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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灰窑:生命的淬炼场与栖息地——唐朝晖及其《一个人的工厂》

时间:2024-05-04

聂 茂

唐朝晖是文学湘军中的“潜伏者”,也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作家,虽然他出版了《通灵者》《梦语者》《勾引与抗拒》《心灵物语》《镜像的衍生》《你的神迹》等著作,在文学期刊和出版界摸爬滚打了很长时间,但他把自己安放在被推荐者和被提携者的后面,以“大隐隐于市”的方式,淡定地面对文坛的喧哗与落寞。他没有大起大落,也无法大红大紫,他只是在工作之余,拿起他心爱的笔,写下他对生活的感悟与感恩,写下苦难是如何让他变得更有力量。

2010年以后,唐朝晖多次深入湖南江永,用三年多的时间,全方位亲近最后一位女书自然传人何艳新,最终写出了非虚构作品《折扇》,发表在2016年第4期《十月·长篇小说》杂志上,同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引起文坛的广泛关注。著名评论家李敬泽在该书封底推荐语中认为唐朝晖是用诗意散文的笔法来进行叙写:“他是位热烈的旁观者,也是位专注的雕刻家。他笔下的女书人物,简约如中国画,浓淡有致,细腻有趣,她们牵手相依,温暖人心。”而著名作家阎连科则在推荐语中认为:“唐朝晖的耐心和毅力,使他幸运地捕捉到了民间文化的神秘律动。他带你领略女书文化的每一处细节……写女书,写的是历史;为女书立传,即是为女人立传。”

多年来,无论文坛多么热闹与喧嚣,唐朝晖有着清醒的认知,他不跟风,不盲从,坚持自己对艺术的执著、热爱与创新。他的作品很厚重,很扎实,值得细读慢嚼,特别是入围鲁迅文学奖的长篇散文诗《一个人的工厂》,他以诗意的抒情笔调讲述自己10年的石灰窑生活经历,他笔下的厂房、机器、灰尘、火光同普通工人的生命历程和谐地融为一体,向读者诉说着每一个生命个体内心深处的信仰寄托,将他们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呈现在大众面前。这既是青春涂抹的最初底色,又闪耀着“神性”的光辉,展现出了工人群体的生命淬炼与灵魂栖居。本文主要从思想的密语与灵魂的歌吟、格言化写作与隐喻化象征和人民记忆的“厚描写”三个维度对这部作品进行分析,从中可以见出唐朝晖作品的价值承载与时代意义。

一、思想的密语与灵魂的歌吟

与《折扇》以非虚构写作不同,唐朝晖的《一个人的工厂》则是一部带有强烈自传特色的长篇散文诗。如果说《折扇》主要聚焦最后一位女书自然传人何艳新老人,进而直击女书文化,触摸与女书相关的每一个物件,写作方式还是以传统的叙事模式为主,那么,《一个人的工厂》则具有很强的“实验性”。唐朝晖有意打破文体之间的“边界”,并努力将诗歌、散文、小说,甚至电影镜头语言熔于一炉,文字之间充满“有形式的意味”,是作者“思想的密语,灵魂的沉吟”。与其说这是一部有个性的散文集,不如说它是一本特色鲜明的诗集,是诗人的低吟浅唱。这里,文字本身成为作者倾诉内心情感诉求的载体,文体界限的模糊恰巧为作者自由描写当下生命个体与时代进程的本真形态提供了方便,还原了作品本身的真实性与审美性。作者自觉进行文本的自由创作,更能随心所欲地表现当代人的生活、抒发当代人的情感、展示当代人的心灵。正如唐朝晖夫子自道:“中国诗歌传统如果说已经到了中年,我们就不可能再回去,再去唱青年时期的古典诗歌的歌,我到这个时代只能唱这个时代的歌。”因此,诗人作为身处工业文明与城乡转型时期的社会群体一员,从一名普通的石灰窑工人成长为坚守文学信仰的创作者,他的文学创作更多带有当代生活记忆的深刻烙印。如同沈从文以《边城》为读者建构一个纯美原始的湘西世界一样,唐朝晖以《一个人的工厂》为读者展示了一个本色地道的石灰窑世界。诗人以诗意的抒情笔调讲述自己10年的石灰窑生活经历,再现了一段真实的生命和真实的情感,一段包裹在灰尘中的温暖人生。那么,石灰窑到底与诗人有着怎样的不解之缘,值得诗人努力“用文字复活着石灰窑的细节”呢?

