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正午的太阳照在客厅的侧墙上。
我把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站在门厅向里四下打量,先以嗅觉获取第一直觉。我妈做保洁工作,这是她的一个客户家。她瞄了一眼门厅地上说,你也不用换拖鞋了。鞋柜前,横七竖八一大滩鞋,一只银灰色高跟女鞋,斜踩进一只棕色男鞋里,信息量很大。
客厅没什么新意,米灰色真皮沙发,围着棕红色实木茶几。昏昏沉沉,乱七八糟,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腐坏味,是茶几上几根发黑的香蕉发出的。我用脚把地上的一条毛巾,勾到沙发上。然后去打开了一扇窗,窗台上放着一只方正的大号玻璃烟灰缸,一堆烟蒂被一杯茶袭击过,茶叶混着烟灰溅到玻璃上,在窗台上流出一滩黑黄水渍,旁边倒着一只白瓷水杯。邱晓云快离婚了吧,我问。
我妈没听到似的拿着脏衣筐,从沙发背后扯出一条黑色半身裙和一件条纹衬衣,转身要走,脚下一绊,又从沙发下扯出件粉色浴袍。却转向我发起了脾气说,别一天神神叨叨的,多管闲事。
我走到电视旁的置物架前,继续说,邱晓云不愿离婚,但她老公八成移情别恋了。置物架上摆着个木质相框,里面是一对中年夫妻并肩站在雪地里的合影。女人向男人偏着头,男人戴着墨镜向另一边微扬起下巴。
你是哪只眼睛看出来的?我妈不耐烦地问。我向那个相框偏了下头说,这个被摔过,上面的玻璃没有了,照片是被撕了又重新粘在一起的,应该是邱晓云干的,女人都这样,所以……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耸了耸肩。我确信,这是一个婚姻失败者的家。
有这功夫瞎猜,不如帮你妈一起干活。她把我推到了一边,拿着脏衣筐去了卫生间。
邱晓云又不给我工钱,我为什么要干活,我低声嘟嚷着。我需要时间,发现更多证明直觉的蛛丝马迹。我又去厨房转了一圈,从保温杯上的茶锈,垃圾筒里食品袋以及水槽里的碗筷得出结论,男主人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可怜的女强人已有了抑郁倾向。然后我又拐进了书房。我扯着嗓子问,妈,你把凤绪阿姨介绍给她了?
你不是有那什么基因吗,不会自己看吗?她的回答略有迟疑,语气也不坚定。
烧香拜佛一定不是缘起凤绪阿姨,但她们现在肯定有来往。我说着来到卫生间,把手抱在了胸前,又补充了一句,那个叫侦探基因。
邱晓云是个律师,堂堂律师会信她?她用了一个探索性的问句,一个假命题。
律师只能证明她是法律方面的专业人士,其他方面她仍然只是个普通人,事实上,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像她这种循规蹈矩的、刻板理性思考的人,反而容易……我省略了后半句。
我妈则板平了脸,把分拣好的衣服塞进了洗衣机。嫌弃地说,你一个小姑娘,天天脑子里都想的啥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们这些顽固的老家伙恨不能永远霸占世界,自己不学习,还阻止别人进步。
她抬手要打我,我一闪身,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得去赴同学的约了。
我扑过去强行跟她贴了一下脸,笑嘻嘻地说,刚才那个老家伙不是说你,有我这样聪明过人的女儿,你可不是一般人。她把我推开,让我赶紧滚蛋。我到了门口又叫了声,邱晓云是个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没错吧。她在我关门的瞬间,懒懒地说了句,都没猜错。
我全说对了,而我只是一个金融专业的大三学生。我走了后,她尽可以不必装出烦我的样子,尽可以得意地大笑了。然后,她又会陷入迷惑,女儿是从哪里看出来邱晓云跟凤绪有瓜葛的?
