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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

时间:2024-05-04

去年五月,我曾独自回到察布查尔县的老宅,待了不足半日。彼时,是我时隔三年后第一次来看老宅。今天,多半是在我的主张下,退休已有些时日的父亲陪着我,时隔不多不少又一年再次来到了这里。我们在一扇崭新的红色大门前停下脚步,门的外侧,一条陌生的柏油路直淌而过,透过侧旁的围墙,我看到院内的屋顶上有几个伙计正忙着拾掇,铺设彩钢。父亲敲门儿,呼叫里头的伙计,一边扭过头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这段时间来他翻修老宅的“大业”。

“咔嗒”一声,铁质的双开合大门从内推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精瘦男子给我们开了门,父亲叫他“小田”,是这次翻修作业的负责人。我跟着父亲一进入院内,便立即明白先前他所说的“大业”绝非吹嘘。去年来时,大门还是乳白色,经十余年,斑驳可见,院内杂草丛生,林果败落,屋舍外墙上的瓷砖和房内的涂料稀稀拉拉,多有凋落,就连屋顶也长满了野草,此番前来,着实大变样。小田师傅翻新了大门,重刷了涂料,贴了瓷砖,整饬屋顶铺上了彩钢,而父亲,则亲自将院内的杂草拔除清扫完毕。

我对童年的回忆,不管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开启,总是绕不开这座神奇的院落,这里的一花一木、一事一物,都固执地占据着各自的边界,纳藏着一段段秘密与回忆。

馕坑里的火

一进门右侧,几团灰白的余烬堆在墙角,与下方的土层混出灰白相间的模样,那是前几周母亲烧掉我不穿的衣物留下的灰烬。恰在此处,曾经坐落着一口馕坑。在儿时的印象里,当时的馕坑是高出我头的,盛夏里,外婆和母亲都曾坐在上头,前后忙碌数小时,为一家人打出数周的口粮。新打出来的馕是我最热衷的美食,外婆和母亲总是会特地打几个掺了羊油和鸡蛋的小馕,她们递给我时的神情,就我记忆所及,是有一些区别的。外婆更多的是严肃,或许因为那时她已经五十多岁,如此高强度的作业,身体已开始吃不消,加之需要专心,早点打发我也便于她集中精力;至于母亲,更多的则是一种喜悦,那种笑容,怎么说呢,在烈焰的灼烘和馕坑的炙烤下,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红彤彤、还带有几丝烟渍的笑脸,其实并不好看,说到底,那不过是一个初尝生命喜悦的年轻母亲的笑脸。那时我不过四五岁,妹妹也躺在襁褓中。她生下我们,亲手打出热乎乎的馕,养育着我们,并沉浸于其中。

往日如昨,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我依旧会不时想起小时候的馕,其实味道早已模糊,只是那神情、笑容和热乎乎的感觉,从那个酷暑的热浪中挣脱,成为一种无论何时都温暖的回忆。

后来,大概是在十三年前,外婆和母亲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再上馕坑,它的宿命便也走到了尽头。然而在它的遗址上,火焰却从未熄灭。

正如前面所说,时至今日,母亲都会定期在这里烧些东西,不是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些我废旧的衣物和书本罢了。母亲烧我东西的习惯,一直可以追溯到我记事起。或是受了外婆的影响,母亲声称并始终坚信,但凡我穿过的衣物、留有字迹的书本,都必须烧为灰烬,倘若不小心被别人污损,势必将给我带来不幸。母亲为了我,就这样荒唐又执着地烧了二十多年,在老宅的炉灶里烧,在火盆里烧……终于在馕坑拆掉后没多久,开辟了这处新位置。如今,即便我们已搬往伊宁市十多年,母亲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定期收集好我的废旧衣物和书本,拿到老宅馕坑的遗址,点燃那团熟悉的火焰。

我曾多次想着阻止母亲,但又一次次作罢。因为我知道,无论是馕坑里烤出我和妹妹食物的火,还是在她看来能够庇佑我平安的火,母亲都不容熄灭。

砖石与野草

父亲拍了拍我,我才晃过神来,小心地移开脚步,避免灰烬沾上鞋子。从这个角度,恰可以看到老宅前院的全貌,三栋老房沉默地驻守于斯,其中一栋最大的,初建于1999年,贴满红、白两色的瓷砖瓦片,偶有几片残破的已被父亲换上了新的,明显区别于其他两栋未贴瓷砖的房子。从建成到2005年,这栋房一般都是空置的,只有家中来了借宿的客人才会住人,直到后来家里安锅炉,通暖气,我们才搬离烧煤炉的房子住了进去。另外两栋则盖得更早些,时间虽已模糊,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盖这两栋房子余下的砖块,被父亲拿来砌满了前院的地面。

