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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极地的本土性与世界性——迟子建小说的海外传播与接受

时间:2024-05-04

褚云侠

迟子建是具有“大气魄”的中国当代女性作家之一。如果说早期的迟子建还需要用频频回望童年与故乡的方式,去发现那一片黑土地所留给她的悲喜欢忧,随着1994、1995年《逝川》《向着白夜旅行》等作品的创作,虽然故乡仍然是她写作与生活的“地之灵”,但其对生命与世事的洞悉、对至情与至善的感悟,显然已经让她自北极村出发,开始具备了走向世界的宽广胸襟和深远目光。

即便是走向了大洋彼岸,迟子建也永远是额尔古纳河的女儿,正是额尔古纳河畔的神秘舞步让她的作品具备了最中国也最世界的品格。那些神秘的中国边地经验不仅作为世界文化多样性的一部分为她开启了通往异域的大门,由神秘经验所引发的对人性、生死、现代性的思考更为她找到了与世界对话的可能性。

一、“热译”与“冷评”:迟子建小说的海外译介与研究

神秘的事物通常是引人入胜的,或许正是由于迟子建小说中这种神秘性因素,使其小说在海外的传播与译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相比其他1960年代出生作家的作品而言,迟子建小说无论在翻译语种上还是在作品译介数量上都不算少,但和其在国内研究的丰富性形成对照的是,海外对其作品的研究却并没有充分展开,尤其在西方世界几乎可用寥若晨星来形容。在此,笔者对目前能够检索到的迟子建小说作品在海外的译介、传播情况以及研究现状进行了归纳整理,希望在资料的爬梳中发现一些值得思考的现象与问题。

迟子建作品译介目录

① 文集名,笔者译

② Figments of the supernatural收录作品:Fine rain at dusk on Grieg's Sea(《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The potato lovers(《亲亲土豆》)、Cow-rail in fog month (《雾月牛栏》)、Washing in clean water(《清水洗尘》)、Willow patterns(《河柳图》)、Cemetery under snow(《白雪的墓园》)。

③ 《原野上的羊群》(小说集)收录作品:River rolls by(《逝川》)、Flock in the wilderness(《原野上的羊群》)、Beloved potatoes(《亲亲土豆》)、Lost in the ox pen(《雾月牛栏》)、Silver plates(《银盘》)、Bathing in clean water(《清水洗尘》)。

④ 本篇选自Ren Zhong and Yuzhi,Yang Hometowns and Childhood,San Francisco:Long River Press,2005。

⑤ 本篇选自Aili Mu,Julie Chiu,and Howard Goldblatt,

Loud

Sparrows

:

Contemporary

Chinese

Short

-

Shorts

,NY: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6。⑥ 本篇选自Sun Huifen and others,

The

Women

from

Horse

Resting

Villa

and

other

Stories

,San Francisco:Long River Press,2012.

续表:

① 其中收录《旧时代的磨坊》《白银那》两篇。

② 其中收录《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北极村童话》两篇。

① 《第三地晚餐》(小说集)收录作品:『今夜の食事をお作りします』(《第三地晚餐》)、『原風景』(《原始风景》)、『ねえ、雪見に来ない』(《大家来看雪吧》)、『ラードの壺』(《一坛猪油》)、『ドアの向こうの清掃員』(《门镜外的楼道》)、『プーチラン停車場の十二月八日』(《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七十年代の春夏秋冬』(《七十年代的四季歌》)。