她会先放下手里的活。
书房的门对着一张电脑桌的侧面,桌上没有电脑,铺着金黄色亮闪闪的大约是缎子做的桌布,上面摆着一尊陶瓷制的观音菩萨。前面是只铜制小香炉,屋顶被熏出一圈黄渍。一年前她初次来做清洁,就是这番情景。桌上方的架子上放了几本经书和一個塑料筐,里面放着佛珠挂件和手串,还是她上次给归置到一处的。桌下放着蒲团。对面是窗,窗下是个大书桌。书桌一侧放着个小型打印机,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纸。中间放着个台历,除了这个月的星期三都被红笔圈了起来之外,多一个字都没有写。旁边的大书架上全是法律方面的书,地上掉的也是纸。她把那纸捡起来,看到是份离婚协议书。可是,凤绪到底在这里留下什么了?
凤绪是和我妈一起长大的好友,俩人在同一年沦为了单身母亲。那时她的儿子六岁,我四岁。她儿子三岁被诊断为自闭症后,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最后忍无可忍离了婚。她的前夫家族有企业,离婚后每月都给她一笔不薄的抚养费,她不用去工作,专心给孩子治病。我家是我的警察爸爸牺牲了,抚恤金给了我奶奶看病,我妈在企业里的工资微薄,我们娘俩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我妈和凤绪俩人,在亲友们的嘴里,是上天待人公平的佐证,一个有钱没有健康的孩子,一个没钱有健康的孩子。
凤绪离婚后,第一件事是给儿子改名字,原来叫博知,婆家花钱取的,已成了笑话。她改名叫了“石头”,老话说贱名好养活。随后她就领着儿子出门了,全国各地大医院已跑遍,这次她找了一家知名的特殊学校,租房陪着石头上了三年学,回来后,用楼房换了城郊一套平房大院,大门一锁说是顺其自然了。
那时我八岁,石头十岁。某天有人给我妈打来电话,说在街上遇到了凤绪,说她的样子像是神经了。其实之前,我妈也觉着凤绪有点不大对。石头长得漂亮像凤绪,一双大眼睛占了半张脸,可是那双眼睛绝不肯与另一双眼睛有交集,哪怕是硬逼上去,他也会让目光由四周流淌出去。每次有人做这种尝试,他都乐不可支。凤绪像有了重大发现似的,抓住我妈说,你看石头的眼睛,他不是一般人。我妈心说,石头是自闭症病人啊。她非得让我妈仔细看石头的眼睛,一遍遍地见人就说。难不成,真出了问题?
我妈带上我去了凤绪家。走到巷口,就听到正在变声期的石头,在院子里交替发出公鸭和母鸡般的尖叫声。我妈一路小跑去敲开了门,只见凤绪拎了根竹条,说石头给院子里的菜地浇水,才出的苗都要给淹死了。石头两只手捂着耳朵,尖叫着说,我哭了。你不哭,你看这是谁来了?凤绪用竹条指着我妈问。石头继续捂着耳朵尖叫,凤绪扬起竹条作势要打他。他一边逃跑一边向我妈望了望,叫道,小姨来了。那个是谁啊?凤绪又指着我问。是阿姨,石头拖着哭腔答。是妹妹啊,你忘了?我妈拦住凤绪的竹条,教石头叫我,妹妹。叫妹妹,石头捂着耳朵尖叫道。是妹妹,没有“叫”,凤绪气得又举起了竹条。石头叫道,没有叫。不懂事的我,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妈把凤绪推进了屋里。屋里一转圈的白墙上,整齐地贴满了石头写的字。石头很愿意写字,几大本小学生字帖全让他写满了,一笔一画比我写得都好。他认的字不比我少,会背的古诗比我还多。你说千山鸟飞绝,他会接出万径人踪灭。你说福如东海,他会接寿比南山。你说今年过节不收礼,他会接收礼只收脑白金。你问他这是什么字,他只要心情不坏,都能答出来。但是你要问他今天吃了什么饭?妈妈干什么去了?你几岁了?他全都答不出来。他对这个世界止步于刻板的认识。
凤绪跟我妈说,石头突然不愿再写字了,开始从早到晚地看体育频道,不让他看,他就要去院子里给地浇水,没完没了。正说着,石头也进了屋,径直去拿起了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的体育频道。正在播乒乓球赛,他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地看起来。你们看他的眼睛,凤绪推了一把我妈,又推一把我说,石头的眼睛是瞎的,他是个能看见东西的瞎子。我妈抓住凤绪的手,让她别胡思乱想。凤绪却偏过头,专注地望着石头的眼睛,一边跟着他的节奏摇晃起来。
