精确计算的东西,开始慢慢溢出人们的视野,成为被忽视,甚至被有意遗弃的赘物。那些一直以来赋予人们无上荣光的梦想、理想等精神性因素,也不幸变成了被处理的东西,成为“聪明人”嘲笑甚至抛弃的对象。当然,梦想、理想之所以陷入如此尴尬的处境,除了现实的因素之外,也与历史的嘲弄密切相关。当人们以巨大的激情将理想付诸实践,却被历史的一个巨型耳光狠狠地打回冰冷的现实时,很多人开始怀疑梦想与理想本来的价值和意义,从而开启了“你好我好他也好,活着就好”的犬儒主义生活方式。但不管怎样,理想与梦想的贬值,并不是人类精神发达的象征,而是精神猥琐的体现。幸好总有一些“聪明人”眼中的“笨蛋”,会无视功利性的衡量,执着地守候着并不宏大却依然耀眼的梦想与理想,让那些在沉重现实中挣扎的灵魂,重新确认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小说《致新年快乐》中,成吉汉、猞猁,以及保安队的郑富了、郑贵了、边不亮等人的梦想与理想,与个体生命经验紧密相关,或者是对儿时被压抑的梦想和理想的执着坚守,或者是不甘屈辱的破碎灵魂反向激发出来的一抹光亮,或者是理想破灭之后重新焕发生命的结果,都显得真实而有力。

比如成吉汉的警察梦,这在成吉汉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成型。那时,他无论任何时候都要穿上自己的“警察服”——橄榄绿上衣。一次因为天气寒冷,他为了展示自己的“警察服”而脱掉外套,终于“发烧肺炎住院”。这件事情彻底激怒了父亲:“后来他被我爸揍了一顿,父亲当他的面,用剪刀剪碎了那件带臂章的衣服。我有时候想,他不长个,就是为了等那件不能长大的警服吧。”② 须一瓜:《致新年快乐》,第10、4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成吉汉的“警服”虽然被剪碎了,但却并没有打破他的“警察梦”,只不过这个梦想深深地埋在了内心深处。而当父亲将“新年快乐工艺品厂”交给他之后,这个梦想终于获得了破土而出的机会。为此,他迅速升级保安系统,将这个曾经被忽视的部门变成中心,成为厂区一道亮丽的风景。成吉汉并不希望这些保安仅仅维护厂区的安全,而是经常将管辖的范围拓展到力所能及的地方。他们抓盗贼,除暴安良,秉承“让好人笑,让坏人哭”的朴素理念,终于一步步实现了他埋藏已久的梦想。

如果说,成吉汉的警察梦,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显得单纯而执着,那么,郑富了、郑贵了兄弟的警察梦,则负载了较为复杂的信息。这两个从小跟着小姨长大的兄弟,没有父母的关爱,心灵的残缺是显而易见的。又因为他们天生有些迟钝,而经常被人欺负,因此,警察梦就成为兄弟俩不二的选择。“从小脑子就偏迟钝的兄弟俩,总是被人欺负。所以他们觉得警察威风凛凛,无人敢欺。”

②事实上,兄弟俩经常义无反顾地冲向打架斗殴、偷摸拐骗、持械行凶的现场,一身伤痕累累也从不放弃,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在警察梦中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而边不亮,这位女扮男装的年轻保安,她那“惩罚恶人、看恶人难受我已经上瘾”的言行,一開始是源于复仇。是的,边不亮的童年及成长过程中有着太多沉重的记忆,太多难言的、锥心刺骨的疼痛。母亲虽然给了她和弟弟生命,但她那常年待在麻将桌上、从不承担任何家庭责任的行为,直接将这个本该温馨的家庭弄得四分五裂。母亲是这个家庭的破坏者,一个恶魔般的女人,家庭的所有悲剧,几乎都是由她一手造成。她直接或间接地让父亲和弟弟死于非命,让边不亮在上学路上遭受被玷污的厄运,最后还将父亲留给边不亮读书的钱席卷而去,杳无踪影。无依无靠的边不亮辍学之后,开始了复仇的行动。但她进入“新年快乐工艺品厂”保安队之后,在维护正义的过程中,灵魂不断受到洗礼,那私人性的恨意和煞气,逐渐升华为自觉追求正义的举动。是的,保安队给她破碎的生命一个安定之所,而他们集体的警察梦、除暴安良的行为,使她漂泊不定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正如她在敬老院慰问活动结束返程时与猞猁的交谈:“这么说吧,嗯,这刀,不过暗夜中的小蜡烛;而警察,就是日照天光。”②③④ 须一瓜:《致新年快乐》,第169、104、170、24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于是,她那惩罚坏人的正义之举,开始超越复仇的狭隘境界,变成了重新确证生命意义的一束光亮。

还有猞猁,这个年富力强、能力出众的男人,曾经有着一段令人羡慕的辉煌人生。然而,就在他受到各方的赏识,即将走上人生的巅峰之时,命运却对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被开除了公职。“猞猁是个被开除的警察。”