在《折扇》中,唐朝晖回忆女书种种与泪与爱相关的动情细节,叙写女书所涉及到的建筑、女书字、女书歌、《三朝书》、《结交书》、老庚、庙宇、女红,等等。通过作者的笔端,读者能够看到一位位日常女子,在重压之下,通过女书的彩虹,让天空、大地动容,温暖每一颗孤寂的流星。而《一个人的工厂》虽然也是回忆,但却沉重得多,压抑得多。书中彰显的是作者浸泡着血与泪的深沉歌吟,即便命运如此坎坷,生活如此艰难,他仍然有美好的希望在远方闪烁。从中不难看出,石灰窑真真实实地烙在了诗人的五脏六腑中,给诗人青春时代的生命涂抹了最初的底色。这里,见证了诗人的爱与恨、笑与泪、平凡与梦想、放纵与坚守。诗人行走在飘扬的石灰粉尘中,看着青色硬冷的石灰石在高温的煅烧中逐渐变得柔软火红,再变为轻盈洁白,诗人的灵魂与思想同样在时间的沉淀中变得“厚重和沉稳”。诗人的文学梦想也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萌生并逐渐形成文字出现在厂房的墙壁上,最终变成印刷的铅字展现在读者眼前,从朦胧走向真实可见。石灰窑之于诗人既是磨炼与煅烧思想深度的“练功房”,又是盛放诗人焦躁灵魂的栖息地。10年的历练与积淀使石灰窑成为诗人脑海中一段难以抹去的温暖记忆,在诗人的生命中“承受着太多的分量”。为此,诗人通过文字将这种融化到生命深处的渴望与理想延伸到生活表层,将这段经历真实地书写出来,这样诗人才能“更好走下去”,也才能“远距离地来看这段生活。”

诗人是出身农村并伴随着工业化时代一步步踏进城市的边缘人,在他的内心,有着一份身份断裂的焦灼感:既无力回归农村淳朴自然的生活,又痛感城市钢筋水泥对人的异化,如同生活的弃儿,在农村和城市的夹缝中艰难地选择着生存所需的“空气、阳光和水”。于是,那段被岁月的尘埃渐渐覆盖的石灰窑生活唤醒了诗人内心的生命情感,拭去时间的风尘,冲破记忆的封锁,石灰窑重新进入诗人的视野,获得既清晰又模糊的生命体认,成为诗人努力构建的一个来自草根世界的全新的精神家园,试图为漂泊躁动的灵魂开辟出一方诗意栖居的乐土。

诗人的写作渗透着“神性”。这种“神性”并非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外在物质,而是植根于每个生命个体内心深处的本真形态。诗人写道:“仅需清理过多的物化之物,神性自明。”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随着乡村文明形态逐渐退出社会文化的中心位置,类似沈从文笔下宁静、祥和的“边城”风光注定只能成为作者内心深处一个美好虚幻的理想世界。唐朝晖笔下的“石灰窑”是工业化进程中新生的物质力量之一,在“石灰窑”工作的工人们却极少被飞速增长的经济利益蒙蔽了双眼,仍然快乐、健康地生活在这处被飘扬的石灰颗粒遮蔽的“灰色空间”。很大一个原因或许就在于诗人笔下的这些小人物总是有“与自然相溶”,“成为大自然一个分子,一个属性的时候,即是神性‘有约’的时候”。正如诗人向我们展示的那样,石灰窑中的工人们不会为了一个职称而斗得头破血流,亦不会因为眼红他人所取得的荣誉而生出猜忌之心。更多时候,他们会一同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翻过一座座山去欣赏“山那边”的风光;会因为远离工厂的喧嚣面对宁静的蓝天和池水而激动得热泪盈眶;甚至向有好感的女生表达自己的心意时也只是送给她一朵芬芳的玉兰花……诗人凭借独特的想象力和多文体的艺术结构,以片断式的诗化描述,将石灰窑世界进行艺术过滤、提纯、净化,直达生活的本真状态。石灰窑的工人,是有真性情的、未被大工业时代挤压变形的一群热血健康、淳朴乐观的青年。他们辛勤地劳动、自由地恋爱、成立文学社、畅快地打架、纵情地赌博,在最平凡琐屑的日子里喜怒哀乐,生死婚嫁。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最真实、最自然的生存状态,是与我们脚下的土地血脉相通,骨肉相连的最本真的生命形态。他们平凡的生活境遇相对承载了更多的社会内容,体现出人与自然对话的和谐景观。

