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苏薇
葬礼结束后,大伯母说,你来整理你哥的遗物吧。她没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大伯母已经很老了,又失去了儿子,一张脸似乎托着整个人间的悲苦。那一刻,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个世界和大伯母一样,都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单位正在进行人事调整,好友小赵一连发了好几条微信,追杀令一样追她回去,再不回来,连你的位儿都没有了。人员全部打乱,重新分工,你就等着吃别人咽不下去的那根剩骨头吧。
她看着各路亲朋一个个离去,葬礼上的肃穆没有了,笑容重又回到他们的脸上。他们在和大伯母告别时,免不了再重复那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大伯母歪在床上,一言不发,两眼干得已经流不出泪来了。她木木地站在大伯母身旁,以苏家长女的身份,一次次地鞠躬道谢,谢谢!您慢走!被道过谢的人大多会再停顿一下,看看大伯母,再看看她,欲言又止。她知道他们的意思,又一次次点头,您放心,我会的。听到的人这才放了心似的,边退出边神情凄苦地说,好,那就好。过了好长时间,人终于走光了,最后进来的是她母亲,她看了看她,没说什么,也悄声退了出去。没有人再进来了,屋子里突然有种地老天荒地静。
她穿着黑色短外套,手腕上一串纯白手链,据说是石头做的,很圆很光滑,白得透着豪气。整个葬礼她都戴着它。她不戴白花,自始至终都没戴。也没有人说什么,他们都知道,苏家有两个“异类”,一个是苏林,一个是她。一个异类走了,另一个异类,再怎么异类也不为过。他们选择了原谅和包容。
她依然默默地站着,她知道大伯母一定还有话要说。堂哥苏林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她们苏家唯一一个读到博士,又徒手打下一片天地的孩子。他也很年轻,按墓碑上生卒年月算,他该是三十八岁,但在她印象里,他一直都是二十几岁的样子。是啊,算起来,她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这几年,她忙着找工作,谈恋爱,忙着和那个陌生的城市理解万岁。她渐渐失去了苏林的消息。
在所有堂哥中,苏林是对她最好的,甚至超过了她的亲哥哥。在她漫长的成长过程中,苏林一直充当着父亲的角色。连她母亲都说,有事去找你哥,别来烦我。她知道,母亲说的你哥,不是她的亲哥哥,而是苏林。
你过来。大伯母叫她。
她走上前,大伯母拉住她的手,从身后的被子下摸出一串钥匙,你哥的。这两天,你就去吧。把他的东西都收拾收拾,该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她点头。还有,他的房子,也卖了吧。又没有老婆孩子。说到这儿,大伯母整个人似乎散了架,她无神地盯着窗外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声音干涩地说,你也去吧,我想睡了。
她默默退出大伯母的房间,替她关好门,走了出来。
她堂哥苏林在谁看来,都优秀得无可挑剔。他的外表无懈可击,才气和能力更是让人爱恨交织。似乎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荣耀。不得不承认,苏林在她眼里,在整个苏家,都神秘得像个谜。她很想解开这个谜,包括,他的死。
所有参加苏林葬礼的人都知道,苏林是病死的。是啊,苏家有严重的家族遗传病,每一代男性,都有一半逃不脱这个厄运。她所知道的,从她祖父算起,到她和苏林这一代,就有七八个死于此病。她常常想,苏家的男子个顶个地帅气,这也许就是命运的一种补偿吧。对苏林死于此病的说法,没有人会怀疑,除了她。确切地说,除了她的第六感觉。其实,苏林病了,她曾听母亲说过,她还给他打过电话。苏林开玩笑地说,你哥是谁啊,怎么可能?放心吧。
她放心了。那段时间,她自己的事情还焦头烂额,她忽略了苏林,她是那么地相信他。
