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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歌

时间:2024-05-04

温海宇

过了年,冰雪融化,寒气不再逼人。春风频繁地刮起来,“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把神奇的剪刀果然名不虚传,它剪开了春的帷幕,杨柳似乎瞬间就有了朦朦胧胧的绿,鸟儿一改严冬的孤寂,也活泛起来,它们在衔泥筑巢,加紧生儿育女,叽叽喳喳叫个不休。

妮儿已经上了二年级,她有两年没有见到妈妈了,妈妈的样子在她脑海中似乎有点模糊,妈妈本来说好春节回来的,偏偏没有回来,没有兑现她的承諾。妈妈说公司临时有了任务,不能回家陪她过年了,让她不要想她,她给她挣钱,买好吃的,买花衣服,她不是还想要一辆滑板车吗,她也给她买。电话中妈妈的条件越开越多,她却不想听了,她直接挂了电话。妈妈的电话打过来,爷爷奶奶让她接,她也不接,噘着嘴,眼睛里全是泪珠儿。奶奶说,你看看你,就这么点出息呀,哭什么哭,她不疼你,咱不稀罕,还有奶奶呢,再说她又不是不回来了。妮儿说,她最好永远别回来了,我就当没有这个妈了。爷爷听了既好笑又好气,这个机灵的小大人,他实在没有想到妮儿能说出这样成熟的话来,也许是电视剧看多了。他生气的是儿媳妇,不回来就别哄孩子,让孩子空盼望,快过年了突然来了句“不回来了”,这不是成心让孩子难受吗。

奶奶也觉得儿媳妇做得过分了。可她能说什么呢?她对老伴儿说,看来这个儿媳妇注定是留不下了。老伴儿说,她说得怪好,可我压根就没指望她能留下来,外地人,能靠谱吗?再说她这么年轻,你能拴住人家的心?再嫁也是迟早的事儿,我就希望她能多给妮儿一点母爱,让妮儿知道她还有个妈妈,我就满足了。黑夜中,奶奶的眼睛湿了。她想起她那英年早逝的儿子,如果儿子健在,儿媳妇也不至于大过年都不回来。还记得儿子出车祸的那年,妮儿才6岁,还不会哭,不懂得悲伤,她在葬礼的现场跑来跑去,根本无法体会到失去父亲对她意味着什么。亲朋好友们看着这个没爹的孩子,都忍不住偷偷流泪。葬礼之后,儿媳妇对二老表了态,说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把妮儿抚养成人,还表示她绝不会改嫁的,就算改嫁也要等妮儿十八岁以后,请二老放心。表态归表态,行动才最重要,这一点妮儿的爷爷早就看透了。自从儿子去世后,妮儿的妈妈就去南方打工了。这一去就是两年多,电话是常打的,有时电话中,妮儿的妈也会流泪,她说她是真想妮儿呀。她说她快回来了,让妮儿等她,没想到等来等去,等了这么个结果。对妮儿来说,这个年过得并不怎么开心。过年的时候,妈妈果然给她邮寄了漂亮衣服和一大堆零食,还有一辆粉红色的高级滑板车,奶奶把这些拿给妮儿时,妮儿用手一推,说我不要,拿走,谁稀罕她的东西。奶奶回头对老伴说,看看,这可不是我搅事儿,孩子大了,什么不懂?我看呀,这当妈的心里压根就没有她,这能怪谁呢。

