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最后的考试
民营企业时珍制药总公司,向社会招聘总经理助理的最后一场考试,在这个夏日的上午十一点钟,轻轻松松地结束了。
从头到尾负责这项工作的劳动人事处处长劳辛,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公司规模不小,有中药研究所、中成药制造厂,以及负责采购、营销、宣传、后勤、接待的职能部门,员工达两千之众。
总经理简明五十有五了,双鬓已见星星白发。他对劳辛说:“你和我,还有同时创业的几个老伙计,都上年纪了。尤其是我,还有心脏病,当这个‘一把手,越来越吃力了。我想选聘一个年轻人来任总经理助理,先让他历练几年。”
劳辛马上说:“是啊,我比你只小两岁。我建议为避免近亲繁殖和人情关系纠缠,可以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二十万年薪应该会有贤人来!年纪必须是三十岁以下的男性,有一定的學历和工作经验。”
“行!你想得比我周全。”
报名的很踊跃,先是专业文化考试,呼啦啦淘汰了三分之二。接着是中医药专家担任考官的面试,优中选优,就剩下了三人,他们是朱宏可、蓝小为、白大波。
劳辛心里看好的是朱宏可。
最后的考试怎么进行?简明说:“大家让我来出题,是最大的信任,那我就届时再奉告。”
考场和考试内容,直到今天早上,简明才告诉劳辛。
考场选在总经理室隔壁的小会议室(劳辛想:这个会议室有监控装置,总经理可以坐在办公室全方位观看考试情况),在后端的靠墙处,摆了三套小方桌和长背靠椅,桌与桌之间拉开一米的距离。每个桌上,摆着一副有茶托、茶碗和碗盖的盖碗茶具,里面放上了茶叶。桌上还各放了一串钥匙,其中有一片贴了编号,可以分别去打开正前方靠墙,也贴了编号“壹”、“贰”、“叁”的文件柜(劳辛想,文件柜里应该放着考题)。在墙角的一个茶几上,摆着一把灌满了水的电热壶。
简明说:“劳处长,九点钟你领他们进人考场,座位由他们自选。你只交代他们,九点到十点是自由聊天时间;十点整,他们用编了号的钥匙,去打开编了号的文件柜,里面的东西可取一件自用。其他的什么也不用说,已安排工作人员照料。你就回到我的办公室,还有几位老伙计,我们一起喝茶、聊天、看视频。”
……
十一点到了,工作人员打开门,考生高高兴兴地出了考场,嘱咐他们安心在家等候消息。
简明关了办公室的视频,说:“各位手上都有考生的资料,刚才又全程看了视频,我先听听你们的高见。”
和劳辛邻座的老刘,说:“我刚才看三个人的年纪,蓝小为过了三十岁,超龄十八天;白大波也超龄了七天。老劳,论招考基本条件,只有朱宏可才是合格的。”
劳辛说:“是我的疏忽……原先怕报名人少,就放宽了点年龄限制。老刘既然提出来了,怎么办?”
老刘又说:“后来报名的人不少,又让他们连过两关,但这最后一关,恐怕不能将就了。”
劳辛低下了头,说:“我……同意……不过,还得听听……大家的意见,尤其是简总的意见。”
简明喝了一大口茶,说:“老刘,劳处长的想法没有错,你别揪住这个不放,也不过是超龄了一点点。要把人家刷下去,就要赶早,既然让他们考到最后,再以此为由头淘汰,就会给人落下话柄。劳处长,你说呢?”
劳辛的脸蓦地红了。
“各位都看了视频,你们说说谁最后胜出?”简明笑着问。
“我们没有出题,考生也没有答题,他们之间又没有说什么要紧的话,分不出谁胜谁败。”
“简总,还是你说吧。”
简明见大家都望着他,就转过脸问劳辛:“你应该有高见啊。”
劳辛说:“我真的没有什么高见。简总,你比我们想得深、看得真,还是你说,一锤定音!”
简明说:“也好,我说吧。今天是休息日,辛苦各位了,中午我私人请客,到饭馆去喝几杯酒。”
“好咧。是为你选总经理助理,应该如此。”
简明淡然一笑。
“最后的考试程序,是我一个人操办的,你们中没一个人知道,为的是不泄题。我以人格担保,这三个人我都缘吝一面,素不相识,也与我没有牵藤搭柳的什么关系。前面的两场考试,我也从不过问,这点劳处长可以证明。”
劳辛小声说:“我可以证明。”
“古人说,看一个人是否有清资贵格,是否可担当重任,应从生活的细微处考量。我设置的考场和考题,都很生活化,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应考内容。”
大家精神一振,眼睛瞪得溜圆。
“工作人员打开考场的门,第一个抢着进去的是朱宏可,径自走向正中的座位。第二个进去的是白大波,就近坐在靠门的座位上。最后进入的是蓝小为,他走向顶里面的那个座位,从从容容。”
老刘说:“朱宏可有一种敢作敢为的气派,好。白大波求稳求方便,就近处坐。”
劳载兑:“蓝小为是无可选择,只能如此。”
简明继续说:“朱宏可揭开茶盖,见没有沏上水,立即重重地盖上了。白大波好像没看见也没听见,从提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拧开笔套,用笔尖在左手掌心划来划去,看墨水是否通畅。蓝小为站起来,走到电热壶边,插上了插头;不一会水开了,他提起壶,先给白大波倒水,白大波揭开碗盖,站起来表示谢意。给朱宏可倒水时,是蓝小为揭开碗盖的,朱宏可挺胸坐着,面无表情。三个人喝茶的姿态也不同:白大波揭开盖子放在桌上,不急着喝,让茶慢慢凉下来;朱宏可却是双手端起碗,想大口喝,烫得身子歪了歪;蓝小为是左手端起茶托,碗立在茶托上,不会烫手,这也是喝盖碗茶的规矩,然后再揭开碗盖,用碗盖边沿在碗面荡开浮着的茶叶,再小小地呷一口,盖上碗盖,轻轻放到桌上。”
有人问:“这说明什么?”
