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中秋,仰望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沐浴着月辉,思绪翩翩。
每次想起故乡,总有一种斩不断理还乱的乡思盘绕心头,我们这些疆二代的故乡和上辈有关。而我们的孩子,疆三代的故乡,又和我们在新疆的家缠绕。
隔代乡愁,早已在我们身上悄然发生。
1
祖母出生在北京城里时,还有皇帝的年号。
她是满族佟氏,清代官员佟氏占了半朝。祖父家姓爱新觉罗,他的家族有皇家血统。
祖父在我幼年时就去世了。小时候,祖母来来回回总是给我们讲大青狗的故事,那只可敬的大青狗用自己的命,营救了先祖。满族人不杀狗,不戴狗皮帽子,不吃狗肉,以祭奠它宿命般的牺牲。
从祖母的故事里,我懵懂知道努尔哈赤是我们的先祖,他波浪迭起的生平,充满了曲折,使平常的家谱,有了峰峦般的悬念。先祖的身影扑朔迷离,循回不已,照看天地,环绕着我。
我成长的那个年代,儿童读物、小人书都十分罕见,除了课本,一切都过滤得非常干净,头脑也像街道一样光秃秃的。祖母的故事宛如潺潺流动的细水,有风吹过,它就会呼唤出崭新的生命。
父亲是支援边疆建设才来到新疆的。祖父、祖母还有姑姑是在自然灾害那年,投奔父亲来到新疆。
我对故乡的最早认知,是从祖母的故事里。祖母经常给我说起故乡古塘沟的生活,他们在屯子里算是大户人家。
过去的人家,时兴大门大户,人一多,事情也多,祖父家堂兄弟九个,几十口子人,大大小小,公婆姑嫂妯娌,关系复杂,得讲规矩,有家法管着。
一大家子人,每天九个妯娌轮流做饭侍奉阿玛、厄么(满语:爸爸、妈妈)。每个妯娌的性子吝不相同,有的要强,有的懒馋,有的滑头卖嘴,有的老实闷头干活。祖母是个委曲忍让的人,心里有疙瘩解不开时,老太爷,一哈唬,亦便会消停一阵子。
祖母的讲述弥漫着淡淡的乡愁,她在寻找熟悉的声音,故乡的气息。
我在新疆出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疆二代。小時候,我们住在一栋栋兵营式的连排房。这儿没有亲戚,没有老宅院,单薄、孤零零的,一家人相依为命。
长大了,咀嚼祖母的故事,像是被泥水泡过,被雨水淋过,被汗水浸过,被泪水染过,甚至是被用心捂过,是那样的苦涩、酸楚、炽热和沉重。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大地时,父亲的家族也受到了冲击。“皇族身份”成为一个不定时炸弹,便隐姓改名,换了族别。
直到落实民族政策,我们才恢复了族别。父亲担心恢复满姓会搅乱他后半生的生活,便没有在户籍上更改满姓,只是在去世的家人墓碑上刻下我们满姓。
我对那个祖母和我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心生朦胧的期待和模糊的恐惧。生命的经纬,是血脉的织锦,吸引着我与故乡续接缘分。
2
1982年,父亲送生病的支边青年回天津,带上我回东北老家。
这是我第一次回老家。我们坐的绿皮火车,车窗边,我看着茂密的树林缓缓向后退去,听火车与铁轨嗤嗤地碰撞。走走停停,走了三天两夜,才到老家。
父亲在天津站下了火车去送人,我独自在沈阳下车,又转乘公交车到抚顺。下车,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接我的姑父。小时候姑父来过新疆,可能是城市生活的缘故吧,姑父相貌一点没变。
我跟着姑父穿过一幢幢楼房,眼花缭乱。我生活的地方每日所见尽是土块房,见了这样直直方方的楼房,便觉精致,心生好感。
一进门,姑姑摆好了饭桌正等着我呢。东北米,透着亮、特别香,不就菜都能吃下去。姑姑看着我吃得这么香,又给我添了一碗,“新疆米少,来这你就多吃点吧。”
见到煤气灶、自来水,就连上厕所也可以在房间里,对当时的我来说,都新奇的不得了。我们那儿要到井里挑水,拉风箱烧柴火做饭,尤其是上厕所,要到几百米外的旱厕去。晚上就更难了,胆小,路边的墙头,树影,大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藏着,害怕极了,我没有姐妹,连个陪伴都没有。
姑姑在新疆工作生活过八年,六十年代末调回抚顺在十三中学当教师。姑姑和父亲感情甚好,对我们也特别亲。表弟龙、表妹晖还是小学生,他们洋气极了,也好看极了,很讨人喜爱。
虽然我不熟悉这里任何一条道路,不认识老家除姑姑家外的任何人,但在我心中,这里就是我的故乡,对它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与牵挂。
父亲从天津回到老家,我先回新疆了。后来听父亲说,他见了他的堂弟溥波、堂哥英宇和小时候的玩伴。父亲少小离家参加抗美援朝,后又到新疆支边,再聚首已近天命。当初的少年,如今都已经两鬓斑白,相视感慨万千。
