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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莫

时间:2024-05-04

1

老莫是个警察,在乡派出所干了一辈子。这天一大早,老莫家里出了件大事,事情得从他的儿子说起。

前日,老莫儿子的精神病犯了,这次犯得很厉害,不知从哪儿弄了把刀,先是磨,磨得锃亮,然后冲进鸡圈,把圈里的鸡全给抹了脖子。后又拎着刀,在院子里兜着圈子,脸通红,眼里冒着火,头发都奓了起来,像是要吃人。

家里只有老莫的老伴一个人。

老莫的老伴怕儿子伤了人,想要夺下刀子,不想,儿子这次病得邪乎,认不得亲娘,刀子在老伴的胳膊上划了一下,血就流了下来。

老莫的老伴害怕了,就给老莫打了电话。

老莫赶到时,儿子已经跳上了墙头,拎着刀子,上下挥舞,样子像魔鬼。老莫知道,只有送精神病院了,不然会出事。儿子得了这病后,先后送过多次,进了出,出了又进,病却越来越厉害了。

医生说过,这种病,难治,基本治不好。

老莫对着墙头上的儿子说道,孩子,咱们去医院吧?老莫的声音透着伤感,很无力。儿子挥着刀子,吼道,我没病。

每次犯病,儿子都会这么说。

老莫眼里有了泪,乞求道,孩子,病了,去医院看看就好了,还是去吧。儿子瞪着眼睛,用刀子指着老莫,骂道,老东西,我看是你有病,你去看,你个王八蛋,想害我,我可是会杀人呢。

老莫的眼泪下来了。

每次送兒子去医院都很难。上次送时,儿子坚决不从,老莫没办法,就在饭里下了点安眠药,等儿子睡了,才连夜送到了医院。此后,儿子就有了戒心,处处防着,病了,再要送,就有了难度。

这次,就更难了。

老莫虽是警察,在儿子这件事上,却办法不多。无奈之下,给民政局打了电话,人家听了,说老莫,你是警察,警察都办不了,我们咋办?老莫又给精神病院打了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我们只管看病,咋送,是你们的事。

老莫只好另想办法,软的不行,最后只能来硬的。

老莫请来四个后生,说好了,只要将人弄住了,每人二百块钱。几个后生正想喝点酒,这营生,划得来。就各自找了棒子,两个上了墙,前后围攻老莫的儿子,另两个在下面,拿着绳子,等着捆绑。

老莫的儿子虽疯狂,却抵不住围攻,被打下了墙。

墙下的两个后生扑上去,摁住老莫的儿子,就要上绑。老莫的儿子拼命反抗,后生们都是干体力活的,劲很大,扭住老莫儿子的胳膊,硬绑,就听“咯嘣”一声,老莫儿子的胳膊断了。

老莫的老伴见了,扑上去,抱着儿子哭,哭得很伤心。

老莫也很伤心,劝老伴,有啥办法,谁让孩子得了这病。折腾到晚上,将儿子送到医院后,老莫这才返回派出所。

送走儿子后,老莫的老伴就一直哭,一边哭,一边收拾着儿子的东西。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自从儿子得了病后,老莫的老伴就时常哭。收拾着东西,老莫的老伴突然感觉头有些晕,眼一黑,就直挺挺仰面摔在了地上,直到天亮,才被人发现。

老莫赶到时,老伴已经被送到了医院。

老伴躺在病床上,眼紧闭,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脸色苍白,很安详,只是神情里仍然带着伤感。老莫顾不得哭,问医生,咋样?

医生没说话,只是摇头。

老莫趴在CT屏上看,就见老伴的头颅裂了个缝,血正往出流,越流越多,脑颅里很快就被血充满了。

老莫突然就喊了起来,医生,你们救救她吧!

