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暮色掩过,果子沟安静下来。
白昼里的喧嚣隐于无边的黑暗。天空中,星辰逐渐显现,如果有月,则孤高而清亮。它们已习惯眼前的山峦和河流。
群鸟归巢,路人已远。
关于果子沟,更多的记忆源自横穿北天山的恐惧和释然。
恐惧是因为路的艰险,释然则是因为走完了这段路。
所以,果子沟的历史,其实就是路的历史,人们说起果子沟,首先想到的,是蜿蜒崎岖,令人生畏的山区险道。
路,时间的奇迹
果子沟,清代称为“塔勒奇沟”或“塔勒奇达坂”。塔勒奇为准噶尔语,清代《新疆图志》称:“塔勒奇(沟),准语,柳树也。”估计起名时果子沟里柳树满沟。
果子沟是伊乌公路必经的咽喉通道。今天伊乌公路的大致走向,就是新疆古丝绸之路的北道,这条道路上,北天山是横亘在中间的无法回避的天险。
元代以前,果子沟只是一条牧道,“仅通牧骑”,山路险峻,鲜有人知。那时大型车马队伍要想抵达伊犁,多走“登努勒台达坂”。
“登努勒台达坂”从汉唐时期就是通往伊犁的重要孔道。《新唐书》里曾行文记载的由车岭山口通往弓月城,说的就是“登努勒台达坂”。这条线路的大致走势是:自精河县城东南与沙山子相望的“登努勒台”峡谷沿北天山分支婆罗科努山西行,穿越科古尔琴山,经蒙玛拉勒林场(伊宁县与尼勒克县交界处)、博尔博松河谷,再沿伊宁县境北坡至弓月城(伊宁县西郊)。(如今这条路已是精伊霍铁路线,天堑变通途。)
相对当时的果子沟来说,“登努勒台达坂”的山路宽阔一些,山势相对舒缓,尽管道路一样艰险,而且穿越路径漫长,但毕竟能够让大队商旅通行。
直到公元1218年,成吉思汗20万铁骑西征,结果被阻果子沟。至于当时为什么没有走“登努勒台达坂”,历史没有记载,估计和“登努勒台达坂”线路太过漫长有关。当时率领大军的二太子察合台一声令下,硬是将果子沟这个横亘千年的牧道凿为车马大道。“二太子扈从西征,始凿石理道,刊木为四十八桥,桥可并车。”(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
轰隆隆的西征大军从果子沟一路向前28公里,走出了山隘。果子沟也因新凿的道路相对平坦,穿越距离相对缩短而被过往商旅所用。“登努勒台达坂”渐渐被人遗忘,果子沟也代替“登努勒台达坂”成为新疆古丝绸之路北道必经通道。
而后,随着成吉思汗西征告捷,分封诸子。伊犁河流域及中亚大部分都成为二太子察合台的封地,原为哈刺鲁(唐作葛逻禄)斡匝儿王都的阿力麻里(地处霍城县境以西)成为察合台汗国的国都,在察合台经营下迅速发展为新疆古丝绸之路北道、中亚地区最繁荣的中心城市和大都会,王公、贵胄、使臣、名士、商贾络绎不绝,都途经果子沟往返。果子沟也因而对促进当时的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发挥了交通枢纽的巨大作用。
再后来,察合台汗国衰亡,阿力麻里城也随之灰飞烟灭,动荡和战乱以及缺乏修缮,让果子沟原有的道路支离破碎,损毁严重。直到清乾隆年间,伊犁初定后,商旅渐渐多了起来,为了把货物运抵伊犁,又开始走“登努勒台”线,不过该路的艰险与漫长始终存在,也让清政府下决心重新开启果子沟路。
同年,伊犁将军以惠远为中心打造了“伊犁九城”,开设南北军台,伊犁至迪化(现乌鲁木齐市)设台、站21处,其中果子沟设了“沙喇布拉克”(头台)“鄂特勒齐尔”(二台)两个军台,把三台设在赛里木湖畔,并开始年年修缮和维护果子沟道路,使之始终处于通行状态。其中,分别于乾隆六十年(1795年)、光绪十年(1884年)、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有过三次大的修缮。
及至民国时期,杨增新主政新疆,曾于1918年对果子沟道路作出修缮。1936年,新疆省政府在共产党人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的帮助下,请苏联专家进行勘察设计,于次年建成一条宽不足八米的简易公路,形成公路雏形,只是道路坑洼危险,随时有人仰马翻跌入深涧之忧。又至1940年初连续三年,对公路进行了修补和扩建,才完全改变了果子沟长达700多年仅能够通马车的历史。