妈妈没有从南方回来,小燕子却从南方飞回来啦。一对儿燕子在妮儿家房梁的第二根檩子上筑了巢,它们整天忙碌着衔泥,孵卵。不多久,新筑的燕巢就多了四只可爱的小雏燕,它们浑身长着又软又细的绒毛,十分可爱。雏燕们时常伸着肉乎乎的小脑袋叫,发出尖细的声音,四张黄黄的尖嘴总是张得老大老大,两个老燕子轮番去外面捉虫子,捉回的虫子直接嘴对嘴塞给小雏燕,小雏燕瞬间就安静了。妮儿很喜欢这一窝燕子,她早就把它们视为一家人了。一放学,妮儿就仰着脖子瞅望它们,一望就是老半天,她觉得最可爱的还是小燕子,四个小燕子叫什么名字呢?它们的妈妈一定知道的,没有名字怎么喂食呢?那岂不是乱套了吗?妮儿看它们一个个饿得嗷嗷直叫,恨不得自己也能长出一双翅膀去田野里捉虫子,然后叼回来喂它们。她时常和爷爷奶奶说这一窝燕子是她的,她拿出一把麦粒放在屋内的大桌上,她说,老燕子,老燕子,你们赶快把麦粒叼去喂你们的孩子吧,看它们都饿成什么样子了。麦粒纹丝不动。她问爷爷,燕子为什么不吃大桌上的麦粒。爷爷说,燕子最喜欢吃的不是麦粒,是小虫子呢。这可把妮儿给难住了,她上哪儿去弄小虫子呢?爷爷让她别总是管燕子,燕子自有燕子的活法,这是自然规律,别总想着喂它们食儿,就算是捉来虫子喂它们,它们也不一定会吃呢。它们在外面捉虫子,这叫自食其力。但凡自食其力的人都值得尊敬。尽管妮儿对“自食其力”这个成语还不是太理解,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对燕子勤劳秉性的理解,她觉得燕子真伟大。

爷爷是个老高中生,他每天都要检查妮儿的作业。语文和数学他都要兼顾,深谙培养小学生学习习惯的重要性。让爷爷欣慰的是妮儿很听话,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妮儿做作业特别认真,看着妮儿的语文小字写得虽然稚拙,却不失工整俊秀,就说不出的高兴。星期天,除了写作业,妮儿还喜欢和村里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玩。她们有时一起去野地里仰天疯跑,去追逐一只断了线的花风筝;有时去河边掏螃蟹或者提茅针,抑或用塑料袋子捉一种细小的白眼鱼;有时又爬到村子东边一棵老槐树上钩槐花。一天下来妮儿常常把自己弄成一身泥,晚上回来见她这般模样,奶奶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常常黑着脸数落她,说她都上二年级了,还整天不知好歹,就知道疯玩,简直不像个闺女的样子,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小心长大说不到婆家。妮儿用手抓抓自己的小黑长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腮的酒窝里充满了狡黠和不屑一顾的顽皮。她说,谁要找婆家?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才不找呢,我将来要到大城市去,我要去挣钱,养家,养你们,让你们享福。奶奶听了心里那个乐呀,简直没法说出口。这实在是个小人精,这都从哪里学的?此时的奶奶终于和颜悦色起来,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妮儿渐渐长高了。奶奶在妮儿生日那天给她买了辆儿童自行车。妮儿第一次骑车不免紧张,奶奶就手把手教她,在后面帮她扶着,妮儿刚开始总是骑不稳,车把不是向左歪就是向右斜,学了两天才渐渐找到了平衡。后来,奶奶偷偷松了手,她照样也能往前骑行了,骑行了约一丈之远,猛回头发现奶奶不在车后,便“哇哇哇”地叫起来,一脸夸张惊恐的表情,于是停下,抱怨奶奶不该松下,眼里噙满了泪水。奶奶快步走近她说,看看你,真没出息,都学会了还哭。说着复又紧紧扶住童车。以后的几天,妮儿虽然学会了骑车,可她一个人还是不敢独行,总是让奶奶陪着她练习,奶奶只得气喘吁吁跟着跑。直到油菜花儿开了,骑行渐熟的妮儿才敢单独上路。油菜花真是壮观,那是铺天盖地的金黄色,馥郁的浓香在空气中微微发酵。蜜蜂在菜花里飞来飞去,发出嗡嗡嗡的鸣响,蝴蝶也忽左忽右穿梭其间,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油菜地边是一条刚修好的乡间水泥路,妮儿就在这条并不宽阔的田间乡道练习骑车,她从东骑到西,又从西骑到东,她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蝴蝶,轻盈飞快地在花海中翩翩起舞,她要驶向广阔的天地,她的翅膀便是那两个圆圆的车轮。