她赶到苏林家的时候,天黑得差不多了。深秋的暮色,老无所依一样苍凉。这里是临城西区,离市区很远,临近卫东购物广场和奥斯卡影院,一个朴素又大气的小区。她停好车,站在苏林家楼下,抬头仰望着整个大楼,心里突然被一种巨大而寒冷的悲伤填满。五楼有个窗户,黑黑的,像个孤独的失语者,那便是苏林的家。她慢慢上楼,打开门。苏林的家真简单,简单的装修,简单的家具,简单的味道。只有书房,像是动了点小心思。客厅里电视机旁,是苏林的立体画像,柔和的光线下,就像是苏林站在那里。她伸出手,触摸到画像漆黑的头发。记得小时候,每到麦子成熟的季节,苏林就带她去田里玩,他的头发上常挂满金黄的麦秆,她就让他蹲下身,替他一个个拿掉。
她在这个家里转了一圈,感觉苏林就在身边,他的气息缠绕着她,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灯光温暖而寒凉,她走路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可听起来却有种虚张声势的浩大。
转了一圈后,她又回到苏林的画像前,苏林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笑容酷似钟汉良,眼神专注而沉稳,总像是在诚恳地听你说话。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深沉笃定,从容不迫,每一下都像是想好了似的。她回头,看着门口,敲门声敲到第六下的时候,客厅里的灯突然就灭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诡异。她站在苏林身旁,指尖冰冷,心里满是紧张。
外面的人咳嗽了声,是个女人。她看了眼窗外,街对面就是卫东广场,灯火早已辉煌,山是山水是水的,一片祥和。
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开了门,门口站着个娇小瘦弱的女人,大眼睛,长头发,眉眼淡淡,清汤寡水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特别的,就是头发太长,长过了腰际。可她却能让你一见就再也忘不掉。多年后,她终于明白,她忘不掉她,是因为她的眼睛。她眼里有种纯黑色的,凝固般沉静的忧郁。女人看见她,吃了一惊,眼神跳了跳,无限哀怨地抬起头,看了看楼层,又看了看门牌号,这不是苏林家吗?她说是,您哪位?女人后退一步,大眼睛看着她,没事,我只是路过,顺路上来……看看他。她转过身似乎想走,犹豫了下,又转回来,我能进去吗?
她回头看了眼苏林的画像,昏暗光线下,苏林那么得体地站着,不动声色,不悲不喜。她也犹豫了下,说,苏林他,不在……了,我要休息了。
女人没有看她,声音很轻地说,我知道。我就是来坐坐,我知道他……不在。她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哽咽,又看了眼苏林的画像,拿不定主意。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家,陌生的人,她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让一个人进来,她说,我不认识你,这么晚了,你看,天都黑了,我——有时候,不太喜欢开燈。女人说,我也不喜欢开灯,这个亮度,刚刚好。
她没话可说了,仔细权衡了下,这个低自己半个头的瘦弱女人,似乎不会给她造成多大的危险。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很特别,她身上有种我见犹怜的忧郁气质,让你不忍心拒绝。她侧了下身,女人进来了。在关门的一刹那,女人的长发飘忽了一下,她记得苏林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儿,现在,如此长的头发已经不多了。她说,你的头发真好看。
女人似乎笑了下,你不知道我有多发愁呢。
可以剪短一些,一样好看。她说。
女人抬起头,目光像一缕风,掠过她的脸,落到苏林的画像上,快步走过去,伸出手,似乎想抚摸苏林的脸。她站在女人背后,窗外的灯光波推浪涌,在女人身上来回滚动。女人看了会儿,转过身,眼里的忧伤柔若无骨,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有些好笑,看向苏林,苏林没有看她,他看着女人。
女人坐下来,她的声音黑白分明,冰天雪地。她说,你相信吗?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肯出价两千万,买一把古琴。不,是箜篌。还买了我的头发,五千一根,做成琴弦,送给一个人。
她顿了一下,并没有认真在听。网络时代,这种信息太多了,谁知道是真是假。
女人抚摸着胸前的一缕长发,冷笑一声,抬眼问她,你会相信?