二、格言化写作与隐喻式象征

通读《一个人的工厂》,我们不难发现:诗人以格言化、碎片式的写作笔调将工厂里的人和事解剖成层层切片,放在艺术的显微镜下,通过对承载了丰富象征意义的“工厂”、“石灰”、“时间”等意象符号的运用,努力还原一个真实生动的石灰窑世界,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生存境况和内心冲动展现在读者面前。具体来说,诗人主要表达了以下内容:

第一,对“工人”身份的指认与确证。“我始终留在石灰窑,从一名工人到班长,就这样,成为一名永远的石灰窑工人,被人称为‘窑工’。”诗人总是不断强调自己的工人身份,一方面具有文本叙述的内容所传达的表层意义(称为“能指”):即放低自己的写作姿态,用一种平视的眼光看待同他一起工作、生活的普通人的生命历程和悲欢离合,将人物更本真的生存体验呈现在读者面前;同时,揭示出工人身份背后所传达的深层意义,即潜在的象征意义(称为“所指”):作为工业社会时代中的一枚“零件”,虽然具有活动的空间和自由的思想,却总是无法逃脱限定的场所,努力地付出自己的劳动却只是用来滋养日益加快的市场经济:“我没有想过要挣脱这零件的命运,到哪里都一样,都会成为一个零件。只是形状、形式、服务、工作不同而已。”而这种命运的既定性就在于人类一旦踏入,便很难再重归宁静朴素的乡村社会,暗示出作者对当下工业化进程消解了乡村文明形态所造成的生存矛盾的一种思考。

第二,对官僚权力的嘲讽与反感。“在张大力的挥舞中,金钱、权力、暴力的主宰者一次次露出它那狂妄的嘴脸。”诗人真实地揭露出当下消费时代对人性的冲击与扭曲状态,传统道德伦理与价值规范等在消费社会的“大熔炉”中燃烧着、消解着。出于对金钱、权欲的追求,官僚领导阶层持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拒绝同普通民众进行平等对话,孤独却欣喜地享受着身处高位的快感。“领导一般到了我们这,他们总要指指点点出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让工人感受到他的权力。”诗人笔下的“石灰窑”与其说代表着一个小工厂在工业化进程中的起伏变化,不如说象征着工业文明形态下的社会缩影。石灰窑的普通工人勤勤恳恳地劳作、生活,一次次与死神的气息擦肩而过却无法换来社会的认同和理解,无疑体现出当下社会中底层人物真实的生存困境。

第三,对工厂生活的追忆和珍视。“我真不知道什么叫做轰轰烈烈,我感到工人的日子比起任何人更健康,都比轰轰烈烈有意义。”正如上文提及的,诗人对工厂生活的追忆既是对底层人物生存状态与生存空间的真实写照,又是诗人试图摆脱喧嚣浮华的消费社会转而向内心深处寻求一种精神慰藉的探索。“与石灰窑里的石灰相处了10年,我走到哪里,远远地,都能从千百种气味中捕捉到石灰独特的味道。”诗人对石灰气味的追寻成为诗人的自觉意识和生命的追求,工厂和“石灰窑”身上也显露出诗人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情感诉求。因此,他不仅满足于单纯地同工厂的工人共同体验真实的生活,而是试图进入“精神的领地”更深切地诉说着工厂深处流淌的温暖与深情。

第四,对纯洁率真的男女之情的缅怀与慨叹。诗人用温暖轻柔的笔触将男女工人之间的情意直观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他笔下人物之间的朦胧爱意是那样简单、纯洁,不带有一丝功利色彩。诗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以尊重的姿态对待女性人物,无论是主动教我接吻的女朋友,还是主动“勾引”我的善良的女徒弟,抑或是让我看到她青春的身体而主动“献身”的实习生……这些女性都是没有具体姓名的人物群体,她们的共同称呼就是“女性”。