医生又摇摇头,说,送晚了,没有办法了。

老莫晕了过去,片刻,终于清醒过来,扑到老伴身边,没命地哭。长久以来,老莫心里就藏着许多愧疚。儿子病后,都是老伴在照料。现在,老伴走了,老莫心中的那些愧疚永远也抹不去了。

老莫在老伴的坟头跪了三天。

老伴的影子始终在老莫的眼睛里晃着。儿子病了十几年了。十几年里,老伴带着儿子看遍了附近的医院。老伴的腿不好,身子也弱,每次从医院回来,都累得要在床上躺几天才能缓过劲来。

自从儿子病后,老伴就很少出门,守着儿子,盼着他好起来。

年轻的时候,老伴很漂亮。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媒人不停地来,老伴却总是不答应。后来,认识了老莫。那时,老莫已经当了警察,穿着警服,样子很精神。不知怎的,老伴就喜欢穿警服的老莫。

最终,老伴嫁给了老莫。

结婚后,老伴总想黏着老莫出去转转。老伴喜欢外面的花和草,可老莫没时间,总是说,过几天,有时间了就去。老伴就等,却总也等不来老莫的时间。

老伴就问,老莫呀,你为啥总是没有时间呀?

老莫答,不是没时间,是时间不够用。

老伴又问,那你的时间都去哪了?

老莫答,还能去哪?工作呀!

有次,老莫夜里抓小偷,正是冬天,下着雪,很冷。老莫在村头蹲了一夜,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不得不回去休息。

老伴边伺候边问老莫,老莫呀,为啥别人的事,你就有时间?

老莫答,那是工作。

老伴又问,那为了工作,你就不管家了?

老莫就骂,你懂个屁!

老伴就不再问了。

老伴喜欢唱歌,可老莫不喜欢。老莫话不多,就是休息了,回到家里,脑子里也都是村子里的事。老莫不唱,老伴也就很少唱歌了。

老伴问过老莫,这辈子,你最喜欢啥?

老莫说,村子。

老伴问,村子里有啥?

老莫说,麦子。

老伴似乎明白了,说,也是,没麦子不行。老伴爱老莫,也理解老莫。

后来,就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老伴就再也不提出去转的事了,却仍喜欢唱歌,整日围着孩子,哼着调儿,虽累,脸上却总是带着笑。没想到,儿子长大成人后,却得了病。老伴自此脸上就没了笑,歌也不唱了……

夜风里,老莫放声哭着,声音很悲凉。

2

儿子送进了精神病院,却绝食了。

老莫心急火燎地赶到精神病院。病房里很昏暗,潮湿,阴冷,到处都是消毒液刺鼻的味道。儿子穿着病号服,面对着窗户坐着,坐得很直。老莫只看到了儿子消瘦的背影。背影被暗淡的光影笼罩着,极孤单,没有一点生气。

老莫隔床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的酸楚更浓了。

很久了,他很少这么挨近儿子。自从得了病后,儿子就不再靠近他,他也不敢靠近儿子。他们互相提防着,已经形同路人。可是,儿子毕竟还是儿子,那种天然的血缘,又怎么可以完全割断呢?他发现儿子的头发全白了,才三十出头,就过早地苍老了。老莫的眼睛湿润了,巨大的愧疚涌了上来。

孩子,饭还是要吃的。

老莫哽咽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以来,他和儿子很少说话。儿子封闭着自己,他也无法走进儿子的世界。他记得儿子小的时候,长得虎头虎脑的,很稀罕。后来,稀里糊涂地就长大了。他甚至不知道儿子是怎么长大的。

孩子,病总会好的。

老莫艰难地选择着字眼。但儿子依然未动,始终面对着窗外。老莫就也向窗外看去。窗外有一棵桑树,落着一只鸟儿。鸟儿蹦跳着,发出欢快的叫声。但老莫听上去,却如同哀嚎,那般凄厉。

孩子,这么多年了,是爸爸的不对。

老莫的眼泪流了下来。这句话,他已经憋了许久,一直想说出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一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可只要面对儿子,他就觉得自己总是说不出话来。那句话搁在心里,时间久了,就像刀子,扎得他心疼。

儿子的背影动了一下。

老莫可以感觉得到,儿子的情绪有些波动。他相信儿子可以听懂他的话。儿子不犯病时,几乎是清醒的,只是心思太重,许多想法都藏在心里。藏得久了,积累多了,就变成了巨大的阴影。老莫总是很忙,没时间和儿子交流。从这点来说,作为父亲,老莫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孩子,你就原谅爸爸吧。

老莫的声音近乎乞求。现在,他是真的后悔了。他愿意为儿子做任何事,哪怕跪下,只要儿子能原谅他。

原谅?

