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新疆巴里坤境内,天山脚下,有一条蜿蜒逶迤的古牧道,当地人称,天山有多长,牧道就有多长。古牧道下面的山坡上,有一个掩映在野玫瑰中的村庄——兰州湾子,1984年的一次重大考古发现,让这个只有三十余户人家的小小村庄不再平静。
我在那个清晨,走进兰州湾子,古牧道下的大祭台前,漫山遍野的野玫瑰竞相开放,曾被征战的马蹄碾碎的花魂在晨光中缓缓地吐出一缕幽香。
古老的“鄂博”,从三千年的长梦里,醒了过来。昔日的王庭遗址与古城巴里坤遥遥相望。在野玫瑰的花香中,历史与现实久久地对峙又依恋地胶着。
大祭台无声地肃立在天地间,试图还原曾经的故事。兽面的惨白,泼血的凌厉,这里曾经上演过怎样惨烈的场景已经无人知晓,但是每个愿意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凭借各自心底的猜想,一厢情愿地拼接原始的画面!
碳化的麦粒残存着生命的痕迹,本真的血肉却早已被风干,留下的,只有野玫瑰恣意地芬芳。那些山涧妖冶的精灵细数着光阴,用刺的坚韧守护着蕊的娇嫩,所以这片土地上,它们才是最智慧的生存者,时间于它们,只是来来去去的春夏秋冬,只是在季节的交替里完成花开花谢的生命接力!
一季一季的风永不疲惫地掠过,流云在山峦留下诡异的影子,变幻莫测。塞种、乌孙、月氏、车师、匈奴、高车、柔然、突厥、契丹、蒙古,一个个部落带着他们的弓箭、他们的女人、他们的传奇被马背驮载着来到这里,留下一些印痕后又打马而去,追逐着水草,做无止境的迁徒。海子翻卷着浪花,西去,再西去,昔日的沧海变成桑田,人类追寻的足迹就这么默契地重合着。
若干年后,这片沉寂的泥土被踩上新鲜的脚印,隐没的游牧王庭遗址前繁衍出一种躬耕劳作的新的生活,曙光中,一个草原上的城市正在崛起。曾经的草原帝国只留下古“鄂博”默然静立的身影,在历史的风云中,平静地接受着人们研究考证的目光。
兰州湾子奇怪的“石头娃娃”
无论这块土地曾被不同时代的人赋予过怎样的称呼,但现在人们熟悉的,是“兰州湾子”这个名称。《巴里坤乡土志》记载,清代康熙年间,兰州的一位倪姓石匠和邵姓木匠一同来到镇西(巴里坤)谋生,落脚在县城的一个角落里。后来他们居住的地方因为要筑建会宁城——满城,只得迁居。两人最后相约寻到了这一处山清水秀的山湾,他们带着家人捡拾起漫山遍野的石头,搭建了第一个赖以安家的石头屋!兰州湾子因此得名!