小时候,每逢大雨,铺满棕红色砖块的庭院都会焕然一新,散发出一种特别的光泽,之前泥泞不堪的地面不复再现。铺砖自然是大有裨益,但每逢酷暑时节,外婆总要在庭院里撒上好几桶水,给滚烫的砖块降降温,否则灼热难耐。这时候,我总要责怪外婆一番,认为她浪费了水资源,晓之以“最后一滴水将是人类的眼泪”等等大道理,而她总是耐心地听完,回复道:“这水流入地下,成为地下水,或者蒸发掉又变成雨水降下来,怎么会是浪费呢?”三言两句便使我语塞。如今回想起这段往事,不禁唏嘘感慨其间的规律。老去枯死、自然倒下的树木,从一处流向另一处的水,蒲公英被吹散的种子……自然中的一应万物,只要不加以人类过多的参与,因循各自的路径循环往复,又何曾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死去”“浪费”呢?

去年来时,庭院里长满了齐膝深的野草,远不是此刻经父亲修整后的光景。因老宅长久闲置,院落的地面长年无人踩踏,野草便顺势抓住机会,一个个从砖块间的缝隙中窜出,肆意生长、盖满了庭院,让人不禁喟叹这野蛮的生长力。即便是今日,依旧有几束野花或高或低、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庭院。低头细看,还能发现好几处蚂蚁穴,偶有几支密密麻麻的“行军蚁”部队井然有序地前进着,似是在搬运着什么……说来,人和自然的关系真是奇妙,有时相依相存,但只要人类稍加缺位,自然往往会在一瞬间恢复原貌,悄无声息间抹去人们加诸其上的印记。

睜眼看世界的地方

说来神奇,回顾往昔的二十余年,如果说哪个阶段对于培塑现今的我开放包容的世界观、文化观有过裨益,倒非那些在大城市甚至异邦所见的世面和经历,而恰恰是在这方宅之内。我称之为最早“睁眼看世界的地方”。

而后两年,我正式步入校园开始接触先前几未接触过的国语。对那时的我而言,在学校里呆的一整日,无论是上课,写作业,还是课间游戏,交朋友……多半都是在学国语,以致我一度认为学习是一件颇为费力的事儿。入学后没几个月,我开始在那栋我和外婆、妹妹常住的偏房外墙上记刻拼音和新学的汉字,每日如此,乐此不疲。除了巩固学习的目的,当时还有另一层考虑,彼时热播的香港僵尸剧里,林正英总会用一些写着红色汉字的黄纸符咒,一贴上去,便让各路僵尸鬼怪动弹不得,以至我深信所有的汉字都拥有莫测的力量,足以守护我家的老宅。那几年,我在院内所有能刻写的墙面上都留下了这样的字符,从早期的拼音、汉字到完整的句子,悉数有之。时至今日,儿时刻写的个别拼音和汉字依旧醒目,静静地躺在墙壁上……

诚如先前所言,老宅是我最早睁眼看世界的地方,换言之,我的成长便是在这一过程中的成长,人生最剧烈的变化、最丰富的体验、最精彩有味的生活,基本都集中在那十几年。打我记事起,我置身成长的就不只是一种背景和语境:父母和外婆都掌握三门以上的语言,英雄史诗里的巴特尔,《天方夜谭》里的飞毯,金庸古龙笔下快意恩仇的江湖,每晚必看的港台剧和日漫,裘伊·西柏导演的《霹雳舞》中炫酷的舞姿,以及数不清的各类各国译介的电影、音乐、电视剧。那会儿的娱乐资源或许是稀缺的,科技也不可与今日语,但快乐从未稀缺。邻里街坊不仅操着各种语言和方言,更有各式各样的人们,有能说会道的幽默家、吟诗弹唱的阿肯、手艺精湛的木匠……有打得一手好馕的师傅,偶尔拿着和好的面过去,只消留下几个馕便可作报酬;有利索老成的屠夫,上门宰羊,收拾,在半推半就中欣然拿着主人送的一块肉告别……那些有趣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生活,工作,朝夕相处,他们常常是摇摇脑袋哼几句便是诗,长吁短叹唱几句便是歌。

或许是因为那时大家相对都闲适,又或是因为和外部世界的直面与对比也不多,在我脑海中,生活乐趣的匮乏,彼时是不存在的。那是一种有闲阶级创造的快乐,颇有点儿古典主义的意味。