②从此以后,他内心深处裂开了一道难以缝合的生命裂伤,即便在“新年快乐工艺品厂”深受器重,仍然无法消除他内心的哀伤和痛苦。猞猁用沉默掩盖着巨大的内心创伤,用不屑,甚至有些鄙夷的眼神看着保安队的不成熟行动,但是,这些保安们却用一次次无悔的付出,一次次的神采飞扬与满身伤痕,让这个冰封的心灵逐渐融化,使他那被掩盖已久的梦想与激情,悄悄地复苏了。“这群猪一样的队友,这群朝气蓬勃的伪币们,是在天真烂漫地刺激他永远失去的骄傲与敞亮。被命运鞣制成木乃伊的人生理想,可能有时也会泛射出迷幻的星芒,就像少年边不亮的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③此后的猞猁,或许在某些时候还是不赞成保安队的行动,但却再也不能忽视他们身上因梦想而散发出来的力量。

可以看出,这些人都有一颗无私的心灵,在追求正义、实现梦想的道路上激情万丈;然而,他们又都有着巨大的内心隐痛,残酷的生命经历,曾一度将他们拉入命运的泥潭,使他们陷入迷茫与绝望,“有的人的怀抱,是天生想拥抱全世界的,他们就为赞美为爱而来,为公平为正义而生,但世界里的一切都可能对他背向而立。再一次的,我想到了那句诗:人怎么通过狭窄的竖琴跟神走”。

④但是,心中的梦想和理想却像燃烧的火焰,照亮了他们内心的黑暗。于是,那些伤痛、绝望的心灵,在梦想和理想的抚慰与牵引下,渐渐勃发出生命的强音,灰暗的人生出现了斑斓的色彩。而在这些不断奏响的生命乐章中,那些在功利性计算中被嘲笑、被无视的梦想、理想、激情,再度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成吉汉和“新年快乐工艺品厂”的保安们,用怀揣梦想的激情人生,向人们展示了生命的博大和宽广。他们用“聪明人”眼中的“不合时宜”的举动,映照出了理性计算与犬儒主义生活方式的虚弱,再一次展现了高贵生命和人类荣光的存在方式。

为此,须一瓜在“后记”中曾动情地说道:“新年快乐厂,就是这样一个梦想托子,它托住了二十年前一颗逆动的、天真的、美丽的‘宝石。就像一颗流星,它无人纪念地划过多年前的天空。在眼下的世风,我替这‘宝石害羞。聪明的我们,已经不好意思谈论一些不合时宜的辞藻了,辨识生活中内在精神的优雅,已经是令人难堪的事。好些东西,尚未成熟已经沦为没有经济价值的古董文物。”⑥ 须一瓜:《像恋爱一样生活(后记)》,《致新年快乐》,第253、253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显然,须一瓜高度赞赏这群“不合时宜”的人,虽然他们某些时候被视为“没有经济价值的古董文物”,被追求“经济价值”最大化的人抛在一边,但“宝石”的本质,并没有丢失,也没有改变,只要有心人揭开由“经济”与“理性计算”等偏见编织起来的廉价遮盖物,“宝石”依然能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而须一瓜的创作,正在揭开这层覆盖物。“而这面天真的、反动的、美丽的、愚蠢的小旗子,就这样一直插在我的心里。我走不开。我像恋爱一样关注,像恋爱一样书写,书写那些把人生当恋爱一样过的人们。”

⑥须一瓜从来不会如“买椟还珠”般将真正的价值遗弃,所以,即便它像一个久远的梦,也要从远处召回。

事实上,发掘人之为人的真正价值与荣光,“辨识生活中内在精神的优雅”,在日常人生中注入理想主义的激情,一直以来都是须一瓜秉承的写作理念。在面对“可以说您对生活、对人性抱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激情吗?”这样的问题时,须一瓜曾肯定地回答:“至于你说对生活、对人性是否抱有理想主义的激情,我想有。我有趋光性吧。明亮的、光芒的、敞开的、温暖的,都总是令我舒适。”梁小娟、须一瓜:《在灵感的护翼下书写——访谈录》,《小说评论》2015年第4期。也正是因为这样,在小说中,须一瓜从来没有将创作的重心放在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上,对一地鸡毛式的生命更是无所用心,对蝇营狗苟、追名逐利的人生也敬而远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远离日常生活的世界中凌空虚蹈,相反,她的小说充满了庞杂的日常生活景象,正如李敬泽所言:“她的信念从未使她在想象人类事务时失去现实感。”③ 李敬泽:《三段论:须一瓜(代序)》,须一瓜:《提拉米酥》,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7。只是须一瓜在进入日常生活的传奇时,并不会停留在生活的表层,做一些无关痛痒的感叹,而是迅速切入各色人群的精神内核,勘探心灵的无边存在,将精神与心灵上的暗疾与隐痛、渴望与梦想都打捞出来。“她对人的复杂的具体境遇,对那些透露着人的纷乱、难以言表的内在生活的细节有着惊人的敏感,她无疑比我们更聪明、更知道事情的真相和人的秘密。”

