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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隐秘的成长

时间:2024-05-04

黄德海

有段时间,我只要坐上远行的火车,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期盼。也不是具体地期盼什么,只无端向往,在一列满是陌生人的车上,会有那么一个特殊的人,为自己寂寞逼仄的旅程带来些新鲜的东西。当然,这样的向往总是以失望收尾,这个世界已经很难有什么让人觉得特别的东西,在一列火车上,我们又能期盼什么呢?不过,这个期盼的念头始终不灭,有时候拿起一本小说的时候,就会想,这会是一次特别点的旅行吗,会不会遇到些特别的人,特别的事,帮我们缓解一下人生的寂寞和逼仄?

乍读格非《隐身衣》的时候,就有种预感,仿佛踏上了一次稍微有点特别的旅程。小说起头的地方,现实世界的吵吵嚷嚷还在回响——或许有必要说明,这个现实世界的吵嚷,一直在小说里,从未消失,就像在一列火车上不会有真正安静的时刻——姐姐向“我”诉苦,督促“我”搬出占用的他们的房子,这个诉苦后来换成了逼迫,亲人相残,以致“我”失去了栖身之地。这只是“我”不如意的人生的一部分,在此之前,妻子跟了别人,在此之后,朋友冷漠。“我”遇到的客户呢,不是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仿佛世界的命运,都被紧紧掌握在他们手中”,就是灵魂空虚的大腹贾——“怎么也无法和纯正的古典音乐沾上边儿”,他们有的不过是牢骚和无知。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们,让“我”觉得,“这世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人只能凄怆地活着。

抵消这世界带来的凄怆的,是“我”对古典音乐的热爱。对“我”来说,倾听古典音乐是抵挡芜杂生活的最好方式,并可由此获得内心的安慰:“当那些奇妙的音乐从夜色中浮现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变得异常神秘。就连养在搪瓷盆里的那两条小金鱼,居然也会欢快地跃出水面,摇头甩尾,发出‘啵啵的声音。每当那个时候,你就会产生某种幻觉,误以为自己就处于这个世界最隐秘的核心。”

用这种在幻觉里养成的眼光看待世界,“我”居然发现,可以用对古典音乐的热爱划分出一个秘密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是变坏的世界里可敬的人们。他们,才是“我”虽惨淡经营,却依旧乐此不疲,坚持做一个工作的原因:“不管怎么说,发烧友的圈子,还算得上是一块纯净之地。按照我不太成熟的观点,我把这一切,归因于发烧友群体高出一般人的道德修养,归因于古典音乐所带给人的陶冶作用。事情是明摆着的,在残酷的竞争把人弄得以邻为壑的今天,正是古典音乐这一特殊媒介,将那些志趣相投的人挑选出来,结成一个惺惺相惜、联系紧密的圈子,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一个信誉良好的发烧友同盟。你如果愿意把它称之为什么‘共同体或‘乌托邦,我也不会反对。不管怎么说,多年来,我一直为自己有幸成为这个群体的一员而感到自豪。”

这样好坏高下的对照在现实和小说中都太常见了,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发现。所有对世界心怀不满且有一定思考能力的人,差不多都会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营造一个这样的乌托邦不是吗?这个对理想之境的想象是人对自己渴求不能得到满足的心理补偿,并借此区分自己和大部分人,因而获得隐秘的骄傲。我不知道如此的骄傲是普通人的隐身衣还是他们的铠甲,但凭幻觉构造的秘密共同体肯定靠不住,不过是失意者的自我安慰。在小说里,白律师喝破了这一层:“你在发烧友这个群体中,从未遇到欺骗一类的事情,这根本不能证明这个群体的素质或所谓的修养有多么高,更不能表明他们道德上有任何优越之处,只能说,你的运气比较好罢了。在一个肮脏、平庸的世界上,运气就是唯一的宗教。你把发烧友这个群体,想象成一个秘密的大同世界,这是你的自由。可你既然要做生意,我劝你还是谨慎一点,小心为妙。指不定哪一天,厄运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到这里为止,《隐身衣》还是一个普通小说的样子,有不错的构思,不错的结构,不错的情节,可因为这种显而易见的对比,作品仍然算不上特别。我前面甚至忘记提了,“我”做的是制作胆机的生意。解释这工作有点费事,对阅读小说来说,不妨这样理解,胆机是听音乐的设备的一部分,制作胆机的工作需要跟不固定的人联系。制作胆机者不用每天在办公室里看熟面孔,在长长的工作时间里,“我”会碰到一些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吗?或者如白律师预言的那样,会碰到什么厄运?