这个春天,妮儿学会了骑车,就像房梁上的四只小雏燕学会了飞翔。

妈妈还是隔三差五打来电话。妈妈说,今年过年一定回去看她。

收完麦子,蝉的鸣叫铺天盖地卷土而来。

终于放暑假啦,妮儿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她要跟着爷爷赶集卖瓜了。爷爷家种了一亩多牛角酥香瓜,由于今年的雨水足,瓜儿丰收了。早上天灰蒙蒙亮,一家人就起床去瓜园摘瓜。爷爷骑着三轮车驮着奶奶慢悠悠地向瓜田驶去,妮儿呢,她不愿意坐车,揉着刚刚睡醒的眼睛跟在三轮车后面。到了瓜地,爷爷奶奶每人挎着一个竹篮子,他们弯着腰,顺着瓜垅,一垅一垅负责摘瓜。那些成熟的香瓜多半还沾着晨露和泥块,就被收摘了。妮儿坐在地头,面前放着一个大水盆,她把香瓜渐次拿到水盆里,聚精会神地洗起来。这些成熟的香瓜长得极不规则,有的粗,有的细,有的长,有的短,仿佛有生命的孩子,她这是给孩子“洗澡”呢,这让她觉得无比有趣。她把洗好的香瓜一排溜地摆在干净松软的麦秸上,不大一会儿,就洗出了好几排整齐的瓜阵。爷爷看到了,直夸妮儿手巧,说这“楼”盖得有水平。妮儿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在“盖楼”,她觉得她更像学校里做广播体操的总指挥,她现在正给学生们排列站队呢。有早起的邻居下地干活,看到妮儿在洗瓜,他们会责怪爷爷,这么小的孩子,不该让她下地干活。还对妮儿说,看看我们家孩子谁谁还在家睡懒觉呢,哪有小孩子家这么早下地干活的?不像话。妮儿却不以为然地笑了。妮儿说她可不想成为睡大觉的小懒猪,她最喜欢洗瓜了。说着冲着邻居伸出舌头,做个五官错位的鬼脸。那邻居反而不好意思了,回家保准奚落自家的孩子,说你看看咱庄妮儿,人家才八岁,就知道帮爷爷干活啦,你呢,就知道睡,也不学着点。

爷爷骑上三轮车赶集卖瓜,妮儿是要跟上的。爷爷给她戴上草帽,一方面遮阳预防紫外线,另一方面也可以在瓜摊前用来扇风乘凉,一举两得。还别说,戴上草帽的妮儿还真像个小大人呢。祖孙俩儿赶集去得早,太阳刚出来,泛着红彤彤的柔光,还没那么热。爷爷骑着三轮车,三轮里驮着洗好的几大袋子香瓜,妮儿坐在爷爷身边的“副驾驶”上,祖孙俩便向集市赶来。到了集市,太阳就升高了,暑气开始弥漫,爷爷脑门上早就聚集了厚厚的汗珠儿。他们就在集市边的饭摊上吃早餐,先叫一笼小笼包子,再叫上三根油条,每人一碗胡辣汤。有时候,爷爷也给她额外加一份豆腐脑儿和两个油糕。她每次和爷爷赶集都吃得特别多,她觉得集上的东西比奶奶做的好吃多了。由于大部分人都外出打工了,集市上的人并不多,显得稀稀拉拉,颇为冷清。卖瓜时,爷爷负责打秤,爷爷的厚道在高高撅起的秤杆子上体现出来,总比别家瓜农给的分量足。妮儿掌握着盛钱的提包,负责收钱找钱,俨然一个小掌柜。由于他們家的瓜不打农药,施的是农家肥,就不愁卖不出去,往往不到晌午,一车子香瓜就被倾售一空。祖孙俩卖完了瓜,爷爷得给妮儿买一根冰棍和一瓶冰镇汽水,这是祖孙俩的约定。那次,爷爷问她还想要什么,她说再买两条大鲢鱼吧,奶奶爱吃鱼。赶集回来,爷爷对奶奶说,这不,这是你宝贝孙女给你买的鱼,赶紧做去吧。说着把鱼递给老伴儿。奶奶别提多高兴啦。她拧了一下妮儿的小脸蛋儿,说小家伙知道疼人了,不简单。奶奶眯着眼睛笑。“这可是俺妮儿给俺买的鱼呀。”她逢人便说。