今天的兰州湾子,还有很多居民习惯用山上的石头垒砌自家的院墙,石头的无处不在,让村庄看起来好像是山的某一个器官,浑然如一。村子远离尘嚣,遗世独立,风貌古朴,也有人称这里为石头村。
石头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石头部落,大大小小的石头遍布山坡,其间夹杂着一蓬蓬的野玫瑰。每年六月花开的时候,浓烈的艳黄与朴拙的青褐相映成趣,野玫瑰掩映下的村庄上空淡烟氤氲,村子窄窄的巷道里穿行往来着来自五湖四海装束各异的游客和扮相普通的本地住户。
坚硬与柔弱,古朴与现代是兰州湾子别致的名片。但是兰州湾子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古游牧部落王庭遗址”。相继发掘的鄂博遗址中透露着三千年前青铜时代的蛛丝马迹。
石头村的石头绝不只是一种点缀,它们是古老岁月的见证者,战争與火洗礼过的这片土地之后,相关的记忆被深深浸濡进石头里,一些神秘的语言借助石头折射出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故事。这些刻在石头上的秘密总会在一个偶然的时刻,被人发现,并且关注。
1978年,一位叫张平年的教师在兰州湾子教学点任教,一个经常迟到的学生引起他的注意,多次询问,学生才嗫嚅着告诉他自己是因为跑去山坡上看“石头娃娃”而忘记了上课的时间。
满心好奇的张平年在学生的带领下跑去看那些“石头娃娃”,拂去沙尘,显露在张平年面前的那些石刻线条简单却形象生动,表现手法带着一种纯朴的夸张。虽然当时他尚不知道这些画代表着什么意思,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些“石头娃娃”有着非比寻常的历史研究价值。
到了冬天放假的时候,他赶着自家的羊群在山坡上放牧,跟一位居住在冰沟沟口的哈萨克牧民聊天,提起“石头娃娃”,牧民跟他开玩笑说:“那是我们的先人留下的神一样的东西,一般人看不到的。”
原来,这位长期居住在山里的牧民在放牧的过程中,沿着山坡古老的牧道,他经常能看到这样的“石头娃娃”,他还告诉张平年“那个神一样的东西只有在早上日出时,下午日落时,或者阴天要下雨的时候才大片大片地出来。”
这番交谈,让张平年大受启发,这些“石头娃娃”极有可能是一种血迹和油脂混合的描摹物。油脂渗透进了石头的表层,当石头表面遇到雨水时,涂抹了油脂的那部分就变得清晰,所以才会像牧民所说的那样,只有下雨的时候,才能看到。
沿着古牧道,张平年发现,除了“石头娃娃”外,还有很多以动物形态为对象的内容,而且有很多不再单纯是描摹在石头表面的,而是用利器凿刻上去的。这些留在石头上的神秘图像,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在什么背景下留下的,它想要传递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呢?这些疑惑困扰着张平年这个并不专业的追寻者,也在兰州湾子的居民中引起一些神秘的猜测。他们把这些“石头娃娃”和村子西部一个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石筑高台联系在一起,繁衍出许许多多的传说。
古鄂博中的人体遗骸
在兰州湾子西头七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座巨型鹅卵石垒砌而成的高台,当地人称为鄂博(来源于蒙古语敖包)。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年代什么人堆砌起来的,却知道,因为放牧的人喜欢在休息的时候把羊群聚拢在高台前,那里有很多的粪肥。
1983年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位老农照例赶着毛驴车去高台上收集羊粪,他把铁锹对准一层羊粪,狠狠地一脚踩下去,随着铁锹扬起的,不只是羊粪,还有一层红色的土壤。再次深挖,在刺耳的刮擦声中,一个被泥土包裹的器具显露了出来。惊异中,老农蹲下身子,慢慢掏出这个器具,细心地剥去上面的泥土。他看着这个像自家腌制咸菜的坛子愣了半天神,赶着毛驴车快速向山下的文管所跑去,随后这个鄂博引起考古界的关注。
鄂博被尘封的秘密,在这个老农一个无意识的举动里,被慢慢地掀起一角。
1984年,新疆社会科学院东疆支队进驻巴里坤县,对这座鄂博进行全方位发掘整理,一座占地200多平方米,半地穴式的古人类石结构居住遗址,逐渐显露在世人面前。
这座石建筑居住遗址分内外两个屋室,内室呈正方形,有100多平方米,室内地表有许多柱洞,房门北开通外室,外室门向东开,并有斜坡门道。遗址墙壁是用巨大的石头垒砌而成,宽2米,现残高2米许。