《隐身衣》没有让人失望,螺丝越拧越紧,情节推进的强度甚至出乎意料。小说进行到三分之一左右的时候,刚刚出现跟主题相关的“隐身衣”,此前不久才出现了一个影响小说发展的人物,而在小说临结尾的时候,居然又出现了一个改变情节走向的神秘女人。这样的人物推出方式,越发让人觉得像是在一趟远行的火车上,踏上旅途的人慢慢倒水,休息,放眼四顾,然后开始跟周围聊天说话,听到些有趣的事,心里有些兴奋。临近终点的时候,高潮来了,一个特殊的人出现,这个旅程的意义竟至于完全改变。

或许是为了照应题目,除了较为详细地写了姐姐、姐夫逼我搬家、我跟蒋颂平关系由好到差的过程,小说里很多事情都仿佛穿上了隐身衣,交待得一鳞半爪,有那么点漫不经心的样子。小说里显而易见可以详细展开却没有细写的,有当年姐姐和蒋颂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丁采臣无论真假的自杀是什么使然,神秘女人的毁容究竟是什么原因。这些未曾展开的事情里面包含着现代小说的某种秘密,格非却在这些地方留置了空白,让习惯探幽寻微的阅读者觉得《隐身衣》有那么点不尽人意。熟悉现代小说写作路数的格非显然是故意如此,那么,他意欲何为?

在作品中留置空白,对有些事略而不谈甚至视而不见,根本没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里尔克在《罗丹论》里写过:“一件艺术品的完整不一定要和物的完整相符合。它是可以离开实物而独立,在形象的内部成立新的单位,新的具体,新的形势和新的均衡的……艺术家的任务就在于用许多物造成一件新的、唯一的,或从物的一部分造成一个世界。”a当然,写作者不能以此作为趁手的借口,把自己虚构世界里的缺陷当作骄傲。上面这番话看起来是辩护,却含着对艺术构造的世界严厉而特殊的要求,要求这世界的内部必须构成新的、自足的空间。《隐身衣》既然有这么多留白,要让人相信不是缺陷而是艺术构造的世界的样式,就要用小说本身回应这个质疑。

或许是弗洛伊德的理论出现之后,或许是更早一些时候,很多小说开始把主要力量用在对所谓人生和人性的深度和幽微,尤其是黑暗一面的深度和幽微的探赜索隐上,偏重对人非理性、非逻辑、纵欲作乐的黑暗面的书写,甚之者以此作为衡量作品是否优秀的唯一标准。即使处理的问题不如此极端,现代小说天生的任务似乎也是:“询问什么是个人的奇遇,探究心灵的内在事件,解释隐秘而又说不清楚的情感,解除社会的历史禁锢,触摸鲜为人知的日常生活角落的泥土,捕捉无法捕捉的过去时刻或现在时刻,缠绵于生活中的非理性情状,等等等等。”b仿佛谁若不专注于这些深邃和幽暗,谁的作品就配不上称为小说。

《隐身衣》里有这种对人生和人性黑暗面的提示,上述自杀和毁容这样极端的事情里,就藏着人性里最大的黑暗。不过,对人生和人性黑暗一面的探索,显然不是这个作品的重点,格非在这个问题上有意适可而止。“不论是人还是事情,最好的东西往往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这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任何东西都有它的底子,但你最好不要去碰它。只要你捅破了这层脆弱的窗户纸,里面的内容,一多半根本经不起推敲。”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可以知道,《隐身衣》不是要挖掘黑暗的深处,对人性的弱点,格非或许既不想因其卑劣而敌视,也不愿自欺欺人地纵容,而是采取了极其慎重的对待方式。