诗人并没有利用所谓的“下半身”写作来吸引读者,而是将男女之间纯洁的感情用一两句话轻轻带过,还原出小人物之间纯洁、简单的温情。这些女性更多象征着引领我成长的“老师”,她们大多辛勤、安静、体贴,既是传统家庭中温柔贤惠的妻子;却又好强、勇敢、乐观向上,不断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获得同男性平等的地位以及社会的话语权。例如在我心中以姐姐形象出现的文映就是这样外表柔弱而内心刚强的人,她不止一次地同几个女孩硬撑着完成一些男性认为女性做不了的任务,因为“她想让同事知道男人能做的事情,她们女孩子同样可以做”。这里也体现出诗人对于女性群体的尊重。

第五,对声音、时间、记忆、性等生命因子的诗性理解。阅读唐朝晖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其中充满了众多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符号,而且这些符号大多指向一个共同的概念:生命。诗人着重于运用“时间”、“声音”、“记忆”等抽象的意象符号对具体可感的生活场景与人物行为进行描绘,从而化具象为更深层次的抽象概念,以其感性和难以捉摸的特征向我们揭示出生命的广阔性和流动性:“时间不是线条,是散落在不同地方的点……几乎同一时刻,时间阴谋地流动,生活的点自动串成了线,时空交叉在点与线之间形成,一切交叉相融。”生命最真实的形态就在于其模糊和不确定性,没有人能够准确判断出未来道路的走向;但同时生命又是有限和既定的,就像古希腊人所深信的“命运观”,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因子最终会融为一体,织成一条难以破裂的命运之网。

第六,对文学、艺术的解读与期待。“诗歌是神迹的碎片。”这里的“神迹”与上文提及的“神性”基本具有一致的内涵,蕴涵着诗人对于文学与艺术创作的审美追求,即“为一种生活而写,就为精神而写”。在诗人的理解中,文学与艺术创作无须带有过多外化的物质色彩,告别商业的狂欢,也不涉及肉体的放纵,只是“行进到自由社会的艺术本身里去”,追求一种无功利的审美和最真实的价值选择。诗人之所以在充斥着烟尘和石灰的工厂里快乐地生活,或许也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始终秉持着一种无功利的快乐,因此无论是对待工作还是文学,他始终能保持着一颗天生天成的心态去感知生活,感知人性。

三、人民记忆的“厚描写”

在湖南江永上江圩山村里,世代流传着一种口传心授的文字——女书字,她纤细瘦长,为女人所独创、独享。女书不仅是女性苦难岁月中最温柔的慰藉,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当地婚丧嫁娶、宗教祭祀和男女老幼的日常生活。唐朝晖怀着崇敬和探秘的心情对江永县的自然环境、民俗、民风和女书的历史渊源进行充满诗意而精细的描写,由此形成了《折扇》非虚构文学的独特风格。这是一种“厚描写”,是诗人对描写对象“仰视”的书写,以此表达写作者对被写作对象的敬重与感激。

实际上,“厚描写”这个概念是美国人类学家格尔兹(Clifford Geertz)提出来的一种方法论,他着重文化层面解读聚焦对象,并从被观察者的文化逻辑出发,而不是从传统的刻板印象出发,其重点在于要找寻真相,就必须放弃既有观点,因为那些观点与被观察者的文化逻辑相悖,它不仅不会揭示真相,反而让真相更加模糊。我在这里借用“厚描写”是想表明,唐朝晖的创作有着自己的承续性和开创性。《一个人的工厂》与《折扇》在文化逻辑上有着血缘般的亲近性,是对人民记忆的新的描写,彰显出一种质朴的美,平淡自然的美,没有任何造作和雕琢的美,其中的汗水、泥味和灰土味像一缕缕青烟从文字中冒了出来,再缓缓地散向空中,氤氲了四周,令人深思。