她突然想起单位里的勾心斗角,墙倒众人推,每个人都老鼠一样有空就钻,就点点头,有什么不相信的,这年头,鬼都知道给人穿小鞋。
女人似乎也没注意听她的话,继续说,可这个人的生意做得太大,人又有骨气,软硬不吃,黑白不惧,树大招风,活得太硬朗,自然是非多,也不知得罪了哪条道上的人,还没等到银货两讫,那把琴就被扔下了悬崖。是有人故意扔下去的。
是吗?她终于被勾起一丝兴趣,转回身,坐到沙发上。
女人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她坐等她的下文,可女人突然不说了,遥遥地看着街对面的奥斯卡影院,那里大屏幕正播放着最新电影预告,赤橙黄绿,刀光剑影。灯光掠过女人的脸,她看见了她眼里的泪,那么亮,那么亮。
她动了动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似乎做什么都不合适,只好坐直身子,也跟着看着大屏幕。
女人入神地看着,等那个预告片全部播完,才收回目光,站起身,淡淡地说,我走了。将胸前的长发顺到脑后,拉了拉风衣的领子,向门口走去。
这个从天而降,又拔地而起的女人,让她有些坐立不安了,她也站起身,你是谁?声音不再笔直了。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女人冷冷地说。说完,又不深不浅地笑了,没想到,我的头发这么值钱。
你说的又是谁?她盯着女人的脸,不寒而栗。
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孤寒。这个小区很静,水远山高,一切都像活在红尘之外。
对面有人在开门,一男一女小声说着什么,还有笑声,小孩子的笑声。
女人拉开门,没有回头,只把声音送回来,帮我找到那把琴!
女人走后,她关上门,上好保险,又仔细检查了遍,才安心盘腿坐在沙发上。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她无法相信,她会独自一人,坐在苏林家的客厅里,听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讲了一个不认识的故事。
她是谁?
那把琴,不,是箜篌。在哪里?
她一定还会来的。她判断着,并不急着找琴,认真地听着窗外疏密有致的风声。她的心被这个长头发女人给搅乱了。她拿出手机,又看了遍男友的留言,一共三条,意思都一样,概括起来就三个字:分手吧。最后一次留言,距离现在已经整整十天了,她是在接到苏林死讯的同时,接到男友分手短信的。男友说,我们不合适,还是好聚好散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这样不好吗?她没有回复。男友是名公务员,有种形散而神不散的洒脱气质,很受女生欢迎。她想,他会很快有新欢的。或许,现在已经有了。他大概早已忘了,当年是她上班赚钱,供给他生活费,让他安心考研的,后来又考上了公务员。她早就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她又不瞎,可她就这么拖着,解恨一样地拖着。
她在沙发上睡着了,天快亮时,她又听到了敲门声,同样的声音,就像是昨晚的回放。她打开门,外面什么也没有。城市半梦半醒,苏林的画像半明半暗,她想,苏林这些年一直过着寻寻觅觅的生活,他得到了吗?这个坚毅无比的男人,内心会是怎样镂空的呢?她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粒沙子,一片叶子,一颗尘土,总之,她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这让她生出一丝兴奋,像是终于摆脱了某种纠缠。
她饿了,出去买早点。这个小区叫易水,据说名字很有来头。她在“易水”两个字前站了一会儿,吃了个包子,才走回家。
吃完早餐,她才算是正式开始整理苏林的家。苏林的东西不多,一个人,能有什么呢。她将他的衣物一件件叠好打包,待回去问问大伯母,看怎么处理。虽然苏林不在了,可他的气息还在,亲切,温暖,血脉相连,她舍不得扔掉它们。她一趟趟来去,将生活用品、厨房用具全部扔到了楼下的大垃圾箱里。做这些的时候,她很难过。这么多年,她看着亲人一个个地离去,看著他们从红尘走向消亡,她的感慨积攒得太多太多。
她终于感到累了,想睡一会儿,就拉过个抱枕顺势躺在了沙发上。
她真的睡了过去,朦胧中,听见有人在低泣,声音很小,断断续续。她似沉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夜里,哭泣声似在耳边,又似在天边,高高低低,跌跌撞撞。她努力想醒过来,可心思却像被什么给抓住了,灵魂离开了身体。风声那么大,她听见枯叶呼啦着来去,她明白了,是枯叶在哭。
梦里,苏林变成了一只黑色的大鹏鸟,展翅而去。没有和她告别。
