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晓秋
兜兜转转的阳光
阳光慢慢移动,从门外到门口,再从门口到门外。外婆很紧密地跟着阳光,从门口到门外,从门外到院子。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无风无雨,她都跟着阳光移动她的椅子,兜兜转转,向日葵一般。她的发如白雪,没有一星半点的麻与灰,阳光一般纯粹;又是稀松的,像刚刚枯落的松针,不曾经历雨雪,带着淡淡的清香,而不是腐败的味道。外婆的皮肤很白,除了一层一层的褶皱,她的脸上,不似大多数老年人那重重叠叠的老人斑,斑与斑之间,间杂着细末般总也洗不净的灰褐色。她的皮肤只剩下薄薄一层,因失去油脂而近乎透明,附着在缺少肉质的脸上,把颧骨衬得更为突出。像佐证她的肤白似的,透明之下,是细小的血管,清晰的紫褐色,健康地平平展展着,没有一丝蚯蚓拱动的凸起。外婆是消瘦的,她的消瘦有如落尽繁叶的枯枝,坚硬而脆弱。漫长的岁月熬干了她体内的水分,使她近于透明的皮肤如此松垮,像是随意地搭上去的,只要用手轻轻扯一扯,就会揪起长长的一串来,若不是那稀薄的骨肉相连,我想外婆的皮肤一定是可以像床单一样被掀起来还可以抖一抖的,抖出波浪状来,那些时光的琐屑,会在阳光下纷纷扬扬。
我喜欢趴在外婆的身上。被阳光晒透的老人,像是每个细胞都被阳光浸着,身上也是阳光的味道,松软又安宁。还带着些尘土的气息,深深一吸,连着那些被搅动起来,在每一缕阳光中安静地沉淀着的尘土一起吸进肺腑里,一不小心,会被那些浮泛起来的尘土呛着,就那么无所顾忌地在阳光里一边咳着,一边跟着外婆温和的眼神笑,好像咳嗽也是种乐趣。我把头埋在外婆的腿上。这依旧是干瘦的腿,并不像阳光的饱满,没有软绵的柔和,唯有骨质的生硬,带着坚固和锐利,硌着我的脸。久了,脸上的肉都像被挤进骨缝一样,突突地痛。却不肯换个姿势,或者换个柔和的地方。把这边脸换成另一面,继续趴着。脸上压出来的红色印迹疤痕似的,细密而鲜明,艳丽地泊在阳光下。外婆穿的是土布,浆洗后布质厚而硬。真不是舒服的地方,可又不肯抬起头来,好像一抬了头,再不能和外婆依在一起了。我依恋这样的依偎,宁愿忍受这份漫长的钝痛。而外婆几乎没有肌肉的腿,完全以骨的坚硬来支撑我的依靠,那一定需要更多的力量和忍耐。她的瘦腿,我的脸颊,以不同的硬度相逢在一起,又以同样的频率承受骨质的对抗,我们一老一少,是以痛的代价相依在一起的。
我不说疼,怕说出来便再不能趴在那双瘦腿上。幼小的我,虽没有经历人间过多的冷暖是非,却能感受外婆离不开阳光的心境。本就是孤独的,身边那些来来往往的亲人,除了忙碌的事务和忙碌的玩心谁都不肯过多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没有人会问她在想什么,需要什么。无人理会的外婆并不苛责谁,她只是觉得自己的时光太过漫长,漫长得让人生厌。
我有三个舅舅。大舅和三舅早早地相继去世,外婆只能跟着二舅生活。二舅更早时是靠织土布养家,那时的二舅脾气没那么大,每次去他家做客,会允许我坐在织布机旁边,看着他手里的梭子像小老鼠似的,引著纬线在绷好的经线间左右穿梭,每穿梭一次,分开经纬线的排梳便被二舅往前推过去,再拉回来,“咣叽”两声,经纬线交错在一起。我时常在这种“咣叽”声里睡着。二舅织的土布好,密实而紧凑,结实耐洗,在四邻八乡的声誉非常好,二舅很是红火了一阵。但土布后来受到洋布的冲击——洋布就是的确良,布质轻软凉快,好洗。土布行业说不行就不行了,连带着染织业也日落西山。二舅失业了,家里除备存了两匹土布,一匹染过,一匹没染,再无其他织品。剩下那台织布机,在家里放了好多年,落满尘土,终被岁月打败,垮塌在深深的寂静与无言之中。那两匹土布,倒是成全了外婆,她做了几套旧式衣服,斜襟的上衣,宽腰大胯的裤子。也幸好只剩下外婆习惯穿土布,才能很富裕地把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做全了。再一两年,连做斜襟衣服的裁缝都寻不来,那种扭成结、疙瘩一样的老式盘扣也没人肯做或会做了。