如今回想起那段往事,就好似昨天,但将之描述出来,用的,似乎又是未来的语言,恍如隔世。

后院中的游戏和死去的麻雀

在前院的右侧,有一条幽长的通道直通后院,这是连接前后院的唯一枢纽。通道左面,是瓷砖瓦房的右侧,有一面高达四米的砖块墙壁,右面则是邻居房舍的左侧墙壁,全由草泥打造,当年我刻写于此的字符早已风蚀殆尽。我走过通道移步后院,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齐腰深的杂草,乍看上去,羊圈和厕所似是长在了这些杂草上,漂游不定,轻易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我久久伫立,脑海里逡巡着往昔在此的种种回忆,正是在这块长满杂草的地方,曾种过土豆、西红柿、辣椒,养过鸡和鸭,短暂地圈养过几只绵羊,还有几株苹果树、梨树和杏树留存至今。不过在儿时,这里更多的是我和妹妹游戏的地方。有时是我陪着她玩过家家,用手帕裹上几块儿馕和干果,往水壶里倒满奶茶,一般来说,我们都更青睐用那种墨绿色的军用水壶,这会让我们接下来的“荒野旅途”多一分身临其境的感觉。当然,更多时候多半是在我的强迫下,妹妹会和我排演一些具体的故事,由我负责构思具体的情景、场景,进而共同演绎。比如一次激烈的战斗,我虚构出眼前的敌人和数量,然后我们俩挥舞着父亲用锯子和小刀制作的木剑,和不存在的敌人展开一番恶斗,那时的我如此痴迷这类游戏,以致常常在后院消磨了大半天,全然不顾早已饿得发慌的妹妹。

说到最喜欢的玩具,自然要提到弹弓。在过去,弹弓是男孩子们最常见的玩具之一,打靶的目标从静物到动物,不胜枚举,鸟儿自然是其中最受男孩们青睐、借以证明自我的选择。而我,便曾在后院打死过一只麻雀。

在那次命中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有过无数失败的尝试,在树上歇息的、飞着的、偶尔到地上觅食的鸟儿,都是我屡试不爽的射击目标。直到那个微凉的夏日午后,离晚饭还有些时间,我拿着弹弓来到后院,正巧看到几只麻雀在稍高些的杨树枝干上歇息,瞄准、射击,随着石籽儿“嗖”的一声射出,其中一只应声直落,在击中的刹那,久违的胜利喜悦涌上心头,甚至一度左右张望,希冀着能有旁人见证我的成功。但随着鸟儿“噗通”坠地,以及随后短暂却异常醒目的挣扎、呻吟,这种喜悦转瞬便烟消云散,转而被一股刺骨的恐惧和负罪感摄住全身,一度动弹不得。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以活物做过弹弓试射的靶子,同时,也让我过早地陷入对死亡的探究与思索。

过去的哈萨克老人们常爱说:“我身体的一半已埋进土里了”,颇有几分看淡生死的哲理意味,以及对生命、生活的知足和谦逊。儿时每晚入眠前的时刻,伴随我的必定是外婆的故事,以及她不厌其烦的唠叨。她总是一边捻着飞转的纺锤,做些打毛衣、毛袜用的羊毛线,一边给我讲哈萨克人口耳相传了数百年的英雄史诗。而每当她放下手中的纺锤,我便知道她要开始那些谆谆教诲了,大体是些这样的话:日后在她的葬礼上应怎样拄着木棍哭泣,以怎样的音调说出那些悼念的词语。当时的我并不以为然,直到后来我去参加某个亲戚的葬礼,因一时疏忽了哈萨克人参加葬礼时的礼节,而感到羞愧和自责,我才明白那叮咛并非只关乎逝者的体面和尊严,也关乎生者和死亡本身,关乎你如何看待死亡、是否尊重死亡。

人们从对死亡的陌生到渐渐熟悉,多半是因为葬礼。过去,我家附近有一处坟地,我时常好奇那土堆下的世界,每当送葬的卡车满载站立的人们行经路口,父亲便会告诉我,若想真正理解生命的意义,便得去参加一次葬礼。生者的哭泣总是提醒着每个人,多年来,死神从未放弃对我们的窥伺,在它面前,我们不过是尚在此生羁旅的人。

一次又一次,我撇下许多迫在眉睫的事务,于忙碌间赶到这里,漫无目的。一次又一次,当我披着夕阳褪去的最后一丝余晖,转身告别这里,便像在萦绕的霧色中凝望一个熟悉却又渐行渐远的、沉默的故人背影。

我的老宅,我回忆的精神血脉,无论它流注、置身于何种空间、时间,我祝福它永远年轻且流动。我也相信并期待,诚如杨炼先生所说——永远出发,却永无抵达,无论何时我都能鼓足勇气上前,轻轻敲一敲那扇红色大门,“嘿,我来了”。

·作者简介·阿依奔,哈萨克族,新疆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伊宁市。在《青年作家》《西部》《民族文汇》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三十余篇(首),出版有个人文集《窗里窗外》。曾获第四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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