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茶记

胡竹峰

大红袍记

感冒了，躺在床上，突然觉得寂寞。寂寞如影随形，谁也不能分担，只好喝茶。

茶里有一份世故，像读多了中国古书的老人。茶里也满怀心事，像初出江湖的青年。寂寞时喝茶，和老人聊天，可消永夜。惆怅时喝茶，和青年论道，能增豪气。

今夜又寂寞又惆怅，我要喝大红袍的。

我喜欢大红袍的名字。大红袍是入世之物，汤色有红衣将军的士气。

说到将军，如果是白衣小将，入眼也觉得儒雅熨帖，到底还是红袍将军威风凛凛。枣红色小马，枣红色披风，枣红色红缨，行走在枣红色的沙洲上。残阳枣红，西天枣红，映得人脸色也枣红，到处一片枣红的世界。

有一次和朋友在湖边喝大红袍，恍惚中，竟然将茶汤当成了海水。真像夕阳下的海水，壶嘴一冲，漾啊漾，漾啊漾，味虽不够足，气息却好。

大红袍的颜色与绿茶相比，很明显，一个是夕阳海水，一个是青山小溪。茶世界真是千姿百态，灿若星辰。

第一次喝大红袍，看着清澈艳丽的茶汤，心底竟生出香艳之感。围坐的几个友人，似乎成了色情男女。

大红袍之红更多的是高贵，淡红带来的高贵。红是高贵色，大红袍的好也正是好在茶汤的高贵上。红不一定要红得发紫，泛红就可以了。半红不紫实则人生最好状态。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天空海阔。

大红袍的红，不是通红，不是大红，而是微红、淡红、浅红、绛红，红出了格调，尊贵中让人可亲可近。红的茶汤仿佛红尘往事，明月不是前身，灯火才是，流水不是今世，汤色才是。

大红袍外观绿褐鲜润，泡出来的茶汤偏要一片绛红，像庄子，表面上一副淡然无谓，内里却有赤子之心。

曾在饭桌上看见卸了妆的老生清唱，没有锣鼓丝竹，那声音反倒更接近剧情的本质与艺术的本质。也就是说，喝大红袍时最厌繁文缛节，冲完即好，水够滚，人够熟，便有富足之乐。

大红袍的好，好在有红茶之醇，绿茶之香，味久益醇，香久益清。中午喝了几杯大红袍，一个下午嘴里清甘之气不绝，还有微微炭香。

大红袍尤其适合冬天喝，双脚放在暖气片上，读古人话本传奇，最好还是旧书。旧得有味，旧得温存蕴藉，前人情绪绵延不绝，茶香在鼻端萦绕不止。

用紫砂壶泡大红袍，茶汤小人得志，露出一副游于世故的老气横秋。用玻璃杯泡大红袍，像武侠小说，虽精彩却不耐回味。泡大红袍，白瓷盏最佳，清白之身，满腔热血，让人喝出日常生活的庄严与肃穆。