通过对以上资料的分析,不难发现,翻译和研究迟子建小说最早且力度最大的国家是西方的法国和东方的日本。这与很多作家作品海外传播的状况呈现出类似的态势。法国于1997年就翻译出版了迟子建的小说作品《秧歌》和《向着白夜旅行》,甚至领先于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邻国日本一步。这是由于法国“中国蓝”、毕基耶两家出版社在迟子建小说的译介与传播过程中做出了巨大贡献。中国蓝出版社在选择待译文本时始终关注其对中国社会和芸芸众生的变化与状貌表现的力度,而毕基耶出版社则出于对中国悠久历史和神秘文化的好奇而决定致力于介绍中国文化。因此法国选取作品时的视角与早期中国向英语世界的推介有所不同,它率先选择了《秧歌》《向着白夜旅行》《旧时代的磨坊》《香坊》《九朵蝴蝶花》这样从未被翻译成英语,甚至未曾进入日本关注视野的作品,但它们大多表现了一个时代中国社会的转型并带有地方文化的色彩。法国的选择直接影响了一些西方国家的译介,之后意大利语的翻译在选择文本方面几乎与法国产生了同一性,那些被法国译介的小说篇目很快也出现了意大利文版。日本对迟子建小说的翻译虽略晚于法国,但却是关注迟子建小说最多的国家。日本的《季刊中国现代小说》从1999年至2003年曾连续译介迟子建小说作品,有关其作品的研究和文本分析也在同时进行着。甚至长篇小说《伪满洲国》的唯一海外译本也出现在日本。

虽然迟子建小说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也并不算少,其英语出版物遍布于美国、澳大利亚、新加坡等,但似乎并没有哪一个英语国家真正致力于集中译介和研究她的作品。除却前面所提及的法国和日本关注较早外,大多数国家对迟子建小说的译介多集中于2000年以后。若以2000年为时间节点,不难发现,2000年以前是中国不断向外“推介”的阶段,凭借北京外文出版社的期刊

Chinese

Literature

,从1995年到1999年,每年翻译推介一篇迟子建的小说。直到2004年,迟子建的小说集第一次在英语世界由澳大利亚的乔伊斯基金会结集出版,而这次大规模翻译与出版的因缘在于迟子建于2003年获得了由该基金会设立的“悬念句子文学奖”。作家的获奖与作品的翻译总是相互成就的,或许正

① 文集名,笔者译。

因为中国外文出版社致力于向外推介迟子建的短篇小说,才增加了其获得国际奖项的机会,也正是因为作家在评奖中夺魁,其作品才在海外吸引了更多翻译家和出版社的目光。新世纪之后,迟子建小说海外传播的格局已不仅仅是单向性的了,最显而易见的变化是海外主动选择与国内推介双线并举。一方面中国还在借助外文出版社的“熊猫丛书”和施战军主编的《路灯》(

Pathlight

New

Chinese

Writing

)以及中美合办的《今日中国文学》(

Chinese

Literature

Today

)等期刊向英语世界译介和推荐迟子建未被西方世界充分关注的短篇小说;另一方面,西方世界开始更广泛地接受迟子建的文学创作,其作品译介的语种也扩大到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荷兰语等。

由以上分析不难看出,迟子建小说的海外传播存在着“热译”与“冷评”的现象,迟子建小说的海外译本数量一直居于国内著名作家前列,但对其作品的研究却远远落后于其他作家。这也就意味着,对迟子建小说的翻译推介和海外的实际接受效果之间其实存在着较大的差距,而这种“热译”与“冷评”之间所昭示的是东西方认知视角的差异和迟子建创作的本土性与世界性问题。

二、“神秘”:理解迟子建小说及其海外传播的一个关键词

迟子建于1964年出生于黑龙江省漠河县北极村,对她来说,故乡给予了她创作的一切。而那片她生活的黑土地,“当年人迹罕至,满眼是大自然的风景,人在我眼里是如此渺小。我自幼听了很多神话故事,这些故事跟《聊斋志异》有很大关联,跟居住在我们那里的鄂伦春族也有很大关联,他们信奉‘万物有灵’。齐鲁文化(来自民间的那部分)与少数民族的宗教信仰微妙融合,至今影响着我的世界观”。或许是大自然神秘力量的召唤,或许是神话故事的滋养,或许是少数民族萨满信仰的熏习,在迟子建看来,世界上到处都充满着神灵。因此,在她的文本世界中,无论是山川河流还是日常生活,大多浸染了神秘的色彩。而“神秘”以及自其而衍生出的一系列特质,如对超自然现象、无处不在的死亡以及“万物有灵”的边地风俗的反复书写,也成为了理解迟子建小说及其海外传播状况的一个关键词。