梦里,还有个魔术师。魔术师说,我能变出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也能把任何你不喜欢的东西给变没了。她听了,心里一痛,哽咽着说,那就请你先把我给变没了吧。魔术师摇头,她问为什么,魔术师不语,莫测高深的样子。
梦里,也是一个叶落风起的深秋。风声来去,转眼千年。她一直睡到天近黄昏,才被一个电话吵醒。梦里的悲伤那么重,醒来后她呆愣了好一会儿。还好,那个电话一直执拗地响着,响着,响着。
你怎么啦?一直不接电话。出大事了!又是小赵,她在那边极力压低声音,江山易主,城头变幻大王旗了。你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她淡淡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睡意。
哎呀,笨死了。她上台还有咱们的活头吗?关键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没打算。她老老实实地说。
还有,小赵声音更低了,还有啊,我说了你可别哭。
她突然想笑,就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
小赵等她笑完,用无限伤感的语气说,你的那个他,我看见他带着个女的,两人手挽手肩并肩的。你傻不傻啊?傻瓜!还笑不笑了?小赵恨铁不成钢地啪一声挂了电话。
她不笑了,她都听到了,却没啥感觉,像在听一段事不关己的陈年旧事。
挂掉电话好久,心头才像生出无数把刀,尖利地刺着胸口。她感到了冷,苍白赢弱的冷,破釜沉舟的冷。她找了条厚毛毯,将自己紧紧裹住,可还是抵挡不住这透骨的冷。
敲门声又响了。又是一个暮霭沉沉的黄昏,听起来,像侦探小说里的情节。
她心里突然涌出莫大的驚喜,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去开了门。还是昨晚那个女人,长头发,大眼睛,连衣服都没变,依旧是墨色风衣,袖口有两道白色的装饰。
怎么又来了?她问。
琴找到了吗?来人开门见山。
还没有。她说。
女人走了进来,她还是有些拘谨,双手互握着,站在客厅中央,盯着苏林的画像看了又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又坐到了昨天的位置。
她突然想笑,我是来整理苏林的家的,不是来听故事的。
我知道。女人淡淡地说。
她看了眼窗外,昏黄萧瑟,这个秋,已经深得不见底了。
好吧,你讲吧。她说。
女人说,我一直想见见他,见见就好。女人并没有说他是谁。她也不问。
女人说,我跟他说,五分钟,只见五分钟,五分钟就好。可他从没有答应过我。你知道吗?女人看着她,眼神却像隔得很远,有一次,我都到他办公楼下了,我知道他就在办公室里。我只想见见他,一眼就好。我站在他办公楼下等了他三个小时,他没有下来。我就走了。
她一阵伤感,微微叹了口气,眼前一片空落落的白。
女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还有一次,我终于等到他下楼了。我看着他从我眼前走过,看着他钻进车里,看着车子发动。我跟在车后面,打他的电话,他没接。我一次次地打,他一次次地挂掉。从此,我就再也没有打扰过他,连微信都没发一个。
她又轻叹了口气,女人的话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就像看着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转眼就日薄西山,心里既惋惜又无奈。她起身给女人倒了杯水。
女人抬起头,似乎笑了下。她突然感谢这多情的光线了,它能让清晰的东西更清晰,让模糊的东西更模糊。她看不清女人的脸。
女人说,找找那把琴吧。
她说,好。
她打开了客厅通往书房的壁灯,突然而至的光亮让两个人都有些不适。苏林的家什么都不讲究,只有灯是讲究的,这个亮度也刚刚好。
书房有种霸道的气息,她一进去就感觉到了。
她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把古琴,天价古琴。在苏林书柜最上边一层,包在白色的丝绸里。
就是它吗?她问。
女人点头。
起风了,不同寻常的风。窗帘被风吹起,翻卷着。她看见苏林走了过来。他们相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熟悉。她说,你怎么在这儿?苏林笑笑,开始掏烟,他掏烟的动作她太熟悉了。掏出烟盒,用手指轻弹一下,弹出一支,点上,抽几口,再把烟盒放回去。
我来看看她。苏林说,我答应过她的。烟圈缭绕着上升,走走停停。
看谁呢?她问。
苏林笑笑,不回答。他的笑容很迷人,无限深情的样子。
她说,你还不走吗?