儿子猛地转过了身,眼里喷着怒火,声音越发尖利,你害了我,也害了母亲,现在,你让我原谅,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儿子说完,又转过了身。

窗外,那只鳥飞走了。

老莫从儿子的背影里看到了恨。儿子是恨他的。过去,他始终认为是儿子误码解了他。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是的,他对不起儿子。

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得病的呢?老莫至今也弄不清楚。只记得,那是儿子十八岁的时候,高中毕业,考了大学。说起来,儿子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儿子从小就喜欢画画,报志愿时,儿子决心要报美术学院。可老莫不同意,铁了心要让儿子报警校。

老莫觉得,警察才是男人该干的活儿。儿子死也不从。老莫记得,当时他和儿子发生了争吵。吵得很厉害。

老莫问儿子,为啥就是不愿当警察?

儿子答,没意思。

老莫问,为啥没意思?

儿子答,那活根本就不是人干的。

老莫就骂,你个兔崽子,不干也得干。

儿子也不示弱,吼道,要干你干。这么多年,你管过妈妈吗?管过我吗?像你这样的人,就不该有家。

老莫无语。

后来,双方都做了妥协,儿子报了军校,却由于心脏不好,落选了。自那以后,儿子就变得沉默寡言,与老莫也很少说话。

老莫想,或许那时候,儿子就有了病的征兆。

现在,老莫很后悔,却又很伤心。后悔的是,他不该那么执拗,非要让儿子当警察。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当父母的,咋能去左右?伤心的是,直到今天,老莫也搞不懂儿子为啥不愿当警察。当警察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给那些犯罪分子带上手铐更让人有价值感的呢?可儿子怎么就不能这么想呢?

老莫极力回忆着儿子第一次犯病的情景。

那应该是儿子二十岁的时候。没有考上大学,儿子在家里呆了两年。那时候,老莫就已经在派出所工作了,还是很少回家。儿子的事,老莫也很少过问,只是听老伴说过,儿子整天躲在家里,几乎不出门,话也不说。老莫就骂,没出息的东西,哪像个男人?

后来,儿子提出要做生意。

儿子的要求,再次被老莫拒绝了。那时候,正赶上局子里要招一批协警,老莫就给儿子报了名。能让儿子干警察这个行当,一直是老莫的心愿。但儿子坚决不从。儿子说,除了做生意,他什么也不干。

双方再次僵持不下。

老莫铁了心要让儿子干协警,就让老伴带话,要做生意,自己找钱去。儿子也很倔强,真就四处借钱,发誓要做成一笔生意。后来,儿子就带着借来的两万元钱去了广州。老莫听老伴说过,儿子是将钱缝在内裤里出门的。

那笔钱,是儿子的命。

说起来,儿子的胆子很小。老莫记得,儿子小的时候,有次他带着去村里,看到一头毛驴在土里打滚,儿子当时就吓哭了。儿子害怕所有的动物。长大后,儿子甚至不敢去抓一只鸡。

儿子也很内向。

有一次,应该是冬天的一个早上,家里停了水,老伴就让儿子去邻居家的井里打水,可过去了很久,儿子都没有回来,去看时,儿子就站在人家门口,脸冻得通红。问时,儿子说,人家的门顶着呢,我能怎么办?老莫就骂,这娃是没救了。

去广州,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

在这之前,儿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当时,儿子只有二十岁。老莫至今也无法想象,胆小内向的儿子是怎么去的广州。老莫断定儿子不是做生意的料。他等着儿子灰不溜秋地从广州回来。他相信儿子会断了做生意的念头,去当一名协警。

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老莫的意料。

儿子在广州被骗了。说起来,骗子的手段并不高明。儿子当时想进一批小录音机,骗子说,没问题,你把钱押这,回去等货吧。骗子还给儿子打了收条。儿子就拿着那张一文不值的纸条高兴地回来了。

