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慧敏
一
小苹把戒指拔下来的时候,我以为她要把那个男人像烂苹果一样扔掉了。可是,她却把戒指套在了尾巴的手指上。
后来,尾巴告诉我,小苹的日记里充满了对我的嫉妒和酸楚。闺蜜们之间就是这样微妙,相互依赖又相互排斥。我有点恨尾巴,不该告诉我,我一直以为我和小苹的友情是逃离了这个怪圈的。
那一年,我们都十四岁。小苹总是来找我,好像这个世界上别的女生都是透明的,她看不见。对于那些向她示好的话语,从来不当糖果来享受,而是像随手扔掉的糖纸,如此不经意。她就这样只剩下了我。
不是没有人怀疑我们,问号像弓一样撑在一些人心里。尾巴说,时至今日,同学聚会的时候,还会有人问,当年,琴和小苹是不是同性恋啊,她们那么好,像一对眼睛似的。
像一对眼睛吗?我们自己并不清楚。我们看着眼前的世界,眼睛和心里全是少女的好奇和秘密。一只眼睛会不会向另一只眼睛隐瞒些什么?这些我都没有想过。我们悄悄地偷看和私议着李子约。那个从来不带雨伞,总是湿漉漉出现在课堂的李子约。他高高的,迟到的时候,腰板也挺得直直的。不会有老师真心惩罚他,他是那么优秀,永远坐在课代表的位置上。
什么时候小苹开始撺掇我的,我已经忘记了。我们写诗,一起修改诗句,诗句里那个笑声像抛出去的篮球在草地上弹跳个没完的李子约,总是晃来晃去。
有一天,我和小苹坐在空空的篮球架下。天蓝得很奇怪,好像谁把橙汁不小心泼进了纯蓝墨水。小苹忽然像是不经意地对我说,就要毕业了,你得让他知道。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天空的那种奇怪的晴朗有点阴郁。我说,你确定你不喜欢他吗?
小苹摇摇头,我只想帮你。可是,我并不知道我要她帮我什么。青瓜一样的年龄,我们还不懂要什么,怎么要。我有种说不出的惆怅,第一次,小苹没有和我喜欢上同一样事物。不过,在小苹的怂恿下,我们还是像两个贼,趁李子约在操场上踢足球的时候,忐忑地妄为了一次。我充当啦啦队员,站在李子约的书包前,卖力地又跳又叫,小苹则在我的掩护下,迅速把诗塞进了李子约的书包。那种诗在那个年龄有一个烫人的名字叫——情诗,诗的底部写着我的名字。胆怯的名字啊,像只老鼠,绝望地夹在鼠夹上。
成人后,有一次喝醉了,我忽然想起这件事,我对一个比我还醉的歪着脑袋的家伙说,我太对不起我爸了,我手抖得把名字都写散架了。到现在,还是写不好名字,都是那时候落下的病。
根本用不了五根,用一根脚趾头就可以想明白,会有多么受伤的结果。临近毕业,我把自己毁成了白雪公主。脸白得一塌糊涂。眼耳口鼻全塞满了各种耻笑,走路都会像粉笔灰一样簌簌往下掉。好在,小苹一直陪着我。寸步不离。她怕我会寻短见。快花季的少女嘛,都喜欢想像自己的死。黛玉的死、奥赛利亚的死,无不给我们唯美的感觉。我们总是幻想着惩罚我们的亲人。想像着他们悔恨难当的样子。到底他们为什么该悔恨难当,现在我也替他们想不出来了。反正他们的悲伤应该像拧衣服时的水,哗哗哗地把想像淹得半死不活。
五年后,尾巴对我说,小苹的日记里记满了李子约的名字,他的梨涡、他的牙齿、他的脚印、他的球鞋……小苹害怕,小苹才让你去的……那天我第一次骂了粗话。
我说,我操你妈,你个不要脸的贱货,闭上你的烂嘴。说完,我跺飞了尾巴坐的板凳,它翻出去两米多,把一棵万年青撞折了。操你妈的淑女,我用剪刀在裙摆上“咔嚓”一下,剪下一条棉布,扔在尾巴脸上。我们很多年没再讲话。很多年,我都没有出现在各种名目的同学聚会上
二
要问我恨不恨小苹,我不知道。我一想到她,就想到满脸的雀斑,站在那里发愁。“我不能穿白色的裙子。”她说:“雀斑更明显了。”这样说的时候,她忽然恼了:“你就不能把镜子拿远一点吗?”