考古学家在清理时发现,遗址曾多次为人类居住,最后毁于大火。从遗址中出土了大量的石器、陶器、青铜器。出土的高近1米的大型陶瓮中,有碳化的麦粒。石器多为花岗岩质,以大型马鞍形石磨为主,另有部分钻孔石器。铜器和铁器有双耳圈足鍑和环首小刀等。同时还有马、羊、鹿的骨骼等。
更讓当地人惊异的是,石屋里还挖掘出了17具散乱的人骨,其中一具头骨上有巨型洞伤,大多都是婴幼儿和老年妇女的。也许是一场匆忙地撤离,留下了这些无依的弱者;也许是一场蓄谋的虐杀,才有这集中的惨象。3000年前的一场大火,只留下一个扑朔迷离的结果。曾经熟视无睹与鄂博擦肩而过的村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们身边有被掩埋得如此深沉的惨烈遗迹。
历史缺乏细节,学术却是严谨的。西北大学文博学院考古研究室主任王建新教授初步认定,该遗址为3200年前的青铜时代文化遗存,被定名为“兰州湾子石结构建筑遗址”。
在随后的2002年,他带领考古队在兰州湾子以辐射点的5公里区域内进行全面的普查工作,共发现建筑遗址11组140座,古墓葬200余座,最后的结论是,“这样大规模的遗址群,不是一般游牧民族的所在地,可能是月氏人西迁时居住的王庭,它的考古价值不亚于半坡遗址的学术价值,其挖掘整理工作,在中国将形成半坡遗址,西有兰州湾子遗址的格局。”
祭祀台土消失的火焰
听到兰州湾子发现了古遗址,张平年找到王建新,对他说起“石头娃娃”的事,求证这些“石头娃娃”和古遗址之间是否存在着关联。王建新告诉他,“石头娃娃”应该就是岩画,属于史前人类记载事件的一种特殊“语言”,而且在兰州湾子有可能存在一个很大的岩画带。
随后,考古队对方圆5公里的岩画区进行了专业细致地研究,这里的1000余幅岩画基本凿刻在较大的三角形和长方体的石头上,画面内容多以狩猎场面表现,行猎方式有步猎和骑猎,猎人们使用的武器,不单有常见的弓箭,还有投枪、棍棒、绳索等。此外,岩画中还有太阳、植物、飞禽、生殖崇拜图象、蛇、蜥蜴等爬行动物及其它刻画符号。考古队推断,这些体现古人类自然崇拜、神灵崇拜、生殖崇拜、图腾崇拜的岩画,可能是巫术活动的一种程序,岩画群集中的地方也就是古人类的祭祀中心。
这种猜想在随后进一步的发掘勘察中得到证实,考古队在兰州湾子遗址区西南一个山顶上,发现了一个东西长20余米,南北宽10余米的高台,高台的正北方有三块巨石垒成的标志,从南向北看像虎的造型,从东、西两个方向看像有双手在捧心祭天,高台上依然有火烧过的痕迹,还有四具似被肢解的人体残骸,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祭天之所。人祭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为神秘的一幕,让今天的人们无法在想象中还原。
兰州湾子一条窄窄的村巷,一头连接着现代文明,另一头延伸进古老的历史深处。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流连在野玫瑰花掩映的农家院落里,在斜风细雨中远远打量那座沉默而凝重的鄂博;他们漫步在散落着岩画的草丛间,把自己的脚印与三千年间的另一个脚印重合在一起。他们将手指游走在岩画的线条里,试图用指尖触及那些已经冷却的远古的气息,想象那粗粝的勾画里,搭剑弯弓的勇士在她的目光里展示着英武,她却在某一场征战里沦为别人祭台上的祭品!
曾经疯狂燃烧的火焰已经熄灭,曾经用战败者的鲜血所涂抹的旗帜已经褪色,曾经歇斯底里激发再一次征战勇气的呐喊声已经消退;那些在熊熊篝火里,为欢庆胜利而舞之蹈之的影子变成了岩画上残留的底片。在那些底片上,还依稀留有野兽的目光,它们畏惧着远远地躲开在山涧沟壑里,怕箭镞,也怕那些被篝火映照的扭曲变形的影子。
今天的大祭台前,咚咚擂响的鼓声中,后人用粗犷的舞蹈演绎那些想象中的场景,但是真实的故事却像一阵风,携裹他们曾经有过的生活呼啸隐没。只留下山石筑成的废墟,留下拙朴的青铜器、陶器,留下女子腕间的绿松石镯,散落在泥土间,被岁月的尘沙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掩埋得那么深沉,远去得那么仓促!
一个属于征战,属于青铜器的时代悄然落幕!·作者简介·
田蓉红,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首届新疆作家班学员。作品见《西部》《伊犁河》《吐鲁番》等,出版散文集《行走巴里坤》,现居哈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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