煮酒论英雄，品茶说风月。这茶若是大红袍，风月也说得风华风情。

花茶记

昨夜养了六盏花茶，为什么是六盏？家里只剩下六个玻璃杯了。玻璃虽好，却易碎，我有天一连摔烂三个玻璃杯。

飞碟在橙色的天空中静止，起先以为是天外来客，仔细一看，又好像是向日葵的花瓣，安静地散发着阳光黄——这是菊花茶。

一叶轻舟，在风波里出没，忽上，忽下，沉下去成了潜艇，漂上来，成了渔船——这是金银花茶。

碎金洒落水底，熠熠生辉，一片富贵，金玉满堂，茶色微绿而明亮，像早晨的天窗——这是桂花茶。

碧血丹心，红花撒在地毯上，佳人款款生情，顾盼之间，让一个男人失魂落魄——这是玫瑰花茶。

泥沙俱下，褐浪滚滚，成熟的小麦忽倾泻而下，横渡长江的部队，游在水里———这是薰衣草茶。

一片冰心漾着蜜意，像散发的林逋隐居西湖，清高自适，清白人生自有一份香甜——这是梅花茶。

六盏花茶是可求不可遇的。有心养过几回花茶，一道道坐喝，热汤渐成冷水。这是花茶的趣味。

绿茶养眼，红茶养胃，黑茶养气，黄茶养神，花茶呢？养形以得趣，养色以求异。菊花茶和金银花茶味道清寒，寒中带苦，像贾岛和孟郊的诗，虽好，却有贫乏气，格调低了。桂花茶，香有余力不足，半上半下，七上八下，让人懒得费神寻味。玫瑰花茶是绝色女子，面目姣好，但失之内涵，可以谈情说爱，不能谈婚论嫁，我成了不负责的男人啦。薰衣草茶味道浓郁，茶色也好看，像热恋中的男女，好得如胶似漆，但没有落到实处，心到底还悬在半空。

我喜欢的茉莉花茶，昨夜没养。

茉莉花茶是粗茶，用开水泡在大白壶里，趁热喝，气息够足，味道够足，有菜市场的气息，公园的气息，集市的气息，富足真实。

第一次喝茉莉花茶是在天津。茉莉花之味力达喉舌，嘴里全是浓香，穿过嘴唇、牙齿、舌尖，快速带过舌缘，直抵舌根，喉咙沉甸甸的，全是香气。喝一口，再喝一口，耕读家风兜头而来，天地之间万事如意，我几乎要站着给朋友作揖，说一点吉利话了。喝茉莉花茶给我启示：在庸碌的尘世积极生活，在无味的人生积极享受。

茉莉花茶好在市气，梅花茶好在士气，我也喜欢。白梅茶味道清苦，不如腊梅茶好喝。白梅是出世的，腊梅是入世的，梅花清冷中有药香。腊梅的香气更甜馥，带着喜气，白梅茶更清雅一些，口味稍嫩。

中医说白梅和绿茶同泡，再加上橘络和女贞子，名二绿女贞茶，加枸杞与合欢则为二绿合欢茶，颇具药效，能治疗梅核气。但我更喜欢二绿女贞与二绿合欢的名字，琴瑟和谐中伉俪情深，像旧时乡下员外的婚姻。

我喝花茶，喜欢清饮，以保持天然香味。

花茶泡在玻璃杯中，可视其色。花茶泡在小瓷壶里，能养逸气。

毛尖记

毛尖的产地颇多，我只熟悉信阳的。

信阳毛尖，像旧小说中的人物，家在信阳，姓毛，名尖，字锐之（锐之是我的杜撰）。毛尖之毛是其表，尖是其形，毛尖口感也的确锐之，尖锐得很，锐利得很。乍到中原，生于南方的舌蕾，几乎招架不了北方毛尖的味道。苦不堪言，差点弃杯而逃。

有一次和几个茶客闲聊，我说喝茶十几年，偏偏对付不了信阳毛尖，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茶缘。朋友告诉我说，喜欢毛尖的人，一般都过中年以后了。看来喝茶不仅仅是缘分，也要资历，岁月的资历。年龄不够，资历也就不够，资历不够，口味也就不够。

尽管朋友那么说，我还是觉得毛尖是完全出世的茶，虽有淡香，但更多的是涩和苦。像梁山上的阮小七，像浪迹天涯的大侠，可以欣赏，可以仰慕，于我而言，不适合做朋友。这是性情决定的，与茶不相干。

信阳毛尖茶形好看，不华贵，却纯净，纯净得好像吸附在磁石上的铁砂，不含一丝杂质。看在眼里，隐隐，盈盈，隐隐是馥郁的茶气，盈盈是乌金的色泽，黑的茶叶闪耀着白铜的光芒。

泡毛尖一般下投，先倒水。毛尖是少女身子，经不得开水急吼吼浸泡。如果水温在七十度左右，那我就先放毛尖。毛尖干且硬，落在杯底，淅淅沥沥似雨，能砸出声音。倒水，杯中蚊蜂乱舞，闹哄哄好一阵才停息下来。