“蓝小为谦逊、低调,愿意为他人着想,而且是出自教养很好的家庭,有清姿贵格。白大波如老刘所评,求稳求方便,但懂礼行,有管控自己的能力。朱宏可呢,大有舍我其谁的气概,不容易与人相处,还急躁、粗疏。”
“下面呢,快说,快说。”
“快到十二点了,我简单点说。九点到十点,他们聊天,只是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可以不论。十点还差十分时,朱宏可已把这一串钥匙拿在手里翻动,抖出叮叮当当一片急响,然后又把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自己可以打开的文件柜。白大波是摁住钥匙串,一片一片地找,没有一丝声音。蓝小波一动也不动,直到十一点了,才站起来,拿起钥匙串,迅速找出贴着编号的那片钥匙,不急不慢走到‘壹号文件柜前,准确地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三个文件柜,各放三样相同的东西:一本《时珍制药总公司各级干部花名册》,从最底层的班组长到总经理的姓名、简介都印在册中;一本《家庭养花指南》;一本《唐诗分类品赏》。朱宏可取的是花名册,只看了前面几页介绍公司一级领导干部的,就丢下了,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白大波取的是《家庭养花指南》,先看目录,再找出其中的几页仔细看,眉飞色舞,可以猜想他家里是种着这几种花草的,看了就可以付之实践。蓝小为看《唐诗分类品赏》,先看封面,再读序言,然后凝神静气一页一页地细读内文,几次要提笔去圈点,想到不是自己的书,赶快收手,可见他在家里就有读书的好习惯,在这种场合依旧如此,不容易!”
“說完了?”
“说完了。吃饭去!”
“到底是谁呢?”
简明仰天一笑:“你们都装糊涂,不肯说,我也暂时不说。你们可以去问问劳处长,他比我还明白。”
劳辛说:“简总……没有比你更明白的……”
捧角
湘楚市是座千年古城,又因水路交通便利,工商百业繁荣,常住人口赫赫达数十万之众。
古城的男女老少,在工作之余,最喜欢的娱乐项目是上戏园子看戏。口语里的戏园子,就是古香古色或时尚现代的剧院。
本地的专业剧团不少,京剧团、昆曲剧团、湘剧团、花鼓戏剧团,有的剧团还有好几个分团,轮流着在各个剧院上演老剧目和新剧目,总是座无虚席。剧团多,名角也多,本地献艺,也应邀到外地去巡演。当然,外地剧团也常应召而来,这里有如此众多的戏迷,哪一次不是满载而归!只是功夫要好,稍有失误,喝起倒彩来也会让台上人心惊肉跳。
各个剧种都有自己的领军人物,这些大腕名角,又都有痴迷的追捧者,不但买票去剧院观摩,还会私下里一招一式、一字一腔地研习,自矜为票友。同尊一个剧种或某个名角的票友,便组合成票社,把业余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古城的票社有多少?不知道。票社是时聚时散的民间组织,又无须去民政局登记,不过是一群玩伴罢了。但此中人数多、声势大,常得到名角亲临指点演技的票社,人们还是耳熟能详的,比如风云票社。
风云票社聚集的是一群京剧票友,追捧的是京剧团的谭派老生宫商羽。只要有宫商羽的戏码,票友们就会互相吆喝着买票进场,然后是一个“好”接一个“好”地叫得声嘶力竭,宫商羽不管如何都会打起精神来唱、念、做、打,直到剧终。因此,有人讥讽风云票社是疯子票社。社长雷宏生听了哈哈大笑,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也是疯子,这才相配。”
雷宏生是个码头工人,自小就爱看京剧,尤爱看谭派戏。宫商羽的爹是谭派名老生,儿子也是。雷宏生觉得宫商羽有很多地方胜过了他爹,比如《四郎探母》中“出关”一折,饰杨四郎唱“泪汪汪、哭出了雁门关”,他爹唱时拉一长腔,宫商羽改唱成急促的短腔。有人问:“雷爷,好在哪里?”雷宏生说:“此时此刻四郎探母心切,行色匆匆,唱长腔就显得悠闲,不合情理。”“雷爷,佩服,你是真懂戏!”