诚如作者在《一个人的工厂》中所说:“在长期的机械劳动中,我学会了冥想。”这正是诗人与普通工人的不同之处。同样寄居于灰尘扑面的石灰窑,同样每天重复着单调枯燥的工作,诗人却把毫无诗意的石灰窑世界写得诗意盎然。可以说,工厂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诗人眼中的边城,是诗人追寻、探究、思考生命真谛与生活本相的边城。诗人在文中借另一位诗人海上之口破译着石灰窑冶炼下的命运密码:“人的一生就是煤的一生,燃烧到老死的时候,有些人的煤还沉甸甸的,敲都敲不碎,里面还有很多黑色的渣,并且还很重,这说明他的人生没有烧透。真正烧透了的好煤是那种从煤灶里取出来外表完好,很轻,轻轻一碰,就完全风化,里里外外的颜色是淡淡的黄。我庆幸自己有石灰窑这样一个煅烧场。”在石灰窑的工作生涯中,诗人摒弃了外界喧嚣的物质生活所带来的躁动,在高温中不断磨炼着自己的心性和信仰,使得焦虑不安的灵魂逐渐沉静下来。他不断利用琐碎的时间充实自己的知识,提高自己的思想深度,并尝试着用笔将周围的人事一笔一画地记录下来。正是在这种淬炼中,诗人的人生阅历更加充盈,精神境界与文学追求也得到了提高。

此外,在这样一个“煅烧场”中,底层人物最原始最本真的生存命题同样在巨型机器的切割淬炼下得到充分的阐释和回答。石灰窑的生存定律和巨型机器运转下的工业历史的规律,挣钱、吃饭、吵闹、恋爱、喝酒、睡觉,每一件流水账式的平常琐事都在这里获得意义的指认和确证;李师傅、肖彪良、刘琴映、文映、唐辉鸿、楚夫子,以及那些以人称“他/她”指代的工友,每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都以“工人”的身份出场、离去或死亡。这些最平凡、最渺小的生命个体在巨大的社会洪流下努力地挣扎,每个人的追求和梦想都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向前发展亦或走向灭亡。他们同“我”一起在工业文明的进程中载沉载浮,在肉体与机器的碰撞中与死神擦肩而过,在灵魂与生命的呼唤中不屈地生存。石灰窑,在诗人的笔下,仅仅关涉生命本体的确认,关乎生存真相的揭示。诗人以解剖刀一般细腻深刻的笔触,深入到工业事件的底层,聚焦到平凡工人的心灵世界,向人们展示底层人物的生死悲欢、卑微高尚。

唐朝晖在全书第二部分“工厂DV人物”中,运用细腻的笔触向读者介绍了21位平凡的工友,向读者展示了他们的家庭、工作以及内心深处的情感体验与理想追求。通过对每一位生命个体的生存体验进行不同方位的描绘,揭示出个体生命最本真的原始形态,我将其归纳为三种具体表现:

一是工人身份所裹挟的痛感。这一部分的人物具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指征:工人。而这一身份的限定也使得这些小人物只能在有限的社会空间中生存,享受有限的快乐。这种“有限性”大大压缩了人物选择的空间和范围,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底层人物因身份局限而面临的艰辛和无奈,导致最终无法实现内心深处的理想愿望和价值追求。诗人在作品中向我们展现了不少怀有读书愿望与文学梦想的青年因过早进入工厂而失去理想追求的无奈遭际。例如同作者一同进入工厂工作的罗成,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内心仍然怀揣着“还是想读书”的梦想,从离开学校时就想着要自学,也试着摆脱姐夫、表哥、工友等带来的影响,但最终还是陷落在喧嚣的社会中,失去了学习的兴趣。“我知道这辈子是没有机会读书了。”简单的一句话道尽了罗成试图反抗却最终走向失望的痛苦,言语间充满无奈和辛酸;又如我的哥哥唐辉鸿,自愿将顶职的机会让给我,一心想好好读书考大学。后来虽未如愿以偿但是在他人的帮助下也得以进入工厂上班。进入工厂后,哥哥一有空仍会捧着《百年孤独》等书细细阅读,并和弟弟一同交流探讨。不曾想赌博的狂风席卷工厂,哥哥投身到赌博的狂潮中无法脱身,终于远离了他曾经那样热爱的文学;同样地,曾任文学社社长的叶军兑曾经广泛收藏图书,和其他文学青年一同谈论文学,后来却为了追逐更高的权力以致被最亲近的人出卖,完全陷入社会的漩涡……诗人与这些工友最终走向了相反的道路,最大的原因或许就是他那份无功利的处事态度:深处工厂中就只安安稳稳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去追求过多的欲望与物质利益,因而能不惧外界的干扰,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文学理念和简单的快乐。