下雨了。妮儿站在自家走廊上,看大滴的雨点砸在廊前水中,冒着叮咚水泡。这雨下得可真是急呀,她刚才还在外面用面筋粘知了呢,雨说来就来,幸亏她回得及时,妮儿为自己庆幸一番。过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啦,天地间瞬时暗了下来。泥土的腥味充斥着妮儿的鼻子,她的思绪一下子跑远了。这样的场景她似乎也经历过,也许是五岁,也许是四岁,她记不准了。妈妈在下雨的窗前给她打一件毛衣,窗外乌云密布雷声大作,她闻着泥土的腥味,当她说了句“雨是乌云撒下的尿”的时候,妈妈一下子给惊住了,她一下子搂住了妮儿,惊讶地朝着她的小脸上亲了几口,说我们家的妮儿是出口成章的诗人呀,太棒啦,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她受宠若惊般一下子木在那里,傻了。诗人是什么人,她当时并不知晓,后来她上一年级了,知道了写“床前明月光”的李白,李白是诗人,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是有诗人的,她是个诗人吗?可妈妈偏偏说她是诗人。她也许真算得上一个诗人。妈妈现在不说她是诗人了,妈妈说话根本就不算话,就连妈妈的样子她也懒得去想了。

太阳出来啦,雨却没有停,这让妮儿觉得神奇。这太阳雨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呢,她顿时欢呼起来,“太阳雨,太阳雨,太阳雨……”,她喋喋不休报告给奶奶。奶奶却嫌她吵。吃完午饭,断断续续的雨才停下来,天空没有了太阳。村子的西边有一片几百平米的低洼处蓄了一片明晃晃的“水潭”,“水潭”并不深,只到人的脚脖子,于是妮儿和一群小伙伴相约去了“水潭”玩。这群孩子光着脚丫子在水中蹚来蹚去,脚板儿踩在水中的硬地上,水中毛茸茸的青草扎着脚心,凉凉的,滑滑的,痒痒的,真是好玩至极。奶奶站在远处喊她赶紧“上岸”,说小心着凉了。她坚决不从,就站在那里蹚水,奶奶在边上干着急,气得跺脚,拿她没办法。晚上睡前,奶奶发现她的衣裤全湿透了,要过来拧她的耳朵,她这才赶紧求饶,说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奶奶说,还有下次,你看看你像什么,简直是只调皮的猴子,一个姑娘家也不怕人家笑话。爷爷说,我觉得俺孙女不错,猴子有什么不好的,人还是猴子变的呢。奶奶说,你就惯着她吧。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妮儿就喊着头疼,奶奶用手摸着她的小脑袋,才发现烫得厉害。这可忙坏了老两口,在奶奶满嘴的唠叨里,爷爷请来了乡村诊所的医生。医生过来给妮儿量了体温,高烧竟然到了三十九度五,说只能打针了。妮儿怎么也不愿意打针,说怕疼。奶奶说,你也知道怕疼?你昨天蹚水怎么没想到怕疼?现在倒知道怕疼了,不听话的小妮子,你说说,你怨谁。爷爷让老伴儿少说两句吧,说孩子都病成这样了。爷爷告诉妮儿打针一点都不疼的,就像蚊子叮咬一样,不疼的,一下就完事了。不管怎么安慰都不顶事儿,妮儿依旧哭喊不止。最后,没办法只好来硬的,哭着的妮儿被奶奶牢牢摁住,到底还是挨了一针。又吃了点发汗的感冒药。妮儿浑身依旧软软的,没有力气,觉得发困。医生嘱咐爷爷奶奶,说让孩子睡一觉也好,等醒来退烧了,就不用再打针了。看着孙女躺在床上均匀地呼吸,守在旁边的老两口免不了又相互抱怨一番。

妮儿终于见到了妈妈,原来妈妈是个漂亮的妈妈。妈妈烫了的头发像方便面一样蓬松有力。她的表情带着歉意的温柔,明亮的眼睛是那样闪闪发光,她像明星一样涂着鲜艳的口红,她身上穿着蓝底碎花的棉布裙子。脚下还穿有一双古怪的高跟鞋。这一切是那么陌生,分明又是诱惑和惊喜。她们母女相见时,妈妈一下子把她搂住了,妈妈轻轻叫着:妮儿,妮儿,我的好妮儿,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妈妈身上的香水味道真好闻呀。她原本还想说妈妈的不守信用,奚落妈妈的不是,可这会儿她怎么都开不了口,她无法拒绝来自妈妈身上的味道,这味道使她倍感舒坦和安全,她沉醉了,她多么希望就这样一直躺在妈妈的怀里。她仰着脸看着妈妈的脸,那是又白又细的皮肤。她想说很多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终于这久违的温暖使她产生无边无际的委屈,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哭了很久,很久。她开始抬头重新打量妈妈的面容,这时,她发现妈妈的五官开始模糊了,一点都看不清,慢慢地她发现那人根本不是妈妈,竟然是奶奶。她此刻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孩,被奶奶搂在怀里,奶奶正拍着她低声唱着儿歌呢:毛娃睡,毛娃乖,毛娃不睡眼睁开,买馍的咋不来,别把毛娃饿起来。她突然又觉得好笑,毛娃?我什么时候成了毛娃啦。  妮儿醒来了,果然是躺在奶奶的怀里。奶奶抹去她眼角的泪水说,别哭了,别哭了,咱不用打针了,你已经退烧了。妮儿说,我饿了。奶奶问她想吃点啥,她想了一会儿说,糖包。我要吃糖包。