正像迟子建自己所说的,这些来自“原始风景”的神秘文化,影响了她的世界观,其实也影响了她的文学观。对于那些我们所不知的超自然现象,她始终怀有着最原初的敬畏。同时对于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恰恰是艺术所需要处理的。正如她曾经用“嫦娥奔月”的例子来阐释自己的文学观念时所说,她从小对月亮的想象就是基于“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这和现实中宇航员登上月球是界限分明的,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要处理的经验就是这样带有幻想色彩的内容。因此这些神秘的“原始风景”,不仅仅构成了迟子建丰富的创作资源,也带给了她非凡卓绝的、超乎于惯常思维的想象力。

其实迟子建小说真正意义上走进西方视野也是以“神秘”为契机的,无疑,其小说中的超自然现象和边地原始经验深深吸引了西方读者和翻译者的目光。迟子建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以黑龙江少数民族聚居区域为主,边境少数民族与中原汉民族“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文化结构大相径庭,在白山黑水之间存在着的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这显然为世界了解一个神秘的中国打开了窗口,其早期充满东北乡土气息的《香坊》《向着白夜旅行》等,也正是因为鲜明的地域特色和神秘经验受到了法国“中国蓝”出版社的垂青。前文已提到过,2003年乔伊斯基金会将“悬念句子文学奖”颁发给中国作家迟子建,从而开启了其小说在英语世界由中国推动走出去到西方国家主动引进来的转折之路。之后由该基金会负责出版的迟子建小说集名为《超自然的虚构故事》(

Figments

of

the

Supernatural

),共收录了她6篇短篇小说。单从这本书的标题来看,对其所选取小说的共同特征就可见一斑了。其译者Simon Patton在此书的序言中更是直言不讳地阐明了他选取这些小说的理由:这6篇小说中都存在着超自然现象,它或许不是小说中最重要的部分,但一定是很微妙的元素,他翻译这些小说正是要探索迟子建作品中来自自然的原初经

验。如在《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中,小镇木屋里深夜炊具的跳动,疑似是超自然的“鬼魅”所发出的声音,这种神秘将音乐家格里格与往生老人的灵魂联系在了一起;《白雪的墓园》中,父亲从咽气起就不肯去山上的墓园,所以他的灵魂就以一颗红豆藏在了母亲的眼睛里。Simon Patton所说的这种“自然的原初经验”其实还包括植物、动物本身所具有的灵性,它们不仅可以和人类建构某种平等的关系,甚至还可以成为抵抗实用主义的力量。如《亲亲土豆》中土豆及其花朵的香气似乎都带有某种灵性;在《雾月牛栏》中,少年宝坠和几头牛所建立的跨越了一切障碍,平等而亲密无间的关系等,都是西方读者和翻译者所希望探索的。如此看来,Simon Patton的序言不仅一语道破了他遴选迟子建小说的核心标准,也为读者理解这些作品奠定了一个“先入之见”。

自此,“神秘”似乎成为了打开迟子建小说海外译介和传播的一把钥匙,也成为了海外读者阅读与理解其小说作品的一个重要切口。迟子建小说海外译本的简介,几乎都会强调迟子建的“中国东北”女作家身份和她对中国东北少数民族地区生活的呈现。如作为“熊猫丛书”之一的《原野上的羊群》一书,收录了迟子建的6篇小说,而这6篇小说共同的特点是故事都发生在黑龙江,它们描述了东北少数民族地区人们的生活、习俗和地理环境,可以说它们几乎覆盖了迟子建在中国东北的独特生活经验。2005年,迟子建受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的“作家驻校”项目,期间参与了有关“想象/幻想/现实”的作家研讨会,迟子建将自己故乡的萨满文化和其所亲自目睹的萨满在“跳神”救人过程中所经历的一系列因缘果报的神秘经验分享给听众,并提及这个已故的萨满形象被写进了她即将问世的小说中。这部即将问世的小说大概正是指她在2005年完成出版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她认为,一部伟大的作品应该是一种能够在现实地狱般的折磨之后抵达想象天堂的史诗,一个作家需要用宽广的心胸和眼界来处理那些非同寻常的想象和观念。《额尔古纳河右岸》是对神秘边地经验书写的集大成者,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史诗”的特征。它是迟子建最成功的长篇小说之一,日后也成为了其在世界范围内影响最为广泛的作品。虽然迟子建小说海外译本的推荐语及其海外演讲对读者的影响都很难具体估量,但对于几乎完全陌生的作者来说,其在公开演讲中对文学写作观念的表达以及风格的展现,或多或少会为潜在的读者建构起一个阅读的“期待视野”。