“我就是把镜子拿到月亮上去,你的雀斑也不会消失啊。”站在她那八平米的小平房的桌子前,我有点委屈。
“你怎么这么烦人哪,和雀斑差不多!”小苹瞪着我身上的白裙子气呼呼地坐在板凳上。脸上的雀斑草莓籽一样凸起来。
没过几天,小苹来找我,脸上布满了遮不住的红晕,每一粒雀斑仿佛都在说有好消息。“知道吗?我把钱攒够了。”她说:“我大姐回来了,又给了我十块钱。我们买‘第二春吧!我给你也买一套。”第二春是那个年代推出的一款祛斑产品。
“那么贵,我不要。再说,我只有鼻子根上几粒,也用不了那么多。你挤多的,我揩一点都够了。”
“不行,这个要全脸用才管用。你陪我一起用啊。”小苹现出央求的意味,每当这时候,我都觉得她的雀斑真的很可爱,根本不需要去掉啊。可我不能这么说,她会生气的,还会呼呼地扔话:“没长你脸上,你就不腰痛!”长我脸上,也不会往腰上痛啊,不过我知道,她是在忿恨站着说话不腰痛的人。
“不会把皮肤用坏吧。”我用尺子敲着面前的一本书。
“不会。那是擦脸油,又不是硫酸。”小苹边说边瞥了一眼我敲的书。
“那,好吧。”我丢下尺子。
唉,结果吧,用一根脚趾头想一想就知道了,我们的脸几天后就好像打翻的面粉溅到案板上,那个花,开得和草地上的花就是不一样。
小苹吓得不敢来找我了,因为我妈妈当着她的面用笤帚把戳着我的头,问我脸怎么了?我硬是一声没吭。
没多久,我们就分开了。小苹没考上重点高中,被她大姐接到另一个城市去上职业高中了,学财务专业。没有小苹的日子,很不习惯,好像瞎了一只眼睛。事物都摇摇晃晃的,不好判断。
我曾经问过小苹,最喜欢什么花儿?小苹说,苹果花吧。我很吃惊,当时,我们正站在一株开得卷卷的玫瑰面前,弯腰嗅个不停,戏称“采香”。
我说,为什么是苹果花?一边在脑海里寻找苹果花的树影与情态。
小苹则迟疑着,最后说,苹果花不挤叶子。我一直觉得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但因为小苹把马路边的一棵苹果树送给我了,送得可真叫大言不惭:“这棵,就是我送给你的树了。”她拍着苹果树干说,这时,她仰起脸来,白色的花瓣儿簌簌地落在她的脸上和肩上,只觉得美,模糊了雀斑。
三
两个城市里的眼睛可能看东西都有点摇摇晃晃吧,小苹没有跟我说。她好像失踪了一样。尾巴说,小苹把我们忘了。我没有说话。尾巴这种人什么话说不出来啊。是是非非的疑问也会当真事般讲出来。可是,我想小苹,我没告诉尾巴,我什么也不想说。我觉得小苹也和我一样。
一年后,我接到了一封陌生的来信。洁白的首日封,里面是苍劲潇洒的毛笔行楷,让人大吃一惊。居然有男孩给我写信了!而且,用毛笔写的!这是什么年代了啊!信是这样开头的:(空白两行,没有称呼。突兀的格式,像一把剑。)意欲提笔给你写信,已经很久了。唯每每提笔之际,竟不知何以称呼你。冒昧了。……夜自习的路上,我和小苹的足迹总是敲响在空空的马路上,每及此时,小苹就会突然说,琴怎么怎么样了,琴喜欢什么什么了。光亮闪烁在她的眼中,我总是沉默不语。有时候,我们会跑到戈壁滩上去,静默地看着无边落日染红大地。每及此时,小苹就会突然说,琴怎么怎么样了,琴喜欢什么什么了。说得多了,我竟开始嫉妒。嫉妒和好奇,琴,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孩呢?爱看《红楼梦》?读唐诗宋词?写诗?
信的落款:大雾。大雾?多么迷惘而失落的名字!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呢?