那以后,儿子就整天坐在门口等他的货。

可是,怎么会有货呢?一个月过去后,货没有来。老伴就怀疑,儿子是被骗了。可儿子不相信。儿子依然执着地在门口等着。过去半年后,儿子终于相信不会有货来了。但儿子仍然不死心,坚持坐在门口等着,手里始终拿着那张纸条。儿子就这样在门口整整坐了一年。那一年,最终压垮了儿子。

儿子,大概就是在那时候病的。

老莫哭出了声。他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在流血。他想补偿儿子,可又怎么补偿呢?用什么来补偿呢?

老莫“噗通”跪在了地上。

长这么大,老莫是第三次下跪。第一次和第二次跪,还是父母去世时。这一次,老莫内心的疼痛使他无法忍受,他觉得只有下跪,才能让自己感到好受些。

这时,儿子站了起来。

儿子没说话,也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老莫,只是端起床头的饭,狠狠地吃了起来,样子极其疯狂。老莫看见,儿子眼中的怨恨,依然是那么的浓。

老莫的哭声更大了。

3

入冬的时候,又出了事。

精神病院又打来了电话。这次,打电话的医生很生气,说,老莫,你儿子从精神病院逃走了,你是警察,你说说,这该咋办?

儿子竟然从精神病院出逃了,这还了得?罪犯逃了要加刑。那一个精神病人逃呢?

老莫听出来了,医生说那个“逃”字时,口气里带着嘲讽。老莫是警察,当然知道医生嘲讽的是啥。对于那个“逃”字,老莫是多次领教过的。经老莫抓捕的逃犯,不下十个,老莫熟悉的那个“逃”字,是和犯罪有关系的,字的后面,都是令人发指的罪恶。现在,儿子也“逃”了,这个“逃”字,又意味着什么呢?一个精神病人,咋可能从严不透风的精神病院出逃?

医生说,你那儿子,可是个智商很高的精神病人。

智商?精神病人有智商吗?还很高?

医生的话,老莫听了很别扭,却又无可奈何。精神病院那地方,老莫第一次去,就觉得像监狱。监狱,老莫当然是知道的,除了高墙、电网,还有荷枪实弹的岗哨。精神病院当然没有那些。

可和监狱一样的是,进了医院的那些人,同样没自由。

拾掇那些精神有病的人,当然不需要高墙,也用不上电网,更不会有拿着枪的兵,只需要几把锁。精神有病的人,脑袋都缺那么几根弦。没脑子的人,咋能对付得了那些铁家伙?

可老莫的儿子就对付得了。

你那儿子是半夜逃走的,医生说,医院夜里锁着三把锁,病房一把,楼道一把,楼门一把,三把锁都好着,可你儿子却不见了。

咋可能?老莫有点不相信。

可能不可能的,你自己看看,警察嘛。

老莫又听出了医生语气里的嘲讽,有点难受,却没言声,毕竟是自己的儿子逃走了。老莫上上下下看了,儿子的病房在三楼,进出有三道门,三道门都是铁门,锁是明锁,从外面锁着,就是高手,也绝不可能从里面打开。

儿子是怎么逃走的呢?

老莫破了很多案子,这时却被自己的儿子给难住了。在病房里查看许久,仍无头绪,就问当日值班医生,夜里,确定孩子是在病房里吗?

医生说,那是肯定的,晚上十一点,都要查房,然后上锁,少个大活人,那还了得?要丢工作呢。

肯定?