而这种对神秘的期待的确影响了多年以后《额尔古纳河右岸》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额尔古纳河右岸》在国内出版于2005年,但在6年之后的2011年才第一次走向世界,一部长篇小说的阅读与翻译的确需要时间,而这一次历经漫长等待的跨界也很快引发了海外译介的共振效果。2011年首先出现的是意大利文版和韩文版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其中意大利文版率先采用《一弦残月》这样挽歌式的译法,从而影响了之后英语、西班牙语和法语版本对书名的选择。《额尔古纳河右岸》在海外出版后,几乎对此书的每一条报刊社论都提及了它是一部生动民族史诗或民俗传说,用形象和绘声绘色的语言讲述了额尔古纳河畔“过去的生活”,它不仅是一个部落的历史,也让我们看到了中国的转轨。《亚洲书评》在介绍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时说:“我们有很多种理由去阅读一本书,最重要的理由应该是一本书能把我们带到一个不曾去过,而且也不能抵达的地方”,而《额尔古纳河右岸》所展现的传统生活,“其节奏是由驯鹿的来去和四季的更迭来设定的,这个地方是一个由萨满和灵魂之鼓所构成的神灵世界”。英国《金融时报》于2013年1月18日刊发了《亚洲文学评论》编辑凯丽·福尔克纳的书评,称《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位具有罕见才华的作家对鄂温克人恰如其分的致敬”;英国《独立报》上发表的社论称它“是对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生活方式的精细画像”。无论是“部落的历史”还是“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生活”,其实都是一种不同于汉民族的、遥远而神秘的边地生活经验,这一部绘声绘色的民族史诗是扎根于少数民族地区“万物有灵”的神秘世界之中的。从来自亚马逊网站和《额尔古纳河右岸》英文译者徐穆实在个人网站上收集的读者反应来看,大多数西方读者是喜爱这部作品的,他们几乎都从这部小说中读出了挽歌式的情怀,为一种消逝了的生活或东方(中国)传统感到悲哀。其中不少读者指出了对“萨满”和其神奇魔力的兴趣;对其中类似魔幻现实主义内容的着迷;对形态各异的死亡方式和奇异大自然景象的惊叹。甚至有读者专门留言讨论有关“萨满”的问题并产生了对“萨满每救助一个不该得救的人,她的一个孩子就会因此而死去”这种神秘现象的好奇;也有读者将《额尔古纳河右岸》和《狼图腾》相提并论,认为两部作品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对神奇自然的书写。不难看出,“神秘”是贯穿迟子建小说海外推介和接受的一个关键线索,虽然它的充分“热译”自然和这部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密不可分,也与作家的女性身份、少数民族、中俄边界、日本入侵等这些海外读者感兴趣的文化标签有关,但不能忽视的是,“神秘”是引导着海外读者持续阅读、欣赏这部作品并产生对相应问题索解的重要因素。