终于开学了,妮儿升上了三年级。

三年级的教室明显空荡下来,原本五十几个学生座位的教室,现在只有三十来个同学报名,一下子少了将近二十人。校长喜忧参半,喜的是学校人数少了,教学任务会轻松些。忧的是,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学校将面临没有生源的残酷现实。妮儿的许多同学都跟着父母去了外地城市上学。说真的,妮儿也想去妈妈所在的城市读书,但是,电话里妈妈总说不方便,总让她再等等。妈妈说她还没有条件接妮儿过去,说等妮儿上初中一定把她带在身边,因为那时妮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妮儿似乎也无所谓了,因为妈妈的承诺总是无法兑现。即便是哪天妈妈真回来把她接走,她也铁定了心不去。

一场秋雨一场凉,几场秋雨之后,天晴了。晴朗的秋天不再炎热,天空真蓝呀,没有一丝儿的云彩渣儿,这样干燥的晴天,无疑对秋收是个重大利好。爷爷家里还有十多亩耕地,种的是玉米和黄豆,现在都已经成熟,正是收割季节。上学的妮儿却帮不上忙,晌午放学后见爷爷奶奶都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妮儿竟然学着奶奶的样子做起饭来,她想做一顿南瓜稀饭。她先把早就洗好的大半块南瓜放在案板上切成几块,然后丢进大锅里,又放了半碗麦仁儿进去,在兑水环节她犯了难,她不知道要兑多少水才合适,她苦思冥想了好久终于明白了,他们家一共就三口人,每人一碗,那就兑三碗水吧,再说大锅的箅子上还要馏馍呢,佐菜是一家人常吃的豆瓣酱,也需要放在箅子上馏一馏的,这下总该够吃的了。她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于是盖上锅盖,烧起锅来。妮儿是会烧锅的,这是她在厨房常干的活。耳濡目染,她知道只要锅盖周围冒出滚滚的水蒸气,说明锅里水开了,再烧一会儿饭才能熟。妮儿今天特别兴奋,这可是她头一次做饭呀,今天她要给爷爷奶奶一个大大的惊喜,想着今天爷爷奶奶回来能吃上热饭,心里美滋滋的,竟然边烧锅边小声唱起歌来。妮儿烧锅填柴的功夫还算娴熟,火烧得很旺。不多久,锅盖子的周围果然冒出许多白色水蒸气来。她赶紧打开锅盖儿,用手捏一下馍馍,发现馍馍还有点硬,是没热透的样子,于是又盖上锅盖儿烧起来。在二次烧柴的时候,妮儿有点走神,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老师讲的一个凄美的童话,那便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想起了饥寒交迫的冬夜,又冷又饿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实在是太可怜了,不行,我要给她多加点柴,多加点柴,于是她源源不断往灶门里添柴,添柴……也许妮儿的思绪走得太远了,直到灶门前的柴烧光了,她才回到现实,意识到她这是在做饭,不是在烤火。这时她发现锅盖周围再也没有冒出水蒸气来,她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糊味。她知道,这下完了。这时,爷爷奶奶刚好回来了,奶奶赶紧打开锅盖儿,发现箅子下面已经烧干烧焦,稀饭黑乎乎的,一锅惨不忍睹的景象。她的这一特殊“杰作”让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爷爷呢,故意皱着眉头,却也掩饰不了他内心的笑欲,结果还是笑了出来。爷爷说,不错,不错,俺家妮儿会知道做饭了,这就很不简单,管它好坏呢。妮儿此刻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解释,想说那个童话,可早就憋得一脸通红无法出声,听爷爷这么说,才总算缓过神来。奶奶不免在如何做饭上又详细交待一番,妮儿都默默记在心里。她想,做饭有什么难的呢,她打算明天再做一顿。