二舅有布可织的时候,对妈妈和姨妈的到来是很热情的,说话间虽然总免不了计较——当然是养家的辛苦,养老的不易,是想要妈妈她们尽可能多地担待外婆的生活。二舅原本就是小作坊主,不可能没有心机和盘算,但他对外婆却还算尽心,除了嘘寒问暖,在二舅妈摔锅扔碟,对外婆指桑骂槐时,是会跳起来跟二舅妈吵架的。土布没落后,二舅的好时光就凋败了,只能做个纯粹的农民,却又不太会伺弄土地。二舅妈的怨气日复一日地旺盛,二舅像棵失去水分的植物,再没有骄傲地挺立起来。他对外婆不再有温暖,甚至话语里的寒薄更甚于二舅妈。那时我父亲从外地已经调回到到老家的公社工作,离二舅家很近,时常要去看外婆,从未空过手。二舅话意是希望父亲可以把那些买东西的钱折成给外婆的生活费交与他,这样不会浪费钱又可以在外婆真正需要的时候能有帮衬。妈妈和姨妈都是给赡养费的,除此,外婆日常生活的用度也是她们准备,几个表哥每年也是有口粮给外婆的,二舅和二舅妈实际上就是一日三餐的照料。妈妈怎肯再将外婆该享用的权利折成冷冰冰的钱从外婆身边剥离出去,哪怕她知道,其实所有探视外婆的物品最后都或明或暗地归属了舅舅。外婆其实很在意这些她唯一有支配权的东西,不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而是为了我们这些外孙(女)去看望她时,可以给我们一点小小的惊喜——对外婆而言,能往我们嘴里塞上哪怕一小撮白糖,看到我们被甜得发腻的样子,也是一种难得的快乐。
之前外婆还有属于她的财产,是一棵很高大的柿子树,每年都会结出茂密的柿子来。柿子树在三舅家的院子里,三舅去世后,三舅妈对柿子树的归属就有些异议了。也是表哥坚持,摘下柿子给外婆送来。外婆在每个柿子上都插上麻杆,捂上几天,等我们去了,挑软了的拿出来吃。我爱吃柿子,吃完连插在上面的麻杆都要吮吸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扔掉。也有去时柿子还没软,我忍不住蹿进外婆的小黑屋,蹲在装柿子的筐子跟前,一个一个捏着,一旦有略感温软的,便兴奋地抓起来蹿到外婆跟前,在外婆笑眯眯的眼神里擦净柿子外层的白霜,再一点一点掀开柿子皮。后来想想,那时的我其实是用夸张的表演以换外婆欢愉的笑容,因为柿子没有软透,满嘴的涩味让我更为长久地噙吮那已不知味、空荡荡的麻杆。
再有一次,我和姐姐去看外婆。外婆欢喜地让人去摘些柿子,却遭到三舅妈和她女儿们的反对,一家人围着外婆吵闹开了。我不知道那场争吵为什么这么轰动,村里人围上来一圈又一圈,劝架的人被我那几个强悍的表姐骂得低头走远了。势单力薄的外婆流着泪喊着已逝三舅的名字,可是三舅再也不能成为她所依赖的阳光,拂照和温暖她。我被吓得哇哇大哭,被姐姐搂着躲在门后。二舅支着烟斗,坐在堂间,自始至终都未迈出门一步。我不记得这场争执最终怎样收场的,只知道外婆自此失去了她唯一的财产,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易主三舅妈。那棵树上结下的柿子,不再有亲情的折射,它们繁密如初,但已失去光芒和温度,属于外婆的,唯有炎凉,儿女成群、子孙满堂的薄情与蚀骨的孤独。那些柿子不再是我的期盼,梦魇一般彻底消失在了我的少儿时代。
外婆剩下的越来越少,时光,亲情,欢愉,她的世界几乎单纯到只有回忆。可是她的回忆里还有多少温暖与爱值得去咀嚼?等待最后的油尽灯枯,这似乎是外婆余生的唯一。所以,忽视她的存在,也是一种理所当然。
外婆默默地承受着“余”生的待遇。像荒野里的草,被漠视的生命反倒强盛起来,葳蕤起来。她耳朵不好,却眼神清晰,天空灰暗的时候,远远地看着院外路过的行人,熟悉的人相逢时的热络,陌生人擦肩而过的荒凉,有人行色匆匆,有人冷漠低头而过,有人问路,有人招呼,她一一看在眼里——偶尔,叹息一声,她一定是在某个时段的某个情节里,看到了相似的曾经吧。更多的时候,她只在努力地追着温暖和熙的阳光,既使在夏天,也习惯坐于漏着阳光的树下,光斑网一样罩在身上,尽管时光依旧寂寞,却因为阳光,她觉得自己是明亮通透的。而阳光被遮盖严实的屋檐下,只有阴凉。
擦啊擦啊清凉油