凤绪阿姨,我说道,哥哥不是瞎子,他就像没有连网的电脑。她吃惊地瞪着我,眼睛一亮道,你可真聪明啊,说得对。你放心啊,他早晚能连上网,我说。她一把把我抱进了怀里。我体会着温暖的怀抱,心花怒放,说,哥哥多幸福,都不用学习。我挣开她的手,机智地从石头的手里抢走了电视遥控器,关了电视。向石头叫道,你抓不到我就别看电视。我跑到了门口,石头才迟钝地啊啊叫了起来。你去抓妹妹啊,凤绪对石头说。石头只是坐在那里啊啊地叫。你看,凤绪拍着我妈的腿说,石头哭了,他着急了,可是脸上还在笑。石头的确是一张笑脸挂着眼泪,他从来都是一幅笑着的样子,害怕是笑着的,生气是笑着的,他没有第二种表情。我妈并不觉着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凤绪微微抽动的嘴角和满是渴求的眼睛,使我想起等待公布成绩时的,一些同学的脸,他们慌张地盼望着奇迹。我妈觉着凤绪只是这样也没关系,我却有一种即将看到另一种奇迹的预感。
凤绪开始疯狂地托人买各种书,学习。从科学的人类的起源,到哲学的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从心理学的记录梦境寻找集体无意识,到排空一切私心杂念的佛家入定。她说是因为石头一成不变的笑脸,和我的那句,哥哥就像没有连网的电脑,给了她启发。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她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把能引起石头注意力的东西都放在那里。进门正墙上是特去广告公司做的一幅画,是一轮红太阳斜挂在天上,下面是一片高楼大厦的暗影。原图是在一幅挂历上,石头看到那张画乐不可支,简直戳到了他的笑穴,百试不爽。她开始研究那幅画,还找各种画给石头看,看他的反应。
石头过生日,凤绪叫亲友们去家里吃饭。葡萄架下两张小方桌一拼,厨房有人炒菜,菜地里有小孩子们嬉戏玩闹,一片祥和。她抱了本比砖头还厚的心理学,围着她嗑瓜子的几位姊妹,把书接过去传看。哪里能看得懂,却被书页空白处她密密麻麻的小字给镇住了。
凤绪让大家参观了那间特别的屋子,然后回到饭桌上。她挺起脖子,从鼻子里幽幽地嗯一声后,才开始说话。我在她身旁骑在一个小板凳上,她这刻意做出的样子,让我替她觉得羞。她提高了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像铁片刮过玻璃般刺耳,开始讲起人类思维的组成,讲考古的意义。我偷眼看了看其他人,大家都面带一种胆战心惊的歉意,小心地吃着盘子里的菜,偶尔点头假装听懂了。她说自己最推崇的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说梦是潜意识通向意识的桥梁,说解梦的意义非常重大。就像是土坑里拔出了一座泰山,一群凡人仰视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我希望她能快点停下来,快點变回正常人,我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石头把一盘凉拌肚丝拉到面前,摇头晃脑吃得津津有味。我妈或许也是无法直视凤绪,一脸喜悦地看着石头,像是确定石头就要得救了。我忽然想起,自己从前以为向地下去挖,可以挖到美国的天空。
凤绪的长发贴着头皮顺着脸披下来,从眉骨到颧骨到腮骨,一张脸骨骼分明。没有化妆搽粉的脸是黄的,头发也是焦黄的,又穿了件麻黄的衬衣,像一尊神秘族群的木雕,比如印地安人什么的。这样一个人,说着一个个闻所未闻的词,有一股怪异的不可冒犯的气势。而我觉着她像是在演戏,十分过头的戏。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石头又怎么能说出他的梦呢?她抿嘴一笑,大概正在等这个问题。她说,能引起石头兴趣的画,等同于石头做的梦,譬如那幅画。但是那画又该怎么解读?她垂眼观看了片刻说,石头再次证明了,人类对太阳的崇拜与生俱来,石头代表了未开化的那群人。有一个阿姨响亮地拍起了巴掌,摇着头啧啧赞叹。我问,什么叫未开化的那群人?她回答说也就是原始人。我惊骇地想,石头竟然是原始人。