绿茶里，毛尖是我见过最耐泡的品种，有一次故意换汤不换茶，那壶茶泡了七开居然还有味道。许多茶，三泡之后就无精打采、人老珠黄，毛尖例外。毛尖还有个例外，有几年它是我唯一能在冬天喝的绿茶。大雪铺地，大风吹城，大寒袭人，捧着泡有毛尖的茶杯，有幽静之感，幽深之思。没有阳光没关系，我有一杯阳光，没有温暖没关系，我有一杯温暖。斯时，年龄虚长二十岁，一寸光阴一寸金，一杯茶消净了青春。所以我不敢多喝毛尖，不想未及而立就年过不惑。

据说信阳毛尖几个出名产地是五云（车云、集云、云雾、天云、连云）、两潭（黑龙潭、白龙潭）、一山（震雷山）、一寨（何家寨）、一寺（灵山寺）。我要把他们连在一起，写成一篇小品：

一山灵秀，有寨有寺，山脚两汪潭水，山上辟有茶园，种的是毛尖。山顶蓝的天空，停着五朵云彩，不多不少，只是五朵，似乎是碰巧，又似乎大有深意，五云将甘露清洒在两块茶园里。

信阳毛尖初制后，经人工拣剔，把成条不紧的粗老茶叶和黄片、茶梗及碎末剔出来。拣出来的青绿色成条不紧的片状茶，称为“茴青”，春茶茴青又叫“梅片”。茴青与梅片让我大有好感，是知书达理、小家碧玉的名字，像我的朋友。

茴青，梅片，走吧。

干嘛？

喝茶去。

安吉白茶记

白茶这个名字我一听到，暗暗叫绝。

有人遭白眼，有人吃白饭，有人说白话，有人写白字，有人唱白脸，有人打白条，有人做白日梦，有人睡白日觉，京剧脸谱有白鼻子，民间传说有白娘子，蒲松龄写白秋练，还有人专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咦，怎么扯到这里了。

上午小冬说现在猪肉不敢买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喂大的。还是自家养的土猪，肉质鲜美，让人吃得放心。我就想到乡下屠户杀猪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情景。小时候，每次杀猪，祖父总让我离得远远的，说孩子家看见杀猪，长大了猛。在皖南，猛的意思指人脑子笨。

关于白茶，长期以来，只存在于想象中。想象中的白茶，汤色发白，白色的茶在瓷杯里晃荡，稀释的牛奶？冲淡的椰汁？白得干干净净。清清淡淡中，只见几片茶叶沉在水底，一盏山清水秀，一盏鸟语花香。

朋友送来三两安吉白茶，神交已久，无意邂逅，有些喜不自胜，乐滋滋洗壶烧水。尽管还有半瓶水，对白茶这样的新朋友，新水冲泡才是待客之道。

泡过之后才知道，安吉白茶者，实属绿茶一类，茶身布满白茸，故名白茶。好像鲁智深，一点都不花心，只因背上刺有花绣，江湖人送绰号“花和尚”。怎么又说起鲁智深来，近来重读金圣叹评点的《水浒》，文是妙文，批乃绝批，时至今日，当真文批俱老。

安吉白茶的茶形漂亮，白毫绿底，神闲意淡地装在铁罐中，仿佛宋人宫廷工笔，只觉得大好，心里又说不出好之所在。并非写作功夫不到家，也实在是大好无言。

泡在杯底的白茶，芽头肥壮，细嫩的茶干铺在水底，像鎏金树芽，汤色黄亮，有点类似霍山黄芽的茶色，比黄芽更淡。黄色一淡，则显嫩，更多的明亮、透彻、黄玉的光芒。黄终是高贵的，显贵的，脱尽黄袍的霸气，没有皇宫的森气。