自从那个秋收晴朗的午后,妮儿终于勉勉强强学会了做饭。

丰收之年并没有增收,爷爷说,秋粮的价钱太低了。除掉成本留在手头里的钱所剩无几。爷爷说这话的目的妮儿是懂的,爷爷希望她能好好学习,将来跳出农村,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谁会种地呢?整个秋收下来,奶奶的腿疼病又犯了,贴膏药总不见好,医生过来打针吊水,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渐渐才有点起色。奶奶的腿疼病让妮儿做饭的手艺有所提高,虽然是煮粥、馏馍这样简单的做饭,但足以让爷爷奶奶对妮儿竖起大拇指了。这才是个多大的孩子呀!奶奶常对爷爷说。

八月十五過后,月光依旧皎洁。民间的戏班子如期而至。早些年,这些地方小戏还颇有规模。现在呢,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场面不免萧条一些,主要观众就是老人和孩子。听到锣鼓响起来,外村的也会陆续来些人听戏。开戏时,虽没有当年人潮攒动的壮观场面,还是有百十来号人围着听戏,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愿意在民间的戏文里回望往昔,悲喜交加,颇有抱团取暖的味道。爷爷奶奶也喜欢听戏,可妮儿不喜欢听戏。爷爷奶奶去听戏,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实在有些害怕,于是也跟了去听戏。那晚妮儿从头到尾听了一场泗州戏,这出戏是什么名字,妮儿并不知道,但确定那是一出苦情戏,这出戏讲述了旧社会晚娘心狠手辣虐待非亲子女的故事,随着剧情高潮的临近,那悲切略带沙哑的唱腔感动了在座的观众。有一段怀念亲娘的唱腔高亢悠扬,把亲娘的好、亲娘的暖和亲娘的爱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怨如诉,情感层层推进,情绪肝肠寸断。月上中天,清辉如水,全场鸦雀无声。小小的妮儿竟然也留下了眼泪,她想起了远方打工的妈妈,妈妈好久都没有来电话了,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她怎么就那么忙呢?她的妈妈虽然有时不守信用,可如果没有妈妈给她邮寄衣服,她也许不会穿得这么体面。妈妈几年没回来不错,但是妈妈每个月都会给这个家寄钱,可见她并没有抛弃这个家。不管怎么样,她是妈妈的女儿这一事实是不能改变的。

冬天,河里结了薄薄的冰。西北风呼啸而过,远处的电线发着呜呜响声。妮儿照样每天去上学,她从不缺课。快考试了,学校老师对学生要求特别严格,老师让大家好好学,加油干。还说你们的爸妈成天在外打工,多辛苦呀!你们如果考不好,真对不起他们。妮儿对老师的话记得特别牢。

每天放学回来,妮儿就趴在大桌子上写作业。这个习惯已经养成,爷爷很欣慰。妈妈老早就来了电话,说今年过年一定回去,再忙也必须回去看妮儿。妈妈用了必须,可见今年过年一定会回来了。这让妮儿再次萌生强烈的盼头。

妮儿晚上跟爷爷奶奶睡。一张大床铺两个被窝,爷爷单独一个被窝,她和奶奶一个被窝,她睡在奶奶的脚头。妮儿说她这是给奶奶暖脚呢。奶奶不干了,佯装生气的样子说:到底是谁给谁暖脚?你瞧瞧你的脚跟冰渣子一样凉,每次让你多穿点,你总是不听,冻病了,挨针了,你就老实了。妮儿一听,咯咯咯地笑起来,她回敬说奶奶太小气,冬天的脚不凉就不叫脚啦,正常现象,正常现象。奶奶让她少贫嘴。每天晚上睡觉前,奶奶多半都会给妮儿用热水烫烫脚,说这样才能睡得香。冬天的乡下天黑得早,一家人早早就躺在了被窝里,这是妮儿最幸福的时刻,她总是缠着爷爷给她讲故事,爷爷给她讲过的故事有“王小砍柴”“兄弟仨分家”“三个臭皮匠”“屋漏的故事”等等。奶奶不会讲,就说谜语让她猜,妮儿常常在猜谜语的过程中安然睡去。