③所以,须一瓜小说中的人物,都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有一份对生命的执着,一份对信念的坚持。虽然在泥沙俱下的日常生活中,这些人也有过迷茫、伤痛,甚至堕落,但他们却很少沉沦在无边的黑暗里,在人性的泥潭中苟延残喘,而是会跟随人性中趋光的一面,走出遍地暗布的人性陷阱。

正如《致新年快乐》中的边不亮,一开始,她既想要亲手惩罚玷污她的坏人,又想要找母亲复仇:

我当时想,如果我怀孕了,我一定要用这把刀,守在那些坏人出没的地方,见到一个,我就扎死一个,越多越好!我不管他是抢劫犯、强奸犯、杀人犯还是小偷,只要是坏人,只要我看着是坏人,我就杀!必须要有人代表所有的坏人——接我的刀!我就是想杀人。然后,我就自杀。读不了书之后,我最想做的是,找到她,找到那个叫母亲的女人,我亲手杀了她!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爸爸,为了弟弟,为了我自己。⑤⑥ 须一瓜:《致新年快乐》,第143、135、168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

但是,边不亮内心的那种趋光性,阻止了这种可能命运的发生:

找不到……我一直在找她……边不亮低头抚摩弹簧刀,后来又补了一句:其实……找到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下不了手……但是,我恨。

当边不亮带着这种愤怒、疼痛与犹豫的生命经验来到“新年快乐工艺品厂”的保安队后,很快将个人的复仇举动——痛恨并惩罚坏人,升华为追求正义的一种行为。而那种人间真爱的力量、真诚而正义的举动所带来的洗礼,彻底融化了她内心黑暗力量的坚冰:

猞猁点头。过了一会,他说,当警察的感觉好吗?边不亮说,比拿刀的感觉好多了。好在哪?……踏实嘛,敞亮。

或許边不亮的生命疼痛永远难以消除,但是,生命中的另一股力量,正在托起她下沉的生命,往光亮的地方行走。而小说中的其他人,如成吉汉、猞猁、郑富了、郑贵了等,在度过了灰暗而破碎的生命之后,精神和灵魂也同样完成了转变和升华。

在这种情况下,须一瓜的小说具有了超越性气质,在离地飞翔中叩问着生命本真的存在。在谈及对小说的认识时,须一瓜有着简洁而明确的表述,“其实,我一直渴望故事像鸟类一样,骨头是中空的,它能飞。我希望所有的小说都有翅膀。只有那样,它在时空中的停留要更久长,更辽远”。

面对这片充满苦难与伤痛的大地,须一瓜当然能切身感受到其中的沉重和疼痛,她小说中出现了那么多的犯罪分子,有杀人犯、死刑犯、小偷等,还有一系列其他的施害者与受害者,就是很好的证明。但是,须一瓜显然不愿意在苦难现场进行浓墨重彩的铺排与描写,她很自然地将这样的写作交给了新闻,这对于具有记者身份的须一瓜来说,进行这样的切换,并不困难。对于她来说,新闻和文学有着明确的界限,它们处理的问题、书写的重点有着明显的差异,“这是两个系统。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而想象是小说的道德。在不同的系统里,遵循的准则不同,谈不上需要平衡的矛盾”。

这也意味着,小说要处理的,除了事件本身之外,更需要深入人的内心与灵魂,展示那些被肉身掩盖下的心灵与情感。“因为它是小说,它可以寄托我们无处安放的东西;因为我们的灵魂疆域辽阔无际、浩渺幽深,因为我们孑然无依;因为精神天堂的大门方向,可能在左、在右、在上,总归不可能在下;因为它有耐心、有力量准确回应生命的每一个缝隙、每一个断裂、每一个回转、每一个空洞;因为我们一世纪又一世纪的意识流,可能想穿越所有的宇宙岛。”

正因为这样,须一瓜的小说中,充满了对心灵的探视,充满了灵魂与灵魂的对话,她渴望展示灵魂的飞翔,去发现广阔的人生,去认识人的各种可能性存在。

毫无疑问,须一瓜的小说具有明显的精神性特征,远离了那些浮华与苍白、呼号与喧嚣,在趋光性的温暖中,执着守候人的精神和灵魂的悸动,维护着人之为人的光荣与梦想。正如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说词中所说的那样:“我相信人不仅仅会存活,他还能越活越好。他是不朽的,并非因为生物中唯独他具有永不枯竭的声音,而是因为他有灵魂,有能够同情、牺牲和忍耐的精神。诗人的、作家的职责就是写这些东西。作家的特殊权利就是帮助人坚持活下去,依靠鼓舞人心,依靠让他记住,勇气、尊严、希望、自豪、同情、怜悯和牺牲,这些是人类历史上的光荣。诗人的声音不必仅仅是人的记录,它可以成为帮助人类忍耐与获胜的那些支柱与栋梁中的一个。”

须一瓜虽然没有明确地给出一个关于作家职责的定义,但她的写作,已经具备了福克纳所言的这种特质,并成功地开拓出一片独特的写作空间。

〔本文系华侨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15SKGC-QT03)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欧阳光明,文学博士,华侨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②③ 须一瓜:《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小说——自述》,《小说评论》2015年第4期。

④ 〔美〕福克纳:《福克纳随笔》,第208-209页,李文俊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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