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项丽敏
闲坐观花落
下了一夜雨,清晨出门,地上薄薄一层碎米粒的花朵,是香樟的落花。
在树下走着,花朵仍不时地往下落,噗,噗,像鱼在水底吐着气泡。其实落花并没有声音,我听见的声音来自心里。
暮春的香樟树叶浓翠欲滴,香气馥郁又沉静,使人出神。并不急着去哪里,干脆在一棵树下停住,坐下来。
树下有一方水泥墩,水泥墩上也有一层落花,有夜雨留下的水痕,坐上去也没觉得不适。清晨街上少有行人,又是假日,只有三五个晨练的人在慢跑,三五个老年人提着菜篮去市场。清洁工穿着黄色的环卫服,拖着同样颜色的车子,从街的另一边缓缓走过来。
这条街在我所住的小区南面,算是小镇比较老的街道了,两边的树至少有三十年树龄,或者更久。父亲就住在街对面,从父亲的住处到我的住处大约五分钟。每天我会在这条街上走两个来回。
街道两边的树不止是香樟,还有广玉兰、金合欢、桃树、石榴、腊梅和桂花树。后几种树不多,是以前住在街边的人家种的,人搬走了,树仍留在那里,成了这条街上老一辈的居民。
这条街并不长,从街头走到街尾不过三里路。街上也没有特别的建筑,比较醒目的就是小镇的医院和中学。医院在街心,中学在街头。
我所坐的水泥墩就在医院对面。这里是小区老人经常聚集的地方,冬天在这里晒太阳,夏天在这里乘凉,退休在家的人干完了家务活,就在这里摆开一张小桌,拿只马扎坐着,在树荫下打扑克,下象棋。
也有一位年轻人,只要天不下雨,就会来水泥墩上坐着。年轻人身体有残疾,脑瘫所致,每走一步都需要人搀扶。
搀扶年轻人的是一位老妇,大概是他的奶奶,也可能是他妈妈。她把年轻人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用自己的肩膀支撑着年轻人的半边身子,从小区里走出,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和遇到的老人打一声招呼,说几句话。
年轻人的性情温和,整天笑眯眯,小区里的老人都喜欢他,远远看见他就喊他的名字,很是亲热,仿佛他是他们亲戚家的孩子,永远长不大,也永远不会离开家。
老妇把年轻人搀到水泥墩的位置后,和他一起坐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闲闲地说着话。没多久老妇就起身回去了,估计还有许多家务事等着她去做。
年轻人坐在水泥墩上,时间长了,就和身边的树一样,成为那里的标志。
他单独坐着的时间并不多,时常有小区的老人在一边陪着他,和他说家长里短,说身体的病痛,说很久很久以前的岁月里发生的事。如果家里发生矛盾,他们也会说给年轻人听,在他面前抱怨几句,倾诉一下。年轻人张着嘴,笑眯眯地听着,不时点着头,等他们说累了,再用他那并不利索的话语安慰几句。
年轻人单独坐着的时候,会仰面看头顶的花和树叶,伸手去接那落下来的碎花瓣,放在手心,不时地闻一下。
我在小区住了快十年了,每次走过年轻人身边,会下意识地看他几眼。年复一年,他的面目还是最初的样子,时间在他身上是凝固的,静止的,仿佛从未给他带来什么,也没有从他身上带走什么。
但是时间仍然是在流逝的,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时间带走了一切它送来的东西。只不过在不停奔走的人那里,时间流逝的要迅疾一些,在静坐的人那里,时间流逝的要缓慢一些。就像此时,当我停下脚步,坐在这个水泥墩上的时候,时间也慢下来、静下来了。
香樟的碎花携着它的香气,从树梢上落下,落在我的肩上、膝上,也是静的。天地空明,万籁俱寂的静。
野草的名字
皖南五月最常见的野草花里,除了蒲儿根就是一年蓬了。
蒲儿根和一年蓬的习性相近,常生长在山坡、溪畔、灌木林以及田埂边。村子里也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簇拥在房前屋后,沿着乡村小路散漫成行,开成一道花篱笆。
蒲儿根的花开得早些,从四月开至五月。小满过后,黄色小花变成了白色绒毛样的种子,风一吹就散,仿佛消失,其实是去了更远的地方。
一年蓬则是在小满过后开得最盛,似故意把开花的档期与蒲儿根错开,这样,就不会有抢夺地盘的事发生了,彼此谦让著,不争锋,不相扰,各自安然地把花开好。
一年蓬的花瓣为白色细羽状,和旋覆花近似,因此也叫白旋覆花。在乡间没有人会叫它白旋覆花,也不叫它一年蓬或别的什么名字。在乡间,很多人的名字一生都被冷落,没有人提起,在生前就被遗忘,何况这些野草的名字。