而为什么西方翻译家尤其注重这种对超自然现象、由人与自然(包括植物和动物)和谐相处所构成的神秘世界的呈现和表达呢?一方面,西方文化中始终存在着对神秘的尊崇,而带有异国情调的事物往往被视为是神秘的。早在20世纪初期,西方学者就开始反思西方文明的历程了。艾伯特·史怀哲在《文明的哲学》中认为西方文明衰落的原因正是因为功利主义以及对生命敬意的丧失使其失去了基础。理性只是文明的一个方面,它同时还需要“灵性”,也就是带有神秘色彩的东西,而这些恰恰可以在东方文明中找到。另一方面,在此时的西方学者看来,“迟子建的小说正与西方文化中所经历的现代性动态旅程形成了某种联系,与动物世界的再次和谐相处构成了对亚里士多德理性优越理论的另一种回应”。澳大利亚哲学家彼得·辛格于1975年在他的《动物解放》一书中就从动物观出发来考察西方现代性的进程。无论是古希伯来文化还是古希腊文化,人与动物的关系都是不平等的,甚至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希伯来文化认为人是有神性的,而动物没有,因此动物可以为人类牺牲也自然可以成为人类的食物。亚里士多德虽然承认人类也是一种动物,但是他用理性和非理性对他们加以区分,植物为动物而存在,动物为人类而存在,是一种单向度的成就关系。而彼得·辛格试图提出一种和动物世界重新融为一体的理论,从感知痛苦的能力出发,以一种平等的道德理念来反思长久以来主导了西方人思维方式的人类(智慧/理性)优越论。而迟子建的这一类小说,如《雾月牛栏》等,正在有意或无意间,让人类重新反思了自身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理解了并非一切事物都是处于人类智慧与理性的掌控之下的。因此西方翻译家认为,迟子建作品中所呈现出的价值观念恰恰为这一理论提供了生动而有力的注脚。

三、“观看”的浅表化或“玄而未解”:迟子建小说在海外的困境

“神秘”的确是迟子建小说创作很重要的特质,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她的创作资源与生活经验决定的。对于走向海外的迟子建小说来说,“神秘”的边地书写使她的作品相对易于进入海外翻译家和读者的视野,但往往止于对神秘事物的好奇与追索不仅有意强化了海外对中国的“观看”心态,也限制了对迟子建小说的深入解读。

无论是中国出版社的推荐,还是西方翻译家的译介,都会强调迟子建的“中国东北”女作家身份和她对中国东北少数民族地区生活的呈现,这似乎是在有意迎合海外研究者和阅读者对中国故事的好奇与期待。《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英译者徐穆实在访谈中提及,他本来想按照直译的方式翻译作品的标题,因为“这书名不仅忠实原作,也方便引起西方读者的好奇心。因为用‘右岸’表达河流的方位有点莫名其妙,西方读者习惯用东南西北来表达。就算西方读者不知道这条河是几百年以来中俄边境的界线,单凭这种奇特的表达方式,也会引起他们的好奇心”。而他在谈到翻译这部作品的缘起时也坦言:“在他看来,迟子建做到了一件很惊人的事情:她让我觉得,鄂温克族在20世纪的悲惨命运,通过活生生的人物,发生在我面前。”徐穆实本人致力于翻译少数民族题材小说并推出他的个人网站“中国的民族文学”,其中一个直接目的就是针对一直流行的“中国神秘论”和“黑盒子”说法,他希望来切实地“提高中国现象的透明度”。《周日独立报》在力荐这本书时更是直言不讳地说:“那种直接的、确凿无疑的口吻让人觉得它不是一部翻译作品,甚至根本不是一部虚构的小说。”中国相对于西方来说是一个“他者”,而少数民族的边地形象作为与汉文化截然不同的形态则被视为是“他者”中的“他者”,而“他者”的他异性和不可知性是带来神秘感的重要原因,自我对神秘事物是容易产生好奇的。而这部作品活生生的表现、直接而确凿无疑的口吻,甚至使它呈现出了某些“非虚构”的性质,这显然为海外“观看”中国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文本。而翻译家、评论者的这种“观看”心态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读者对迟子建小说的理解,从目前所收集到的对迟子建小说的书评来看,翻译家、编者、社论作者的推介几乎成为了读者理解作品的入口,在这些非专业读者的评论中,囿于推介语者多,形成新见者少,甚至有些读者阅读后产生了误见。如在评价《额尔古纳河右岸》时,不只一位读者在这本书中看到了“男女平权”的思想。其实迟子建小说中的男女两性关系是基于“和谐”观念的基础之上的,和西方所谈论的“男女平权”有较大的差异,但西方读者在面对一个无法理解的“他者”文化时,往往会很自然地将其纳入到自我意识之中来收编或阐释这种他异的不可知性。只有一位读者提到在读完这本书后,更加理解了“我自己一个微小的行为会对其他人造成多么巨大的影响”,这其实是意识到了一种基于东方古老循环论的“因果关系”。这与西方人普遍认知的“自我决定论”截然不同,根植于“自我”、“个人”、“私人”等概念的“自我决定论”,在美国语境中所指称的“自我”含义中占据着特权核心地位。而基于东方宗教文化中的“缘起论”则站在了“自我决定论”的反面,它认为世界是因“条件”而产生的,所有的存在都是相互缠绕和依赖的,因此并没有独立而不受任何其他因素影响的事物与个人。这在很大程度上挑战了西方文化中的“个体本位”原则,也为西方读者接受这种生命伦理观念制造了障碍,当他们无法理解几乎颠覆了他们认知的文学叙事时,也就只能把其当作一种“神奇的现实”加以观看了。