轻易谈论人生和人性黑暗的人,或许并未经体味过黑暗一面带给人的毁灭性力量。T.S.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里借鸟儿之口说,“人类/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实”c。我不太相信,人会有足够的力量承受真实的人性黑暗。许多小说对人性黑暗面的探察,我很怀疑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游戏,只不过是一种深思熟虑的思维冒险,并非切身的疼痛。深谙人生和人性的黑暗,甚至经历过黑暗给人带来的创伤的人,差不多会学着让作品来抵挡黑暗的惊人能量,说出的话也更为朴实:“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d不妨仔细体味一下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废池乔木犹且厌倦战乱的苦楚,连谈及都不愿,人从哪里来的强大的自信,动辄直视战争与毁灭,甚至直视较战争与毁灭更为残酷的人生和人性的黑暗?

大概是因为意识到了以上的问题,格非笔下的叙事者“我”,对人和人性的观察采取了一种较为特别的方式——不是以自己的固定视角看待或猜测别人,而是根据不同人的不同性情状况采用不同的观看方式。对待沉溺于世俗的姐姐、姐夫,“我”有毫不留情的鄙视,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世俗原则,也就该忍受世俗方式给予的反击;对蒋颂平,“我”有依赖,有决绝,因为他有自己的交友之道和商业逻辑,也就应该承受这两重标准对他提出的要求;对高谈阔论的教授,“我”充满嘲讽,这是他们无端的自负应得的回应。对世事洞明却对人世饱含爱意的母亲,“我”从她身上感受暖意,也表达自己的愧疚;对有复杂社会背景的丁采臣,一个因为小争执即把手枪拍在桌上的人,“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的神秘女人,即使后来与其共同生活并育有一女,“我”没有蛮横地打开她施予自己的禁锢。这种根据不同人的实际情况观察人和人性的方式,不妨称之为“等距式观看”——即观察者与被观察对象的距离是相等的,观察者不轻易越过这个底线。这种方式不把任何人作为人性解剖的标本,而是把自己的探视距离控制在被观察者能接受的幅度内,仿佛眼前是个真实的人,外来者不能轻易对他们造成他们无法接受的打扰。这方式牵制了叙事者和作者深入人性的脚步,却也在某种意义上为小说赢得节制的称赞。

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种等距式观察人和人性的方式,如何能被证明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写作尝试,而不是乡愿的世故,浅尝辄止者的敷衍?

有一种关于文学的看法,认为文学是“按各种人类事物的恰切秩序(即高是高,低是低)表达或解释人对这些事物的经验”,并“把纯粹的理论式智慧和人类处境交织为一体”,“通过自我认识使完全理论式的智慧变得完整”e。我们不妨把后面两句话的意思用来质问前面一句——高是高、低是低的人类事物的秩序,如何能够交织为一体而变得完整呢?把这个质疑放回前面关于人性黑暗面的讨论上,问题或许可以改成:高是高、低是低的人性,在何种意义上才可能避免如第一部分提到的那样截然两分,而成为交织在一起的整体?

虽然小说一再强调“我”的卑俗地位,但从行文中不难看出,叙事者是一个高超脱俗的人,或者不妨称为某种意义上的智者。不用说前面提到的对古典音乐的高超品位,即使从他对社会上形形色色人物的判断来看,也不难辨识出叙事者卑微的身份之下埋藏着超迈世俗的品质。这个超迈世俗的品质,很容易在小说中发展成一种过于苛刻的对世俗生活的“完美“或“绝对”要求,从而引向自我毁灭。作为不完美的人,或许认识到如下问题是必要的:我们不可能始终生活在完美和绝对之中,过于渴求完美和绝对相当于自寻困扰。如果说“我”在小说的前半阶段还处于这样一种将自己引向“绝对”困境的状态,那么,从丁采臣和神秘女人出现之后,“我”走向的,就是一条与追逐绝对和完美相异的路,从而也把小说从单纯的好坏高下对比中解脱了出来——这,就是本次小说旅程意义改变的要点。