乡间人不在乎野草的名字,但他们在乎野草的特性,哪些是有毒的,哪些能当菜吃,哪些可以做草药晒干了治病,哪些能挖来喂家畜,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些关于植物的知识,乡间人从小——能记事的时候就在学了,也不用人特意教,跟在比他们年长的人后面,在野外跑来跑去,把村子周边的山谷野地跑遍,也就学得差不多了。
我也是记事的时候就在学,和乡间小伙伴一起,用植物的叶子、花、根茎或种子玩游戏,在大孩子的带领下,品尝它们各个部分的味道,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同时,又安慰了寡淡的味蕾。
八岁前,我就能分出有毒和没毒的植物了。有毒的植物,尤其是野果,长得再诱人也不能碰,吃了会“烂肚肠”。而那些没有毒的植物也是有区别的,有些是野菜,可以炒来当菜吃,另一些是猪草,烀熟了喂给猪吃。
我们把采野菜叫“讨野菜”,把采猪草叫做“打猪草”,从用词的不同上,就可看出采挖时姿态与力度的区别。
对于人吃的野菜,采挖时是要有选择的,选那嫩的、肥壮的,每次也只采一两样,且不会混杂在一起。而对于猪吃的草就不必计较那么多,只要猪嚼得动,皆可一鼓作气地收进竹箩里。一箩猪草打回家,里面至少有十几种,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生鲜的时候还好,烀熟之后,味道就变得古怪了,令人皱眉。好在猪也不在乎,吭哧吭哧,照样吃得香。
人常吃的野菜就那么几种,对于它们的名字,乡间人是知道的,也能叫得出,比如荠菜、马兰头、苦叶菜、野水芹、野蒜、艾蒿……但它们长大开花老了之后,人们就不愿再记住它们,也不以它们的名字来称呼,统称它们为杂草。
当一种植物失去自己的名字,沦为“杂草”,就是多余的,有害的,需要被挖去或拔除的。
很多年前,我也称它们为杂草,跟在父母后面,用锄头清除它们,用手拔它们,毫不留情。近十年来,尤其是写自然笔记之后,就不再这样称呼它们了,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我們人类一样。而名字就代表一种承认,与他物的区别,被尊重的权利。
从写作自然笔记之后,植物的名字成了我在这世上最乐意记住的事物之一,此外乐意记住的,就是与它们相处的时光。是的,我要记住更多野花野草的名字,每天走到它们中间,像亲人一样轻轻呼喊它们,呼吸它们的味道,从它们那里获得生命的启示,和简单生活的快乐。
蜀葵月
农历五月是蜀葵月。
一到这个月份,蜀葵便掀起燃烧之势,把火焰样的花冠垒满枝头。
蜀葵是节令花,花一开端午节就到了,因此蜀葵另有一个名字——端午锦,我从小就是这么叫它的。端午锦刚打苞就开始盼望,盼望青色花苞鼓胀起来,哗地一下变成硕大红艳的花盘。
我当然没有亲眼见过端午锦开花的瞬间。它们把花开在夜里,或夜与昼交替的神秘时刻——很多植物都是这样,或许花朵开放的瞬间是需要精灵相助的(而精灵只在夜晚出没)。
同那些生在乡间的姑娘一样,端午锦虽生得标致,却不娇气,好养活,不需要人侍弄就长得很好,因此许多人家都种着这花。无论居住的房子多么简陋,只要门前有一行端午锦,就有了兴旺的意思。满枝的姹紫嫣红看在眼里,便觉得日子还是美气的。
年少时,端午锦对我的意义不止审美的愉悦,更多的,是对节日和美食的期许。端午锦开出头几朵,就拉了隔壁人家的女孩一同去山里采箬竹叶子。箬竹喜阴凉,两山交接的深谷和溪边最多,灌木样丛生着,叶片密实、宽厚,用来裹粽子再好不过。
采箬叶时也会顺手采几枝山栀子,山栀子花树的个头较矮,远远的,还没看见花便先闻到香气,使劲吸几口,跟踪香气寻那花的所在,不出十步,果然就看见了。山栀子是很朴实的花,形状朴实,颜色也朴实,单纯的月白色,开到最盛时转成乳黄,六枚花瓣向后卷起,像一只纸扎的风车。山栀子的模样说不上好看,缘于它颇具禅意的灵谧香气,在群芳谱中也算独树一帜了。
山栀子捧在怀里,装了箬叶的篮子挎在胳膊上,便和邻居家的女孩下山回家,此时已是日暮时分,画眉鸟已叫过第二遍。
画眉鸟在黄昏时会叫上三遍,叫第一遍时日头西斜,第二遍太阳下山,叫到第三遍天就该全黑了。乡间人有一种本事,不用看日历和钟表,凭着对自然事物的感知,就能准确判断季候和时辰,这些自然事物包括天上日头的光焰,地上树木的影子,鸟雀和昆虫的叫声,以及花花草草的长势。
这本事没有人教,只需在乡村生活个若干年就能掌握,更何况乡间土生土长的孩子,掌握这些更不在话下。
采回家的山栀子插玻璃杯里,用水养着,放在窗前。采回家的箬叶就交给大人,由他们去摆弄——洗净了,放锅里煮一下,煮软后捞起来,用冷水浸着。接下来泡糯米,浸红豆,酿蜜枣,裹粽子——这些都是大人的事,孩子们只管拿着筷子,等那裹好的粽子下锅煮熟。