不仅是这种因果关系,迟子建在小说中对很多问题的处理方式都是根植于东方/中国或少数民族边地经验之中的,她从黑土地的自然生灵中看到的是轮回的生命与人世间质朴的良善与温情。就像迟子建曾说过的:“我对人生最初的认识,完全是从自然界一些变化感悟来的,从早衰的植物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也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生命的淡定和从容,许多衰亡的植物,翌年春风吹又生,又恢复了勃勃生机。”因此对她来说,首先生命是轮回的,死亡也是可以从容面对的。正如在小说《逝川》中,吉喜的一生随着逝川奔流不止的冰水一起慢慢流走了,但是一代一代也就像这些每年如约而至的泪鱼一样生生不息。其次,死亡之后是有灵魂存在的。正像迟子建自己所说的:“也许是由于我生长在偏僻的漠北小镇的缘故,我对灵魂的有无一直怀有浓厚的兴趣。在那里,生命总是以两种形式存在,一种是活着,一种是死去后在活人的梦境和简朴生活中频频出现。”例如在《向着白夜旅行》中“我”和死去丈夫的幽灵结伴出行,由于“我”至今仍无法接受丈夫马孔多的死亡,于是丈夫的灵魂在“我”的想象和思念中复活了,无人能看见的马孔多与“我”共同完成了生前未尽的北极之旅。这种处理死亡的方式是与东方古老的圆形世界观及时间观紧密相连的,虽然她碰触到一个西方格外关注的议题,但迟子建所形成的死亡意识几乎是完全建立在东方古老的“循环论”哲学基础之上的,这与主导西方的线性逻辑存在显著差异。对生死及一些形而上问题的思考使迟子建的很多小说具备了世界性因素,但形成基础与救赎方式上的差异性无疑也增加了西方读者接受的难度。

以迟子建在海外传播中最为广泛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为例,她对文化富有精神深度的揭示远远不只停留在西方读者所试图“观看”的神秘民俗上,这部小说不仅用优美流转的语言勾勒了鄂温克民族生活的“原始风景”,更重要的是作家思考的深度与参悟生命的气魄。在神秘而苍凉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个古老的民族安闲而宿命地生活在那片神奇的黑土地上。百年来的沧海桑田,死亡与诞生,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鄂温克人生命的轮回,也完成了一个民族命运的轮回。一个世纪以来,正是这些外来的侵扰、城市的诱惑不断破坏着一个民族的宁静,撞击着鄂温克人的心灵。虽然时光退去了鄂温克民族代代相传的生活方式与古老习俗,但生活在希楞柱里的人们永远懂得,“让人不厌倦的只有驯鹿、树木、河流、月亮和清风”。20世纪以来,我们不断思考着“现代性”的问题,随着科学技术的引入,“现代性”的不断激进,人类似乎找到了更为先进的生存方式,无止境追求的文明以一种敌意的形式对抗着本土的、传统的、古老的,也是最为贴合人类自性的生活。小说中的瓦罗加说:“他们不光是把树伐了往外运,他们天天还烧活着的树,这林子早晚有一天要被他们砍光、烧光,到时,我们和驯鹿怎么活呢?”在这样一片遥远而神秘的土地上,这种“额尔古纳河右岸式”的生活恰恰最具有稳定性和秩序性。现代性对纯净心灵与幽静自然的戕害最让人悲痛欲绝,这也不禁让人们思考是不是传统真的一定不如现代?原始的文化是否也具有维系人类生存的巨大能量?外来的所谓“先进”与本土的所谓“落后”之间到底形成了一种怎样的张力关系?《额尔古纳河右岸》抛出了这样的问题。面对着历史的巨大空场与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系列问题,迟子建试图以一种悲哀的方式为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鄂温克人守灵,用灵魂的复活对抗着总是激进的乌托邦。这是迟子建小说在呈现民风民俗的过程中,对文明、传统与现代性深刻的思考。