吃过饭出来,大家都恍恍惚惚的,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有车从一旁经过,打了很响的喇叭,才都醒过来。
石头真能治好吗?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种病,都是这上化肥的菜吃坏了。一个人说。
这病一直都有吧,不就是天生的傻子吗?现在给起个自闭症的名字。另一个人说。
凤绪说这属心理疾病,她现在就是照着心理病在给石头治。我妈说。
石头不是生下来就有这病的吗?那时候能有心理?有人不服道。
各种先进仪器都给石头照过了,脑子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妈坚定地说。
我一遍遍地大声说,石头是原始人,原始人是治不好的。没人理我。
到最后,大家还是由一个“命”字结束了对话。“命”这个字是万能的,天经地义的,涵盖无数意义的。是来源也是归宿。
接着事情发生了奇妙地转变,凤绪开始神一般地存在了。
先是有人去找她解梦,后逐渐都找她算起了命。从亲友到路人。名声逐渐传了出去。石头每天要睡到中午才肯起床,所以凤绪只给出上午两个小时。某天在厂里,有人问我妈,是不是有个患自闭症的外甥?我妈答,是啊。工友说,城郊有个很厉害的通灵大师,专治这种病,说是从国外回来的,每天早上通灵两个小时,好多大老板都去找她。我妈大胆地问,是姓石吗?工友答,没错。
我妈颇为自豪地把这一传闻告诉了凤绪。凤绪对通灵大师这种说法感到很意外,一边谦虚地说,是很多人来找她,其实也就是随便谈谈心,也没想过要收费,但总有人扔下钱就跑。我妈好奇地问外国的通灵是干什么的?跟中国的神婆跳大神的一个路数吗?她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悦,摇头说完全不一样,跳大神是骗人的,通灵可不一样。然后又不向下说了,仿佛是要守住一个秘密。她向后抖了抖头发,微微笑着的样子,像是《西游记》里的观音站上了云端。而我又想起那天她讲话的情形,鸡皮疙瘩又冒了出来。我没法想象她竟然征服了那么多的人,并有了广大的名气。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事实上,我因为写警察爸爸的作文,而感受到体内有他人不具备的侦察能力。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石头,他又在看戏剧节目了,笑呵呵地不断为电视里咿咿呀呀的大花脸鼓掌。他竟然和丑陋的原始人一样,我长大了可能会是个女侦探,我暗暗决定长大后跟石头结婚,给他做饭、洗衣照顾他。他太可怜了,却又长得那么好看。
两年后我就完全放弃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那是一个夏日的上午,石头忽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凤绪急忙用毛巾包了筷子塞进石头嘴里,一边打了急救电话。我妈下班后跑去医院,凤绪仍没有缓过神来。抓着她的手说,我原想最差像养猪一样,养他一辈子,没想到……她把头垂到胸口,使劲摇着说,真能那样倒好了。她头发中分梳了条细长辫子在背后,穿着棕底红花的长袍,胸前是长长短短各种链子,像个走出丛林的女酋长。那天是有几个客人从她家出去,在院子外面倒车时发生了剐蹭,就嚷嚷着吵了起来,还拼命按起了车喇叭。石头在睡夢中被吵醒,先叫了起来。凤绪也是听惯了他叫,但见他叫了半天不出来,过去就见石头倒在地上在抽搐。