果子沟道路的真正改善,其实还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
“1961年,伊犁州组建了筑路大队,当时动员了近千名员工开进果子沟,连续奋战了三年,将松树头直下沟底的3个大回弯裁直,展线7公里,路面也加宽到8.5米,最大纵坡从12.4%降至6%,达到了国家3级公路的标准,汽车的时速也达到了20公里,从伊宁到乌鲁木齐,单程由1周缩短到了3天。上世纪80年代,伊犁公路总段又在部分地段裁彎取直基础上,修建了一座最大的桦木沟大桥,并将全线改造成了沥青路面。”(王克之《伊犁地名史话·塔勒奇天堑变通途》)
“1994年7月,自治区公路规划勘察设计院在经过现场反复勘察、测量的基础上提出改建工程设计方案,正式通过专家审定。次年六月,原伊犁地区成立国道312线松树头至果子沟口改建工程领导小组。1996年3月初,改建工程指挥部进驻果子沟,月底,承担施工任务的自治区路桥公司、武警交通一总队、二总队四支队,伊犁公路工程公司等单位2000余名施工人员和500多台各种机械设备,陆续进达施工现场,正式开工。当年6月,工程进入攻坚阶段,实施了长达5个月的交通管制和车辆分流。”(王克之《伊犁地名史话·塔勒奇天堑变通途》)
而对于果子沟交通通畅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是果子沟大桥的修建。
果子沟大桥全称“果子沟双塔双索面钢桁梁斜拉桥”,该桥全长700米,桥面距谷底200米,主塔高度分别为209米和215.5米,大桥主桥全部采用钢桁梁结构,使用国内特殊专用桥梁钢材17000吨。大桥是新疆第一座斜拉桥,也是国内第一座公路双塔双索面钢桁梁斜拉桥。该桥始建于2007年8月22日,于2010年11月中旬合龙,于2011年9月30日通车。
果子沟大桥的通车,标志连霍高速公路正式贯通了天山南北,昔日的北天山天堑被彻底征服。至此,果子沟从一个仅通牧骑的山间小道,成为能够让车辆飞驰的高速路,这一步步走来的历史,是路的发展史,也是人类文明的发展史。
在这条路上,人类曾经显得如此渺小,当年战战兢兢地骑马过果子沟的人们,一定想不到如今会以这样的方式通行。
站在高处远望果子沟大桥,犹如一条巨龙在山峦间腾跃,这巨龙承载的,不仅是千年以来往来商旅埋在心底的梦想,更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底蕴在此处的厚积薄发。当年,元代二太子察合台以前人所未有的决心和勇气贯通果子沟,他的雄心壮志里,一定不是仅仅打通一条行军线路那么简单,他一定看到了后来的阿力麻里城的繁华。之后的清政府、民国政府、新中国都对果子沟道路进行修缮和拓展,所看到的,也不仅仅是眼前一时的道路通畅,而是着眼于未来道路所带来的商业贸易和经济腾飞。
鲁迅先生用这样的一句话形容过路:“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果子沟本来也没有路,只有牧人骑行的崎岖小道,但正是这一次次在看似无法逾越的天堑上劈山、筑路、修桥,代代向下延续,最终才有了今天用果子沟高架桥联系在一起的一路畅通的连霍高速路。
从1218年至今不到八百年时光,这八百年与亿万年前地壳造山运动相比,不过是短短的一瞬,但历史就是这样,用无数个瞬间连接起来,最终打造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奇迹。
冰雪背后的温暖
“霍城境曾是一片汪洋大海,经漫长的历史时期的地质变化,大海崛起成为天山,伊犁谷地随之出现,位于霍城县北部的天山系婆罗科努山复背斜的西北构造带,属古生代的地槽褶皱带,为断块移位时形成。经长期的剥蚀,到中生代晚期,夷为准平原,其残迹还保留在高山顶部。到白垩纪末期,天山重新断裂隆起,天山西部的断块运动更为剧烈,这造就了雄伟的山峰和亚高山顶部的准平原,高山经冰川的剥蚀,形成尖锐的角峰和锯齿状的山峰。”