外婆喜欢阳光,她身上的味道,像收割后暴晒几天束捆起来,被我们用来搭建“宫殿”的稻草,透着一股子干爽的清香。除了阳光的气息,外婆的皮肤还有另外一股清凉油的味道,扩散了的,已变得清淡。外婆喜欢清凉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人知道,大概连外婆自己也不清楚。
清凉油气味清爽刺激,但正像它的形状一样,它的“爽”相对凝滞,是后知后觉。在我的记忆中,清凉油中已成为外婆的“神油”,无论头疼脑热,拉肚子,关节痛,总之是不管哪里不舒服,外婆便拿出她的“神油”,在里面抹一下,再抹在相应的地方。不知道是清凉油味道的刺激,还是心理暗示,抹过之后,疼似乎是轻了,就算没有完全止住,那也是十分少了五分吧。一开始我是不习惯清凉油的味道的,劲一上来,太冲,像过于泼辣而又不懂得收敛的女子,一点不温和,也不晓得缓冲,一古脑儿地直往鼻子而来。于是眼睛被辣出眼泪,鼻子也是痒的,五官里,只有耳朵无动于衷,没有对清凉油的适应。还好,这冲劲儿也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很快就过了,一切都缓下来。味道淡了,疼痛与不适似乎也真的轻了,大概是对峙之后,谁也不能完全解决谁,它们只能握手言和,彼此各退一步,各守各的一分三亩地了。我不能反对外婆用她的“神油”,也阻止不了她把“神油”揮霍在我们身上。无论谁多么随意地说一声头疼、肚子疼的,她一定要把我们召唤到她跟前,拉住不让动弹。甭看外婆年迈枯瘦,可那时她的劲儿还真大啊,我从来都没有挣脱过。她一手拉着,怕我们撒开脚丫子跑开,另一手翘着的指头上,已经在旋开盖的清凉油里摩擦。只需那么一瞬,她的指头已准确地在我们脑门上、太阳穴、胳膊、大腿或是掀起罩衣往肚脐眼附近和背上涂抹开了。抹完,她还要笑眯眯地问一声疼不疼了?我们也算久经沙场,有了经验,一定会说,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然,她会用她干瘦的手指一遍一遍抹清凉油,再一遍一遍涂到我们身上,接着按摩。虽然我很享受那种爱抚,只是清凉油的味道实在太厚重,我的感官还没法适意地当成享受。
我并不反感清凉油,因为它是外婆防御疾病的神丹妙药。妈妈和姨妈,工作在外地,是拿工资的人,经济条件较舅舅家总是好很多,加之不能常常回来看外婆,两三个月,也可能三四个月,每次去,就都给外婆把清凉油备好,一次一盒或两盒,一盒十个,已经远远超越家庭常用的意义了。不过外婆从不嫌多,她对清凉油的依赖像一日三餐——倒还比一日三餐更亲切紧密,若有一天不用,她就感觉很不好,被什么抽去力气似的,连话都不要多说了。因为用的勤,就算清凉油备得多,也总有断了的时候。哪天她发现清凉油用完了,就会把妈妈和姨妈给的零用钱找出来,让家里其他人去公社的卫生院给买上。碰上家里正好没人,她就守在院门口,看着有村里人经过,也不管对方男女老少,一概扯住,让人帮忙给去趟卫生院。
没有人会拒绝一个满脸褶皱、满头雪霜的老人的请求。公社离得不远,走快些十分钟就来回了。也就时不时有村里人会为外婆专门跑一趟,即使时间很紧张的人也不会为这十分钟而致老人不管不顾。如今再想要一个不相干的人,为自己去专程跑上一趟,已经不大可能吧。人与人之间,且不说信任二字,单只是时间和人心的距离,都是要掂量一下值与不值,做无名英雄终归不符合现代人的观念。
受了帮助的外婆,还要热情地扯住对方,若是一眼认得出来的人呢,她就要问一下人家的爹娘或是孩子,跟爹娘或孩子有关的话题,总还是有几句话说的。外婆赋予的感激,就是陪着人拉拉话,尽管很多时候,她的记忆力没那么好,时常会忘了自己问过人家什么。有看着眼生的,就认真地问是哪家的,家里还好吧,耐心点的,多半是会驻足应个一言半语,没时间没耐心的,把东西给过外婆后,挥挥手大声说一句,老人家我有事要走了,再见啊!这时的外婆,定然是佝偻着背,冲着那逐渐远离的背影挥手,哪怕那背影已经隐去,人家都没回头再看一眼,她也是毫不气馁地一直在原地站着,看着,偶尔,自顾自地挥挥手,惊着某个正迎面走过来的人,赶紧把笑容挂到脸上——即使知道那挥手并不是招呼自己的,那又怎样呢,不至于吝啬到撤回给一个老人的笑容!