虽然这种由作家身份与经验、小说叙事的地理空间所带来的“神秘”使迟子建作品获得了成功走向世界的潜质,但对其创作中神秘根源认知的匮乏、对穿透神秘而抵达的思考深度的忽视,很大程度上制约了海外对迟子建小说的评价。理解的难度或许正是致使西方“热译”却鲜见评论和研究的重要原因,“观看”的心态让他们对迟子建小说的理解停留在了浅表的层次,而没有致力于对其作品的深入剖析和探索。因此到目前为止,除却日本研究者曾经深入到迟子建小说的内部对其“生死观”进行研究外,其作品在西方的接受效果如何仍是一个令人存疑的问题。

四、结语

由以上分析来看,其小说中的“神秘性”因素,包括对超自然现象的呈现、对地域特色的彰显以及死亡意识,都对迟子建小说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但是,这种“神秘性”及其衍生出的一系列特质在海外得到了多大程度上的理解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事实上迟子建小说与海外尤其是与西方对话的可能性应该是更为宽广的。

根植于特定地域的神秘性书写无疑让迟子建小说得到了海外读者的青睐,不难看出法国“中国蓝”出版社在选取迟子建小说时格外重视那些呈现神秘民风民俗的作品,如《秧歌》《香坊》《旧时代的磨坊》《北极村童话》《额尔古纳河右岸》等,它们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一个旧时代的传统气息,这种气息是一个前现代的中国所特有的,也是特定时期的特定地域所特有的。正如迟子建小说集的西班牙译本中所论述的那样,这个译本为西班牙语系的读者提供了一种除报纸、电视、互联网之外的了解中国的方式,作者沉浸在一个古老的却又快速发展的世界,从中读者可以发现中国人民的动态和复杂经验。这种类型的书写之所以得到翻译家和读者的欢迎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它们为海外了解中国打开了一个窗口,但在我看来,迟子建的小说创作远非是一种“地方志”式的写作,也不仅仅是充满超自然现象的志怪小说,如果仅仅把它们作为去了解中国神秘经验和风俗的写作就未免有失粗浅了。诚如前文对《额尔古纳河右岸》等作品的分析,她不断在描述风俗史的过程中展开思辨的维度,在古老与现代、地方与世界文化的碰撞中反思着一个国家或族群在进入现代性社会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这种介入现实的立场、视角与叙述方式是迟子建小说中最为难能可贵的品质之一。同时,迟子建小说中的神秘现象和死亡意识也并非是一种故弄玄虚的制造悬念和恐惧,而是在一种参透世事的从容之下,对世俗生活中不尽人意之处的谅解与释然。因此正像其作品的英文翻译者Simon Patton所说的那样,是一种“优雅的错乱”,那些超自然的现象并不仅仅是功能性地存在于文本中,而是被赋予了意义的指涉。

但显而易见的是,海外尤其是西方的读者群还并没有意识到迟子建作品的意义与价值,由此而造成了一种译介与接受之间的“逆差”。也即迟子建作品在海外的翻译和推介十分广泛,但似乎接受情况并不太理想。或许大多数读者对其作品的理解与期待还只是停留在从一个侧面“观看”中国的现状与独特经验,将“神秘性”只当作中国地域文化的一部分,而没有去反思其作品中更具有世界性价值的议题与元素。

这种现象造成了迟子建小说海外研究的“缺席”,而这种相对的空缺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其作品更为广泛地传播与接受。但随着“额尔古纳河”流向远方,无疑已经打开了这种既具有现代性反思,又深谙中国婉约传统的写作与世界文学对话的可能性,我们之后要期许的是如何将这一对话更为深入地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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