我没有回信,我知道小苹在想念我。而且,她有人陪了。
又过了一年多,有一天尾巴来找我。头发很浮躁的乱奓着,就像那年夏天我家门前要扩的街道,乱七八糟地放倒了很多白杨树,让人心浮气躁。“小苹回来了。”她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笑里面荡漾着让人心疑的秋收季节。
准备?准备什么?我没吭声,到西公园的苹果树下去等小苹。树叶都掉光了。冬天正在慢慢逼近。
说实话,我是又兴奋又忐忑,两年多没见了,不知小苹长变了没有。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嘛。在这两年里,我长胖了一点,迎来了“大姨妈”。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得了血癌呢,好几天都浑浑噩噩地把自己想像成山口百惠在《血疑》里演的纯子了。直到我吞吞吐吐跟我妈去诀别,我妈塞给我一沓卫生纸和一条卫生带,我才知道是咋回事。我现在上课也不敢迟到了,因为站在教室前面,羞得要死,老觉得同学们都看到我用白布怎么裹也压不下去的那两个包包了。这些,都是小苹不在时发生的事,小苹会不会也发生了呢?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高高的少女走过来,停下看着我。真漂亮!我想,百合花一样。我转过头,继续向远方张望着。
“琴,你看什么呢?”那个少女忽然说。
我吃了一惊,收回目光,呆了,小苹。
怎么会呢。我和小苹曾经朝夕相处,就像孪生姐妹一样,一起上学,一起逃课,一般高,穿一样的衣服。可眼前这个少女整整比我高出了近一头,高挑而美丽,长发柔顺地垂在腰上。简直就是从古画中直接走出来的。
不过,我还是认出她来了,她的雀斑虽然经过遮盖,还是淡淡地透露了少女的缺憾。
“你怎么还是这么小啊?为什么不长呀?”小苹笑,一个梨涡在她的左眼下方蜜酒一样纯真地打开来。
“都被你长掉了。”我有点尴尬。“怎么长这么高啊,叫人怎么和你一起走路嘛。”我想像过去一样去拉她的手,可是,只想没做。那是我第一次在小苹面前不自在。
“你怎么回来了?不上学了吗?”我看着她毛茸茸的眼睫毛问。
“不上了,我要去乌鲁木齐的一家公司上班了。”小苹浅笑着,杏核眼漆黑漆黑的,像清澈的井水。我不眨眼地望着她,莫名悲凉。美,却永远失去了。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来到心间的,但无疑,命运会在一些柔软时刻给你暗示,只是我们当初并不清楚而已。
四
不久,小苹在乌鲁木齐的那家公司上班了。听说,公司老总是个台湾人,对人很和善。然而,小苹是那么纯真美丽,她的大姐很不放心。便托她在乌鲁木齐政府部门供职的一位老同学,请他多关照一下身处异地的小妹妹。那天,小苹正在办公室里算账,她在这家公司做出纳,电话铃响了,她姐姐的老同学说一会儿来公司接她去吃饭,算是见个面,也好给老同学一个交代。挂断电话,小苹赶紧把下午要用的文件拿到十五楼去复印,又跟复印打字员闲扯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抱着文件下到十二楼。
那天,天气有点闷热,小苹走到走廊的窗口把玻璃窗推开,有云呢,还有风,小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一阙宋词:……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她掠了掠垂落耳际的长发,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回转身,几步远的电梯开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就在那一瞬间,小苹左手环着的文件掉了一地,从走廊窗口吹来的风把材料吹得满走廊扑腾。小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短路了。”她后来告诉尾巴。“世界停止了。”
那个男人酷似李子约,确切地说,他就是李子约的大哥。这个世界太小了。
李子约的大哥是个很成熟的男人,在政府混有一官半职,碰巧,小苹所在公司的老总也和他熟悉。他简直毫不费力就走进了小苹的生命,给小苹戴上了一枚黑宝石戒指。为什么选黑色的?我不知道,那枚戒指后来套到尾巴手上的时候,我才看到,那黑是比黑夜还要黑的黑。那一年,小苹十八岁。那个男人三十三岁。已娶妻生子。
两年后的一天,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冲进了小苹的单位,她看到了一位工笔精心描画转出屏风的古典少女,像宋词一般婉约。她呆了一下,但立即开始用世界上最肮脏的话辱骂着小苹。
小苹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只遗留在冬季的受伤候鸟,任人宰割。小苹的经理只好给李子约的大哥打了个电话。李子约的大哥很快赶到了,他几乎犹豫都没犹豫,就走过去对他的老婆说:“我们离婚吧,我要娶她。”
李子约大哥的老婆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咆哮道:“我会让你身败名裂的。我要去找你们领导。你等着!”她扬起一把凳子把玻璃槅档的巨幅玻璃击碎了。
结局用一根脚趾头想一想就知道了。男人的血性在政治前途面前疲软了。
小苹啊,那个坐在草坪上和我一起读唐诗宋词的小苹啊。我的苹果花一样洁白的小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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