肯定。

老莫越发困惑,没想到,当了一辈子警察,与那么多狡猾的罪犯过过招,却拿个精神病人没了招,还是自己的儿子。老莫又在病房四周转了转,就进了儿子的病房,对医生说,你们先出去一下,我在这里坐坐。等到医生出去,老莫独自坐在儿子的病床上,闭上眼,像是在打坐。

医生见了,关了门,暗自嘀咕,儿子得了病,看来这老子也不大正常。

老莫眼虽闭着,脑子却没闲着。儿子虽然没在病房里,他的脑子里却全是儿子的身影。儿子出生时,老莫不在妻子身边,恰好碰上案子,老莫蹲了几天的坑,破了案子,这才去了医院,得知妻子难产,儿子差点就胎死腹中。

医生说,这孩子,命硬。

老莫却只是傻笑。

老莫记得,儿子出生后,身子极弱,还爱哭,彻夜不睡。老莫守了两天,又赶上辖区有案子,只好回去,留下刚生育不久的妻子,独自守着哭闹不止的儿子。那以后,妻子就落了个失眠的毛病,时常半夜睡不着,盯着天花板,一盯就是一夜。还头疼,疼起来就没完没了,止疼片一直没断过。

老莫的眼睛有些湿。

儿子是怎么长大的呢?老莫闭着眼,极力想,却怎么也没有个概念。只记得,儿子小的时候,话不多,爱思考。儿子有个习惯,遇到个啥事,就咬指甲。不停地咬,有几次,差点咬出了血。老莫阻止,儿子却死活改不了。老莫问过医生,医生说,那其实也是个病,有这种病的人,啥事都装在脑瓜子里,性格极孤僻。

后来,儿子就长大了。

老莫觉得,儿子是突然长大的,个子比自己还高,长了胡子,額头有了皱纹。却依然沉默,话很少。爱咬指甲盖的习惯仍保留着,只是不再那么频繁。

那时,儿子思维的缜密就让老莫倍感惊讶。

有次,老莫随身的小收音机坏了,老莫修,却咋也修不好。儿子见了,拿了过来,随手拆,拆得七零八落。老莫寻思,儿子不可能修好。不想,儿子拆完,又开始装。装出来后,与原来的一模一样,摁了按钮,收音机就响了,声音比原来的还脆、还好听。老莫就觉得,儿子不比常人。

可不比常人的儿子却病了。

儿子到底是怎么病的呢?这个问题,老莫闲下来的时候,就往死里想,却咋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个人,得了这种病,实在是个悲剧。老莫时常痛苦地想,什么病不好得,偏偏是这个。哪怕断了腿,或者伤了腰,都有得治。可精神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比死还可怕。精神得了病,是痛在思想深处的。那种痛,无法摆脱。

老莫睁开眼,打量着儿子的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老莫却可以听得见儿子的心跳。从小到大,老莫虽然很少关注儿子,但儿子毕竟是儿子,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也是他老莫血脉里的一滴血。血肉相连,咋能割舍?儿子的痛,老莫时常可以感觉得到。甚至,自己比儿子还痛。

老莫揉了揉眼睛。眼泪却仍然在眼眶里。

儿子是怎么逃走的呢?这时,老莫又回到了现实中。他站起身,看了看窗户,又看了看门,一切都很正常。但正常中往往就藏着不正常。怎么个不正常呢?老莫思来想去,就有了点眉目,儿子的出逃,根本就和那几把锁没多大关系。

老莫叫来了当日的值班医生,问,查病房时,人还在?

在。

看清了吗?

看清了。

怎么看清的?

站在门口,人就在那里躺着,还能有错?

是在门口看的?

是。

老莫明白了,值班医生虽然看到了儿子的床上躺着人,却并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儿子。

病房锁门前,病人都干了些啥?

锁门前,都要先上个厕所。

是这样。

老莫似乎有了答案,又问,到了晚上,病人都是锁在病房里的吗?

也不全是,每层楼都有个值守的病人,平时睡在值班室旁边的房子里,医生有个啥事,就叫来帮个忙。

那个房子锁不锁门?

不锁。

老莫全明白了,却依然不说话。直起身,在楼道里急速走着,仰着头,不停地看着天花板。在楼道口,就看到了一个通风口,虚掩着。老莫观察了一下,抓住窗户上的铁栏杆,一探身,手就够到了通风口的挡板,轻轻一推就打开了。老莫一使劲,就钻了进去。顺着通道,摸黑往前爬,等到有了光亮时,已经到了楼的阳台,趴在楼沿往下看,就看到了一道消防梯。医院的楼是老楼,外墙一般都有这样的梯子。

老莫苦笑了一下。

事情已经清楚了,儿子的出逃,并没有什么神奇。儿子只不过是利用睡觉前上厕所的机会,让那个值守的病人睡在了自己的床上,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到了晚上,又顺着天花板后的通道逃走了。

医生不相信,说,一个病人,这咋可能?