医生说是癫痛,是由自闭症诱发的。凤绪不明白。医生说自闭症是由脑神经受损或者异常造成的,随着生长发育尤其进入青春期,受到外界的刺激就容易伴随出现癫痛症状。凤绪突然情绪失控了,愤怒地对医生说,石头的大脑没有毛病,她相信石头是个天才,他只是在表达方面与我们不在同一个层面,存在偏差。我妈拉住激动的凤绪,向医生说,凤绪记录了几大本笔记,研究石头的行为。医生又打量了下凤绪的装束,说他能理解凤绪,但是请凤绪相信科学。凤绪的眼泪流了出来,用颤抖的声音问,什么叫科学?心理学不是科学吗?医生让她冷静一下,说科学是唯物主义,说直白点就是用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证据来说话,而心理学分很多流派,他没有过多的研究,不做评价。医生微微地摇了下头,低头开起了处方。他专注下笔的样子,分明全是不屑。
医生说,石头除了服药之外,还要给他一个安静平和的环境,从饮食到生活作息,都要避免给他刺激,以降低癫痛发作风险。凤绪扯着身上累赘的袍子,仰着头从医院走出来,我妈预备跟她说话时,发现她的眼泪一串一串地顺着脸掉到裙子上。凤绪又重新锁上了她家的大门。
我妈得空就去看凤绪,说凤绪仍在坚持自己的研究,但精神状态差了很多。石头又在睡梦中发作了两次,她在石头身旁拉着他的手睡,哪里能睡得着!她越发的瘦了下去,一双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白头发也开始生了出来。
转眼就过年了,亲友们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发现石头开始主动粘人了。他笑眯着眼,贴着某个女亲戚坐下,伸出手去摸人家的胳膊,人家的腿。然后又凑上去闻人家的味道。他虽有了一米七的身高,仍是细瘦的孩子。亲戚问石头,这是谁啊?她有什么味道啊?石头咯咯地笑而不答。直到他去摸人家胸的时候,凤绪才急忙把他的手打开。
年过完不久的一天,凤绪忽然打电话叫我妈去她家里。我妈问有什么事?凤绪支吾了半天后说,石头发情了。我妈一时不知道发情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听岔了,让凤绪再说一遍。凤绪咬牙切齿地叫了句,发情了,就挂断了电话。我妈愣了片刻,猛地把电话旁的我推了一个趔趄,涨红着脸大声喝斥我,谁让你在这里听电话的?然后像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似的,又推了我一把,就出门去了凤绪家。我莫名其妙地受到了羞辱性的惊吓,一定是石头干了很坏且见不得人的事,且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难道她们洞悉了我想跟石头结婚的念头?我顿感羞愧不已,石头这样的原始人是绝不能要了。
我妈以为凤绪的家会像世界大战后的混乱废墟,去了才发现一切如常。凤绪一脸的难堪,黑眼圈和眼袋越发严重了。我妈刚坐下,石头就摇头晃脑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把剪刀。凤绪让石头把剪刀放下,石头很听话。把剪刀认真地放下后,紧贴着我妈坐了下来。要换到前一天,我妈都会非常高兴地抱抱石头的肩,这时候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随后石头就抬起了手,手碰到我妈的前一刻,凤绪已举起了竹条大声道,把手放下去,不许摸。石头拖着哭腔道,把手放下去。然而,凤绪刚把竹条放下,转头的一瞬间,石头的手摸到了我妈的腿。我妈立刻在石头的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凤绪举起竹条响亮地在茶几上打了下去。石头哼哼着重复道,把手放下去,拿起电视遥控器坐到了角落的沙发里。
电视频道一直在石头手底下变换,最后停在了一场网球赛上。石头前后摇着身体,专注地看着。凤绪让我妈看石头的眉毛,其实我妈一进门就发现了,石头的两条眉毛干干净净的,秃了。凤绪说石头最近又迷上了剪刀,拿着剪刀到处剪线头,明面上的剪完又把衣服翻过来剪。然后剪胳膊腿上的汗毛,之后对着镜子把眉毛剪了。我妈还未表达出她的诧异,凤绪继续道,她中午睡了一会儿,起来发现石头脱了裤子对着窗,在剪他档里的阴毛。