岁月如流,雷宏生年届古稀了。宫商羽从十八岁唱红,已是花甲之人,该退休了,便向剧团领导递交了退休申请报告。雷宏生听说后,立马领着几个人去拜访宫商羽,苦苦劝阻。
“宫老板,你功夫扎实,还可以唱个八年十年的,你不能冷了戏迷的心。”
“雷爷,我感谢各位多年来的呵护。我自感年岁不饶人,嗓子有时就吃力,只是你们看不出。《四郎探母》中‘坐宫一折,我唱‘叫小番的嘎调要翻上去就不容易了,心里犯怯。”
“宫老板,你放心唱,我们在台下观场哩,武捧和文捧都不弱。我想,剧团领导也不会让你退休,那会影响票房收入的!”
宫商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初夏时节,古城忽然沸腾起来。
从北京和沈阳,邀请来两个京剧团,加上本地的这个京剧团,在雨湖大剧院轮番演出谭派老生戏。北京、沈阳的谭派老生,为岳云岱和马行空,都只五十岁上下,中央电视台的“空中舞台”多次现场直播他们演出的《失空斩》《李陵碑》《打渔杀家》等剧目。论辈份,宫商羽是师兄,出名比他们早。三个老生聚在一块,就有点打擂的味道。而且采用了一个新办法,先由三方拟定谭派名剧的戏码,各书于小纸条上,捏成小团子,摸到什么戏码就演出什么戏码。
宫商羽摸到的纸团子上写的是《四郎探母》,而且是第一场演出。
雷宏生欣喜欲狂。《四郎探母》宫商羽几年不唱了,他们要好好过一回戏瘾!对于捧角,雷宏生胸有成竹。其一是动员本社成员多买票,要分坐几个区域的位子,每个区域集中坐十几二十个人;其二是在什么关键处叫“好”,不是瞎叫乱喊,声音要齐整要有韵味,这叫武捧。雷宏生看熟了宫商羽的戏,知道何处会出彩,但他特意交代,“叫小番”嘎调往上翻时,在“小”字出口时就要齐声喊“好”,声音要洪亮,要连续不断。至于文捧,票社中有多个笔杆子,宫老板演出前一天,先写文章发到微信群,介绍他的粉墨春秋,有什么绝活,得过什么奖,还要配上照片;当晚演出结束,马上写观后感的文章和诗词发微信群,趁热打铁,让舆论先声夺人。
雷宏生特意打电话给宫商羽:“宫老板,你就铆足劲登台吧,湘楚城的戏迷们会为你摇旗呐喊,你尽可放心!”
这一晚的《四郎探母》,果然光彩照人。主角宫商羽如明月当空,光华四射;配角表现不俗,如群星拱月,相映生辉。风云票社的票友们,分坐于各个区域,叫“好”声此起彼伏,如波涛相逐,惊天动地。
当饰杨四郎的宫商羽在“坐宫”一折中唱道:“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扭转头来叫小番……”在“小”字刚出口时,坐在正中头排的雷宏生便放开喉咙大喊一声“好——哇唔!”这是他与大家预约的信号,于是剧院各个区域也跟着叫起“好”来。原来“小”字后的“番”字,要笔直地喷射上去升至高位,称之为立音,但在一片叫“好”声中,谁还听得出来?更何况雷宏生的叫“好”,是最正宗的,“好”字带腔儿,字头、字腹、字尾一处都不缺,“好——哇唔”,提的是一口丹田气,韵味足,懂行的观众又为他的叫“好”而叫“好”,这场面真是八面威风!
第二晚和第三晚的戏码,是北京和沈阳的两位老生,分别主演《失空斩》和《李陵碑》,到底是名角,都各有高招,让戏迷们得到了最大的愉悦。
第二轮演出时,宫商羽忽然病了,由他的学生、三十岁的谭派老生毕敬宫替代他出演《定军山》中的黄忠。雷宏生有些遗憾,但带领风云票社的老少爷们,视同宫商羽登台献艺,武捧和文捧照样做得严丝合缝,毕敬宫到底是出自名师门下,扮相俊雅,唱、念、做、打,颇有乃师风范,是个有出息的角儿。
为期一个月的谭派戏集中展演,在戏迷的狂欢声中落下了帷幕。
宫商羽写了一封致谢信。发在风云票社的微信群里。他说:第一晚演《四郎探母》,唱“叫小番”的那个“番”字,其实没有唱上去,是年纪大了嗓子不争气。你们用叫“好”声为我遮掩过去,旁人不知,我却有自知之明。故向剧团领导力荐小毕代替我出演黄忠及以后的戏码,他应该做到了不负众望。谢谢诸位多年来对我的抬爱!我已下定决心退休,但仍会去做培养青年演员和普及京剧的工作。我相信今后,你们会满怀爱心地呵护毕敬宫这一辈青年演员!
雷宏生读信后,满眼含泪,禁不住大喊了一声:“好——哇唔!”
·作者简介·
聂鑫森,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六十余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国文字荐介到海外。现居湖南材汾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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