从这段存于《霍城地方志》的文字可以看出霍城曾經的沧海桑田,大地变幻。作为北天山的分支,雄浑的婆罗科努山在用巨掌捧起赛里木湖的同时,也和科古尔琴山一起造就了崎岖陡峭的果子沟。亿万年前的造山运动让隆起处成为险峰,低沉处成为深谷。而最高海拔达到4283米,最低海拔1100米的地理环境,让果子沟注定是个冬长夏短,气候多变,冷热悬殊之地。
如果果子沟仅仅是山峦之间的沟壑,也许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山区大多都是这样。但果子沟既是交通要道,又是冬夏牧场,沟内成片的原始雪岭云杉资源使林场及职工也驻扎于其中,复杂的人类活动造就了复杂的果子沟,使得果子沟每一次气候巨变都有可能酝酿成一次人员损伤的灾难。尤其是冬季,高达100毫米以上的降雪量加上极端气温可以达到—43℃左右的严寒,总是让往来其中的旅客们望而生畏,就是现在已经修建了高速路,也常因大雪导致路段的封闭,更不要说元明清时期靠牛马车辆了。
翻开果子沟的历史记录,和冬季大雪有关的自然灾害比比皆是,记载的后面,是无数人在灾难中的挣扎。
《霍城地方志》里这样写道:
嘉庆五年(1800)二月,大雪。山涧中积雪二丈,没及马首。芦草沟一带雪深没毂。
光绪十四年(1888)大雪。果子沟雪深丈余,发生雪崩,多年老树随雪拥倒。
宣统三年(1911)十二月初八,大雪,果子沟道路被阻。
民国33年(1944)12月,大雪严寒。牲畜冻死无数,平原亦有人被冻死。当月7日—11日,国民党军队进攻新二台,因遭遇风雪低温,士兵冻死很多。
1959年春,果子沟大风雪,绥定县转场4000余羊被冻死。
1969年1月16日—26日,连降大雪,霍城县山区雪深1.5米以上,再加大风,形成特大雪暴、雪崩,电线杆被埋没,乌伊公路果子沟路段被中断交通近1个月。平原地区雪深1米左右,大量牲畜被冻死、饿死。前进牧场2万余只牲畜死亡近八成。全县数名群众因雪崩被埋死亡。
1986年11月19日,果子沟连降大雪,乌伊公路交通中断,近千辆机动车受阻,霍城、伊宁两县数万只牲畜被围困。
1987年11月19日,果子沟连降暴雪,路面积雪达两米深,乌伊公路交通中断,是月24日,部分路段发生雪崩,被阻机动车辆上千辆,旅客数千人。
1988年2月3日,乌伊公路果子沟红土坡段发生雪崩,1人死亡,4人受伤,两千多人和几百辆汽车滞留受阻。
从这些记录中可以看出果子沟冬季风雪之大、之急令人恐怖。但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打开这些历史记录,想找到的绝不仅仅是一些数字。
人类从诞生到发展至今,经历的灾难不可谓不多,但人类最终存在下来,并繁衍成地球上的霸主,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人类的智慧,另一方面则来源于人类在最紧要关头的互相援助、舍己为人。虽然这样的话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确实是人类存在的主旋律。
在许多灾难题材的电影里总可以看到人与人之间最简单、最真挚的同生死、共进退的感情。同样,在果子沟的雪灾中,当数千人被困果子沟山道之上,也有旅客们互相之间的帮助,有一个面包,就掰开给旁边人半个,有一罐奶,就打开递给那个哭得最厉害的孩子……绝境之中,丢弃众人独自逃生的总是少数,更多的人会联合起来,打造通往生的通道。在1994年修造高等级道路以前,果子沟道路的崎岖让往来车辆抛锚是家常便饭,往来旅客常会看到,一辆车抛锚了,司机下车拦车寻求帮助总会得到回应,哪怕是最简单的一根钢丝绳,一根撬棒,也会有求必应。这样的心理不仅是因为人心向善,还有就是大家都知道,这种互助习惯的养成,造福的是所有在路上奔波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同样的窘迫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而且在发生这种事情的几率非常大的果子沟,谁都不希望自己在困难的时候孤立无援!