外婆对清凉油的依赖成为她的崇拜,她不信神,不拜菩萨,除非伤筋动骨,否则再大的痛她也不肯去医院,只依靠着手里的清凉油,好像只要她一直抹啊抹,她所有的痛——身体的,心里的,就会随着嗖嗖的凉意而去。她把残存的时光,都用清凉油包裹起来,如同盔甲,她在这盔甲的背后,再探视着自己或者他人的时光。
外公去世时,外婆恸哭着,像所有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每次有吊唁人来,她的哭声就湿哒哒地响起。一天下来,嗓子哑了。妈妈和姨妈担心她的身体,她却在哭声再次响起来的间隙,拿出清凉油,抹在太阳穴上,一遍又一遍。外公去世前,住在大舅家,外婆则在二舅家,大舅和二舅家相距有十来里路。大舅去世早,大舅妈跟着大表哥生活,外公也就顺着和大表哥一块儿生活了。外婆和外公,其实是各过各的日子,他们的关系并不很好,但却有六个子女。在后来长大的我看来,这似乎很怪异,感情不好,偏又那么多孩子,这么多孩子,却又不能让他们在生活的日常中更亲近一些。都说是老来伴,他们又那么心甘情愿地在最该做伴的时候抛开对方,宁愿守着自己的孤单,也不肯彼此相守。可是,外公的去世,外婆分明又是悲伤的,她守坐在躺进棺里的外公旁边。一个人,在没有亲戚来的时候,趴在棺上,轻悄悄地跟外公说着话,没有人知道她说些什么,有时她是平静的,有时她旁若无人地拍着棺盖,哭着骂着,就像是外公正站在她面前,拉着脸跟她发着莫名的脾气。没人再上前劝她了,只是稍远点看着,怕她情绪过于激烈出现意外。外婆夜晚睡在外公的屋里,却无论怎样也不肯躺睡在外公的床上——我在熟睡中被妈妈抱到外公的床上陪外婆时,外婆生气了,让表哥搬来一张竹床,她搂着我睡到了竹床上,那么窄小的竹床,就算是垫了被垫,也依然有丝丝寒气。第二天,我看到外婆越发频繁地往额头、太阳穴上涂抹清凉油。我至今无法理解外婆当年的固执,她既不肯去别的屋里休息,又不肯躺睡外公的床,不让外公喜欢的我躺在那张宽阔的床上。我们挤在竹床上,冰冷的夜,即使在沉沉的睡梦中,我依然感受到外婆的辗转反侧,依稀听到她的叹气和抽泣声。我不知道,与外公这样的关系,到底是怜惜和思念,还是厌恶与憎恨?抑或是积攒了多少的怨气,直到人去灯枯,都不肯放下。
外婆被接过来时,正值身体有些不适,咳嗽了好些天。妈妈担心外婆的身体。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妈妈拉着我匆忙赶来,一路哭得不能自已,赶到大表哥家时,都虚弱地站立不住。何况年迈又身体有恙的外婆。
去世的是自己的丈夫,但自己又不是自带的主人身份。这确实有些尴尬,尽管表哥表嫂还有舅妈都努力地消除外公外婆不在一起生活的这种生分,可感觉这种东西是自然而然的,像是种在土里的庄稼,再怎样刨除,根在土壤深处,看不到不等于丝丝缕缕的就净了。所以,外婆是用客人的身份来吊唁,却又是以妻子的名义来号哭,她不能没有那种疏离感。大概,妈妈她们担心的正是这种明明是近的,却生生被推远了的悲凉。悲伤悲痛又悲凉,这些悲同时压在一个瘦弱的躯体上,得是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承受这无以言说的沉重。
外婆除了恸哭,夜晚的睡眠也不好,她肿胀的眼睛几乎没有了视力,靠着声音来辨别走到她跟前的家人,她连厨房的位置都不清楚了。我闻到外婆身上清凉油的味道越来越重。她把那个小小的盒子捏到了手上,这样就不用每次都掀开斜开的衣襟,从衣襟下一个细小的衣袋里取出来再放进去,而可以随时掰开盖子挖出一坨抹在所有能抹的地方——太阳穴、额头、耳后、鼻翼两侧,还有腰部。不知道是过于方便还是她的感觉迟钝了,那么沉的味道,她像摞着薄薄的纸,细心的,一点一点,摞得认真仔细。前面抹的清凉油附着在肌肤上,味道还没氤开,正闷在凝滞的空气里,新鲜的清凉油气味又覆盖上来,根本来不及消散。