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雷平阳代表作

时间:2024-05-04

雷平阳

雷平阳代表作

雷平阳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母亲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

担水,耕作,劈柴,顺应

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

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

为生所累,总能看见

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

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

知道了子宫的小

乳房的大,心灵的苦

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

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有神

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

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

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世间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

给我子宫,给我乳房

在灵魂上为我变性

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

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

歪着头,睡着了

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

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

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十点二十五分在金鼎山农贸市场三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五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十一点二十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小学校

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我从那儿经过

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夏天

断墙上长满了紫云英;破损的一个个

窗户上,有鸟粪,也有轻风在吹着

雨痕斑斑的描红纸。有几根断梁

倾靠着,朝天的端口长出了黑木耳

仿佛孩子们欢笑声的结晶……也算是奇迹吧

我画的一个板报还在,三十年了

抄录的文字中,还弥漫着火药的气息

而非童心!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

一直潜伏下来,直到今日。不过

我并不想责怪那些引领过我的思想

都是废墟了,用不着落井下石……

归去来兮辞

“东方不可留,冷风萧瑟

南方不可留;遍地霜迹

西方不可留,天降大雪

北方不可留;雷霆赶着暴雨

尹红龄兮归来,我在昆明等你!”

尹红龄是韩旭老友

传说遁入了空门

那夜,在故园餐吧

韩旭大醉,长发飘飞

为尹红龄招魂

我、朱霄华、倪涛为之垂泪

梨树

把它育大,让风吹它

它就有了姓氏,在高出屋顶的地方

开出白颜色的花;把它的花收走

让它和瞎子一起抱着云团,在空气的楼梯上

爬上爬下,并在躯体的最低处

筑起一座座汁液的宝塔……

它带来的不是意外之喜,有着姓氏的树

有梨,还有杏、李、枣和柿

一大堆,在站台上,等待着搬运

像瞎子想象了一生的光,它们是黑的

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

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

回去的时候,我总是处处碰壁

认识的人已经很少,老的那一辈

身体缩小,同辈的人

仿佛在举行一场寒冷的比赛

看谁更老,看谁比石头

还要苍老。生机勃勃的那些

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几个

发烟给我,让我到他们家里坐坐

他们的神态,让我想到了死去的亲戚

也顺带看见了光阴深处

一根根骨头在逃跑

苹果树已换了品种;稻子

杂交了很多代;一棵桃树

从种下到挂果据说只要三年时间

人们已经用不着怀疑时光的坚韧

我有几个堂姐和堂妹,以前

她们像奶浆花一样开在田野上

淳朴、自然,贴着土地的美

很少有人称赞,但也没人忽略

但现在,她们都死了,喝下的农药

让她们的坟堆上,不长花,只长草

我的兄弟姐妹都离开了村庄

那一片连着天空的屋顶下

只剩下孤独的父母。我希望一家人

能全部回来,但父亲咧着掉了牙齿的嘴巴

笑我幼稚:“怎么可能呢

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总是跑调。”

的确,我看见了一个村庄的变化

说它好,我们可以找出

一千个证据,可要想说它

只是命运在重复,也未尝不可

正如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站在村边的一个高台上

我想说,我爱这个村庄

可我涨红了双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它已经面目全非了,而且我的父亲

和母亲,也觉得我已是一个外人

像传说中的一种花,长到一尺高

花朵像玫瑰,长到三尺

花朵就成了猪脸,催促它渐变的

绝不是脚下有情有义的泥土

(以上选自《雷平阳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二○○六)