如今说起粽子,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了,勾不起味蕾的欲念——集市上每天都有粽子,各种馅料的,只要想吃,随时都可买到。三十年前的乡村却不能这样,只在端午节才能吃到粽子,还有绿豆糕和蜜浸糕,也只在端午节才能吃上。
小时候总想着,要是天天过年过节多好啊,那样就每天都可以吃好吃的。没承想,等每天都可以吃到好吃的时候,那好吃的就失去滋味了,人也失去了盼头,以至节日的欢乐降低到若有若无。不过呢,如今的端午节也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在这天,会早早地起来,去野外割几枝带着露水的艾草,分插在门前和窗边。在小区里进出,目光很自然就落在盛开的端午锦和木槿上。这些植物就像隔壁人家的女孩,儿时结下的情谊,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褪色,每一年重逢,在心头荡起的喜悦还如初时,新鲜清亮,没有尘埃。
青苔地
连日雨水。雨稍歇时出门,见小区地面上生出许多青苔,横一道竖一道,呈卍字型,嵌在地砖的缝隙里。
抬头看围墙,墙头的瓦缝间也生出不少青苔,绿意茸茸,与瓦的灰黑色相映,有古朴幽玄的美感。
行至街口,两边的行道树同样如此,树身从根部至顶端青苔遍布,遥遥望去一片苍翠。
青苔就是苔藓,资料上说它属于最低等的高等植物,无花,无种子,以孢子繁殖。——这种解说过于概念化,不容易领会。我还是愿意从古诗的意境里去认识它,比如白居易的:婆娑绿阴树,斑驳青苔地。刘禹锡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王维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青苔和苔藓,更喜欢前一种称呼。可能是“藓”这个字的读音容易叫人联想到一些不舒服的东西吧。而“青苔”则是另一回事了,默读这两个字,就有一股清凉洁净的气息自心底逸出。
青苔喜潮暖阴湿,梅雨季的天气时而晴时而雨,空气里布满水分子,最适合它们繁衍,趁着人稍不留神,就把角角落落的地方坐满。
村庄里的青苔更多。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回乡下,老家房子的墙根就爬满了青苔。后院堆放的一摞砖头和碎瓦也覆着青苔,几节枯树桩子几乎看不到树身了,似裹了一件绿绒袍子,从青苔里还长出几朵白色的小蘑菇,很天真的模样,像带着白帽子的小孩走在望不到边际的草地里。
通向菜园的小路不知啥时也浮出一层青苔,让人不敢落足,怕踩伤了它们,也怕一不小心就滑倒,摔个四仰八叉。菜园边有一溜石砌围墙,墙缝里的青苔更为壮观,种类也颇多,团团簇簇,姿态各异,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青苔展馆。
凭着近距离对青苔的观察,觉得青苔这样一种植物,可算是植物界的异类了——选择生活在人迹稀少的角落、边缘和地表的最低处,以微小的体形和单一的颜色存在,不发出任何气味,悄无声息地生长着,随着季节和温度的变化生而复灭,灭而复生。
长时间地面对一片青苔地,还是能闻到一种气味的,清澈而隐秘,类似于丛林深处的泉流——有股子夏日里较为难得的阴凉味道。当一个人在时间的荫地里独自厮守时,所闻见的味道也是这样的,有点说不出的寂寞,更多的是宁静,和心无挂碍的安谧。
蹲在青苔地里仔细看,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对蚂蚁来说,一片青苔地就像是一片密林,走在里面很容易就迷路,找不到方向,要想走出来又很艰难,走到哪里都像是在原地打转。对蜗牛和蜒蚰来说,青苔地就是它们悠哉乐哉的后花园了,可以在里面缓慢地漫游,长时间观赏那精致而繁复的苔叶,饿了就吃上几枚,渴了饮几滴水珠子。
清晨和雨后,青苔地里总是藏着无以计数的水珠子,像一颗颗珍珠落在翡翠盘子里那样晶莹。最好看的,还数葫芦藓花蕊状的长茎上所戴的水珠。再怎么小的水珠子,置于葫芦藓的头上,都显得过于沉重和硕大,但它们仍然站立着,顶着各自头上的那颗水珠,仿佛那是一种荣耀,是加冕在它们头顶的水晶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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