还未靠近外婆,已经被厚沉而呆滞的味道裹住,我的喷嚏一个接一个,眼泪哗哗流着,看在其他亲戚的眼里,却很应景,是深情的表现,不枉外公生前对我的宠爱。本来是着意表现的大舅妈和大表嫂离外婆远了,跟外婆一道来的二舅妈也离外婆远了。她们忙碌而疲惫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说,老人身上的清凉油味道能泛出去两里地,这是不让人挨近啊!不能挨近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儿。但妈妈和姨妈,大概是习惯了,她们在外婆身边并无太多不适,还时不时地帮外婆抠开清凉油盖子,也招呼我和哪个表哥一起去卫生院给外婆买上几盒清凉油备着。
外公下葬后,外婆在大表哥家又住了一个晚上,仍是外公的房间,仍是不肯睡在外公的床上,却在床边靠了一夜。大家都担心外婆经了这几个日夜,身体会越发虚弱,尤其二舅妈,一直在唉声叹气中,好像外婆已经躺倒了,她除了日常的事务,还要腾出身子来料理外婆。妈妈和姨妈也忧心忡忡,外婆确实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平时生活尚能自理,二舅妈只是一天端上来三顿饭时,就已是牢骚满腹,这次要是病倒了,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外婆似乎明白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她让陪同到二舅家的妈妈和姨妈又给她备了两大盒清凉油,她说只要有清凉油,就没问题。这像是提醒,妈妈发现外婆不怎么咳嗽了,脸色虽然不似往日接近透明的白晰,但神情并不萎靡,虚弱却并不病态。
妈妈一直很疑惑,她不相信清凉油的“万能”,但她无法解释外婆的坚强和挺立。我没告诉过妈妈,被外婆身上的清凉油熏得直流泪时,我听到趴在棺盖上的外婆说,外公最不喜欢她抹清凉油,她抹得越多,外公便离得她越远,所以她要抹得厚厚的,让外公这世再也不能靠近。
爱之深恨之切。这是我成年后的理解。可我并不知晓外公和外婆之间的爱恨情仇,只能以局外人的常理去诠释一段波诡云谲的岁月和平凡无奇的婚姻。
我的外婆,迷信清凉油的外婆,她沉溺在滞重的清凉油气息里,无论春夏秋冬。只是后来,她身上的清凉油味道越来越淡,被扯住抹清凉油的我们也一个个在长大,当盘在身边的孩子变成了孙子的孙子,外婆再無力扯住其中一个,她活成了一段枯木。没有了清凉油——她连抠开清凉油盖子的气力也没有了。她身上有了老年人暗沉腐朽的气息,像多年前的清凉油,驱之不散。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念外公了,在她身上再无清凉油的味道之后,外公是不是终于可以靠近她了?只是,阴阳两隔近二十年,外公还能寻得到她吗?
工作之后,我再没有去看过外婆,难道是没有清凉油的味道,我也淡了对外婆的惦念?
生女儿那年,外婆去世。我从南方落足北方的很多年后,无意中发现,自己习惯了风油精。风油精与清凉油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清凉的,带着刺激味道。但风油精更清爽利落,快意恩仇一般,不似清凉油拖泥带水,绵软滞涩。我对风油精的习惯,并非外婆那般常态的习惯,不过是在蚊虫叮咬,或偶有头痛、神智混沌时,首先能想到的用物。夏天用勤时,倒上一滴在指尖,再往太阳穴上旋转涂抹,却猛然察觉,这个指法如此熟稔——那分明就是外婆抹清凉油的动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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