父亲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果子沟盘山路下的公路旁开过一个小饭馆兼小卖部。每到冬天的晚上,总是把饭馆的门开着,饭馆里炉子填满了煤,吃饭的桌子上放几床被褥,父亲只随便找把锁把饭馆内那个用板皮隔开的小卖部锁上就回家睡觉了。到第二天早晨,从被拼在一起的长凳和叠得有些凌乱的被褥可以看出有人睡过,除此以外,饭馆还是那个饭馆,锅碗瓢盆一样没少,小卖部还是那个小卖部,从没有发生过有人拧开锁偷拿些百货什么的事情。而到了夏天,饭馆中则总会莫名其妙地多出十几个西瓜,或者半袋苹果,还有其他一些山区人看不到的特产。这是一种奇怪地给予和被给予关系,大多数时候,父亲和这些司机们从未打过照面,但彼此之间心中的温暖却能够感觉得到。
这些,是不是果子沟的另一种魅力呢?越寒冷,越容易体会到常人感觉不到的温度。
站得笔直的树
在伊犁河谷,有两种树能够站得笔直。一种是杨树,一种是雪岭云杉。这是成长中走两种极端的树。杨树一般三四年即可成材,而一棵雪岭云杉的成材,得百余年。
果子沟多雪岭云杉。
雪岭云杉是北天山分布最为广阔的树种,据说,它们是在4千万年前由青藏高原迁徙到昆仑山和天山,最后演变形成的独特树种。多长于海拔1400—2700米的中山带,这個海拔区域恰好是果子沟山区的海拔带。
从果子沟沟口往赛里木湖方向行进约15公里,至桦木沟段,再往里走,便可看到雪岭云杉了。最初雪岭云杉和其他阔叶树杂居在一起,可越往前走,海拔越高,阔叶树种就越少,到了后来,能够见到的,就只有雪岭云杉这种身形高大的树了。和其他树相比,雪岭云杉可以说是树中的“美男子”,树冠狭窄,主干粗壮笔直,一般高30—40米,一些长势茂盛的森林树高可达50—60米,远望犹如撑开的巨伞,其年轮可达300—400年。全世界共有40种云杉,中国有18个品种和9个变种,但没有一个品种的树形之俊朗能够和雪岭云杉相媲美。
雪岭云杉性喜在山野之阴群居,往往雪岭云杉密布之地,是没有其他树种生存空间的,而且越是群居的雪岭云杉,长得就越高。它们个个笔直着身形,拼命向上长,也许在每一棵雪岭云杉的意识里,都懂得直线是最短的距离,也是最快的奔跑这个道理。而且为了顶上的阳光,森林里的云杉大多都弱化了枝叶。几十米高的树,除了两三米树冠上有略为粗壮的枝干外,下面几乎是光溜溜的。有时候坐在森林里看个个笔挺的雪岭云杉,总觉得它们有些像大都市的人们,每个人都想成为精英,每个人唯恐落在后面被淘汰,每个人都在舍弃一切可能舍弃的东西心无旁骛地拼命向前,最终才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最大价值。
独自散落在旷野的雪岭云杉则完全不同,它们独门独户,独自面对猎猎的山风和雨雪,有意识地让枝叶长得茂盛粗壮,根也深入地底,以增加抓地的稳定性和安全感。和森林里的雪岭云杉不一样的是,它们要操心的东西太多,所以多长得矮而且主干粗壮,像个宝塔,更像雪岭云杉里的矮胖子。不过,如果从活着的角度来说,它们并不比森林里的那些树差,至于说成材多少,那已经是生存之外的另一种理想了,有时候,和雪岭云杉本身没有关系。
在新疆,板材用得最多的是杨树和雪岭云杉。杨树因为其速生的特质,木质疏松,易变形,价值较低;雪岭云杉则是上好的木材,其木质轻、纹理通直、不易变形,多用于家具和建筑装饰材料等高附加值产品,价格基本是杨树板材的一倍。从杨树和雪岭云杉的成长年限来看,这种不同的价格是合理的,毕竟雪岭云杉有着更多时间的积淀。
但有材未必是好事。因为雪岭云杉能够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雪岭云杉的砍伐曾经一度到了危险的边缘,在果子沟,有盗伐木材者曾将一座山峦的雪岭云杉砍了个精光,满山都是光秃秃的树桩。虽然盗伐者后来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这些长了近百年的树再也活不过来了。
雪岭云杉的有种功能是能够在人类刀斧下保命的筹码。从资料上来看,一棵雪岭云杉就是一座小型水库,一棵雪岭云杉可贮水2.5吨,这充分说明了雪岭云杉强大的储水功能。这使得重视生态保护的国家已将雪岭云杉林定为水源涵养区,采取采伐和种植相结合的办法,使雪岭云杉能够繁衍不绝。
最让人感动的是雪岭云杉林里那些横七竖八的风倒木,这些经历了数年风吹雨淋的死亡的树木身上,常常可以看到成排生长的云杉幼苗。也就是说,在新老更替上,雪岭云杉有更伟大的牺牲精神——当苍老来临,当它们的力气不足以抗衡狂风的时候,它们选择了倒下,但倒下未必是放弃,而是为了种子的新生!
这些活着时站得笔直的树,倒下也笔直地倒,它们度过了几百年光阴,对生命有更通透的认识。
·作者简介·史松建,现居伊宁市。作品见《诗刊》《星星·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扬子江诗刊》《伊犁河》《绿风》等,曾获中国天马散文诗奖,散文诗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散文诗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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