老莫就叫来了那个值守的病人,问,咋回事?

病人眯着眼睛,从兜里拿出块糖,嬉笑着说,看,糖,牛奶的,他给了我,我就睡在了他的床上……

老莫禁不住笑了,儿子只用了一块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这种手段,是不是有自己的遗传呢?

可是,儿子为什么要出逃?

又去了哪里呢?

4

仿佛是突然之间,老莫发现了儿子的重要。

这种发现很有爆发力,也很沉重。现在,老伴没了,如果儿子再出个啥事,那种痛,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

儿子会去哪儿呢?

老莫感觉思维有些混乱。胸口像压了块巨石,无法呼吸。脑袋出奇地痛,像是要爆炸。所有的愧疚感都纠集在一起,让他无法抵抗。

老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伤感。

从警快三十年了,追捕了那么多的逃犯,现在,儿子竟成了他追捕的目标。他突然发现,自己曾引以自豪的那些个追捕技能,现在都显得很无力。

医生提醒老莫,医院门口装着监控呢。

哦……老莫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监控被调了出来,儿子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监控里。老莫看到儿子很从容,径直爬上了院子中的一棵大树,那棵树离院墙很近,儿子显然是早就观察好了的。儿子轻轻一跃,就从树跳上了院墙,然后纵身跳了下去,消失在了黑暗中。儿子的身手很敏捷,看不出是个病人,老莫不仅又苦笑了一下。

接下来,儿子会往哪里去呢?

老莫来到院外。院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出奇的长。老莫站在巷子中央,愣愣地凝视着巷子深处,似乎就看见了儿子的背影。儿子的背影很凄凉。

巷子尽头的拐弯处,是一处公交站台。

老莫左右看了看,果然看到了站台不远处的另一个监控头。现在,科技发达了,许多案子不需要太大的周折,调出了监控,大概就有了目标。

儿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监控中。

老莫发现,儿子并没有在站台停留,而是径直向远处走去,步伐很坚定。显然,儿子是早已考虑好要去的地方了。

老莫看了看方向。

儿子去的方向是东面。东面有什么呢?老莫家在西面,显然,儿子不是朝着家的方向。也是,自从老伴去世后,那个家已经不像个家了,儿子回家又能干什么呢?老莫心头的愧疚更浓了。

老莫面朝着东面沉思着。

此时,太阳已经越过了头顶,远处的天空显得很透明。一只鹰在空中盘旋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或者,是还没有确定要出击的目标。老莫看着那只鹰。那只鹰很孤独,也很无奈。广阔无边的天空,似乎也因为那只鹰,而变得十分落寞。

老莫觉得从未有过的累。

终于,那只鹰选择了离开。老莫看了看那只鹰离去的方向,也是东方。老莫极力看去,在更远处,还有另外一只鹰,那只鹰会是这只鹰的什么呢?兄妹?父亲?或者,是母亲?哦,母亲。老莫心头钻心地痛。

儿子去的方向,一定是老伴的墓地,老莫断定。

除了那个地方,还有什么会让儿子如此牵挂呢?那里有一个母亲的温度。那里埋藏着人世间最真的爱。那里,不也是他老莫最牵挂的地方吗?

老莫向墓地走去,腳步有些重。

老伴的墓地地势挺高。每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会最先照到那个地方。那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老莫远远就看到,儿子正跪在老伴的坟前。此时,许多思绪正围着他转。阳光下,大地沉静而安详。隐隐约约,老莫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从土地深处传来,温柔而婉转,那是老伴的声音,老莫的眼睛湿了……

老莫是在六十岁退休的。退休后,老莫就一直陪着儿子。

·作者简介·王剑宁,现居伊宁市。系全国公安机关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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