腊八节的上午变天了,彤云密布。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哇,下雪啦,下雪啦!”写完作业的妮儿报告在厨房里包饺子的爷爷奶奶,她想出去玩。奶奶不许妮儿去室外瞎逛,她觉得外面太冷了,她让妮儿到厨房里来,这里有暖炉。他们家今天准备包的饺子是羊肉馅的,据说吃羊肉是可以御寒的。呆在厨房里的妮儿帮着奶奶擀饺子皮,爷爷奶奶负责包饺子,一家人分工有序,倒也其乐融融。他们漫无目的地唠着闲话,奶奶说到他们屋后的一家邻居,小夫妻刚结婚还不到两年,就散伙啦,这都什么事儿,说从前也没有这么多离婚的,都是这些年外出打工给学坏了。家里建着楼房,父母年轻还能帮着给他们带孩子,小两口在外打工挣的全是自己的,多幸福,真是不知好歹,离哪门子婚呀。爷爷问奶奶说这离婚总得有个原因吧。奶奶说没什么原因,据说是两人性格不合。不知怎么的,妮儿突然又想起了妈妈,妈妈也在外面打工,爸爸不在了,她想离婚也离不成,但是妈妈会不会离开她呢,也许妈妈早就有了心里人,不然为什么两年都不回来?妮儿想到这里,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此刻,奶奶才发现实在不该说这个话题的,觉得触碰了孩子的敏感心。说实话,爷爷也觉得妮儿的妈妈好久没有打电话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心情也颇为烦躁。到了晚上,从未给儿媳妇主动打过电话的奶奶还是给妮儿的妈妈拨了一个电话,而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随后是一连串听不懂的英语……

妈妈的电话打不通,也许是没电了。爷爷安慰老伴儿和孙女,让明天再打,也许就接通了呢。第二天,电话依然没有打通。奶奶索性不再拨打,她在心里说:心真狠!孩子都不要了。妮儿快要期末考试了,奶奶可不想影响妮儿的情绪。她安慰妮儿,妈妈也许工作太忙了,也许是手机丢了,所以才打不通的。还说她有预感,妈妈今年一定会回来看妮儿的。妮儿倒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爱回不回,谁稀罕!奶奶知道妮儿说的话是气话,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她觉得这个儿媳妇这回注定真的是留不住了。爷爷沉默无语,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悶烟。

今年的雪从腊八开始下,只是零零星星不成规模,到了腊月中旬,大雪终于飘飘扬扬下得理直气壮了。厚厚的雪覆盖远处的田野、村庄、河流,空间白茫茫一片,近处的树木和屋脊上都压着雪,似乎白胖了许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陆续回来,诉说着一年的辛劳与收获。妮儿的妈妈依旧没有回来,一股寒凉之气笼罩着这个家。腊月十九日妮儿去学校拿回了通知书,期末考得不错,是全班第三名,爷爷奶奶也很高兴,要奖励妮儿呢。奶奶偷偷扭过头,眼圈儿红了。

放寒假了,妮儿却显得并不兴奋。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就在这一天,奇迹发生了。

那是一大早,妮儿刚起床,正用木掀铲除院子里的冰雪呢。也许是雪太厚了,妈妈走进院子时,显得悄无声息。妮儿不经意抬眼望去,一下子发现了像是从天而降的妈妈,妮儿两只眼瞪得大大的,顿时傻了。只见妈妈穿着大红的羽绒服,脚上穿着黑色的长筒皮靴,打着卷儿的长发上戴一顶淡黄色的毛线帽子。妈妈手里拉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她胸口一起一伏,口鼻中吐着白气,显然是异常激动的结果。妈妈看到了妮儿,她没有说一句话,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伸开了双臂,妮儿扑了过来。妈妈搂着妮儿一个劲儿地说:你怎么这么瘦,你怎么这么瘦?

还是妈妈道出了实情,她的手机确实丢了。虽然后来又买了一个,但她想到马上就要回家了,就没有打电话回来,再说也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呢。奶奶为此批评了妈妈,说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这样不成熟,也不想想我们的感受,我们都老了,说着奶奶不争气的眼睛又湿了。

这个冬天妮儿被妈妈的气息包围了,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妈妈,妈妈,嚷着晚上跟妈妈一起睡。妈妈给她梳头。给她扎辫子。还给她抹香喷喷的搽脸膏,这搽脸膏是妈妈专门从南方给她买的。

等过完春节,妈妈打算把她带到大城市上学。妮儿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顾。妮儿也不知道要不要去,她说她还想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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