对“我”这样一个智者来说,所有的高超和脱俗并不意味着他有权利声明,“日常的生存日子都是无可救药地平庸,要发明另一种生存状态来代替”f,而是必须经过世俗这个关口。或许这是所有智者必须面临的境遇,“少数智者的体力太弱,无法强制多数不智者,而且他们也无法彻底说服多数不智者。智慧必须经过同意(consent)的限制,必须被同意稀释,即被不智者的同意稀释”g。不过,智者要经过世俗的关口,也并不表明他有理由或必然要与世俗同流合污,他需要学会的是让日常生活“从内在发出光彩,要学会使它更加明亮又充实紧凑”h。为了避免在一个如此重要的问题上语焉不详,或许有必要进一步说明,对一个高超脱俗的智者来说,容忍甚至容纳日常生活和世俗之人的平淡甚至平庸,是对他的基本要求;让日常生活焕发出内在的光彩,才是他真正的卓越之处——“他来到世间不是为了收集现成的美,而是为了创造它。”i

不管一个人有怎样卓绝不凡的内心世界,他一旦在日常中出现,就必须,也只能接受这世界的不完美和不绝对,停留在世俗生活之中。如果把世俗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对立起来,所谓的智者就与自己反对的一方站在一起,从智者跌落成了平庸者。从这个方向来看,《隐身衣》中的“事若求全何所乐”就不是一种乡愿的世界观,而是对绝对和完美不可抵达的体察;而前面所引“不论是人还是事情,最好的东西往往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这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也就不同于后世理解的庸俗的犬儒主义,而是一种对人生和人性的同情之理解。

虽然一直以来,“我对别人的隐私毫无兴趣,凡事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好奇心”,但这只是“我”的性情本然,未经检验,而未经检验的本性是不值得信赖的。要到“我”经历了诸多世事,尤其是遇到丁采臣和神秘女人之后,清楚检验并理解了自己这个审慎的好奇心,停留在世俗生活的决定才不是本能的选择,而是清澈明朗的决断,不会退转。不妨把这个决断的形成过程看成“我”一次隐秘的成长,正因为这隐秘的成长,“我”才终于可以在世俗中安身立命,而不是被生活摧毁,或者在抱怨和无助的洪流之中随波逐浪。

以上的分析,当然不只是建立在对格非的信任基础上,小说对人生和人性的温和态度,并未损害作品对社会问题的尖锐观察。教授们陈腐迂远的夸夸其谈,丁采臣为了一个烟灰缸放在桌上的手枪,神秘女人刀疤纵横的脸,以及她对丁采臣自杀的评述:“这只能说明,这个社会中还有比黑社会更强大、更恐怖的力量。丁采臣根本就不是对手。”都是小说冷峻的一面,为作品最终表达的决断提供了切实而具体的背景。只有在这样的冷峻背景之下,在世俗的污浊始终裹挟着的情形下,作为叙事者的“我”回到日常的举措才因难能而显得可贵。也因此,小说结尾处“我”仍然做胆机生意,就不是单纯地回到开头,而是一次经历成长后的重新开始;“我”最后对教授的反驳,也就不是冬烘的滥调,而是一个智者对抱怨者充满反讽的告诫:“如果你不是特别爱吹毛求疵,凡事都要去刨根问底的话,如果你能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改掉怨天尤人的老毛病,你会突然发现,其实生活还是他妈的挺美好的。不是吗?”

【注释】

a[][德]里尔克:《罗丹论》,梁宗岱译,四川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19页。

b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页。

c[美]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裘小龙译,沈阳出版社,1999年9月版,第178页。

d[美]雷蒙德·卡佛:《大教堂》附录一“卡佛自话”,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38页。

e[德]列奥·施特劳斯:《论柏拉图的〈会饮〉》,伯纳德特编,邱立波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第8页。

f[俄]茨维坦·托多罗夫:《走向绝对——王尔德、里尔克、茨维塔耶娃》,朱静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5页。

g[德]列奥·施特劳斯:《论柏拉图的〈会饮〉》,伯纳德特编,邱立波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页。

h[俄]茨维坦·托多罗夫:《走向绝对——王尔德、里尔克、茨维塔耶娃》,朱静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5页。

i乔治·朋特语,引自[美]爱德蒙·怀特:《马塞尔·普鲁斯特》,魏柯玲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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