隐痛

流落异乡,他们猜测着我的来历

旁敲侧击或用酒水。蚀骨的

不一定是美色,多少次在大河掉头的村庄

给我水喝的老妇人,目光慈祥

形同废墟,却又是一座氐羌人后裔

安放在那儿的佛堂。忏悔,一度从地下

升起。说出,把知道的全部说出

就可以在佛堂的门槛上

睡到天亮。我不是那个信手乱写

指鹿为马,意欲成为土司的刀笔吏

也不是沿着澜沧江,一路封官许愿的使节

睡了小国的公主,带走了酋长的珍玩

回到中土,便解甲归田

那我是谁呢?安南都护府里的

傀儡?张居正的线人?我真的说不出口教义被修订了一次又一次;族名

改来改去;地名,汉字夹着方言

“一定要醒着,提防他。”竹楼不隔音

有人在交待我的翻译。我假装睡着了

也果然抱着一柱月光,慢慢地睡去

再也不想如此耗下去,我想

等到天亮,我将说出我的

隐痛:一个走投无路的诗人

他来这儿,只是为了走走,结果他

迷上了木瓜、芒果和月亮

梅里雪山

经幡升不上去了,它已经

穷尽了人的虔诚

我匍匐着来到这儿,不为登高

也不寻找天堂的入口,只想在山脚

做几天一尘不染的异教徒

用它那没有尽头的高、白、冷

和无,教训一下体内的这头怪兽

基诺山上的祷辞

神啊,感谢您今天

让我们捕获了一只小的麂子

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一只大的麂子

神啊,感谢您今天

让我们捕获了一只麂子

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两只麂子

木头记

用木头,我们建起了寺庙

或教堂,也建起了宫廷、战船和家族

的祠堂。紫檀或沉香,雕出的佛像

念珠和十字架,今天,我们还佩戴在身上

尺度和欲望不同,木头的建筑

大的,享有专用的邮政编码

小的,小如尘埃。“你看,这根廊柱

粗得不可思议!”老宫殿里

人们常常忍不住惊叹。景区的宣传册

一般都会重点强调,这些原木

出自遥远的南方,江水上浮来

九万九千根下水,到了这儿,只剩下

九百九十根……多么幸运

这些木头,它们还活着

以宗教或宫殿的名义,肃穆、庄严、神圣

金碧辉煌。那些走丢的、下落不明的

被焚毁的或腐烂的,它们的传奇

已经不会被调查、记录和讲述

它们成长的山峦,变成了梯田,化肥

和农药,让泥土患上了健忘症

然而,这些晋京的木头,只是木头中

的少数。在人口替换最快

恩仇最多的地方,木头,一轮接一轮

被肢解,被强行地命名:梁、柱

棺、门、轴、床、桌、椅、凳

柄、柜、桶、盆、柴等等

而且,每一个命名,还可分解出

更多的子命名,它们只是一个氏族

一种姓氏,个个都香火不断、子孙浩荡

个个都一代顶替另一代;个个都一再地

花样翻新,形成了一种最为古老的

传统文明。针对木头,我们发明了

火、斧头、锯子、凿、雕刀、工字尺

墨斗,练就了砍、雕、凿、镂、烧

劈、锯、刨等一身超人的技艺

分出了伐木、木匠、设计、粉饰

搬运、安装、验收、维修、造纸

等工种;出现了监工、师傅、徒弟

和户主四个阶级;派生了漆匠、胶工

画师、鉴宝先生、收藏家等人类

划分了活计、技术、艺术、瑰宝等等级

这个领域,更多的人,生活在乡下

俗称贱民。他们和木头生活在一起

所以也分不出木头的贵贱

他们用核桃木做床,用红木或柚木

做饭桌,用檀木和樟木做板凳

木柜和衣柜,他们采用松木

刀柄、锄柄和扁担,不管用什么木

必须像惊堂木;屋梁和柱子

也不管是什么木,必须像棺木

我们都了解木头的阶级性和政治学

在某些人那里,它特指红木、花梨木

乌木、榧木、红豆杉、紫檀

特指绝症和正在绝迹;有时候

它还是明代和徽派;是宫殿上拆下的

是旧的,但锃亮如新;是某某帝王的龙椅

是鬼斧神工的松竹梅、神话和佛典

是匾;是妙到毫巅的反自然……

唉,所有由木头支撑的家庭

都是暴君;每一个以木为生的匠人

都是刽子手。我的故乡,有过一个木匠

为人做屏风和门窗,雕下的木屑

可以换取等量的黄金。我想象过木头

与匠人的世仇,也在树木生长的山上

铆足了劲,鼓着腮帮,大声地歌唱过

它们的繁殖力和生命力,可是,一次次

我最终都呆若木鸡,木讷、麻木不仁

朽木不可雕也,内心的木偶

化为灰烬。最极限,也最动人心魄

在木头的命名史上,有两个名词

木艺和木炭。木艺:以杀木雕木为艺

木炭:木头被烧了一次,还要烧一次

另外,还有两个成语,木已成舟

和独木难支,它们的遗憾和惋惜

令人脊骨结冰。有些不可救药,我一度

想为木头弹奏安魂曲,然而,太多的乐器

以木而成,令我难以下手;也曾想

制一批木斧、木剑、木刀、木枪

和木人,分发给山上的树木,让它们

学会保护自己,可这些木头

谁又愿意成为我的手下亡魂?我就像那

木偶戏上的主角,已经被操控

泯灭了巨大的道德,体内残存的一棵胡杨

它的泪,在我的眼眶里,变成了沙砾

(以上选自雷平阳《云南记》,长江文艺出版社,二○○九)

雷平阳,中国当代诗人,云南省文联。

(责任编辑 林建法)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