故乡,于父亲乃根之所在,是漂泊千里后的归巢。
父亲去古塘沟拜祭祖坟。故乡的风物,已然遥远,先人们原先交付给他们的屯子已面目全非。
老宅院不复存在,熟悉的邻家少年和那滚动在村道的铁环,都变成了记忆里的幻觉。村舍寂静,年少时最熟悉的生活也在消逝……
那些与故乡有关的零碎记忆,拼凑不了一个完整的童年。
2015年,我第二次回故乡,看到它从过去的“共和国长子”、重工业重镇渐渐地变成了大批人员下岗,年轻人逐渐外流的现状。
表弟龙、表妹晖都已成家立业,初次见到他们还是个孩子,如今他们的孩子都长大了。表妹带我去农家乐品尝东北特色风味,表弟带我去了新宾满族自治县永陵寻根。
寒冷的早上,原野白雪皑皑,嘴里呼着白白的哈气。我们来到永陵,这里是我们皇家祖坟所在地,苏子河静静地流淌,启运山护卫在它的身后。
当我步入陵寝圣地,皇家祖陵的脉络在闪烁,这里涵纳我的天地,环绕我的万物,都是我的祖先。我回旋于心室的血液,与数千年前他们的体温和心跳有关,也把我从虚无中搭救出来,使我成为祖先的后人。
赫图阿拉城,我踩着雪,咯吱咯吱地响,满院子白亮亮的,雪下得很厚。在索罗杆下,我们敬拜了神鸟。
索罗杆已成为东北满族传统民居的一大特色,每年都要举行立杆大祭。祭祀时村里路过的陌生人,只要在索罗杆前磕个头,就可以进院吃肉,吃得越多,主人家越高兴。
此刻,我仿佛听到了冰层下的苏子河回荡着古战场的战马嘶鸣,是我的祖先阻止了一场毁灭性的凶险战火。他用剑装订了险些散失的族谱,血脉一直延伸到此时,我的心跳、我的怀想、我对他隔世的感恩,一瞬间汹涌而出。
3
家,是生命开始的地方。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算是个土生土长的新疆人。当我到内地出差或旅游时,有人问我,你是哪里人?从我的嘴边都会轻巧地流出一个地名:新疆。
——那是你的故乡吗?
我说,不是。然后要解释一番:父辈到新疆支边,自己是疆二代。我的祖籍是辽宁抚顺。
这是一份关于灵魂的拷问,它不动声色地发生在我身上。故乡给予我的双重身份,照亮了我内心深处的困惑。
如果说我的故乡是新疆,我只能报出上溯一代的姓名。这里没有祖宅所居之地,没有祠堂祖坟所在之地,没有那些故纸舊墨留痕之地,这里终究是一处没有根脉的所在。
我的祖籍,离我万里,我与那里的关联终究随着祖母的去世被割断。故事幻灭了,我会想起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是父辈们的故乡,那里已是我回不去的故乡。
我的孩子是疆三代,出生在新疆,上学在四川,定居在北京,她十几岁就远离了这里。对她而言,她的父辈、祖父辈是新疆人。
其实,年轻人随着城市化发展和人口流动,大都离开家乡开始在更大的城市扎下根来,与故乡之间只有一根脆弱的细线联结。随着老一辈人逐渐逝去,那根细线,终将会崩断在时光深处。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故乡,这让我陷入思考中——
那个我称之为故乡的地方在别处,在时间另一个神秘断层里。愈是苦思冥想,愈觉得故乡实在是让人放不下而又道不明。
我的灵魂深处感知,自己在故乡与异乡之间游离,谁能说清从哪儿开始分歧?从哪儿重又开始交叉?只是一处牵着我的灵魂漫步,引着我的脚步狂奔。另一处拽着我内心深处的细线,让我午夜梦回时牵肠挂肚。
故乡亦成了异乡,而异乡慢慢地变成了故乡。故乡已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存在,更是精神意义上的存在。
很多年以后,故乡的概念也许变得更模糊,爹娘出生的地方,我们长大的地方,孩子扎根的地方,都将会以不同的经纬度被重新界定。
可是,我们还是会耐心地做一个家谱,标注上这些地方的亲人们,和他们所经历的悲欢离合……
·作者简介·
赵毓芬,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博州作家协会秘书长,博乐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雪莲》《湖北作家》《新疆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炊烟掠过窗外》。
消息
2020年12月26日上午,《伊犁河》汉文编辑部在伊犁州文联五楼召开编委扩大会议,《伊犁河》(汉文)部分编委及伊犁州作家代表共20余人参加了会议。与会人员听取了2020年《伊犁河》(汉文)办刊情况的通报,并对今后的办刊方向、定位、栏目设置等建言献策。与会者一致认为,作为一个地方老牌文学刊物,应多角度展现伊犁的文学艺术成就和特色,讲好伊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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