二是坚守内心追求的乐感。诗人笔下的工友们虽有逐渐被工业文明的喧嚣所吞噬的不幸者,同时也有不屈从于被限制的命运而执著抗争的“战士”,他们用自己卑微的身躯守护着内心微弱的理想,并从一次次的抗争中体味到了生活中真正的快乐。例如曾经和我住一间宿舍的李师傅在听说老家的村中发生了鞭炮连环爆炸的悲剧之后,经常努力顶替别人的班,只为了能多换一些假期回家照顾妻儿。他内心深处最朴素的愿望就是家人平安健康,因而他来回地奔走于工厂和老家两地,却从没有精神上的疲倦,更多的是一种简单的快乐和满足。在湘乡啤酒厂工作的老廖执著于对文学的热爱,每日徘徊于简单的“东—西”两点却从不抱怨,而是始终静下心来阅读,在花草与土地中沉淀自己的思想,最终从自然中领悟到了生活的情理,坚定地离开工厂,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靠自己来养活自己的人”。虽然失去了有保障的工作,但是老廖却在不断的摸索中体味到了依靠自己能力所获得的真正的快乐。总厂的摄影师总是窝在一间凌乱、狭小的工作室中冲洗照片,他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工作,没有朋友可以交流。尽管孤寂,尽管工作室狭小局促,他仍旧努力保持干净整洁的环境,用心对待每一次摄影。他对于手中相机的虔诚与尊重是他一切行动的动力,虽然他不能够抛头露面,也很难为大部分工人所知,但是当他用手中的相机欣赏天地万物的姿态所获得的快乐同样是他人无法感知的。

三是对于男女之情的温暖守护。“我”和刘卓的感情是“一个在没有入睡,就宣告梦已经结束的梦想”。二人之间并没有发展到恋人的地步,只是一起讨论文学,一起吃饭。只因刘父对“我”身高的不满意,彻底切断了两人发展的可能。但是当刘卓难过时,“我”依然愿意为她提供温暖和庇护,甚至同她一起痛苦,这无疑体现出“我”对这份感情的珍视和在意;“我”与工厂职业大学代表女生的感情在面临生命的威胁与亲情的压迫下逐渐消逝。“我”为了“她”的身体着想,同时不愿她在爱情与亲情的选择中为难而主动选择远离。这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温情,显露出“我”对于这份情谊的包容与温暖守护。

如果说,《折扇》“以诗意的文字、散文化的描写、小说般细节的雕刻、跨文体的写作手法”,体现了唐朝晖精湛的艺术技巧和自觉的文化传承的使命感,那么,《一个人的工厂》,不仅是个人的记忆,更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特殊岁月的时代记忆。作者用冷峻细微的眼光,审视工业文明和中国社会的底层经验,文字深入事件底部、生活和工作,充满着汗水、泪水,也饱含着梦想和透明的快乐。这是一部有关心灵的书,一部事关石灰窑工人的青春成长史。此书关乎圣洁的生活、宁静的思绪、青春的伤痛,以及对当下物欲迷雾的穿透,等等。某种意义上,那种简单、质朴、率真的生活,曾是一代人真实生活的写照,如今却成为某种遥远的期盼,只在偶尔袭上心头,涌出一丝惆怅。是我们走远了吗?还是我们从对真实的怀疑走向了对虚妄的妥协?

唐朝晖并没有追求宏大的叙事结构,而是自觉以一名石灰窑工人的视角,微观透视10年的工厂生活,在肉体和机器、欲望和钢铁的诗意想象中,用文字复活记忆,将底层人物最本真的生命形态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试图建构一个与当下物欲横流、急功近利的商业时代遥相对立的石灰窑世界,期望当代人能从中获得生命的淬炼和灵魂的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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