佳人。在溪水畔浣纱的绝色佳人，一缕缕轻纱在水中荡漾，太美了。鱼儿也看得入迷，忘记游动，沉入水底，小虾痴痴呆呆。我想这是白茶喝多了的白日梦。

白茶的芽头在水中开花般绽放，清澈无匹的茶水，如同早春二月的阳光融在里面。握着杯子，仿佛执子之手，执一双纤纤玉手，我真舍不得松开，只想与子偕老。

白茶也真是女子，从来佳茗似佳人，白茶是二八佳人，黑茶大抵是知天命的中年长者吧。黑茶是阳，白茶是阴。我觉得秋冬之际适合饮黑茶，增阳气，春夏之际适合喝白茶，去虚火。

单就口感而言，安吉白茶的味道主要是鲜。龙井也鲜，碧螺春也鲜，翠兰也鲜，但它们不及安吉白茶鲜得沁人心脾，安吉白茶的鲜是甘鲜，丝毫没有苦味与涩味。单纯的女人，不经世事，便少了机心。

安吉白茶我写不好，没喝过它的代表作。

苦丁茶记

西南有苦丁茶，一片很小的叶子可以泡出碧绿的茶来，只是味很苦。

———周作人《吃茶》

感冒了，浑身无力，肌肉酸软。好在是周末，不必工作，在床上睡着。身体不适，被窝虽暖，躺在里面却感觉气闷，只好无味地靠在床头。汗味弥漫，须臾，消失。日上三竿才起来，匆匆吃了中午的早饭。懒得读书，在家睡觉喝茶。睡足了觉喝茶，喝苦丁茶。喝足了茶睡觉，睡白日觉。

睡觉与喝茶，是我治疗感冒的秘方。嘴里泛味，故意喝苦丁茶，以苦制苦。苦丁茶泡在敞口的黑陶里，溶解出丝状黄汁，叶色由黑还原成绿。捧着碗，想到皮日休“十碗煎皋卢”的句子，喝着，喝着，喝出了古风。不是说我想“歌行吟”，而是感觉错位，喝出了古代的风俗习惯，俨然很质朴的生活，感冒也有了旧味。

好久没有喝过苦丁茶，怕苦如惧病。因为感冒的缘故，才找出它来，故意泡得浓，几近药。几杯入喉，浑身有了热气，耳目忽灵，神志一清。

先前有同事热衷苦丁，从市上买来不少，有珠形、条形、针形、卵形、麻花形、自然形等等。每天下午上班，总要一根又一根泡上两根在杯底，叶片颇厚，呈墨绿色，形态亦佳。路过他座位时偶尔俯身闻闻，苦涩的香气比味道好。同事让我泡点尝尝，谢绝了，以前吃苦太多，好长时间，连苦瓜都不吃，更遑论苦丁茶。

同事说：苦丁茶不属山茶科，而是冬青科植物，严格说来，它不是真正的茶叶。全国各地有十几种苦丁茶，如木樨科、冬青科、紫草科、金丝桃科、马鞭草科等。其中，比较地道的属大叶冬青苦丁茶，外形高大，为常绿乔木。

冬青制出来的苦丁茶，手头倒存了几两，不过并非西南地道的东西，泡在水里，其香炫目，藏有妖气。冬青苦丁的苦是苦涩，犹如禅味。禅味藏在炫目的妖气中，法眼才能观之。

人生的禅味无处不在，喝苦丁茶尤其能得安稳寂静之妙趣。这种茶尽管谈不上喜欢，但怀有一份敬意，就像我对禅师一样，谈不上喜欢，但怀有敬意。

通了禅的人，是善良的，智慧的，懂得生活的。

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拾得曰：“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这样的道理，直到现在才渐渐明白。其实也不敢说明白，天下的道理，谁敢说明白？明者，日月也，太阳之明为白，明白本身，自有一份天机与尊贵。

因为苦丁茶，生病带来的躁气与不安消退了，喝到心平气和，喝出独自的心境。楼外夕阳，斜照在西边的停车场上，拉开窗帘，玻璃影影绰绰倒映着微黄的脸色。风吹过，小区边上几棵盆栽菊花晃晃荡荡。落叶、菊秆，残光透过花瓣，丝丝缕缕进入眼底，心事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