石头像听懂了她们的话,咯咯地笑出了声。凤绪突然站起身,愤怒地对石头叫道,把手拿起来。只见石头两只手捂在档里,一边笑一边快速地揉搓着。凤绪拿起竹条就冲了过去。石头急忙站起身,抱住头叫,把手拿起来。凤绪从沙发背后扯出一个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块花布,拿起剪刀剪了几个小口,用力将布撕扯得乱七八糟,然后一把甩给了石头。石头摇头晃脑地拿起布看了看,过去拿过剪刀,翘起兰花指端坐在那里,开始专注地一根一根地剪起了线头。
我妈目瞪口呆。凤绪疲惫不堪地坐进了沙发,用手蒙住脸说,我这到底是什么命啊!随后,她放下手望着地说,几天前,她发现石头总在他房间不出来,把他叫出来,不一会儿他又钻进去。中午她做好了饭,不见石头出来吃,就进去看他。发现石头全身包裹着被子,卷成一团在床与墙的夹角里,发出很低的嗯嗯声。她当时只觉着不是好事,猜是石头捉了小猫小狗藏在了被子里,怕石头要了小东西的命。便一把扯掉了他身上的被子,她没看到小猫小狗,只看到石头满面通红抓着他的命根子,急剧地喘着气。凤绪说她当时就崩溃了。人的本能不会因为没有人传授,没有人引导,就消失不存在。所有人都把石头当小孩子,都只想着怎么能教会他自立,却忘了他已长成了一个男人。凤绪说,她羞躁得无地自容,想一头撞死算了。她马上跑了出来,不知道是该阻止他,还是由着他。可是随后就听到声音不对,进去看时,石头的癫痛又发作了。我妈见过石头病发后的样子,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睛直往上翻,每发作一次都要好多天才能缓过来。医生说,任何一种兴奋都可能刺激引起病发。
凤绪不得不全天二十四小时看着石头。心理学一点都用不上吗?我妈小心地问。凤绪无力地摇了摇头说,这不是心病!随手从茶几下抽出一本心理学书来,翻开只见里面大标题,以及略大一些的字,都被用笔改了,把心改成了必,把大改成天,把子改成王,更多地是改成了不存在的字。有些地方还被剪了。她的那些书都当作了石头的安慰品,只要他能安静下来,由着他去。他还看画吗?我妈向旁边的房间扬了扬脸问。实话告诉你,他早就不看了,只要让他看,他就捂上眼睛,凤绪叹了口气说,咱们以后不提这个。
那之后的长达几年的时间,我妈都不再带我去凤绪家,甚至都不对我提起他们。我莫名且罪恶的羞耻心,也不许我跟她聊起他们。但是,我还是从她与他人的聊天中,窃取了那些事。
凤绪又带着石头到外省去治癫痛病了,说是在背后的脊椎上埋药,每隔两三年去一次。石头长到了一米九,亲友们感叹石头长得这样好,五官像极了某个明星。但背后又说,人的气质远比长相重要,石头虽然五官精致,可是那张呈现幻想状的笑脸,让人很难用英俊帅气类的词汇。凤绪逐步教会了石头坐固定线路的公交车,教会了石头在超市拿想吃的东西要付钱,癫痛也控制得很好,他很配合吃药。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药的缘故,石头越来越不愿走出屋门了,一天十几个小时躺在床上。
我再次看到石头时,他歪倒在充满汗腥味的床上,目光呆滞却满面笑容,叫我妈小姨,叫我阿姨。他的脸苍白而略显浮肿,已比多年前膨大了很多,唇上有小胡子,白哲的皮肤上覆盖着浓重的汗毛。几年没见,我们都长大了,我已经知道笑多了会累,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妈教石头叫我,妹妹。他对着一旁的空气懒懒地说了声,妹妹。又继续看电视。我早已听说了石头怪异的嗜好,他刻意搜索出信号源极差的频道出来看。果然,电视里是受了严重干扰的画面,是很早以前录制的大合唱,深红的幕布前,整齐的几排穿白纱长裙和黑色礼服的人,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好像是黄河大合唱,画面时而彩色时而黑白。我不禁想到了一部名叫《信号》的韩剧,死去的人从遥远的从前,用无线电波向现在的人发出信号。我忽然醍醐灌顶,紧张地问凤绪阿姨,石头看这个,不会是在传递什么信号吧?心理学里没有吗?他究竟想说什么?