苏林说,你先走,我再等一会儿。
她走了,走着走着突然就落下泪来。她感觉她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走出苏林的视线。
是箜篌。她把琴整个打开,竖箜篌。
对。女人拔下一根头发,比了比,长度刚刚好。
据说,竖箜篌是由远古狩猎者的弓演变而来,的确有些像,朱红色,有划伤,有美丽的花纹。琴弦斑驳,有手工的痕迹,还真有些像古董。
真的是古琴吗?她问。
女人没有回答,她弹弹琴弦,轻笑一声,琴弦发出的声音和她的笑声里应外,制造出一种无法描述的紧张感。女人说,苏林真傻,他以为这真是把古琴,还天价?他花掉两千万买下它,他想送给谁呢?说着,又拨动了下琴弦,这次用力有点大,发出的声音像把锋利的刀,把周围的一切,包括她,都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窗外吹进来的风,像是从远方徒步而来,有着迁徙的疲惫。
女人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抱着琴,低低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也是纤弱的,拉紧的,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断气。
世界突然静止了,没有人声,风声也没有了,窗帘垂挂下来,连同枯叶凋落的声音,都消失在了寂静里。
苏林的死不是偶然的,也非必然。这把琴,姑且叫它琴吧。的确是把好琴,发出的声音清越空灵,冷冷似雪山清泉。苏林查遍古书,确认是唐朝流传下来的,世间仅此一把。要价两千万。苏林说行。可最后,这把天价古琴却被扔下了悬崖。对方说,你去找吧,找到了就是你的了。苏林真的顺着陡峭的崖壁下到了崖底,苏林在崖底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壁立千仞。那里,怪石嶙峋,腐朽的枯枝落叶足有一尺厚,似乎还有白骨。死亡的气息暗沉沉浮在半空中,终年不散。他知道,他的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苏林第一次没找到。他不死心,准备再下去。对方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短信告诉了他扔下去的位置。苏林真的找到了。他抱着琴回了家,两千万打到对方账户上,随后就住进了医院。他是一个人去的医院。他将车停好,车钥匙,家门钥匙,连同半盒烟,火机,钱包,身份证,都放到了一起。所有的事情,他都做得有条不紊。然后,他就安心地在医院病床上睡着了。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
医生诊断,是癌细胞夺去了他的生命,无它。
琴是我让人扔下去的。女人沉默了会儿,突然说。
她惊得跳起来,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让人扔下去的?
女人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这你就不用管了。
她感觉黑暗浮冰一样被打破,灯光水一样漫进来,漫过她们的脚踝,她们的手腕,她们的脸孔,一点点上升,直到把她们全部包围埋葬。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知不知道,你把他的死期提前了至少半年。她太清楚这种病了,苏林还不到时候。
我的头发。女人似乎根本没听她的话,她低下头,指着一根琴弦,让她看。她先看见她的手指在抖,苍白纤细的手指,深红的指甲,像落雪一样轻的抖动。然后,她就看见了头发。漆黑光滑的头发,已和琴弦融为一体,每根琴弦上都有一根,那么细,那么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你会弹琴?她突然问。
当然,我弹得比任何人都好。女人说。
她心里像是有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真是笑话!女人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她。风穿窗而入,女人的长发飘起来,又无声地落下去,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破碎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像个落魄的女鬼。他为什么不肯見我?为什么?他到底怕什么?
他怕死!她说,苏林注定是要死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女人又无助地哭起来。她的手指还搭在琴弦上,她不看她,把二十二根琴弦像抚摸婴儿一样抚摸一遍,抱住琴,泪像小陨石一样砸下来,颗颗掷地有声。
苏林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死期。苏家的男子,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有严重的家族遗传病,逃过去是幸运,逃不过是运气。怪只能怪苏林的运气不好。
女人抬头看着她,昏暗中,她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她无法形容她的眼神,太复杂了。多年后,她想起那天,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女人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像是刚梦醒一样,轻轻放下琴,走了出去。她盯着她的背影,心不知该放哪儿好。
女人走到苏林画像前,月亮出来了,清冷的月光和斑驳的灯光落在女人的身上,苏林的眼神温柔无比,他看着女人,似乎想拥她入怀。
她站在女人的背后。她早已清楚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是谁了。
我来,只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哪怕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女人对着苏林的画像自言自语。
没有人回答她。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女人走后,她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她没有问她的名字,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把琴,她该如何处置。女人没有要求带走它,她走得无牵无挂。
她感觉这个屋子里,像有无数个鬼魂正在排兵布阵,诡异的气息飘飘荡荡,不远也不近。她看着自己正一步步,举棋不定地走进这个阵里,陷入一个虚幻的包围中,忘了谁是谁,谁不是谁。
小赵又发来微信,知道派谁去那个小山村吗?后面跟了一大串感叹号,送别一样。
她回了她一个字:我。
过了好一会儿,小赵又发来:你真的愿意去吗?要不要再去找找老大?老大是她们的大领导。
她心里一酸,突然有种强烈的伤感,她回她:不必。
她又找出男友发的微信,回他:好。想必他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她突然想笑,只一秒钟的时间,男友就变成了前男友,成了前世一般遥远的存在。
她走到窗前,外面又起风了,落叶飘在风中,专心地想着深邃的身世。风中的夜色,有种层次分明的美,深蓝中透着一丝粉红,还有明艳的白,儒雅的紫,一切都像得了神的旨意。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就是读一首诗,或跳一段舞。
半夜里,外面下雨了。她没有开灯,苏林的立体画像变得生动而深刻。他望着她,水复山重的样子。她听着沙沙的落雨声,感觉一切都模糊得像一个梦。
清晨,雨小了些,她出去买来早点。正吃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苏林的画像有些别扭。她走过去,打开,原来画像里面是中空的,有一排排的小格子,放着些零碎的东西,还有个笔记本。她知道苏林有记日志的习惯。小时候,她经常趴在苏林书桌旁,看着他在一个本子上写。她问他在写什么,他就会用笔刮一下她的小鼻尖,你不懂,小姑娘,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说完,像是怕她看似地匆忙收起来,放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她打开苏林的日志,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苏林在日志中写道:我看见了她。她站在我办公楼下那棵大榕树旁,从七点,天快黑的时候开始,一直站到十点。整整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中,她离开了一小会儿。树下就有一把长椅,她为什么不坐?后来我想明白了,是坐在长椅上,就看不见我办公室的灯光了,榕树挡住了她的视线。那晚,我也站在窗前,也站了整整三个小时。我抽了半盒的烟,没离开半步。最后,我看见她走了,在路边叫了辆出租车,往红旗南路方向开去了。
她把苏林的画像搬到阳台上,让他再看一眼这个多情的世界。苏林说过,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是啊,苏林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十年前,或许是二十年前,谁知道呢。
雨又大了,天阴得像和谁过不去似的。没有闪电,亦无雷声,雨就那么将就地下着,还没完没了。雨水打湿了画像,她又把它搬进了屋里。苏林的眼角落了一滴雨,圆圆的,像滴泪。她突然一阵伤感,像是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初恋的地方,而恋人却早已不知去向了。
过了中午,雨终于停了。天晴了,阳光很好,苏林脚下是一条明亮的光带,无数灰尘在光带里浮沉。她准备走了,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该放下的也都放下了。她又站到了窗前,想象着苏林一个人的样子。多少黎明又黄昏,苏林独自站在这里,他在等,等一个没有未来的未来。
她又想起那个女人,她今晚还会不会来?若真来了,这里已经没有了人,那她该怎么办呢?她还不知道女人叫什么,为什么就没有问问她呢?可问了又有什么用?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女人会和对面铅灰色的建筑一样,一点点地老去。
这个小区叫“易水”,很崎岖的名字。据民间野史记载,西汉霍去病率军攻打匈奴时,曾路过这里,看见这里有条大河,就取名“易水”,寓意江山易主。“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她想,多年来,苏林独自一人住在这荒凉的一隅,也自有他的道理吧。
她关上所有的门和窗,窗帘拉到半开半合。这一瞬间,她想起很多事情,前尘和过往,过往和前尘,瘦骨嶙峋,山山水水,绵延不绝。她感觉苏林的画像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是虚幻的影子,而那个虚幻的影子,恰恰才是真真实实的他。
她跟苏林告别,苏林的眼神温柔得让人想哭。她看见,那滴雨滴,不,那滴泪——居然还在。
她拿起苏林的日志,放回原处。她发现,放日志的地方恰好就是苏林胸口的位置。她心一动,不觉悲从中来。她想起女人的话,这——算不算是放在心上呢?
她出了门。真冷!她说,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冷的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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