凤绪站在我身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捏了捏,平静地说,他是在传递信号,他说他是个坏掉的机顶盒,不能正常地接收信号,所以也没法正常对外播放。电视里各种杂音混乱的时断时续,影像与雪花交替忽隐忽现。我无法反驳,虽然我期望有一个神秘世界,被我这样一个天才神探破解。
凤绪已把那间屋子里的画全部清理了,请了一尊佛供在了那里。她说爱因斯坦在他的自传里说过,他不是一个宗教信徒,但如果他是的话,他愿意是个佛教徒。我对佛教知之甚少,只记得武侠片里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记得“随缘”两字。学校老师说,很多人信教都是形式主义的自我安慰,是一种信仰偏差。凤绪又是什么呢?我觉着她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各种偏差的路上,我妈不许我对凤绪说,说凤绪半辈子的好时光都是用在了石头身上,谁又忍心说她什么。
其实别说亲友,就连凤绪的前夫都对她佩服,他亲自操持着翻新整修了凤绪娘俩的平房大院。特意修了一面玻璃墙,让石头躺在床上也能晒到太阳,还改造了一间古色古香的会客室。他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看凤绪和石头,他又生了两个女儿,一家四口从凤绪的院子里走出来,凤绪站在门前送他们,那情景看着倒也不使人心酸。因为他的现任老婆长得不好看,两个女儿同样不好看。凤绪直直地挺立在那里,嘴角的那一抹微笑,一直挂在那里,直到他们的豪车看不见了。我妈说,凤绪赢了。
凤绪的头发白了一多半,梳光了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加上清瘦俊秀的模样,很有些道骨仙风,亲友们都说她天生该是个道姑。她早已又打开了她家的大门,并再次声名远扬。外面有说是算命,有说是心理治疗,有说是通灵,她自己坚称只是聊天会友。
那么,凤绪究竟在邱晓云家里留下了什么?
晚上回到家,我妈也顾不得摆出要镇住我的冷脸,让我立刻就告诉她。我说,我看到观音托在手里的水瓶,就知道了。她脸上先现出惊奇,随后给了我脑门一巴掌。我又耍了她,她知道。好吧,我说要安慰一个人的不幸,必会举出另一个不幸的人,以我妈的性格,向邱晓云讲凤绪的故事是必然的。她狠狠瞪着我,我忙又说,以邱晓云现在混乱的感情状态,一定会病急乱投医,凤绪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选。她点了点头问,那憑什么说她们俩最近有来往?我答,因为台历上被圈的星期三。她皱起眉,不明所以。我郑重地继续说,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在1902年创立“星期三心理学会”,星期三成为很多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用来开会的日子,以示纪念,这样一个有仪式感的日子,很适合对付邱晓云这类人,镇得住。她撇着嘴扬起了脸,片刻后抬起手竖起了大拇指。
·作者简介·
流瓶儿,本名刘爱萍,新疆七零后,现居博乐市。获第三届西部文学奖小说奖。作品见《西部》《清明》《绿洲》《伊犁河》《雨花》《中篇小说选刊》《文艺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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